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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劉清松捧起女人的臉,輕輕吐出幾個字:「不重細節,缺乏經驗!」龐秋雁自己揩幹了眼淚,試著笑笑,「回想起來,確實如此。清松,我們一起走吧,要不然,我回柳城會多麼孤單呵!」劉清松毫不猶豫地說:「不!還是你一個人先回去。我只來了一年多,還有機會。就是我將來灰溜溜離開龍泉,也不是第一個,只能證明我不比前幾任高明,卻也不能說明我笨。當初選擇來龍泉,什麼情況我都考慮了。龍泉難搞,在全省都有名氣,這樣更能鍛煉人。在哪個縣,你能體會這種不明不白大敗的心境呢?」龐秋雁這回真的笑了,「什麼時候,你還說這種風涼話。下一步他們就要擠走你了。」劉清松道:「禿子頭上的蝨子。不過,這有什麼不好?李金堂很有人情味,堅決反對給你處分,還說要敲鑼打鼓歡送你呢!和李金堂共事,能學很多東西。『文革』期間,龍泉的紅衛兵發明一種折磨老幹部的辦法,用一根繩子一頭拴一個人,一個胖,一個瘦,把繩子掛在房脊的定滑輪上,瘦子就被吊起來了。有的胖子看著空中的瘦子無動於衷,有的胖子雙腳用力一跳,和瘦子抱在空中一起受罪。李金堂複出後,用的人都是後面一對胖子和瘦子。由此可以看出,李金堂並不希望龍泉亂成一鍋粥。我的希望正在這裡。」龐秋雁面露不悅之色,「這麼說,你是認栽了?我可是為了你才栽這個跟鬥的。」劉清松趕緊解釋說:「我在研究他,兵法上不是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嗎?你呆在龍泉,也不是不可以,常委對那幾輛車的事,已經做出結論,你的過失僅僅是借了一輛好車去參加一個哭窮會,照樣能當你的副縣長。可是,你這個過失在龍泉人看來,就是白白丟失了一千萬,你要債的功勞再也沒人看見了。昨天晚上,李金堂把剩下的二十五萬全部給了菩提寺中學,並說等你從地區要回了一千萬,其它中學照此數辦理。你說,你這個副縣長還怎麼當?抓城鄉建設,出了八裡廟械鬥;抓外貿,出了林肯車風波;抓教育,丟了一千萬,你有法幹嗎?李金堂十有###能要來這個名額,秦專員也好,當書記也好,都不會糾纏這件事,如果李金堂做主把林肯送給地委搞外事接待,這一千萬不久就成了龍泉的囊中之物。李金堂會這麼漂亮地把事情辦成的。他既然能在十六個小時裡做成一部催人淚下的電視片,就會讓這部片子派上用場。」龐秋雁驚叫一聲,「天哪!這幫狗日的竟沒一個人提醒我一句!」劉清松冷笑道:「沒提醒你,那是覺得你必敗!沒有哪個賭徒專押輸家。李金堂幫你抬車了嗎?」龐秋雁道:「抬了。是他招呼了人才把車子抬過杏花溪的。」劉清松用指頭點點龐秋雁的腦門:「你呀!人家只是摸摸你的車!」龐秋雁驚詫道:「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劉清松放肆地笑了幾聲:「龍泉並不是鐵板一塊。李金堂也欺人太甚了!他是成心讓我在龍泉一事無成呀。所以,你一定要回柳城去,你走了,他們才會放心。我畢竟是縣委第一書記,想幹什麼,他們攔起來也不容易。」龐秋雁忘情地撲到劉清松懷裡,激動地說:「我沒看錯你,沒看錯你——我聽你的。」

  劉清松一腳把門踢鎖死了,突然把龐秋雁抱起來就往裡屋走。龐秋雁呻喚著驚喜交加的聲音,「唔,唔,窗簾,窗簾……」

  第二天上午要下班的時候,劉清松看到了白劍發在《柳城日報》頭版的文章。劉清松心裡道:怎麼把他給忘了呢!他想馬上找白劍談談。

  白劍沒在古堡。劉清松在大廳裡抽了兩支煙,把那張《柳城日報》交給服務員妙清說:「白記者回來,請他給我家裡打個電話。另外,這張報紙也請你轉交他。還有呢,你對他說,我劉清松很感謝他對龍泉工作的支持。」

  白劍打開房門,林苟生從後面把他緊緊抱住,鬍子拉碴的嘴親了白劍的脖子,又把白劍轉了一百八十度,把臉在白劍的臉上貼了又貼,然後大聲說道:「你可想死我了。這些天,我回來了,你不在,你回來了,我又出了門,就是碰不上。」白劍被這種過分的親熱弄得很不自在。兩個男人之間以這種方式表達小別後的思念之情,在西方也很少見。這種不自在很快轉化成一種羞愧,羞愧很快又轉化成了惱怒。這像什麼話!這能是個失戀中男人的表現嗎?白劍用力把林苟生推倒在沙發裡,紅著臉說:「你是發財發昏了頭,還是失戀讓你失了本性?你有沒有搞錯呀!」看見林苟生臉上閃現著錯愕、失態等一言難盡的表情,笑了一下,側過臉整理著枕巾道:「是不是你把三妞又從申玉豹手裡搶回來了?看你得意得要忘了形了。」

