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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這絕不僅僅只是一份逐客令,而更像一份生死文書。文書條文可以這樣歸納:如果你執迷不悟,法律無法保證你生命安全,也不保證能公正地懲罰兇手,吳玉芳就是個榜樣。白劍這時只能這樣理解他在龍泉的生存狀況。這麼理解順理成章,李金堂來探望,張口閉口只談那個無名丈夫的兇惡。白劍早上放給關五德局長的試探風向的氣球,旋即被李金堂拴在自己慶祝勝利用的彩車上。

  問題是白劍從此再也不能改口,再也不能提出別的一種假設。若干時間流逝後,這事會有個交待,會有那麼一對夫婦承認這一晚他們為什麼吵的架,男人會承認他和他的幫手打了人,願意接受法律制裁。法律會很公正地判決:拘留十五日,支付被害者醫藥費兩百元。

  傍晚,白虹和連錦雙雙來到古堡。他們在探望哥哥的同時,還帶來了攝像機。他們要向全縣宣傳這個因見義勇為而負傷的英雄。當連錦扛起了攝像機,把鏡頭對準白劍的時候,白劍跳下床,大吼一聲:「放下!我不當演員了。白虹,你送我到車站。我要回北京!」

  坐在去柳城的汽車上,白劍望著萬家燈火、漸漸遠去的龍泉縣城,心裡重複著一個聲音:下次我回來,咱們再鬥一鬥吧!

  第十五章

  柳葉一日日地變長了。梨花還沒謝盡,桃花已接著開了。李金堂隔著窗玻璃,有一眼無一眼地辨著滿院春色不經意的變遷。他在等申玉豹,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瞧你幹的好事!」李金堂鎖好房門,沒等申玉豹坐下,口氣嚴厲地訓將起來,「事情讓你越辦越糟!這麼多年,你連守時都沒做到過,太讓我失望了!我說讓他知難而退,還沒來得及佈置,你倒先動手了。你這叫什麼打法?」申玉豹在單人沙發裡,把一隻腿掛在沙發扶手上,叼著煙捲,大口大口吞吐著煙霧,擺出一副破罐子破摔、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一言不發地聽著。李金堂果然火起,瞪著眼吼一聲:「你給我坐直了,連點禮貌也不講嗎?這是為了解救你才找你來的。你們這樣膽大包天,竟把國家中華通訊社記者給打了。亂彈琴,真是亂彈琴!」申玉豹只是把腿放下,面部表情充滿著委屈、痛苦,口氣卻顯得桀驁不馴地說道:「人是我帶人打的,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李金堂顯然沒料到申玉豹會這麼和他說話,微微怔了怔,冷笑幾聲,「只要他揪住這件事不放,這件事就是龍泉、柳城地區、甚至H省的一大醜聞。到時候,會有十家甚至幾十家報紙、電臺、電視臺派記者來龍泉追蹤採訪,挖出白劍為什麼挨打的真相。全國十多億人都會知道白劍因為揭了你申玉豹的短,差點被你帶人打死。」申玉豹臉上並沒有出現李金堂期待的懼怕,而是把半截煙扔在地板上,一腳踏了,仰著臉說:「誰朝我頭上屙屎尿尿,都不中。他想跟我過不去,我就不讓他好過。全國的記者都來龍泉,我怕什麼?人不是我打的,我只是用腳踩踩他的長爪子、臭爪子,還能吃了我?」李金堂驚訝地瞅了瞅申玉豹,仿佛在審視一個陌生人,追問一句:「你是主謀,能跑得了?」

