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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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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月蘭走到幾個突兀的方形石柱前,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了,「歇歇吧。你的感覺很準確,看圓明園遺址,確實在下雪初晴後最有味道。看著這些掛著零星積雪的石柱,這心裡怪不是滋味兒。」史天雄朝西北方向一指,「最好的時辰還沒有到,等夕陽只剩半竿高的時候,站在那邊的一片蘆葦邊,朝西北方向一座小拱橋看去,你才真正能明白這片昔日的輝煌今日的廢墟,到底意味著什麼。夕陽只是一個大大的紅球,射出的光線已沒有任何熱度。你會產生這樣的幻覺:幾百年的歷史從此可以復活。不抒情了。月蘭,我在商業上的知識準備怎麼樣?」金月蘭笑道:「你講的那些外國大公司發家史,多半我都沒聽說過。看來,我也該補補這一課了。」 史天雄嚴肅起來,「如果我是在應聘『都得利』的總經理,講這些算是口試,你能給我打多少分?可以及格嗎?」金月蘭驚訝地站了起來,看著史天雄搖著頭撲哧笑了,「一百二十分。談商業零售,你是博士,我頂多算個初中生。不是離得天南海北,我真想聘你當個顧問。不過,這司局級的顧問,月薪沒五六千,只怕聘不來。我這小店,出不起這個價。所以呀,還是你當你的司長,我開我的小店吧。你能陪我看這種天氣的圓明園,我已經很感激了。」史天雄仰天長歎一聲,「我說的是實話。告訴你實情吧,我現在只是一個名義上的司局級幹部,實際上已經下崗了。這些天,我一直在考慮辭職的事,我想換個活法。你的『都得利』是我辭職後最想去的地方。說心裡話,你的『都得利』保留著很多讓我珍視的東西。這些東西,還能讓我感動。你知道,如今,讓人感動的東西不多了。不瞞你說,換個活法的想法,已經有很久了。在部裡做官這些年,我常常感覺到找不到人生目標了。我不大喜歡整個官場的氛圍。我一直認為,這二十年中國取得了很大成績,可也丟失了很多寶貴的東西。具體丟了什麼,我也說不清。我常想,如果我帶著現在的青年人,再遇到當年那種情況,他們會不會心甘情願留在奶頭山打阻擊。當時,我們的偵察任務已經完成了,他們完全有理由拒絕執行額外的任務……」說著說著,突然停頓下來,搓搓手搓搓臉繼續說:「你看,我一開口就是這樣的假設,有點可怕。我,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果我們不及時地把那些失去的東西尋找回來,中國肯定會出大問〖JP2〗題。陸承偉,也就是我小舅子,說我身上有一種很不合時宜的唐·吉訶德性格,也愛幹一些和風車開戰的傻事,這種看法有點準確。我確實已經下了決心……從你的『都得利』身上,我確實看到了希望……我,我希望你能認真考慮我這個要求。」說罷,像個剛剛交了考卷的中學生,蹲下去,勾著頭,靜等老師的判決。 金月蘭幾乎一字不漏地聽完了史天雄的長篇傾訴。很久了,她都沒有聽到過一個男人這樣發自肺腑的敘說了。因為感動,她的面頰漲得通紅,呼吸也隨之加快了。看著縮成一團的史天雄,金月蘭衝動地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謝謝你這麼看好『都得利』的前途。『都得利』九十二個員工,都希望能有像你這樣一個總經理……只是,只是我不敢相信這會變成現實。因為你史天雄不僅是一個司局級幹部,而且還是陸震天的女婿。」 史天雄猛地從地上站起來,激動地說:「只要你願意接收我,足夠了。你還記得我當年對自己的評判嗎?我相信我還是這樣一個人: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理想故,二者皆可拋。」金月蘭將信將疑地看著史天雄,「我一直很欣賞你身上這種東西……我可以保證在你官復原職或者在你高升之前,給你留著一個薪水微薄的『都得利』商業零售公司總經理的位置……」 「你不相信我的決心?」