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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歐陽洪梅再也控制不住了,滿臉漲得通紅,低頭敲著矮方桌說:「你的口氣太大了吧!我這個女人你確實養不起!我這個人有個怪毛病,看不得存摺上有錢。衣服春夏秋冬各買二十套,貂皮、虎皮、蛇皮都要齊備,這一項要花去一百萬。鞋子呢?我最喜歡鞋子了,因為我有一雙李金堂說是天下第一的好腳,總該亮給人看吧?人家菲律賓總統夫人有三千雙各式各樣的鞋,我不和她攀比,少了五百雙怕也說不過去,這一項又得花去一百萬。咱們只剩下一千萬了。各種首飾我都喜歡,不過最喜歡的要算鑲了各種寶石那種的,多了也不要,一個寶石發網、一個寶石披肩,你總該給我置吧,要不然抛頭露面的時候,我的風光勁兒就填不滿你那顆虛榮心,中下水平,這一項也要花四百萬。天呀,我們的錢花了一半,才把我一個人湊湊合合包裝了一下。把我的檔次搞上去了,你的檔次就不敢低了,低了,人家就會把你當成我的小跟班,就餐了,告訴你到大廳裡吃,跳舞了,乾脆不讓你進,包裝你這一項保守估計,也要花一百萬。剩下的五百萬,北京買一套別墅,上海買一套別墅,只剩下一百萬了。龐秋雁那輛車你知道吧?漂亮得很,她都能坐,我為什麼不能坐?這輛車又要花一百萬。到這個時候,我肚子餓了,想吃個烤紅薯,你拿什麼滿足我這個小小的願望呢?我的申大經理!」

  申玉豹聽得上了火,氣鼓鼓地道:「你是在把我當猴兒耍哩。我是真心誠意要娶了你的。」

  歐陽洪梅站了起來,眯縫著眼,微微翹著下巴,歇斯底里地大聲喊起來:「你不要枉費心機了!你以為這件貂皮大衣的下場會比你上次那只金戒指好嗎?在我眼裡,它一分錢不值!扔廁所我怕它堵了下水道,對付它只用一把剪刀或一根火柴就夠了。你那點小算盤我早一清二楚。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能娶了我?別再說這種鬼話了!不知道你和李金堂因為什麼翻了臉,你就拿我找面子。你要的不就是這句話嗎?我把李金堂的情婦給搞了!滿足了你這點陰暗的報復欲,虛榮心滿足了,你會像扔三妞一樣扔掉我!你想跟李金堂比,有法比嗎?不是我小瞧你,你對女人,像白癡一樣無知。那天的話我還可以重複一遍:我再墮落十年,也比你申玉豹乾淨十倍,照樣有資格看不起你!帶了你的東西走吧,你走吧……」

  申玉豹站起來,整整衣服,微微淡淡地笑著:「你生氣的樣子真好看,你的小米粒牙好白好白呀!我一點都記不得你剛才罵我些啥,我只是感到你哪個地方都長得叫我心疼。人一輩子活個啥?我提著腦袋掙錢為的啥?如今我才知道,就是為了能想想念念盼盼你身上這種啥。我說不清楚這個啥是啥。小時候在趙河灘割豬草,紅日出來了,一見到那種金紅金紅的光在慘白慘白的砂子上摸呀摸的,我的心裡就喜得直想掉眼淚。真的,你剛才真是漂亮極了,看得我這鼻子尖一股一股地酸,我一下子就想起來小時候割豬草的事了。怪不怪?李金堂就是我親爹,我該咋著還要咋著。除非誰把我整死了,那也一了百了,只要沒整死我,爬也要爬來看看你的白牙,聽聽你的罵聲。我走,我這就走,不用你攆我走。我明白了,你是戀著李金堂哩。我以前咋就弄不明白。李金堂往地上一站,你就想到一座山,穩當。不過你記住,我也是一座山哩。噢,我想起來割豬草時常哼的那支歌了,我哼給你聽,『小呀嘛小鐮刀呀,割呀嘛割豬草呀,清格瀅瀅的水呀,綠格嫩嫩的草呀,紅彤彤的老爺兒唉——照我割豬草呀』……」

  申玉豹哼唱著這支割草歌,揚長而去。

  歐陽洪梅望著空空的房門,出起神來。娶我,娶我,還沒人這樣癡情地對我說過這話哩。金堂說過嗎?記不得了,記不得了。

  隔了好些天,動剪刀或者是劃火柴毀掉貂皮大衣的念頭,在歐陽洪梅紛亂繁雜的腦子裡一直沒有能夠擠到前臺能亮相的地方。那個紙盒子被她隨便扔放在鞋架旁邊緊挨著那只米黃色廢紙簍的空地上,仿佛在等待廢紙簍裡的紙團團集合夠一個連甚至一個團後,一起跟著去垃圾桶裡撲騰出個大響動,仿佛表明女主人懶得單獨處置它的一種心情。它當然還表現著截然相反、甚至帶些危險性的意味,譬如完全可以說它是一枚不定時的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響出一個驚天動地。歐陽洪梅為什麼要留著它,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一連好幾天,她總是長時間把自己關在房子裡,只開一隻十瓦的小燈,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想。申玉豹一個粗人竟也能看出來我在戀著李金堂,真新鮮!果真新鮮嗎?難道這種關係也可以把它當作愛情謳歌嗎?如果這是千百年來被無數人吟唱了無數遍的愛情,它為什麼常常感到殘缺和空虛?申玉豹又是從哪裡尋找到這種大洪水也沖不滅的熱情呢?這真讓人有點豔羨。我倒要看看他還能燃燒多久。

