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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申玉豹再次見到李金堂,是在八年後一個春風和煦、陽光明媚的上午。李金堂已經認不得申玉豹了,他無法把當年在大洪水中目光中含著怯弱卑瑣的黑瘦的農村青年和眼前這個西裝革履、滿臉泛著油光、眸子裡閃爍著顯而易見的貪欲和狡黠、臉上能浮出操練了無數次已經變成生理反應的媚笑、顯然已經小小發達了的、感覺上自信得有點狂妄的漢子聯繫起來。申玉豹滔滔不絕講了他父親、母親曾給他講了無數遍的申家沐浴過的李金堂的恩情。這番明白無誤的、並不高明的謊言,並沒有引起李金堂的反感,反倒激起了他探究的興趣。李金堂認真打量著申玉豹,眼神很慈愛。他感到自己已經喜歡上這個年輕人了。這麼快就喜歡上一個年輕人,還是第一回。真是奇怪。真是時勢造英雄啊!改革開放也就三五年時間,一個那麼不起眼的小東西,竟出落成了一個人物的坯子,那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道理看來真的顛撲不破。

  李金堂接過春英沏好的茶水,親手遞給申玉豹,親熱地說:「玉豹,慢點說,慢點說,不要急,不要急。我和你父親母親的事都成了過去,還是說說你自己的事吧。」申玉豹進門時兩手空空,這時從西服的口袋裡摸出一隻大牛皮信封,用雙手恭恭敬敬遞給李金堂道:「李書記,李叔。上上個月,我就從外貿局連副局長嘴裡知道二妹子香紅要嫁給地區錢局長的大兒子了。這兩千塊錢小禮,請你收下。我知道遲了一點。不過按咱龍泉的風俗,添箱①的事可以補添的。」李金堂微笑著接下了。春英對此深感意外。大女兒香豔遠嫁省城省委鐘秘書長的二兒子,二女兒這次嫁給柳城地區人事局錢局長的大公子,李金堂只收直系親戚送的禮,別人送的禮都已經退還了,為什麼要收第一次來家這個年輕人的兩千塊錢呢?這一段,李金堂在龍泉的權威,正在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挑戰者是重新殺回龍泉做縣委第一書記的任懷秋。任懷秋作為龍泉的地下黨員,龍泉縣城第一次解放時就浮出了水面,端坐在陳謝大軍某部舉行入城式的主席臺上。縣城再次失陷後,任懷秋蹲了八個月大獄,差點被還鄉團殺了頭。憑藉這些資本,任懷秋在解放的第三年,就當上了龍泉縣委第一副書記,若干年裡,一直是李金堂的上級。「四清」前夕,任懷秋升任地委組織部部長。文革結束後,任懷秋大病未好,有三四年沒出來工作。病好後,他選擇了到龍泉任職的道路。經過兩年多的明爭暗鬥,李金堂沒占絲毫上風。任懷秋仗著資歷深厚,甚至直截了當點過李金堂和歐陽洪梅的關係,要李金堂保持革命的晚節。這兩年,李金堂終於發現了任懷秋的惟一的弱點:保守。

  李金堂看准社會大勢後,憑藉秦江的影響力,強行在龍泉進行了全方位的改革。這個時候,他需要出現多個典型。申玉豹能擔當此任嗎?李金堂決定試一試。申玉豹畢竟是故人之子,自然帶著三分親。何況,自己已經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那個叫曹改煥的女人是這個小夥子的娘,自己更應該幫幫他們,就算還一筆孽債吧。李金堂連個謝字都沒說,把信封隨便朝茶几上一扔,微微朝前探了探身子,「玉豹,看樣子你如今混得不錯。是連城鎖叫你來的吧?有什麼事你儘管說,只要李叔能幫得上忙,我一定幫。」

  申玉豹大喜過望,欠了欠屁股,上身坐得筆挺,「是這樣的,我辦了個駝毛羽絨加工廠。如今這錢呀,不是我吹牛,掙起來跟掃樹葉一樣。前幾年日他媽可慘了。我岳父給了我五百塊錢做本錢,買了十隻玻璃戒指,賠光了。後來,我也弄了些玻璃戒指拿出去當翡翠戒指賣,也掙點錢,後來在西安栽了個大跟鬥,讓人給遣送回來了。摔打多了,也就悟出點道理。如今做生意,正是好時候。全弄真的,賺不了大錢,全弄假的,弄不好要出事。賺大錢在真真假假之間了。這一通,就真通了。你就說這茅臺、五糧液吧,一瓶一兩百,做假的准能發大財。懂得真真假假就好辦了。買來茅臺瓶子,把十來元一瓶的董酒裝進去;買來五糧液的瓶子,把四塊多一瓶的尖莊裝進去,除非是品酒師和酒仙酒鬼能品出來,常人誰能識破?茅臺和董酒香型一樣,都用一條赤水河的水;五糧液和尖莊香型一樣,乾脆是一個廠出的。所以,這生意就能做長了。利潤呢?百分之千,百分之幾千。我這麼說,不是說我在做假酒,我要幹了這種事,打死我也不敢來見你。我只是打個比方。吃的東西,馬虎不得,弄不好就出了人命,人命關天。這種風險,我不會冒的。用的東西就不一樣了。去年我到廣州,十五塊錢買塊布料,說是不怕火燒,用打火機烤了,果真沒事,回來做成了褲子,洗了一水,粘個火星就是一個洞。啥原因?布上塗了東西不怕火,水把東西洗掉了,又和普通的布一樣了。全國有多少人抽煙?抽煙人都怕燒褲子,有了不怕火的布,抽煙的人都想弄成一條褲子穿。知道這布不耐火,不過笑一笑,罵一聲了事。上當的人總不會斷種,行話說,老的騙怕了,小的又長大了,這種事咱也不幹。為啥?說得太實,怕不怕火,一燒就知道了。我細琢磨一下,在虛的上面做點文章好。譬如說暖和不暖和,說暖和就暖和,說不暖和就不暖和。這樣,我就選了做駝毛和羽絨。這生意一做,真行。如今是貨物供不應求。上個月有個外國人買了一批貨,前兩天又來電報要。我想把規模擴大一些。流動資金又不夠了。」

