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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牌坊巷地處西平市的腹地,二十年城市大膨脹都沒動到它只磚片瓦,如今依然是幾十年前的老樣子。街面是青石板街面,兩旁多是一樓一底的磚瓦房,上面住人,下面做點小生意。因附近兩個商業區的興起,小巷的店鋪生意早幾年就開始蕭條了,整條巷子也就露了破敗相。巷子中部西側,蓋著一串五座北方才常見的一進四合院,都是正房三間,左右廂房各兩間,樓門內都有一個七八十平米的小院子。如今,只有七八十歲高齡的老西平人才知道這幾個小院的底細了。這五個幾乎一模一樣的院子,是抗日戰爭期間,北平五少來西平做官時出資修建的。一九三七年秋天,北平淪陷後,袁仁明、宋家瑞、梁金鐸和許世鴻四人,都打自己的小兒子到遠在西南的西平避難。三五年過去,袁仁明的雙胞胎兒子袁向中和袁向華、宋家瑞的兒子宋文獻、梁金鐸的兒子梁全文、許世鴻的兒子許德寶都長大成人,因為這五個公子哥兒都來自北平望族,都有揮金如土的資本,都喜歡在西平的風月場出入,漸漸闖出了名頭,坊間便有了「北平五少」的稱謂了。抗戰後期,做父親的為了磨礪兒子的野性,為了兒子的前途,不約而同為兒子定了親,又都通過陪都重慶的上層關係,為兒子謀了官職。身份的改變,年歲的漸長,北平五少都把愛逛花街柳巷的愛好變成了包養女戲子和交際花了。大約在一九四二年前後,牌坊巷出現了五座北方風格的小四合院。袁仁明的雙胞胎兒子袁向中和袁向華遇到在西平醫大讀書的雙胞胎姐妹胡雪姣、胡雪豔後,馬上把先前包養的青衣和花旦禮送出牌坊巷,對兩個在校女大學生展開猛烈的愛攻勢。一年後,胡雪姣和胡雪豔成了袁向中和袁向華的妻子。這樁雙胞胎娶雙胞胎的奇事,曾作為美談傳誦多時。日本人投降後,這兩姊妹才知道自己的身份竟是小妾。因為袁向中的未婚妻抗戰後期跑到延安參加了八路軍,胡雪姣就跟著袁向中回北平做了少奶奶。胡雪豔不願做妾,住在牌坊巷四合院,等回北平退婚的袁向華來接她。四年過去,袁向華一見 共產黨的新婚姻法明令禁止納妾,知道與胡雪豔緣分已盡,鬱悶成疾,不治而死。胡雪豔次年在西平又嫁了人。袁向中、胡雪姣夫婦,在「文革」後期,帶著剛離了婚的女兒袁慧經香港去了美國。胡雪豔接到姐姐的來信後,罵了幾個月老天不公,留下還在雲南插隊的獨生女兒梅蘭,孤零零地去世了。

  金月蘭領著史天雄和楊世光進了院子,房東劉大爺已經坐在廂房門外候著了。金月蘭看看兩間房內簡易的家具,帶著歉意說:「委屈你們了。按你們給的標準,確實租不到單元房。」楊世光笑道:「我看這房子挺好的。大爺,你回屋去吧。」劉大爺探頭看看正房堂屋緊閉的兩扇門,壓低著嗓音謙卑地說:「這正房是人家的。你們一次就交了三個月租金,我得把話說清楚。這房子是北平五少袁二少當年養小妾用的。我給他們拉洋車,就住在這一間。解放後,袁二少回了北京,胡小姐又嫁了人,我們家在這院子住了三十年。十五年前,這梅家母女要我們搬出去。打了官司,正房歸她們,廂房歸我。這梅蘭下了崗,又有病,脾氣不好,你們最好別招惹她。為租這兩間房,已經吵過幾架了……胡小姐當年待我不薄,梅蘭是她的骨肉,照理我應該依著她。可我每月不拿幾個錢回去,兒媳婦又不待見……其實,梅蘭只是怕吵鬧,人倒是個好人。我該回去接孫女了。」

  楊世光看見劉大爺出了院子,自嘲道:「我們進了一個地形複雜的地區。」史天雄說道:「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楊世光道:「誰說後悔了?當營長之前,本人還沒住過這麼好的房間,只怕司長大人已經睡不慣這種硬板床了。」金月蘭笑道:「想住別墅很容易,銷售收入增長一個億,本董事長每人獎你們一套花園洋房。」

  正說笑著,劉大爺又進了院子,掏出一把鑰匙,把鎖著的水龍頭打開了,臉上帶著歉意說:「廁所判給她們了。公廁離這裡不遠,出門向左,出巷子向右一拐就是。你們辦了暫住證,上廁所就不要錢了。要不,我帶你們去見見承包廁所的白老三,讓他把這些天的費給你們免了?」

