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一個說:「晚了,部長和主任們恐怕都睡了,叫他們來,要是沒事,鬧得雞犬不寧可不好。」

  一個說:「他沒個態度,真不好辦,今晚恐怕得陪他。」

  一個說:「看來只好這樣,真出了事就說不清楚了。」

  一個說:「再談一會,過了十二點要還這樣,就再支張床,你先回去,四點鐘來接我的班,記住把鬧鐘定個時。」

  一個說:「人跟人不同啊!」

  王金栓一直到第二天上班,還是沒有動一動,整個成了雕塑了。

  八點十分,兩個部長,兩個主任,都來了。王金栓眼珠兒滾一滾,聽了一會,突然開口說話了,嚇人—跳。

  「各位領導都聽著,我王金栓以黨性和人格擔保:第一,我服從組織決定,叫我明天離隊,今晚我就打背包;第二,我不會自殺,這不在我設想的死亡方式之列;第三,我更不會做出違法違紀的事情。有幾件事我今天必須辦一下,請半天假。宣佈命令後,離開部隊前,請你們給我找個住處。我現在要去吃早飯了。」

  他旁若無人地擦了擦皮鞋,然後大步走出辦公室。

  18

  一個月時間,王金栓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年。這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他越發變得沉默了。他常常一個人大半夜大半夜地坐著,還是不變一個姿勢。

  冥想的結果,是大徹大悟了,還是鑽到更細一個牛角尖中,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有一天,董小雲和國朝來向他徵求意見。

  李春燕願意介紹他倆進那個服裝公司,小雲去了先做模特,幹上—段可以考慮做—些廣告方面的文字工作,國朝到公司後,先學弄汽車,然後再分配幹什麼。

  王金栓聽後,半天不說話。

  董小雲以為王金栓反對,就說:「大哥,你要是反對,我們就不去,其實在小飯館也挺好。」

  「吃香的,喝辣的,又不用動腦筋,多好。」王金栓等了一會兒,突然哭了,「給你們說著玩呢,我就那麼小氣,這是好事,反正以後戶口會慢慢變得不重要了。再說如果小雲成了大作家,出國定居都有可能。我老了,這一輩子折騰不出什麼名堂了。做了大半輩子參謀,一肚子的軍事理論,一個腦袋軍事知識,能不能把飛機大炮換成計算機、股票,還打個問號。」說著說著他有些傷感起來。

  「大哥,你肯定能行,春燕姐還說,她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你是她最敬佩的一個男人。」

  「是嗎?難為她還記得起我,你們再見到她,代我向她問個好。當年我很對不起她,請她原諒。她的孩子恐怕也有幾歲了吧。」

  「大哥,」董小雲眨眨眼睛,終於沒讓眼淚流出來,「先前怕你難過,一直沒和你說春燕姐,她一直沒有忘記你,還,還……你不知道她談起你時那種神情,她多想見見你呀,她,她一直沒有結婚。她一直在等著,她知道你如今仍一個人生活,她要我對你說,如果有可能她還願和你一起生活。」

  「哦,」王金栓眼裡射出一絲驚訝,旋即就被更複雜的東西淹沒了,「春燕算是一個多情的人,又有才華,不難再遇上一個才子,才子佳人,那時她就完全了。這事不宜做了。你們倆不要早婚,三十多歲也不晚,趁年輕,什麼都要試試。我這一輩子……不早了,你們也該回去了。」

  王金栓在這次見面後沒兩天,再次遭到打擊。這次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他的六枚軍功章也無法幫助他完成最後一個願望:留在這個城市。

  按轉業幹部條例規定,他現在只能回到涅陽去,在那裡的某個單位做一個小職員。蔣處長陪他從軍轉辦回來的路上,王金栓感到了一種徹底的空落。

  「小蔣,你們幹嗎這段時間對我說話挑三撿回,藏頭去尾?我真病了嗎?有什麼話還是說出來。我能受得了,到了這—步,還有什麼想不開呢?」

  蔣處長試探地說,其實你和靈芝複婚,你就能堂而皇之留在這裡。那邊靈芝早在等你一句話呢。知道你轉業,她和兩個孩子都要來看你,林部長怕你不同意,也就沒他們來。」

  王金栓怔住了,過了好一陣兒,他才自言自語說:「怪不得最近老看見鐵柱和小端,又不打照面,弄得神神鬼鬼的。」

  「你同意了?」

  王金栓想了想說:「給我一段時間考慮一下。」

  蔣處長說:「你們這批,上面要求嚴,四個月內要求全部離隊,複婚後還得聯繫工作,麻煩事還多,你抓緊點。」

  晚上,小雲和國朝來看他。他說:「我得娶個有本市戶口的老婆,才能留下來,真沒想到是這種結局。」

  王金栓明白,自己早不是什麼香餑餑了。

  可不這麼辦,自己就得在四個月內滾回老家去。王金栓似乎必須在兩個女人之間作出自己的選擇了。

  王金栓無法想像自己在春燕耀眼的光暈裡,還能不能自由地呼吸。靈芝那裡還有一兒一女,儘管上帝也無法保證這兩個小傢伙在胡茬變得黑粗、胸脯變得鼓鼓之後,叫出的爸爸會不會發出酸奶的味道。不過這終歸是一兒一女,而且現在都在把他當星星盼呢。

  他選擇了靈芝。

  初冬的一天裡,正是黃昏,靈芝母子三人拿著大件物品在前,王金栓抱著一雙皮鞋和一網兜髒衣服在後,穿過枯黃的足球場,慢慢走進家屬區。一路上,王金栓都在回憶一個在自己大半生中重複了多次的場景。他帶著一個個未婚妻走進這個家屬區,他昂首挺胸在前,玲兒、春燕、靈芝低著頭在後。和今天不同的是,他走在後面。想起自己重新走進這個家屬區的目的,他低下了頭,學著玲兒、春燕、靈芝的樣子,和靈芝他們保持了一定距離。

  在那個熟悉的門洞前,他站住了。夕陽正從兩幢樓的夾縫裡射過來,把他的一個修長的影子留在地上。門洞裡吹出一股風,他的滿頭花白抖成一團淩亂,他微微抬起頭,一個複雜的微笑慢慢從他的臉部綻出,久久地保持著,保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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