  李金堂聽出來點眉目了,申玉豹這是吃人們一個感覺,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一塊錢,回本要多少時間,利有多大?」申玉豹說:「李叔是個行家。照現在的訂貨單子,這麼說吧,一塊錢一年能淨賺十塊錢。」李金堂聽得連連點頭。擠走任懷秋,需要各個領域的硬件。任懷秋上任後,幾次對包產到戶提出非議,對個體經濟更是冷眼相待。如果能儘快扶植一個能在全地區叫響的農民企業家,就能給任懷秋致命一擊。要是龍泉鐵板一塊,李金堂樹這個典型要便當得多,只用全力保證一兩個個體戶的低息或是無息貸款就足夠了。如今打的是內戰,這種辦法就行不通了。申玉豹的經營方針,讓李金堂看到了速成一個百萬富翁的希望。他興奮地說:「年輕時,我家裡也苦,在歐陽家的一家綢緞莊裡當過三年相公,對經營這一行,略知一二。如今這幾年,物質財富確實增長很快,也有很多人很快富了起來。你有想法,人又年輕,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你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李叔都支持你。你不但要掙錢,眼界要再放開闊一些,將來準備成就成一方人物,光宗耀祖。當年我給你爹也說過類似的話,可惜他死早了。他是個外粗內秀的人。你說這錢這麼好掙,我有點不大信。記得馬克思說過,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潤,資本家敢把身家性命都投進去。你說一塊錢一年可淨賺十塊錢,一個月就是百分之百的利潤。你可別算錯了賬,一年一塊錢賺不回十塊錢可怎麼辦?」

  申玉豹急了,「李叔,多的我不敢說,你給一萬,一年後我要掙不回五萬,我把申字倒著寫了。」李金堂道:「你要多少錢?」申玉豹說:「能給我貸來十萬就中。」李金堂站起來說:「我給你貸五十萬,明年要是你連本都賠進去了,你可知道有什麼果子給你吃。」

  第二年春天,申玉豹果真用這五十萬賺回了整整三百萬,成了龍泉個體經濟的龍頭人物。申玉豹的成功,又成為任懷秋和李金堂間###的轉折點。李金堂利用地區小報宣傳申玉豹的機會,把龍泉縣領導班子已達白熱化的矛盾公之于眾,任懷秋自然扮著改革道路上絆腳石的角色。那年秋天,任懷秋氣得三次大吐血,不得不退回柳城休養。緊接著,李金堂「重建龍泉手工業」的計劃也得到實現,全縣新添綢機十萬張,大小玉雕廠五十餘個。這場曠日持久的龍虎之鬥,李金堂大獲全勝,成了柳城地區赫赫有名的改革家。

  任懷秋病重住院期間,李金堂以龍泉縣委第一副書記兼縣長的身份,主持龍泉全面工作。地委組織部提出方案讓李金堂出任龍泉縣委書記,徵求李金堂意見時,李金堂卻說:「任書記在龍泉雖無大功,卻也無過,這樣安排,恐怕讓群眾誤會任書記犯了什麼錯誤。」這件事一擱就是三年,任懷秋病癒後,自己主動提出離開龍泉,組織上安排他當了柳城主管農業的副專員。地委組織部再次提出給李金堂扶正時,李金堂又說:「中央正提出幹部年輕化,提我上來不合適。我在龍泉幾十年,各方面都熟,願意把這麼多年摸索出的經驗貢獻給更年輕的同志,讓他們儘快成熟。」和任懷秋的幾年較量,李金堂真正成熟起來了。回想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所有和他年齡相仿的縣委第一書記,都和他產生過不可調和的矛盾,比較而言,他更希望和比他年輕很多的第一把手共事。又隔近一年,李金堂等來了小他十二歲的劉清松。

  申玉豹像他的父親申寶栓一樣,成為李金堂走向政治生涯黃金時期的大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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