  史天雄道:「大爺,你忙去吧,這事我們自己解決。」

  金月蘭道:「暫時住一段,條件確實太差了。如果你們不是太累,是不是到店裡看看?晚上正式給你們接個風。」

  這時,史天雄還無法知道自己又和袁家生了某種聯繫。世界有的時候,真的很小很小。三個人出去不久,一個白衣少女推著一輛女車進了小院。這就是幾個月前史天雄和楊世光在毛小妹下崗一元面攤前見到的那個很像袁慧的姑娘。姑娘長著一張清麗脫俗的臉,臉上的鳳眼汩汩流動著倔強和憂愁,微微上翹的嘴角把一種凜然高傲的內在氣質表現得活靈活現,這一切,都與這座已顯落伍、破敗、粗糙的小院不相般配。可這個隨母姓的叫梅紅雨的姑娘,確實屬￿這個院子。梅紅雨走進院門的同時,堂屋門吱的一聲開了,四十多歲,略嫌瘦弱,略帶病態,依然可稱作美麗的梅蘭從屋裡走了出來。

  梅紅雨現廂房有些異樣,下意識地皺皺眉頭,「媽,劉老頭又把房子租出去了?住的什麼人?」梅蘭打開廚房的門,拿一隻鋁盆子出來,「兩個高高大大的男人,隔著窗玻璃,看不清是老是少。但願不是農村來的打工仔兒。」

  說著話,母女倆相跟著進了堂屋。

  一進屋,梅紅雨脫了外套,從包裡拿出幾個包裝精緻的盒子,「媽,我把醫生說的特效進口藥買回來了。」梅蘭坐在樣式很舊的沙上,取出一瓶藥看著,「你真不聽話。一粒兩塊八,咱們這種家,哪裡吃得起!如今,稍微能治點病的藥,廠裡都不給報。」梅紅雨兌了半盆溫水洗著臉,「別提你們那個紅太陽了,在崗職工的工資都不能及時,哪兒有錢給你這種病退、下崗職工報藥費!都什麼年頭了,你還在指望工廠!如今,凡事只能靠自己!」把洗臉水潑到院子裡,「我就你這一個媽,你病了,不能不治吧?」說著,拿出口紅和小鏡子開始塗嘴唇。

  梅蘭哀歎一聲,把藥瓶又舉高了,「唉——一瓶二百八,三瓶八百四,只夠吃一個月!我這個富貴病,早晚會把你拖累死的。」梅紅雨把眉毛粗粗描描,「不至於吧?你沒看我還在堅持學法語嗎?外資企業裡,小日本最摳門兒。我要是能到美國、英國、德國、法國人開的公司,月薪至少在五千塊以上,比現在翻番。八百四算什麼,吃吧。」梅蘭愛憐地看著女兒,「我不心疼你,誰心疼你?天天早上,嗚裡哇啦,多辛苦。哎,我們這一代人,算是徹底給毀了。該受教育的時候,趕上個該死的文化大革命,去雲南插隊,一插就是十年。回城了,又趕上個該死的文憑熱,好單位別想進。好不容易熬到孩子大了,又碰上該死的下崗熱。我們這一代人,是徹底被拋棄的一代。國家一直在拋棄我們,一次不行,還來第二次,第三次。我們這代人,怎麼這麼背時呀!」

  梅蘭愛牢騷,似乎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獲得一種心理的平衡。這種牢騷對社會已經沒有絲毫的破壞力,完全變成慰藉心靈的一種方式了,對於其他人,哪怕是親人們,這種牢騷也引不了什麼共鳴了。梅紅雨已經收拾打扮完畢,肩上斜掛一個坤包,準備出門,伸手捋捋母親有些淩亂的頭,說道:「留點精力和你的病鬥爭吧。晚飯我不在家吃了。」梅蘭的話匣子馬上換個頻道,「是去和男朋友約會吧?」梅紅雨的口氣有些硬了,「是又怎麼樣?我二十三了,不該談個男朋友?你二十三歲已經當媽了。」梅蘭不高興了,「那是個什麼時代?暗無天日,沒任何希望。早早結婚,是為了熬日子。這件事,當媽的不該管?紅雨,你記著,女人活的是好婚姻。你外婆和你姨婆,就是個例子。你先把他帶回來,我見見,看看他是不是個養家的男人。」

  梅紅雨走到院子裡,推上自行車,扭頭說道:「還沒到時候,早晚會讓你見的。」站下來看看東廂房,叮囑道:「你記著,我那幾件值錢衣服,以後別掛在院子裡曬了。」梅蘭扶著門框,憂心地說:「別去什麼舞廳夜總會,那種地方會讓人變性的。別和他在屋子裡久呆……你隨隨便便給了……他會把你看得一錢不值……紅雨,我給你說話呢!」

  女兒頭也沒回,出了院子。梅蘭歎口氣,開始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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