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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又有人敲門,夏仁躥出去開了,看見是連錦。連錦腋下夾了個塑料袋裹著的方盒走進院子。夏仁閂了門扭身看了,心裡不免替連錦擔心:他竟不知道李副書記的規矩?連錦把方盒取出來放在茶几上,是一瓶茅臺酒。李金堂臉就拉長了,鼻子哼了一聲。夏仁心裡一緊,也不敢插話替連錦說。只聽連錦說道:「李叔,這酒不是送給您一個人喝的,」身子扭轉過來,面上一副坦然。夏仁心裡有詫異,只聽連錦又道:「李叔的規矩,我能忘了?正因為沒忘,我才帶了這瓶酒。若是李叔沒這個規矩,我帶它還嫌累贅哩,拉拉您的酒櫃就是。李叔要是遇到特別高興的事,一定要喝茅臺。李叔您出錢買了飯菜,小半個月工資已經花了,再讓您拿錢買酒,就顯得我們下邊的太沒眼色了。再說呢,這麼大個事完工了,也該喝一次茅臺,這酒帶來是給大家喝的。沒壞您的規矩吧,李叔。」夏仁心裡歎道:原來話還可以這麼說呀!只見李金堂臉上滿滿地爬上了笑,伸手拍拍連錦的頭道:「你這個鬼東西,就是鬼點子多。規矩你是沒破,可你又逼我多破費了。本來呢,我準備的八個菜,正配上咱這杏花山牌黃酒,你拿了茅臺來,這菜又該加了。春英——」春英應一聲從廚房走出來站在門口問道:「啥事?」李金堂道:「去三碧居餐廳,叫他們做一個油燜蝦仁、南京咸水鴨、水煮肉片、青炒荷蘭豆,七點鐘送來。」春英應了一聲,解下圍裙出去了。夏仁心裡好生後悔:「送來的機會你都抓不住。順口說句話,把點菜的事攬下來,花幾十塊錢,不也勉強和連錦平起平坐了?笨,真笨。」正這麼想著,春英又折回了院子。夏仁想:「三碧居離這裡兩三百米,哪能這麼快就回轉了。說不定是回來拿錢的。」正要開口攬下這個美差,春英說話了:「出門碰上文化局的小尹,他說三碧居他熟得很,就去了。」李金堂哦了一聲,春英又回廚房了。夏仁心裡好生懊悔。

  李金堂把剝開了的桂圓遞給連錦說道:「片子總體上講拍得不錯,站得高,有氣勢,基本上把龍泉改革開放十幾年來的方方面面變化都表現了。我個人有這麼兩個意見,提出來供你們參考。為啥我要先看一下呢?我怕你們有些地方分寸把握不住。第一個意見,我個人的特寫鏡頭太多,刪去一半,加補縣裡離休老領導的鏡頭,不能忘了老同志貢獻的餘熱。另外,劉書記是第一書記,最後一集中,我的鏡頭比他的多六個,這不好,不合規矩。第二個意見,龍泉出幹部,省、地兩級領導中,有好幾個是從龍泉走出去的,你們要去採訪一下,讓他們談點指導性意見。」停頓了好一會兒,又補充道:「當書記雖沒在龍泉幹過,也要加進他的鏡頭。」連錦連連稱是。

  正說著,尹常青和朱新泉一路交談著走進院子,走到門口,尹常青熟練地作個停頓,讓朱新泉先一步進了屋。閒扯一會,尹常青誇張地驚叫一聲,從帶來的黑公文包裡取出一個大牛皮紙信袋,從中抽出一張疊著的宣紙,「李書記,上次記得您談書法,挺偏愛省裡張老的字,這次去省城開創作會,朋友托朋友,為您求來一幅。」李金堂眼睛一亮,忙站起來展讀,見兩個鬥大的「淡泊」,眼就笑眯了:「好字好字!張老的字奇險而不怪異,已入化境,省內怕早一字千金了,難為你竟能求來一幅。兩個字意思也好,正合我的心境,馬上就到耳順之年了,還是淡泊些好哇。」尹常青接道:「本想替您裱了的,一看這兩字和題筆可拆可合,想著您是行家,說不定您慧眼一拼,效果就錦上添花了。再說呢,送給您自裱,還能省我一筆錢哩。」朱新泉打趣道:「摳!說是有個作家,為了節省水,總是屎尿憋在一起拉撒,一月節約一噸水,後來憋出了尿毒癥。」大家忍不住,都笑了。夏仁笑了一半,閘住了,似乎在參悟一個什麼高深的道理。李金堂小心疊好了字,「小尹哪裡是個摳人!摳人只鑽一行,無暇旁騖。小尹既寫戲也寫小說,如今又留意書畫,全面,是個文化部長的料子,生在小龍泉,有點屈才了。挪了桌子,吃飯。」

  春英把涼菜端上,便飯就開了。李金堂親自為幾人都滿了一盅,端起來道:「我借花獻佛,為你們這些龍泉縣未來的棟樑,幹一杯!」大家一起幹了。喝了幾杯,三碧居的菜端來了,不是四個,而是六個,多了一個清蒸河蟹,一個東坡肘子。送菜的小姐說:「李書記家有喜事,能想著我們三碧居,我們程經理特送一個河蟹、一個肘子,表點心情。」李金堂很嚴肅地說:「回去告訴你們程經理,下不為例,要是再這樣,我可不敢再去你們三碧居了。」尹常青打圓場道:「這個信兒由我去捎更好,小姐們請回吧,讓你們捎為難了你們。」夏仁一看,心又灰了一層,大蝦鮮蟹也吃得無滋無味的。

