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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常少樂說:「咱們找找去。情緒不好?沒這個道理呀。是不是你們倆鬧什麼彆扭了吧?」

  江月蓉說:「我,我這次來還沒單獨和他說過話,鬧,鬧什麼彆扭。」

  常少樂說:「這就對了。朱海鵬這些天是有些反常,學會了抽煙,皮鞋好幾天都沒擦了。月蓉,聽老大哥一句話,海鵬這種男人,難遇。」

  江月蓉說:「這種事比較複雜,三五句話解釋不清楚,以後再說吧。慶功酒沒他這個當司令的在場,多掃興。」

  兩人穿過樹林,走到小溪邊上,仍沒發現朱海鵬。常少樂剛要喊,忽然聽到幾塊山石那邊有男人低低的抽泣,低聲對江月蓉說:「解鈴還需系鈴人,這個難題,留給你解決吧。」轉身就走。

  江月蓉心裡一緊。什麼事讓他這樣傷心?該不會因為我吧?不是因為我,又會為什麼!我到底該怎麼辦?現在單獨見他,能說什麼?我這麼做,也確實太傷他了。

  江月蓉拉住常少樂的衣袖道:「我們,我們還是一起去吧。我還沒見男人哭過。」

  朱海鵬還在哭,抽得身子一抖一抖。

  江月蓉感到心裡發疼,跑兩步,伸手拍拍朱海鵬的背,「海鵬,你在這兒幹什麼?快去會餐吧。這是整個藍軍的大事,沒你這個司令,像什麼樣?事情總有大小輕重,發生一些你暫時不理解的事,肯定有原因。」

  朱海鵬轉過身子,難為情地笑笑,掏出手帕擦擦眼淚。

  常少樂罵道:「真沒出息!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還掉眼淚。」

  朱海鵬又掏出一支煙,剛叼到嘴上,江月蓉伸手拿了煙扔在地上,責怪道:「學了七八天都沒學會,還抽。心裡煩就不會跟常師長學學太極拳?」

  朱海鵬把半盒煙一扔,「好,不學了。心裡煩了就打打太極拳。接方副司令電話時,我就想哭。我變得太狠了,太像個軍人了。」

  常少樂道:「方副司令不會怪你的。」

  朱海鵬歎道:「或許他動動手術能活到一百歲,是我害死了他。A師敗成這樣,他死也不會瞑目。這不就是一場演習嗎?我怎麼連睜隻眼閉隻眼都不會!我的心腸太硬了。我太狠了……」

  常少樂眨眨眼睛,拍拍朱海鵬的肩,「這怎麼能叫狠呢?老軍長早看透了生死,只想放心地走。不過也是的,實際上,咱們是和老軍長在打。」

  江月蓉松了一口氣,心裡又多少有點空落落的,說道:「你們別在這裡胡思亂想了,別弄得一老一少都哭起來,傳出去可是頭條新聞。你們讓方副司令看個虛假的勝利,那才對不起他。」

  常少樂笑道:「這話很對。」

  江月蓉籲了一口氣,心裡又冒出一股怨恨,接著就冷笑一樣哼出一聲,「朱海鵬在你常師長的鼎力支持下,連贏兩陣,這一下可出了大名。有個很有名堂的巫婆已經給朱海鵬算了命,他這一生可以升到中將。」

  朱海鵬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江月蓉說:「沒什麼意思。人家算出你會是党國的棟樑,就是這個意思。會餐去吧。你們兩個首長不到場,誰敢動筷子。」說罷,轉身飄走了。

  兩個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明白江月蓉這個意思是個什麼意思。

  一個甲種師,在一場無導演部的對抗軍事演習中,兩次被以一個乙種師為基礎組建的新型部隊打敗,在軍界高層引起了極大的震動。個別蛻化變質分子的行為並不是導致第二次失敗的根本原因,這一點,自范英明開始的軍界中高級將領,都很清楚。這就好像一個大型主幹企業突然間虧損了幾個億,而在這幾個億的虧損中,只有幾十萬或者幾百萬是被極個別的貪污分子據為己有一樣,問題的癥結雖與貪污腐敗有關,但只把幾個貪污犯處以極刑是無法使這個企業扭虧為盈的。

