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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奔馳600拐向濱江路,速度慢了下來。陸承偉突然又叫起來,「是她?快,追上那個白衣女人!就那個,和長頭男人並排騎車那個。快——你怎麼停下來了?」齊懷仲指指前面的車,「紅燈。再動就追尾了。你認識?」

  梅紅雨和男朋友古狼拐向右面一條小街,從陸承偉的視野裡徹底消失了。

  陸承偉在車裡感歎道:「可能是幻覺,袁慧不可能在這裡出現。那個穿白衣服的,還是個小姑娘。回家吧。」

  這時,史天雄已回到牌坊巷。省工商銀行對「都得利」的況不是很瞭解,但又對史天雄談的展規劃興趣很大,建議「都得利」公司搞一個詳盡的策劃書給他們看看。金月蘭就讓史天雄回住處把策劃書草擬出來。

  這個時候,紅太陽電子集團公司總經理兼黨委書記陸承業和西平電視臺新聞評論部《今晚十分》席主持人梅豐,在「都得利」總店門口上了陸承業的奧迪車,準備去牌坊巷見史天雄。梅豐留著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播音員李瑞英同樣的型,顯得英姿勃,看上去要比三十八歲的實際年齡小七八歲。她和陸承業在一起,容易讓人聯想到老夫少妻在林蔭道上散步時呈現出的溫馨。金月蘭站在店門口看著奧迪遠去時,心裡就感覺到了這種溫馨。

  奧迪車駛進牌坊巷時,坐在理店椅子上的詩人古狼的披肩長,已經變成了板寸。古狼出道稍晚,沒有趕上城頭頻換大王旗、各領風騷三五天那種可以憑一個怪誕的流派名字、一兩句可以撩人耳目的詩句一夜成名的詩歌的黃金時期。自視甚高而詩名不盛,淤積太多的懷才不遇,就以狷狂的形式表現了。平日冬季的古狼,留有一頭齊腰的披肩長,腳穿過膝的長筒馬靴,因為身高不足一米七零,上下各占三分之一的黑,擠得緊繃在白色牛仔褲中的臀部格外顯眼。梅紅雨知道古狼的一頭長肯定要惹梅蘭的反感,好說歹說,才換成了板寸。板寸和長馬靴一搭配,味道仍是怪怪的。古狼彎腰撿起一縷長,傷感地說:「這可是我為愛犧牲個性的重要見證,你應該好好珍藏。」梅紅雨真的把那縷長接了,小心放進自己坤包裡,「遵命。記住,我媽是個病人,說話直些,能忍一定要忍。過了她這一關,什麼障礙都沒了。」古狼很紳士地朝梅紅雨鞠一躬,「遵命!夫人。丈母娘的重要性,每個准女婿都心知肚明。」惹得幾個廊妹笑作一團。梅紅雨把禮物遞給古狼,「今天你只能向我媽叫阿姨。」

  兩個人推著車子,說笑著朝巷子深處走。

  梅豐抬眼一看院子,驚詫道:「這不是我堂姐家嗎?」陸承業問道:「房東是你的親屬?」梅豐挑著細眉一笑,嗔怪道:「老陸,你也太官僚了,堂姐梅蘭還是貴公司的病退職工。當年從玻璃廠調到你的麾下,還是你看本人的薄面御批的呢。」陸承業難為地笑笑,「確實記不得了。」梅豐邁進院子道:「貴人多忘事嘛。一兩萬職工的老總,讓你記住手下每一個職工的名字,也太難為你了。」堂屋門緊緊關著。

  史天雄正在廂房專心看一遝報表,猛然見到陸承業,臉上掛著他鄉遇故知的喜悅,把二位迎了進去。陸承業剛要把梅豐介紹給史天雄,梅豐已大大方方朝史天雄伸出手道:「史副司長,史特派員,史總經理。梅豐,梅花的梅,豐收的豐,西平電視臺新聞評論部《今晚十分》節目主持人。」史天雄微微一怔,把手伸了出去,「幸會,幸會。」陸承業看看房內簡陋的設施,感歎道:「天雄,沒想到你一步走這麼徹底,更沒想到你會加盟西平小小的『都得利』。早知你有這麼大的決心,我當時就不攔你來紅太陽了。」史天雄笑問:「二哥,為什麼呢?該做的事很多。」陸承業扯把竹椅子坐下,「我低估了你的冒險精神。你到紅太陽,起碼可以為你提供一套帶衛生間的住房。」

  梅豐已經把房內的設施研究了一遍,把目光盯在床上疊成豆腐塊的被子上,緊接道:「那我的節目怎麼拍?史總經理,我想給你拍個專題片,不知這個星期你能否擠出半天時間?」史天雄搖著頭,擺著手道:「不行不行。我有什麼拍頭兒!」梅豐坐在單人木板床上,微仰著臉,看著史天雄的眼睛問:「你認為在當今中國,一個副司長下崗做了私營企業的白領,不是一個可以引起普遍關注的話題?」史天雄說:「中國的話題太多了。我一個戰友說,世界上已有數不完的下崗總統、總理,一個副司長換個工作,算個什麼事!梅小姐,你的美意我心領了,我實在不願參與制造一個沒有多大價值的傳媒話題。」梅豐不依不饒地說:「沒多少價值?西平一個市,下崗工人已經突破三十萬人。明天,九屆人大就要開始討論政府機構改革方案。如果這個方案在全會上得到通過,今後兩三年,中國又將會出現四五百萬下崗幹部。一個副司長下崗後,甚至是自動下崗後,不等不靠,隻身來西平打工,對全體下崗人員就沒有一點激勵作用?這樣一個專題片沒多大價值,我不知道什麼東西有價值了。」史天雄詫異地望著梅豐,口氣軟了些許,「好厲害的一張嘴,絕對是國家級水平。這麼說吧,我不想出這個風頭,然後像大牌明星一樣招搖。」梅豐再逼一步,「一個當年的戰鬥英雄,年度十大新聞人物,從副司長高位上下崗,又來到西平與全市人民在一個起跑線上再創新的生活,幾十萬下崗人員知道了這些,會說你是出風頭嗎?我的節目,收視率在西平達到了百分之三十一。史總,請相信我,這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

