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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小梅梅,小梅梅,古今皆然。」李金堂捋著歐陽洪梅的頭,開始他的講述,「解放後的二十多年,我是只靠工資生活的清官。血雨腥風的政治鬥爭,讓人無暇去想清苦不清苦。後來,我遇到了你,才開始覺得還應該有點自己的生活,這當然包括金錢。大洪水過後,銀行倒塌了一半,救濟款就放在我辦公室的保險櫃裡。第一回,我記得是因為現一個公社謊報了受災人數,我嚴厲批評了那個公社的負責人,按實數了,多出的部分隨便扔在我的公文包裡,就這麼簡單。這種機會很多,積來積去就積了不少。數目你已經從玉豹那裡知道了,用不著我多說。不過,當時我也沒數,到現在為止,我還沒用過一分。差不多六年前,我讓玉豹拿去存了。」歐陽洪梅仰著臉笑道:「看來你是真的愛我。聽說中央和省裡要來工作組調查了,你就不怕我背叛你,把你告了。」李金堂大笑起來,帶著沉重的胸音,「要是你小梅梅背叛了我,我就認下了。最珍貴的都背叛了,那就是最大的失敗,再要別的東西就沒有意義了,包括生命。」歐陽洪梅把頭再靠緊了些,輕輕說道:「我不想聽這些錢呀錢的,聽著心煩,我已經叫申玉豹滿口的錢折磨夠了,我們還是談點愛吧。我一直沒明白當年你怎麼會迷上了我這個大資本家的孫女,當然我也迷上了你。你一步一個腳印坐上了一縣父母官的椅子,就不怕因為我毀了你的前程?這件事我一直有點迷惑。」

  李金堂輕輕搖搖頭,輕笑一聲:「我什麼都不想瞞你。十七八歲的時候,我就立志要做高官,要娶美人。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呀!官,做到多大才是個頭?我在龍泉不就到了頭嗎?官,除了要為民做主做事,剩下的就是實現自己的各種願望。能和你有這麼十幾年,金堂知足了。」

  歐陽洪梅慢慢掙脫出來,挪到方矮桌前,猛地扭轉身子,又笑又止的樣子看著李金堂,嘴角一跳一跳,「你看著我的眼睛,你看呀?它會告訴你,你漏掉了非常非常重要的過程。」李金堂看見了歐陽洪梅眼睛裡放射著叫他駭然的冷光,微垂下眼皮,用彎曲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蹭著自己挺拔的鼻子。歐陽洪梅怪譎地、打閃一樣笑了幾聲,「金堂呀金堂,你的小梅梅已經不是十五六年前的小梅梅了。我剛才是咋對你說我的?我不過是要個平等對話。難道我真的會相信你到了四十出頭才學會怎樣愛一個女人?你記不記得,我十九歲那年冬天你是怎樣教我學戲的?我那時不是還吃過我媽的醋嗎?我現在很想知道在那九年多裡,你心裡到底都想了些啥!我記得你說你是個戲迷,我媽唱的每一齣戲你都看過十遍以上,所以才記住了旦角的全部唱段。你一百多次走進同一個劇院,看同一個人唱的戲,到底是愛烏及屋還是愛屋及烏,我很想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現在還用得著回避嗎?」

  李金堂抬起迷茫的眼睛,嘗試著輕鬆地笑一下,卻又沒笑出來,看上去蒼老了一截,吃力地說著:「我很喜歡你母親。第一次從門縫裡看見她扮白素珍,我心裡就想:今生若能娶到這樣一個女子,足矣。沒想到時隔八年多,小夥計和少奶奶,變成了縣委副書記和縣劇團的副團長。我就……我很喜歡她。這也瞞不過你……快十年,我總共和她握過十一次手,都是領導接見演員的時候。那十年我沒去過你們家,甚至,我也沒有單獨以任何名義去過劇團,我只是去看戲。那十年中,我和沒有上妝的你母親只見過不到十次,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八次。就這些了,再沒有別的了……」

  歐陽洪梅早成了無聲的淚人兒,嘴裡喃喃道:「兇手,可怕的兇手。你用這種叫人怵的愛殺死了她,這是你對我母親做的。那麼,你對那個可憐的資本家少爺、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學教師又是怎麼做的呢?」

  李金堂的臉被痛苦撕扯得變了形,「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動過念頭,挪開他這個障礙……我沒有這麼做,我覺得不能傷害你母親,再說,他畢竟是恭良先生的獨子。那些年我很少見到他,我有點怕見他,就是怕,我怕我忍不住就做出點什麼事來。我和他見面的次數不會超過五次。記得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我批評過他,因為有毒的野菜……」