  林苟生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勢不可擋地重現在腦海裡了。

  進入雞公山腹地那座監獄是一個秋天。判決書終於在羈押五年零十天后送到林苟生手裡:因反革命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林苟生揮舞著判決書咆哮道:「我要上訴!我要上訴!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寫的都是實情。毛主席會為我平反昭雪的!你們等著,你們等著!」年輕的看守關五德怪怪地笑著,「只怕你等不到那一天了,林鎮長!你走了,我還真有點捨不得,我很喜歡聽你說話,聽你說話比讀報紙聽廣播都受用啊。」林苟生聲音小了不少,「我要上訴!我要上訴——」看守同情地歎了一口氣,「林鎮長,我看你的書是讀得太多了,連胳膊扭不過大腿這麼簡單的道理也給讀忘了。你上訴,你上樹吧,上得越高,摔得越慘。七年前,你要是安安生生當你的右派,兒子怕早能給你買煙打醬油了。你給地區寫信反映情況,弄得把你從鎮政府院子裡清理出去了,這算是摘了你的頂戴花翎,這個詞是跟你學來的,不知用得對不對。你安了心呢,每月還能吃二十八斤半皇糧,還算是個普通國家幹部,鎮上的那個小寡婦還敢給你做點吃的,你一肚子委屈還有個地方訴一訴,你要屈屈尊呢,冬天也有個熱被窩讓你鑽,還有個熱身子等著你抱。你不安心,又把萬言書寫到省裡。這回呢,掐了你的皇糧,鎮子也不讓你住了,小寡婦的門也不給你開了,把你送到四窪村落戶。這回你安了心呢,每月還有工分可掙,夏秋兩季還有口糧可分,住上一兩年,老奶奶、老大娘、大姑娘小媳婦,看出你林鎮長不是個壞人,張家說說你的好,李家說說你的長,憑你的學問,憑你的這三十郎當歲兒一百多斤肉兒,梳了大辮的姑娘不定還任你選呢,也能過出一家人,安安生生過一輩子。你偏偏不信邪,你用學生作業本又給毛主席寫了萬言書。這回好了,弄成敵我矛盾了,現行反革命。剛抓你進來時,我估摸著你真低個頭,認個錯,人家抬抬手,判個三兩年也有可能。三兩年一晃就過,出來了,也還是三十郎當歲,回到四窪村,大姑娘不敢想了,憑你的身板才學,過水面總有一碗給你吃,還是一家人,還是一輩子。你又不安分,三天兩頭寫申訴,我可給你實打實寄出去過五份呢!結果呢,弄成了十五年!扣了那五年,還有十年要你熬。林鎮長,這不是個充英雄豪傑的時候!要我說,認了吧。按說我比你小七歲,不該由我開導你,可這些道理都是從你身上學來的,你要走了,不說說我心裡不痛快。」林苟生呻吟一樣道:「毛主席肯定沒看到我的信,他不會允許這種搞法,要出大亂呀——我要上訴!」看守毛了,「你上訴吧!死到臨頭了,還只咬這一根筋!」林苟生心也聽毛了,怯怯地問:「你說什麼死到臨頭?他們敢把我秘密處死?他們敢!」看守悲憫地了林苟生一眼,「你真成了茅廁的爛石頭了!本來這事不該給你說的。可不說呢,眼看著你要吃大虧。我也不知道,為啥把你一個送到雞公山監獄。你只判了十五年,在看守所呆了五年了,只剩下十來年,照常規,只送柳城勞改農場。雞公山監獄,只收死緩、無期和二十年的,怎麼就把你接收了。忍了吧,老林,不過這雞公山也真夠你忍的。」林苟生再問詳細,看守不說了,只是勸他:「別上訴,這事有點怪,一上怕真弄成二十年,再上就是無期了。咬牙挺過去,出來也就四十多歲,還能活。」

  第二天是個陰雨天,雨時有時無,就像大霧了。林苟生到死也不會忘記這次沉悶壓抑、漫長似無盡頭的旅程。一路上,身旁的趙春山不說一句話,臉比這天色還要陰,還要難看。記得中午進了桐柏山區,在一個小鎮上停了車,趙春山把林苟生和自己銬在一起,跟著司機進了路旁一家肮髒破敗的飯館。司機端來幾盤油條,三碗糊辣湯。趙春山說了第一句話:「炒倆菜,弄斤白乾,算我的。」三個菜,一盤土豆片炒肥肉,一盤素炒蘿蔔絲,一盤醋溜白菜。司機說:「趙科長,就這些菜。」趙春山看看林苟生拿筷子的左手,掏出鑰匙,打開手銬,挪過凳子坐到林苟生左邊,又把手銬銬上,說了第二句話:「把肉都吃了,我是左撇子。」趙春山的筷子使得很生疏。

  吉普車進入雞公山,到底拐了多少個彎,林苟生沒有去數。傍晚的時候,望見了那高高的圍牆,還有圍牆上面的鐵絲網。辦完移交手續,趙春山把手銬取了對林苟生說了一段話:「從現在起,你就是這座監獄裡的七八六號,你記清楚了,不管誰喊到這個號,你都要馬上答應,你別總想著你的委屈。再這樣下去,呆在裡面和呆在外面差不了多少。活下去,希望十年後我來接你時,我喊七百八十六還有人答應。」林苟生咬牙切齒說了幾句話:「我要活下去!我要熬到那一天!我要上訴!」

  那是一間陰暗、低矮、潮濕的大屋子。林苟生被推得踉蹌幾步,還沒站穩,就聽到咣當一聲,後面響著一個乾澀的聲音:「七百八十六號住你們一〇六號。」抬頭一看,一隻十瓦的小燈泡像一隻螢火蟲,飄搖在陰冷的空曠裡,一股刺鼻的尿臊氣如同一根茅草在鼻腔深處撓來撓去,旋即就把一個響亮的噴嚏引了出來,誘發出一片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怪笑。林苟生低頭一看,五六個光腦袋在地板上的麥秸和稻草堆裡以各種姿勢搠著,十幾道目光放肆地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沒把人殺死,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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