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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李金堂斷定身後再無退路後,中止了這種反思。他從紫砂壺裡倒出殘茶葉子,放進嘴裡嚼著,果斷地撥通了王寶林家的電話。「寶林,」李金堂很乾脆地說,「這個關口只有你我扶在一起過。劉清松不服,已經把咱們往省裡告了。白劍又在龍泉露面了。我們不能不作些準備。我看應該再開一個村一級幹部會,統一一下思想,再給有的人打打預防針。這兩天你又想出啥新招了?說說看。」王寶林那邊道:「可惜大洪水十三周年已經過了。我想是不是借助慶祝龍泉建縣兩千年,做點文章,修個大洪水殉難者紀念碑?」李金堂神情為之一振,「是個好主意。抽個時間我們再好好商量商量。」放下電話,李金堂又撥通了公安局長關五德的電話:「關局長,明後天,你們派出全部人員,全副武裝,分頭去白劍文章涉及的十六個鄉,協助財政局清查帳目保管情況。發現有丟失的,抓幾個人,審兩天再放掉。」

  天空中飄下來細細的冷雨。一路上,歐陽洪梅心裡只是重複三個字:我完了。我在他眼裡已經無可救藥!往事如煙。往事若真能如煙就好了。不管它們多麼慘烈淒苦,只用一縷和煦的春風吹過,都會化入那晴朗的蔚藍裡。往事不是煙!再也不能回到十八歲了。歐陽洪梅想起梨花剛謝桃花正盛時和李玲的談話,身子兀自一抖。難道玲兒那句大白話恰恰說透了我的心事嗎?難道真有那另一個深藏在心裡的我等這個白劍一起圓那個十八歲就破了的殘夢嗎?玲兒說:要是她她就會不顧一切弓雖.女幹了他!我還有玲兒這種膽量嗎?我還有力量來追尋這早已是絕唱的餘韻嗎?蒼天呢,蒼天,為什麼就不能留給我一件完美呢?為什麼就不能成就我一段完美,讓我在白髮蒼蒼的時候也好有個玫瑰色的咀嚼呢?是洪梅前生前世作了什麼彌天大惡了嗎?如果不是,你為什麼總讓我孔雀的羞處暴露給他呢?你就不能用你的大手把我轉一轉,讓他看看我那些依舊美麗的羽毛開屏的瞬間?難道你把他送到我的生活裡,接通我的記憶,目的只是再一次折磨我嗎?我的磨難難道還不夠多?我只要這麼一點點,你就這麼吝嗇地不給呀!

  申玉豹大大方方地攬住了她的腰,關切地問:「你身子在發抖,是不是冷?」

  歐陽洪梅沒有回答,卻也再不敢詰問蒼天了。是的,我只配有這樣一處破爛的居所。上天很公正,用這破爛的居所盛一顆千瘡百孔、破碎不堪的心,很門當戶對!上天安排他來,就是讓他親自揉碎我心中幻化出的風景的。像我這樣一個人,不配擁有這種美麗,甚至不配想像這種美麗了。所以才要懲罰我。所以就安排一個做過妓女的小姑娘和我競爭一個有殺妻嫌疑的男人讓他看,讓他看出我其實一點也不比三妞高貴、乾淨。我是一個十九歲起就甘願做有婦之夫情人的賤女人。我是一個被人弓雖.暴過而不敢抗爭的懦弱的女人!我是一個為著滿足可憐巴巴的情欲和登臺演出那點虛榮心而心安理得被一個很可能是氣死父親逼死母親的權貴養起的醉生夢死的壞女人。事實不正是這樣嗎?

  歐陽洪梅思想了一路,突然對申玉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種情愫。這個時候,她完全被申玉豹長達半年之久的狂熱的追逐感動了。我還配再希冀更美好的嗎?或許上帝把他送到我這裡已經是破例的恩賜。申玉豹扶她進了屋,她才發現申玉豹的西服不見了,兩隻胳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襯衣,嘴唇凍得青紫,低頭一看,灰西服正在自己身上披著。這一細節頃刻間把她那雙美麗的眼睛變得淚光點點。她低頭去穿申玉豹彎腰遞給她的棉拖鞋的時候,看見了那堆申玉豹送來的禮物,把揭掉的灰西服重新披上,說道:「玉豹,我現在想穿穿那件貂皮大衣了。」

  申玉豹大喜過望,又不敢喜形於色,連一聲答應都不敢,像是生怕某個不恰當的字詞蹦出後讓這個女人又改變主意,麻利地搬開空調,搬開唱片和微波爐,小心揀起那二十朵早幹透了的紅玫瑰,打開紙盒,從塑料袋裡取出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走過去幫歐陽洪梅穿上了。歐陽洪梅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模特,在地毯上來回走兩趟,一個扭腰、甩臂、挺胸的姿勢固定了,仰臉嫣然笑道:「漂亮嗎?」申玉豹早看得兩眼變成了探照燈,結結巴巴說著:「你,你比得上一個總統太太。」歐陽洪梅走近申玉豹笑著糾正道:「太太和夫人雖然都是老婆,但不能亂用,總統是一國之主,他的老婆只能稱夫人,第一夫人,一般不能用太太。」申玉豹壯著膽子說:「那以後我只稱你夫人。」歐陽洪梅一臉桃紅,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申玉豹臉上的血印,柔聲細語地問道:「疼嗎?」申玉豹如同吃了仙桃仙丹人參果,顫著聲答道:「不疼,不疼。」歐陽洪梅感到周身疲憊,這一番自虐仿佛耗盡了精神,只感到心裡很累,她輕拉一下申玉豹,小聲說道:「我累了,你扶我進去。」