  演習停止下來的第二天下午,軍區的所有高級將領都趕到了演習指揮部。這種情形給人的感覺是,演習已經不再是一場演習,而真正要成一場戰爭了。實際上,演習的性質已經變了,已經不是單純的軍事訓練了。它似乎變成了一種象徵一種隱喻,闡釋整個軍隊主幹部分的實際生存境況的含義鮮明地凸現了出來。每一個高級將領自下飛機開始,都沒露出一絲笑容,甚至一絲輕鬆。面部那種冷峻和嚴肅,目光裡閃爍的深沉的憂患,給人的感覺是紅軍真的剛剛打輸了一場局部戰爭。趕到演習指揮部準備伺機對高級將領進行採訪的秦亞男在當天的日記裡這樣寫道:「一天前,我還認為范英明把角色扮演得有點過頭了,作為一個師參謀長,他對簡團長甚至黃師長的態度太過嚴厲了。從他看簡凡的眼神裡,我確實讀到過這樣的字:老子斃了你!今天,我明白了,演習確實已經變成了戰爭。是的,戰爭。我再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我面對軍區全部高級將領時的感覺。如果藍軍不是由自己的軍隊扮演,在二十四個小時內,共和國的領土已經被佔領了近兩千平方公里。我確信這才是問題的癥結。軍區常委會從下午三點一直開到晚上十點,一點也沒有要結束的跡象。我有一個感覺:演習,不,戰爭還要繼續下去。范英明的命運又將如何呢?如果他繼任紅軍司令,他會反敗為勝嗎?要是三連敗,他的軍事前途也就到此為止了。我願意在這裡為他的勝利祈禱。為一個男人的命運這麼操心,在我似乎還是第一次。如果,如果他突然間向我求婚,我該怎麼辦?這個問題是該好好考慮了。」

  秦亞男在記日記的時候,軍區黨委常委擴大會進入了得出結論的關鍵時段。

  周政委開始做他的總結發言:「A師存在問題的嚴重程度,我是估計不足的。正如方副司令所說,叫自己人打出來,總比有一天叫真正的敵人打出來好。」

  秦司令插道:「即便那時我們都作了古,那也是千古罪人。」

  周政委繼續說:「這種問題帶有很大的普遍性。這一點,A師軍事檢討會總結指出的幾點很深刻。太注重個人利益分配問題,而少考慮全域的得失;太注重於眼前的得失,而少設想將來的發展大計;有過多的守成思想而少可貴的進取精神。」

  方英達說:「這一次,不觸及靈魂不行了。這個軍事檢討會,開了十八個小時。有十幾個人請求處分,有七八個提出離開軍事指揮崗位。A師是已經處在重重包圍當中,已經到了性命悠關的危急關頭了。」

  秦司令說:「說得好。戰爭的危險時刻都存在著。實事求是地說,至少有十支軍隊,能組織比我們的藍軍強得多的精銳之師。馬島之戰、海灣戰爭告訴我們,夜郎自大要出大事。對外,有個突圍的問題。對內,也有個突圍的問題。體制和觀念恐怕是最難突破的區域。」

  張主任道:「社會大環境的包圍也必須認真對待。那個高軍誼,不就是面對萬花筒一樣的大社會,抵抗能力變差了,才蛻化變質的嗎?思想政治工作,面臨很多新的課題呀,社會分配不公,導致不少人心理失衡。一個副師長,薪水養活不了妻小,也是一個客觀事實。」

  周政委接道:「高軍誼的問題,要另開一個會專門討論。一個五次榮立戰功,十數次受到嘉獎的人,幾個月就走到人民的對立面,觸目驚心。層層包圍是現實,必須面對。對A師,我想存在著一個定位的問題。定位的問題很重要,不解決不行。我們國家解決了定位問題,提出初級階段、發展中國家的準確坐標,就不會再走彎路了。這次演習,不能這樣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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