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 上頁 下頁
十八


  晚上,王金栓似乎覺出了這封信中異乎尋常的味道。同學都人到中年了,閒情雅致早不談了,久不通信,這份幽默感早丟到不知那一個垃圾箱去了。王金栓讀了幾頁武俠小說,又把這封信拿出來細讀了一遍。

  字體娟秀,有些稚嫩,臨帖的痕跡尚濃,一看就不是一個中年人做出的活兒。字裡行間充盈著一股激情,矛盾心理也傳達得惟妙惟肖。站在研究者的立場上,這封情書算是寫得比較有特點的,不自覺出現的賣弄,恰恰又合乎少女的身份。王金栓又無法完全站到研究者的立場上。如果世上真的存在董小雲這個人,她要是真沒把他王金栓放在眼裡,不可能寫出這樣一封信,有些內幕知道的人並不多。

  和靈芝離婚後,他就搬到辦公室住下了,難得有什麼契機刺激他這方面的思維。他躺在小行軍床上,拿起姑娘的照片仔細看了看。姑娘的目光中,既有春燕那種騷動,又有靈芝那種堅強,從輪廓判斷,是喝趙河水長大的。十幾年間,一個在外做了軍官的男人離了三次婚,這三個女人的家,相距也不過三十裡,最後一次結婚又難如上西天取經,這種事在故鄉流傳得很快。想到這—步,王金栓已認定這個董小雲存在著。他自信可以看出情感的假面具。

  「如果不是發自肺腑,不可能有這種真切。」

  接下來,王金栓發現了這女子的粗心。內文和信封上都沒留下聯繫地址。心中頓時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他們仿佛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是一個孤自無靠的獨行人,又仿佛第一次有了一種要對人傾訴的欲望。這種感覺的產生,都是因為有了董小雲這個少女。他覺得那封信接受了某種自己的真實,但仍感到不夠深刻尖銳,觸角在自己靈魂的藏身處橫一下秋波,眨眼就不見了。他心裡隱隱生出一種希冀,有人能用刀子捅捅這個地方。自己這些年孤自苦鬥,飽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寂寞,如今有了這樣一個又寸自己牽腸掛肚的少女,又多少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卻又不知道這個少女今在何方。王金栓這一夜沒睡好。

  在後來的幾天裡,王金栓總是時不時地回憶一下這封信。漸漸地,也就把這事淡忘了。

  再過幾日,附近一個地方發生了地震,大院裡的人都有點坐不住了,辦公室常有人把電話打到地震局問詢情況。有的家已經開始搭防震篷了。王金栓每當看到一家家人在廣場上忙忙碌碌,那怕只是談論一下地震來時全家人的撤退順序,他都感到一種孤單。當然,沒過幾日,這風波也就過去了。王金栓第一次對自然災害產生一種懼怕。有誰能在洪水湧來的時候,在地震的藍光閃過之後,把他從睡眠中喚醒過來,留給他一個刹那,那怕只能用來對自己的一生略作回顧呢?他認識到了孤獨的另一面,那是渴望溝通,那怕這種溝通是有限度的。

  董小雲的第二封信,就在這個時候寄來了。

  王大哥:

  從報上看到了那次地震消息,徹夜難眠。一家人,地震夜裡發生了,總有一個先驚醒的。可是你呢?你的家住在幾樓?要是一樓就好了。聽人說地震時萬萬不能跳樓逃命,給你提個醒。季節變化時,衣服要穿合適,這種時候容易生病。這也許都不該我來說,我這幾日剛好患了重感冒,就寫了這些。

  董小雲 ×月×日

  王金栓明知這些關心的幼稚,還是有點感動了。董小雲的第三封信來到時,王金栓立即去部裡請了探親假。董小雲信中說:「我知道你還會繼續你的事業,你還會帶著你那顆高貴的心再次踏上故土,你還會再次墜入某個姐妹的淚河之中。我說不上該阻止你還是該支持你。你已經四十三歲了,你該享受一下生活。我很想成為你踏上故土第一個你想見的人。從今天起,我每天中午十二點都會在菜市場東頭的電杆下等待,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看到電杆上系上三張黃色的手帕。