  申玉豹扶歐陽洪梅進了臥室,侍奉歐陽洪梅躺下。跪在床頭的地毯上,申玉豹心裡尚在懷疑:這是真的嗎?可是,眼見一伸手就可觸摸到的、絲毫沒有設防的女人,呼吸急促起來,又怕前功盡棄,壓迫住越來越強烈的衝動,整個身子憋得就要炸裂了。歐陽洪梅眨眨眼睛,為了我,他又丟了一百萬了,可是他竟不知道怕!難道,難道你只是想看看李金堂一步步把他逼成個窮光蛋嗎?玉豹不怕,就不值……她看著申玉豹,幽幽地輕吐一句:「你,你想親我就親吧。」申玉豹像是在確認是否聽錯了這句話,怔了片刻,然後伸出抖動不止的雙手,捧住那張狂放的臉,膽怯地用嘴唇挨挨歐陽洪梅的額頭。歐陽洪梅輕輕地吟喚一聲,一隻手下意識地搭在申玉豹的肩上。申玉豹這才確信這不是夢,就是夢也是個結結實實不易碰碎的夢,頭熟練地朝下一縮,輕輕地咬住了女人的粉紅而透明的嘴唇。又不敢發起進一步的攻擊,只是輕輕地把那嘴唇吸呀吮的。突然間,他感到本來緊咬著的牙縫洞開了,像一條小花蛇張開了嘴,蛇信一樣的舌尖伸了一下,又伸一下。他捕捉到了這個信息,毫不猶豫地咬住了這個信使,像抓住一個價值連城的人質一樣,緊緊地看住它,同時又開始擴大戰果。剝女人的衣服對他早是輕車熟路,幾乎沒費氣力,他就把一個火炭樣的女人擁在懷裡了。這一瞬間,他腦子裡閃過了和三妞一起那些極度默契的銷魂時分,迅速地篩選著可以在這個難馴的女人身上複製的手法。不能太顯得猴急,這是一個一口一個教養、風度的女人。不能顯出佔有和弓雖.暴,這是一個隨時都想占上風的強女人。她是要情趣,日他媽情趣這個字摸不透,對,她是要舒服。我要讓她知道我的心。我要讓她永生永世都不後悔選了我申玉豹。申玉豹定下這個方針,手段、技法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用起來得心應手。他從歐陽洪梅按捺不住的呻吟中,獲得了極大的自信,有條不紊地、步步為營地進攻著。他要把這個想了多年的女人摸化了、揉成粉、搓成條,然後做成饃饃擀成麵條,仔仔細細去品。他感到只有這樣才能彌合噴薄了多年的激情留下的巨大的心靈的空缺。歐陽洪梅自從離開白劍,思維就偏斜到了一個不能倒車掉頭的狹窄的單行道裡。在這個迷宮一樣難得走出的羊腸小巷裡,在罪惡的層面上獲取了和申玉豹燒香拜把子都是奴兒的共鳴。情欲完全變成了油料,忠實地為這個單行而去的失控的車提供燃料。如果申玉豹弓雖.暴她,不把她當人看,進行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的那種佔有,這輛車就要永動下去。她只是想用一個事實作為一個例證,論證出她確實是個罪孽深重、毫無羞恥之心、該下十八層地獄的女人。她要說服另外一個自己:你不要為我羞愧難當,我實際上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團欲望,只是為金錢、權力、虛榮進行的一次燃燒。我只是一個做了十幾年的五彩的夢。我和墮落了的三妞沒什麼區別。你看呀,我就這樣和申玉豹滾在一張床上了。申玉豹的既定方針,卻引導著另一個她蘇醒了。這種手法嫺熟、充滿著尊重和愛憐的撫摸,像一顆子彈,一下擊穿了在單行道上那輛快車的油箱。你兩次放棄了自殺,難道只是為了做一個跳來跳去的風流女人?這才是墮落!難道你真的認為你該下地獄?你做錯了什麼?難道你忘了你紅口白牙責駡申玉豹的那些話了嗎?你就是再這麼生活十年,完全可以在上帝的審判廳上傲然說:你們誰能比我乾淨!我總得給自己留那麼一點點,一點點。即便金堂對母親產生過愛情,難道他就錯了嗎?這十幾年的美好難道都是假的?申玉豹像當年李金堂一樣,把她寸寸吻遍後,也要到那片遮天蔽日的林子裡乘涼了。那一段生活已經變成歐陽洪梅絕無僅有的、沒被污染破壞的風景了。她只有全身心回到那個春光明媚的春天,才能體味到純而又純的幸福。歐陽洪梅清醒了。自己不願接受眼前的事實,並不是為李金堂守節,而是對自己不幸的最後抗爭。可是,肉體卻在繼續進行著它的背叛,兩個來月積累的情欲仍在燃燒著,眼看著就要把她拖入一眼望不見底的枯井裡。情急之下,她揚起手,猛抽了申玉豹一個耳光,一腳把這個男人踹到床下邊,一個翻滾坐起來,用力撕扯著頭髮,聲嘶力竭地喊著:「不!不——不能這樣,不,不——」她死死地揪著自己的大腿,下意識地想讓尖銳的疼痛覆蓋住已在全身運動著的情欲的洪流,直到把兩條大腿掐得片片青紫,人才安定了一些,睜開淚眼看見申玉豹,又伸出指頭罵道:「你有什麼資格碰我?是誰給你的這種權利?你,你……」一頭撲在被子上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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