  申玉豹不知從哪裡尋來一個膽,梗著脖頸坦然說道:「這些年我做的事,哪一件不是聽你安排做的。」言外之意十分明顯:大不了到時候我把什麼都抖出來。李金堂身子兀自抖動了一下,身體朝後仰仰,「玉豹,我是為你好。去年秋天的事,說它過去,它就過去了;說它沒過去,它就沒過去!公安局的一審材料被人盜走了。你老丈人砸鍋賣鐵也要為女兒申冤。白劍寫了一篇不疼不癢的文章,又沒指名道姓,你坐不住了,派人打了人家。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你再這麼鬧下去,這事我就管不了了。」申玉豹眼神倏然間散亂了,拿香煙的手不停地痙攣著,「我沒幹,這不是我幹的……我只是一時生氣,打她一個耳光就出去了……再進去的時候……」一眨眼的工夫,申玉豹的表情滄海變良田了,散亂的目光漸漸聚到一點,嘴角的肌肉跳著跳著跳出幾絲陰毒的獰笑,「哼!哼哼哼!我怕什麼!十多年前,我不過是一個叫花子一樣的農民,肚子只能填個半飽,錢呀,地位呀,女人呀,什麼都沒有。所以我怕什麼?我什麼也不怕!上國際法庭,官司打到聯合國,我也不怕。我沒殺人,我怕什麼!我用皮鞋踩了白劍的爪子,能給我喂顆花生米?我打我老婆一個耳光,龍泉的男人,誰沒打過老婆?我不怕!這些年,我什麼都玩過了,也玩夠了!一個農民,用十幾年時間玩了大把的女人玩了大把的錢,也該知足了。所以,隨便讓他們告吧,隨便讓他們查吧。嘿嘿。嗨嗨。」這番話說得自足自滿、狡猾無賴,還有那麼一點討價還價,還有那麼一點拼命精神,還有那麼一點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豪氣,這些東西糅到一起,竟使這番話顯出了一種氣度,不凡的氣概!李金堂愣怔住了。申玉豹正在他前面兩步遠的沙發裡抬頭看著他,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著火焰,充滿著困獸之鬥的恐怖,充滿著征服欲、破壞欲,充滿著自虐的勇氣。那個在大洪水中,用全部的形體乞憐生命的可憐的申玉豹哪裡去了?那個首次做玉雕生意,被別人騙個精光,最後被西安公安機關遣送回龍泉的小叫花子哪裡去了?那個為了得到五萬元貸款,恨不得叫李金堂三百聲親爹的憨實、可靠、讓人一見就備生憐憫之心的農村青年哪裡去了?這些肖像都悄然走進已經陳舊得有些發黃、甚至已散發出絲絲黴氣的歷史的書頁後面了。握有上千萬資金的富人,曾經擁有六百個工人的大廠主,一個龍泉最大個體公司的總裁,一個可以在前來求職的男女大學畢業生面前頤指氣使的新貴,這才是現在的申玉豹。在一個人的各種欲望陸續得到超過原來期望值的滿足過程中,當事人心理乃至生理上會發生什麼樣的奇跡,李金堂心裡很清楚。李金堂從申玉豹今天的表現中,得出一個新鮮的結論:作為一隻胳膊,申玉豹已經顯得太茁壯了。如果胳膊粗壯得使腰身顯出了纖細,那就太煞風景了。李金堂心裡多少有點後悔當年尋找並培育了申玉豹這樣一個同盟者。一種蒼老的悲哀和無名的憂鬱頓時掠過李金堂的心頭。變了,什麼都變了。申玉豹也能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了。不過,這種蒼老的悲哀和無名的憂鬱並沒在胸中停留,而是像一個閃電般地一亮就消失了。幾十年來所親歷的驚心動魄的政治風雲,個人際遇中的大熱大冷大潤大澀,剛從心上滾過幾個浪頭,李金堂旋即從臉部浸出一層寬厚仁慈的笑容,「玉豹老弟!瞧你說的什麼洩氣話!大風大浪不是都過來了嗎?我今天叫你過來,主要是給你提個醒兒。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這麼做是有備無患嘛。你說你知足了,這話我不愛聽。有的人說要活到老學到老,孔夫子也說早晨明白一個道理,晚上死了也知足了,何況咱們這些凡人。這種念頭太沒志氣了。」說罷,親自為申玉豹沏了一杯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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