  王金栓沒有理由不去進行這次浪漫的冒險!那個接頭地點終於出現了,而暗號裡竟蘊涵著一個堅韌不拔的愛情故事。這不分明透露出了董小雲的誓言麼?她真的能一日日等下去?就像電影裡那個日本女人一樣,為了表達自己依然愛著服刑的丈夫。

  他又在部隊工作了一周,買了十來隻黃色手帕,串在一條線上,帶上回了涅陽。再等下去對董小雲就不公平了。王金栓想:細算下來,她已經等了二十來天,張良拜師也不過等了三個晚上,如果她真的還在等,這將意味著什麼呢?他完全被自己的想像感動了。這樣一個結果,從前他萬萬沒有想到過。

  上午十點,他下了汽車。吃了幾根油條,喝了一碗家鄉風味的糊辣湯,他平靜地沿著新修的一條大街朝菜市場街走去。路上,他仔細地研究了沿街商店的每一個招牌。

  菜市街攢動著一街男女老少的人頭,兩旁擺滿了各種時鮮蔬菜、各類肉架、乾菜櫃檯,吆喝聲、爭吵聲、叫駡聲,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竟連成了片。王金栓踞腳朝東一看,人都擠得流不動了。十多年來,他沒買過菜,就仔仔細細看稀奇。

  看到一個男人為了一分錢和一個老漢翻來覆去討價還價,他無法前進,就斜著插到街的對面。這一下,他逆流而動,速度更加緩慢下來。走了一段,他又想返回街那邊。

  終於穿過了菜市街,王金栓走到那個電杆下面,看了一次表,見還有一段時間,他長出一口氣,擦了擦汗。

  他從旅行包中摸出那串黃手絹。周圍都是一些小商小販,賣水果的、賣瓜子的、賣內衣內褲的、賣日用百貨的。王金栓一下子感到了一種荒唐。四十多歲的男人,再玩這種把戲,已經太老,又在這種眾目睽睽之下表演,就很滑稽。他又把手絹放進旅行包,拎上,走到附近人較稀少的梧桐樹下,點燃了一支煙。

  過了好一會,他又想起了自己回來的目的,心想,無論如何也該看—看樹。他拿出那串黃手絹順手搭在法國梧桐的一個橫著的樹枝上。

  「賣手絹的,咋不懂規矩,快朝北邊挪挪。」

  王金栓回頭看看賣衛生紙的中年婦女,把軍帽從旅行包裡拿出來,冷冷地回答:「我在等人。」

  過了一會,他見太陽越發青了,就拎著包想在附近找個陰涼處等那個十二點鐘的約會。

  正在這時,一個女子的身影在王金栓眼裡慢慢變得熟悉了。那是一個賣蘑菇的少婦,應該說是一個中年婦女了。王金性遲疑地又朝前走了幾步。

  一群買菜人圍住了她的架子車,王金栓看不見她的面孔。突然,一直低著頭的女人抬起了頭,用衣袖擦了一把汗。王金栓像是看見了一種馳名商標,完全回憶起來了。是玲兒,是自己的前妻玲兒,竟會是自己的前妻玲兒。

  王金栓眨眨眼,粗魯地撥開擋住他視線的一個高個子男人,又看了看。他很難相信這就是玲兒,可分明那就是玲兒。

  「玲兒——」

  他不由地喊出了聲,或許他還希望自己認錯了人,聲音遲遲疑疑,還有點怯怯的樣子。畢竟有十來年沒有見面了。這一刻,他完全忘了那個神秘而浪漫的約會,呆呆地朝那個賣蘑菇的女子凝視著。

  那女子慢慢扭過身子,目光在王金栓身上流動幾個來回,終於把一個膽怯的聲音送了出來,「金栓哥——」

  「你怎麼在幹這個呢!」

  這—聲吼把王金栓自己嚇了一跳。

  玲兒低下頭,半天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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