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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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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倒流四十年,五歲多的史天雄在西四自己的家裡最後一次看見活著的父親和母親。那時已是夜晚,史天雄已經開始打哈欠了。他不明白就要睡覺的時候,好多天沒有回家的父親和母親,為什麼要穿最新最漂亮的衣服,為什麼還要在左胸前掛上軍功章?他還想問問這些天給他做飯,送他去幼兒園,陪他睡覺的小吳阿姨哪裡去了。沒等他問,父親和母親輪番抱住他親吻起來。媽媽的眼淚沾滿了他的小臉,他感到很不舒服,可又不敢說。後來,父親把他從母親懷里拉出來,對母親說:「雅蘭,不能猶豫。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他看見母親點點頭,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父親從寫字臺上拿起一張紙,伸出大手放在他的頭頂,說道:「雄兒,這份東西留給你長大了保存,現在先念給你聽聽。雄兒,爸爸和媽媽沒法用別的辦法洗去叛徒指控,只能用這種方式證明我們在上海的四年多,對革命的忠誠。作為革命者,能活著看到革命成功,我們死而無憾。既然沒人來證明爸爸和媽媽的清白,我們只好用生命來證明吧。雄兒,你是党的兒子,失去雙親後,黨不會不管你。震天伯伯是爸和媽最為信賴的領導和戰友,我們決定把你託付給他。他會把你培養成為一名對党的事業忠誠而有用的人。爸爸史重光,媽媽溫雅蘭絕筆。」後來,媽媽帶他去洗了臉,侍候他上床睡覺了。第二天清晨,他聽到了滿院子的嘈雜聲,爬起來一看,幾個人正對著睡在院子裡的父親和母親相互爭吵著。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這是畏罪自殺,自絕於黨和人民。他們在上海期間,跟他們的主子潘漢年一樣,都做了叛徒。」這時,他看見陸震天伯伯一腳踢倒一個花盆,吼道:「放屁!抓個潘漢年還不夠嗎?他們用生命證明清白,你們還不滿意?你們要證言嗎?我可以寫,我陸震天願意證明他們是清白的。如果他們貪圖安逸的生活,他們就不會背叛自己的階級參加革命!」 史天雄跟著蘇園朝裡面走,猛然間,他看見突兀在後院牆角的千年古槐,頓時怔了一下。一段隱秘的記憶帶著一段青春的時光重現了。槐樹巨大的樹冠探出高牆,那邊便是已有近三百年歷史的鐵帽子王府了。一八五八年,咸豐皇帝把這座王府賞給了漢人大將軍袁正林。這次破例的賞賜,包含著咸豐的良苦用心。袁正林在曾國藩在京為官時,一直是曾國藩的死敵。眼看著曾國藩的湘軍日益壯大,太平軍節節退守,咸豐皇帝不得不考慮提防曾國藩了。百餘年過去,袁家經清朝、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三朝,仍能穩住鐵帽子王府,堪稱一大奇跡。出於對政治上不倒翁做人上變色龍的本能反感,陸震天從不與這家鄰居來往。直到史天雄長到十五歲,隔壁袁家的一切,對他來說只是一則傳奇,一團迷霧,一種從陸震天一次次評價中得出的模糊的印象。他知道袁家在清末與袁世凱過從甚密,最後成了中華民國的旺族之一;他知道袁家在袁世凱稱帝前遷移到了南方,最後成了倒袁的主要骨幹力量;他知道袁家在1949年以前就和北平的地下党有了交道,解放後袁家的掌門人袁仁明在政協做了高官。他也知道袁仁明有個孫女叫袁慧,年齡和他們差不多,每天早上可以坐一輛黑色的福特牌小轎車上學。十五歲那年初夏,陸家的新一代終於和袁家的新一代有了接觸。這種接觸,開始于少年青春期的好奇和騷動。時隔三十來年,史天雄還能記得那個不尋常的早晨。史天雄正蹲在水池邊刷牙,白色的泡沫沾在他唇邊剛剛開始長出的淺黑的茸毛上,樣子有點滑稽。這時,陸小藝把剛剛開始全面發育的身體,靠近史天雄,講出一段神秘而緊張的耳語:「天雄哥,承偉最近不正常,總比我們起得早。我已經發現他的秘密了,他每天帶著爸爸的望遠鏡,爬上後院的槐樹,偷看袁家。天雄哥,承偉是不是耍流氓,偷看袁家女人解手哇?」史天雄正色道:「小藝,你可看清了?」陸小藝道:「不信你去看看,承偉還在樹上呢。」