  陸承業怕說僵住了,大家都不愉快,忙做和事佬,說道:「梅豐,你別這樣咄咄逼人。天雄,你也別把話說死了。小豐,我看這節目也用不著現在做,等天雄在『都得利』幹出點成績後再來做,效果不是更好嗎?現在就做,萬一他幹砸了,還有什麼效果?今天就談點別的吧。」

  史天雄緊接道:「二哥說得很對。這幾天,我們找貸款很不順利。連續跑了一個星期,今天才找到突破口。我幹砸的可能性確實很大,但是我確實有信心把這件事做好。梅小姐,其實值得你們傳媒宣傳的東西,大都在底層。去年,我在西平遇到一個賣小面的下崗紡織女工和她每天早上賣報紙的十一歲的兒子。他們身上體現的生命力,才真的讓人振奮。你應該拍拍他們,拍他們在想什麼,在幹什麼。我一直認為,中國的希望在於底層的民眾之間。拉開一定的時間距離,你就能看出,這二十年,改變中國歷史進程的偉大轉變,全部是由底層人民動的。小崗村的土地承包,蘇南、溫州創造的經濟奇跡,都是這樣。再一點,這二十年,從官場退出,在別的行業幹出驕人業績的人,也不在少數。我只不過是個追隨者。」梅豐道:「你不要撕毀老陸為咱們訂的君子協定。你記不記得你在哪條街見的那母子倆?提供這麼好的新聞線索,我可以請你吃飯。」史天雄笑道:「我很想吃這頓飯。要是有賞金,我更是求之不得。可惜,我一下子想不起那條街的名字了。」梅豐開玩笑道:「是不是因為我沒說吃什麼飯?你來個不見鬼子不掛弦呀?」史天雄道:「也許是吧。你別忘了,我現在是個商人。」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堂屋裡,相女婿的戲也正式開演了。

  梅蘭問了一般況後,已經打定主意要棒打鴛鴦了,眯著依舊美麗的柳葉眼,仰著下巴,評說著:「叫個啥名不好,偏偏選個狼。」古狼迎著梅蘭的眼鋒看著,說:「阿姨,原來是小兒郎的郎,表詩歌時,我嫌這個郎太奶油了,就改成豺狼的狼了。」梅蘭皺皺眉頭歎一聲,「小雨屬兔,是吃草的小動物,這狼可是要吃肉哇。這個屬相……

  梅紅雨忙接道:「媽,十二屬相哪有屬狼的?古狼屬雞,也是小動物。」梅蘭道:「十二屬相,我還能記住。算下來,小古你也是要奔三十去的人了。這書上說,男人三十要站起來……小古呀,編輯是拿工資吃飯吧?一個月能領幾個錢?還能幾年?會不會下崗?」古狼不想再忍耐了,皮笑肉不笑地說:「四百多塊,還能幾年,不好說,可能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機構改革可能要切掉不少單位,我們這些文聯、作協的人,正等著挨刀呢。」

  梅蘭耷拉著眼皮說:「我也不問你住幾室幾廳的房子了。四百來塊錢,少了點,你身上有煙味,可見你是抽煙的。這點工資嘛,夠不夠養你一個人……」梅紅雨還沒有放棄最後努力,打斷道:「古狼還有稿費收入……」梅蘭笑道:「我倒忘了寫書能掙錢。記得報上說賈平凹什麼的,一本書能掙幾十萬。小古,你一年能收入多少稿費?有十萬八萬嗎?」古狼冷冷地回答:「阿姨,如今寫詩的比讀詩的人都多,因為寫詩的人都不讀詩了。所以,我有一年多沒寫詩了,一分錢稿費也沒有。」

  梅蘭拿著架子,掰著指頭說:「問題大了。我呢,窮人得了個富貴病,一個月要花一千多。紅雨也是個苦命人,沒兄弟沒姐妹,攤上我這個病媽,推也沒處推。你家裡人都在農村,恐怕想幫你也沒力量。紅雨現在每個月是能掙兩三千塊,比你多好幾倍,可這是給日本人幹活,能長久嗎?再說呢,小日本又不讓女工懷孕,誰懷孕開除誰……小古啊,怎麼養家這個問題,不知你考慮過沒有?」

  古狼壓著火站了起來,僵笑著說:「阿姨,你提的這個問題很重要,我要回去認真考慮考慮。告辭了。」抬腳就往門外走。梅蘭喊一聲:「小古,阿姨就不送了。」古狼推著自行車往門外走。梅紅雨追出來喊:「古狼,你別走——」古狼狠狠地丟一句:「等我搶完銀行再來吧。」揚長而去。

  聽見喊聲,廂房裡,三個人都愣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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