  歐陽洪梅抽噎著:「那麼,他是叫你嚇死的了。以我母親的悟性,不可能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用心良苦啊!我記事時的父親和我想像中的父親,相差太大了!我總是見到他佝僂著身子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抽煙抽煙抽煙,一不,從不過問我的任何事,一點也沒有大資本家少爺的風度,一點也不像個父親。多少年來,我都恨他,恨他沒給我一點父愛。現在我能理解他了。」

  李金堂費力地站了起來,顫著聲說道:「小梅梅,我對令尊、令堂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很早我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就想為你多做點多做點,多做點我心裡就遺忘點,輕鬆點。我怕失去你,才一直不願讓你知道這些。這都是金堂的錯。今晚你什麼都知道了,不,應該說你從我這裡得到了證實,你該咋辦就咋辦吧。」說罷,取下衣帽架上的軍大衣,慢慢走向門口。

  歐陽洪梅跪在地毯上,腦子裡千頭萬緒,那一聲拉門響,又使她和李金堂這十幾年的歷史浮出了水面,她不自禁地喊了一聲:「金堂——」

  李金堂身子一怔,慢慢扭過頭。

  歐陽洪梅仰著一張淚臉,喃喃道:「你就這樣走了?你不能走!這不是結局,不是的。我還有很多話,很多話。你不想聽聽嗎?……」

  李金堂慢慢轉過老淚縱橫的國字臉,顫巍巍地轉過身子,一截一截矮了下去,眼看就要跪到地毯上了,身體重心突然向後一移,就勢坐下來,「金堂也不願意走,不願意呀,小梅梅——你聽我說說,我要說說,說說。金堂一點也不想推卸責任。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想要我死的人很多很多。你知道了這些事,你咋待我,我都不會怪你。金堂對春少爺和慧娟沒存過一點歹心。還在你家當小夥計那時候,我就參加了 共產黨。我覺得這種為千萬萬人解放、過上好日子的道路,比成就一個大資本家要崇高得多。在將近十年的時間裡,我全身心地投進了這個事業,再沒想過個人的得與失。在這一段時間裡,我甚至親手槍斃過人,但我從沒覺得這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的事。在那九年裡,我對春少爺只是嫉妒。我總是這麼自問:我一個為著幾十萬將來可能為著更多的人謀幸福的人,為什麼就不能把慧娟吸引到我這邊來?春少爺不過是個破落了的資本家的後代,我常這麼想。後來,一切都變了。春少爺和慧娟都死了,我還沒有來得及想這是為什麼,一夜之間,我又回到了十四歲就誓要徹底改變的那種生活狀態中,我成了一個被人管制的牛倌。我沮喪極了,覺得被騙了那麼多年。再出來之後,我才學會了珍惜自己,我開始怕失去既得的東西,怕得要死。我第一次為了自己整人,是派人去雞公山監獄,希望林苟生永遠不要從那裡走出來。以後我就學會了冷酷無。我不想再表白我對你的珍惜,這已經多餘。我拿了那麼多錢又是為了啥?還是一個怕字。後來,果真又在田裡種了一年菜。我只想重複一點,我確實沒想過對慧娟和春少爺動過別的念頭。後來這十幾年你都清楚了。現在我面臨的危險你也感覺得到,那筆錢很可能會把我送上斷頭臺。我並不後悔這些年所做的一切,我只是覺得遺憾,沒有安排好你的後半生。如果我能僥倖過了這一關,我一定要再送你一程。」

  歐陽洪梅痛苦地閉上眼睛,連聲說:「別說了,別說了,這都是命。這種時候你還能替我著想,我真高興。我也不後悔……我很想很想再幫幫你,可我不能幫了。不,小梅梅還能為你做點什麼?」睜開眼睛,看見李金堂又站了起來要走,忙喊了一句:「你真的要走?」

  李金堂淚眼婆娑地說:「你恨我嗎?」

  歐陽洪梅走過來打開房門,指指地上的積雪和天空的一輪明月道:「應驗了,應驗了。我不能再唱戲了。今晚你就留下陪陪我吧。你看,多好的月亮。」

  …………

  小山子不辱使命,終於錄下了沾著駝毛羽絨的新聞。新聞說中國方面最近就這個問題達成一致意見,準備通知這家公司法人代表,很可能會等英方來人後組成一個調查小組前往中國的H省解決這個問題。觀察家認為:中國方面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表明了這個經濟正在快速展的大國對加入世界經濟大循環的誠意。申玉豹把錄音反復聽了十幾遍,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這個馬克西姆真是太陰險了,事先竟沒有來個只片語!他是想打我個措手不及呀!想到這件事竟是李金堂和白劍這兩個敵人先後以威逼的方式提醒,申玉豹感到一絲得意。銀行裡只剩下幾百萬人民幣和三十幾萬美元了。手裡已經拿到了這麼多現金,可走的路就有很多條。申玉豹判斷出那個決定命運的時刻尚為遙遠,心裡就多了一份從容。等到法院的朋友透出要重新受理吳玉芳一案了,一切都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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