史天雄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紙,「這是我寫好很久的辭呈。明天我就可以交上去。如果你的『都得利』還需要人才,它當然需要人才了,我還可以給你推薦一個銷售經理,也就是當年的楊排長。他一再表示,願意做我的桑丘·沙潘,讓我這個唐·吉訶德不至於太孤獨。他也是一個被現實拋棄的人,一個多餘的人。走,我們現在就去見他。」 金月蘭聽呆住了。 ………… 史天雄辭去公職的事,在陸家引起了軒然大波。 在陸小藝看來,史天雄這麼做和叛徒沒什麼兩樣。一個父母因歷史問題自絕于人民的孤兒,被陸家收養,倍受養父養母恩寵,政治風暴襲來時,這個家最先想到的是把他保護起來,然後著力培養他成為一個優秀的人,然後把家裡的獨生女兒嫁給他,當這個家庭需要他作為一根支柱撐起一片天時,他卻逃跑了,他不是叛徒,又能是什麼?史天雄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承陸家所賜,陸小藝早就這麼認為了。在夫妻的臥室裡,陸小藝這樣警告說:「史天雄,做人要講點良心,做事要考慮到後果。如果你執意要這麼做,一切可能的後果,由你一個人承擔。叛徒在中國,什麼時候有好下場?離開官場,你將一無所有,請你牢牢記住我這句話吧。」 史天雄從這些話裡,感到了透入骨髓的寒冷。難道歷史真是個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嗎?難道歷史真的可以顛倒起來寫嗎?別的事,妻子可以根據需要進行改造,兩個人之間共同擁有的感情歷史,也可以隨便更改,擁有無數個不同的版本嗎?難道陸小藝真的忘記當年是她引誘了史天雄,造成異姓兄妹談了戀愛這個既成事實嗎?史天雄清楚地記得那一年他十六歲,陸小藝十五歲,陸小藝叫他去看新衣服,突然間抱住他親一口說:「我愛你!天雄,我不再向你叫哥了,咱們又沒有血緣關係。」這種大膽的進攻,讓十六歲的小男人無法招架,到了夏天,他在陸小藝的引導下,摸了陸小藝還在發育中小小的乳房,秋天要來的時候,如果不是突然響了電話鈴聲,史天雄和陸小藝已經嘗到了禁果的滋味兒。史天雄直到今天,還在驚訝一個十五歲的少女竟會說出這種話:「我是你的人了,你要是背叛了我,再找別的女人,我就去死。」這種恐嚇的約束力,對一個小男孩來說,是無法掙脫的。不久,陸小藝當著弟弟陸承偉的面,撕碎了隔壁袁慧送給史天雄的一張照片,史天雄沒敢表達任何反對意見。在很多年裡,史天雄認為陸小藝儘管專橫霸道,但都出於對他的愛。現在,他只能悲哀地認定自己在妻子眼裡已經徹底物化成房梁、廊柱這些可以使用的東西了。他沒有和妻子爭論,只是淡淡地說:「我已經做好了承受一切後果的準備。」 岳母蘇園的攻擊,招招都直奔要害處,史天雄幾乎失去了反擊的能力。蘇園讓史天雄開著車,去了鐵帽子王胡同,瞻仰了陸家「文革」前的舊居。史天雄五歲半來到這裡,作為陸家的養子,在這個鐵帽子王管家的舊宅度過了十一年童年和少年的時光。蘇園站在門前的石階上,用她依然圓潤悅耳的聲音說道:「天雄,快四十年了。我記得你爸接你來家的那天,下著毛毛秋雨,淋得臺階有些濕滑。你在這裡站著,抬著頭,睜著黑亮的大眼,看著我、小藝和承偉,我的眼淚忍不住了,可是我還是朝你笑著。我心想,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到底招惹了誰,竟罰他在一天裡同時失去了親爹親娘?你爸在你身後鼓勵你自己走進院子,你邁上第三個臺階時,腳下一滑,身子就要栽倒,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你從那個臺階滾到路面上。你爸看我和你都沒傷著,開心地大笑起來。這時候,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淚水流過我的臉,滴在你的脖子裡……這些事情,我忘不了哇……」 這特定的場景,帶著史天雄進入了一段特定的時空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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