  又喝兩盅,開始劃拳了。連錦和李金堂猜了六枚,竟猜個三比三平。李金堂喝了三杯歪過頭對朱新泉道:「新泉,我這枚在龍泉城數一數二,今天連錦竟和我打個平手。沒想連錦還有這一手。團縣委小陳的調令來了沒有?」朱新泉道:「聽說快了。地區本來要調他,團省委中間插了一杠,有意要他去當學生處長。這一到省裡,就前途無量了。」連錦挪過酒壺,自倒一杯道:「李叔承讓。按龍泉規矩,平了要栽個小樹娃兒,這棵樹我拔了。」一仰脖喝了進去。李金堂碰碰朱新泉的胳膊道:「小陳走了,這個缺你覺得誰頂起來合適?」朱新泉哪裡不知李金堂的意思,馬上送連錦一個順水人情,笑道:「還用找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麼大的片子小連不到兩個月都弄好了,團縣委那點事,還不夠他塞塞牙縫哩。」連錦紅著臉謙虛道:「我,我怕挑不動這擔子。」尹常青說道:「不是我捨不得離開文化界,我可當仁不讓。李書記像你這麼大,組織部長都當膩味了。你謙啥虛呀!」連錦馬上說:「我怎好和李叔比哩。」李金堂笑了,「有啥不能比的。戰爭年代,你這麼個年紀,當軍長、師長的多啦!你也不要驕傲,先安心做你的事吧。」

  陳遠冰進來了,一隻手當扇子扇著,氣喘吁吁道:「白、白劍回回……」突然間發現了朱新泉,張著嘴不說話了。李金堂低垂著眼皮,「是不是白劍回龍泉了?」陳遠冰不回答。李金堂火了,提高了聲音道:「白劍是國家通訊社記者,在座的都是黨員幹部,一家人,有什麼話不好說?」陳遠冰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瞥了朱新泉一眼道:「白劍前天就回到龍泉了,當天晚上就去了劉書記家。昨天他又去了一趟申家營。今天有個叫張雪梅的,竟向法院遞了個狀子,要告公安局哩。」一屋人都靜了下來。連錦心裡暗自高興,想起那天申玉豹講的那些下流話,一肚子喜悅就噴薄出來了:「這下夠申玉豹喝一壺了。這個暴發戶也太猖狂了,也該他倒倒大黴。聽說他漏了幾十萬的稅,只是罰罰款就了事了,太便宜他了!」李金堂乜斜了連錦一眼,腹腔裡滾出一個不高興的低音,咳一聲說道:「上次白劍在龍泉挨了一頓不明不白的打,傷沒好就走了,龍泉對不住他。你明天去招待所,代表縣委向他鄭重道歉,再通知公安局關局長,重新調查這件事,嚴懲兇手。好久沒見到玉豹了,聽說他每天早上去公園練拳腳。老陳,你去告訴玉豹,今天晚了,讓他明早在公園等我一會兒。白劍是身負重任的大記者,你們要好好照顧他的生活。」朱新泉當晚就知道白劍回來了,沒和李金堂說,是想看看,一看陳遠冰的臉,感到這事怕包不住,黑著臉道:「夏科長,你還是老任務,明天你還要住進招待所和白劍同吃同住。有什麼重要事,馬上向我彙報。一時找不到我,可直接向李副書記彙報。」李金堂招呼道:「老陳,坐下喝兩盅。飯嘛,要一口一口吃,酒要一盅一盅喝。白記者這回帶點氣來,也很正常。出點麻煩事,也正常。禮數不能省,俗話說,伸手不打笑面人嘛。唉,小連啊,你是不是在和白劍的妹妹白虹鬧戀愛呀?」

  連錦心裡一沉,吞吞吐吐說道:「也,也就是比一般朋友親近些。我算是她的老師,又和她一起負責幾個節目,接觸多些。」似乎又覺得推得太乾淨了不妥,又補充道:「白虹如今在全縣也是名人了,上個月地區節目評比,她的幾個節目都名列前茅,加上她又有這麼個哥哥,從龍泉飛走是早晚的事。我就是動了這個念頭,也不敢打這個水漂。再說,她心氣很高,眼早往上看了。」李金堂哦哦了兩聲,「是這麼個道理,俊鳥飛高枝嘛。你也老大不小了,這個問題也該考慮考慮。」連錦猶豫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痛下什麼決心,咬著牙說道:「我這方面眼拙,李叔乾脆幫我參謀一個吧。」李金堂朗聲大笑,「還是你自己去碰吧。李叔一個老頭子,哪裡能懂你們年輕人的標準。不過呢,你既然信得過我,我也幫著你留意就是了。我要是忙起來,說不定就把這事給忘了。你別只指望我,當心把你耽擱成大齡青年。」

  第二天一大早,李金堂帶著一身的輕鬆,早早慢跑到公園,去等申玉豹。

  申玉豹並沒爽約。過了一會兒,兩個被仇恨的毒液浸泡了很久的一老一少並排坐在公園假山後面一蓬刺兒梅架下的一條雙人長條椅上。被刺兒梅葉子剪碎的朝霞在他們身上濺落著遊動的光斑。李金堂問一聲:「玉豹,最近你在忙什麼呢?」申玉豹道:「沒忙什麼。」

  「生意不做了?礦業公司下一步就要實行股份制了。」

  「我想透了,錢已經掙夠了,不想再幹了。我想應該聽聽你的話,讀讀書,練練內功,然後幹點別的。舍財免災,這話真是好,出了一百二十八萬的血,買到一個清白,值得。」

  「這麼說,你是真的準備就這麼幹了?」

  「可不是嘛。商場小吳拿走我四十萬,帶個女人到哪都可以好好過一輩子。我剩下的錢,也準備帶個女人好好過它一輩子。公雞頭、母雞頭,我總會占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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