史天雄和陸小藝跑到後院,陸承偉正像貓一樣從大槐樹上溜下來。史天雄厲聲喝問:「承偉,你上樹幹什麼?」陸承偉漲紅著臉,囁嚅著:「我,我沒幹什麼?」說著就往前院跑。史天雄一把抓住他,取下望遠鏡,把陸承偉推到一邊,敏捷地爬上古槐,用手撥開稠密的槐葉,用望遠鏡朝隔壁大院裡搜尋。匆匆看了一圈,沒發現廁所,在三個鳥籠處略作停留後,史天雄準備收了望遠鏡下來。忽然間,他被一幅如畫般的景象攫住了。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少女,正坐在秋千架上,捧讀一本書。少女把書放下,坐在秋千架上蕩了起來。一陣風起,把少女的裙擺吹成了一朵白玉蘭花,兩條玉柱樣的修長的腿,在晨曦中泛著奶白的光暈,一朵紅豔的像花蕊一樣的小精靈,在兩腿間隨著裙擺的起落時隱時現。史天雄頓時感到像是被一件利器刺穿了,身子一抖,忙抱住一個樹枝喘氣。他從來沒有感到像這樣緊張過,從來沒有像這樣口渴過,周身也從來沒有像這樣燥熱難耐過。這時,他聽見一聲女人的喊:「袁慧——練琴吧!」史天雄終於忍不住,又舉起了望遠鏡。他看見少女像一隻白狐一樣掠過一片草地,少女胸前擺動著一串鑰匙,雲一樣飄到了琴房。不一會兒,史天雄聽到了鋼琴奏出的優美的旋律。幾個月後,他才知道這首曲子叫《致愛麗絲》。史天雄從樹上下來,下意識地擦擦額頭上的虛汗。陸小藝忙問:「天雄哥,你看見什麼了?」史天雄盯著自己的腳尖說道:「他們後院養的有鳥。」陸承偉接道:「一共有三隻鳥,一隻八哥,一隻畫眉,還有一隻我不認識。」史天雄說:「是百靈鳥,不知道能叫幾轉了。能叫十三轉就是極品,叫十四轉是神品。」陸小藝嘟囔一句:「幾隻破鳥,有什麼看頭。」說罷,扭著腰肢去前院繼續洗漱。史天雄把望遠鏡遞給陸承偉,一聲不吭走了。陸承偉追兩步說:「天雄哥,以後咱們倆一起看吧。」史天雄扭頭看看陸承偉,點點頭。 史天雄想到那個和陸承偉既是同謀又是對手的青春騷動期,徹底回過神來。蘇園站下來說:「天雄,這件事我和小藝都不想讓你爸知道。這個家需要你。你也知道,這些年,我和小藝為了你的前途操碎了心。我想你不會讓媽失望吧?」史天雄艱難地說:「媽,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家。我不再做官,不能算叛徒。媽,我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我能看清利害關係。我只想做我願意做的事。你們就讓我做一次主吧。」蘇園拉下臉,正色道:「你已經是司長了。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的話,難入你的耳。冬天裡,你爸身體總不好……這事太大,看來只好驚動他了。」 史天雄還是沒做讓步,咬著牙沉默著。蘇園鼻子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陸震天和史天雄之間的對話,便不可避免了。親情和兒女私情,在這樣兩個重量級男人的對話中,已被推到遙遠的背景上,它們的存在,只是為這種過分嚴肅的對話添加了一抹溫馨。陸震天翻開影集,指著一張發黃的照片,說道:「這是你爸參加革命後,第一張著戎裝的照片。我看他比你還多了一些陽剛之氣。我和你爸,都是以和舊的家庭所在的階級決裂為起點,踏上革命道路的。你準備辭官從商,是認為是改革這第二次革命需要哇,還是有別的可以告人或者不可告人的目的?」面對一個老革命家如此老辣而銳利的一問,史天雄正襟危坐思想了好一陣,才回答:「爸,永遠忠於党,永遠忠於祖國和人民,是我終身不會改變的做人原則。請你相信,時間會證實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陸震天威嚴地盯著史天雄,慢慢地說:「對你的忠誠可靠,我絲毫不懷疑。十八年前,你作戰負傷後,我調看過你們團的作戰備忘錄。在二十一天的戰爭中,你有四次,主動選擇了死亡的考驗。作為你的養父和岳父,我為你感到驕傲過。」史天雄驚訝道:「你的方式實在太別致……」陸震天揮手打斷道:「你聽我說完。作為一個革命七十年的老黨員,我只是不大明白,留在政府部門,你就無法為黨為國做貢獻了?你要如實回答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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