  申玉豹隔兩天總要來一次,每次總帶有禮物。這些禮物漸漸在歐陽洪梅心裡造出了期待感。申玉豹送二十朵玫瑰,竟知道玫瑰在洋人眼裡代表愛情,這讓歐陽洪梅多少又感到點意外。申玉豹仍在燃燒著。當申玉豹留下十張戲劇大師經典唱段灌制的唱片再次離去時,歐陽洪梅感到了要打開留聲機聽一聽的衝動。望著院子裡香椿樹杈裡一日日變盈的黃月亮,歐陽洪梅心裡又生出了新的欲望。李金堂快來了,因為月亮就要圓了。這不是在重複冷宮美人盼駕的破爛遊戲嗎?歐陽洪梅心裡一下子變得黯然了許多。這兩個男人在這裡總也遇不上嗎?

  李金堂近一個月沒到這裡來了,歐陽洪梅臉上自然掛上了小別重逢的那種喜悅。她到茶盤裡去找李金堂專用的紫砂壺,發現不見了。李金堂發現了這個細節,忍不住譏嘲一句:「你是不是覺得有點人是物非了?」歐陽洪梅恰如其時地從茶盤底下的碗櫥裡端出那個紫砂壺,用手揩拭了一下,笑道:「總算沒有物是人非嘛。你這個大忙人,不是出逃,就是主持御前會議,弄得我們這些草民只能從電視上看個影了,我用金櫥藏壺,免得它落了滿身塵垢,看了叫人傷感。」這個解釋馬馬虎虎,卻也把李金堂微微發皺的心輕輕熨過了,他朝沙發上一仰,「宣傳部和廣播電視局拍了個十集電視片,拉我這個木偶進去點綴點綴,拍了很多次,耽誤了不少時間。最近你又不常在班上,電話總唱空城計,我也不好貿然闖來吧。」歐陽洪梅掩飾著,「到柳城演出還沒影呢,我去辦公室也是幹坐著。你怎麼不喝茶呀?你好像有什麼事要問我吧?你就問吧,我什麼時候隱瞞過什麼了?」李金堂不明白歐陽洪梅怎麼突然講出這種怪怪的話,笑了一下,握著茶壺吸吮一口,沒問什麼。

  歐陽洪梅憋不住了,拉起李金堂走到鞋架旁邊,「你不想知道這一個月我這裡發生了些啥新鮮事?」李金堂道:「我這不是來私訪了嗎?」歐陽洪梅抿嘴一笑,「申玉豹又來過幾次,我也用一杯清茶接待過他,這在全城大概也不是什麼秘密。申玉豹那張嘴也不是上了保險的,自己恐怕早張揚出去了。這麼大的事,哪裡能瞞得過你。不過,你也真能沉得住氣。」李金堂伸出大手捂住嘴,暗暗咬咬牙,發出一聲變了調的乾咳。歐陽洪梅低垂下眼皮,伸出一個蘭花指,下意識地來回拭著黑亮的方茶桌桌面,繼續說:「你能這樣沉得住氣,證明李金堂就是李金堂,誰也頂替不了你。申玉豹來過幾回,你自己數,最早的一次已經給你彙報過了,遺漏了一個細節,你日後也沒再追問,我在這裡坦白了。他送來一枚戒指,我收下了,哼哼——你連一點反應都沒有,我真服了你了。可我把它存放到下水道裡去了。」李金堂還是沒說話。歐陽洪梅停頓片刻,伸出手朝門邊一指,「他第二次來帶的是下邊那件貂皮大衣,據說值七千多美元。貂皮大衣上面有一束枯了的鮮花,是二十朵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紅玫瑰,不知他從哪里弄來的。鮮花上面是一個進口的微波爐,他說可以烤出上等的烤紅薯,能把紅薯皮烤得像油炸的果子一樣脆。微波爐上面是一摞唱片,上面灌著戲劇藝術大師們的經典唱段。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有,申玉豹長進了,知道兩手抓,還知道搞平衡,一頭也不偏,怕我營養過剩或營養不良。他說他還會來的,每次走他都要重複說這句話。除了那束鮮花我見了本來面目外,其它三件禮物面都沒和我照呢!我害怕,害怕我看見了真的動了心,一時衝動嫁給他。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愛衝動。這是老毛病了,也是老個性了。你曾經挺欣賞的,現在恐怕要給你惹麻煩了。」李金堂似笑非笑地看著歐陽洪梅,評價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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