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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連城鎖說:「你坐那輛破吉普,太失身份了。這幾輛車閑著也是閑著。我想用白林肯換了你這輛吉普。」龐秋雁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說道:「這不合適吧?劉書記坐桑塔納,李副書記坐皇冠,王縣長坐伏爾加,我坐個林肯,真不合適。」連城鎖說:「有啥不合適!車是你要回來的,你不坐誰坐?咱龍泉就興這個,貢獻和待遇掛鉤。再說呢,這白林肯又恁秀氣,縣領導就你一個女的,你不坐,誰坐了也覺得彆扭。剩下的三輛車,兩輛桑塔納已經送給人大和政協了,伏爾加歸我。你要是不接,我也坐不成伏爾加。」龐秋雁打趣說:「原來你存的是私心呀!要了你這輛車,我可不敢,要是……」連城鎖緊接道:「要是龐縣長確實為難,對外就說借外貿局的。」龐秋雁笑了,「這樣的話,倒是可以考慮。你知道,我那輛車總是拋錨,很耽誤事的。」連城鎖連連點頭,「就是就是。司機我都給你安排了,就用我的司機小牛,這傢伙機靈,技術又好。他給你開車,更像是你借我們的車了。等個半年,沒什麼事,你把他調過來就是。」

  龐秋雁十分舒心地笑了,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替劉清松出這口惡氣,很親切地說:「老連,謝謝你了。我的司機給我開了幾個月老爺車,技術也不錯,人也老實,又熟了,讓他開也是一樣。我不能把你的所愛都奪過來吧?老連,要是有人嚼舌頭,我可說是借的喲。」

  半個小時後,縣長王寶林突然有興致到了龐秋雁辦公室聊天。沒聊幾句,竟聊到車上了。龐秋雁多個心眼,問道:「老王,要是我坐的車突然變得比你的好了,你會怎麼想?」王寶林笑著說:「我絕對不忌妒。龍泉坐車,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前幾天我見申玉豹,他也準備買皇冠哩。你要換什麼車?」龐秋雁說:「眼下還不知道,有個單位說是送輛車給政府,指名要換我的吉普,怕你們這兒的規矩多,還沒答應。」王寶林給龐秋雁又吃了一顆定心丸:「龍泉一個財政窮縣,搞論資排輩,要挫傷積極性。所以,就實行多勞多得。李書記那輛皇冠,是柳城他的一個老部下給他的,前任任書記和現在的劉書記都沒說什麼。」龐秋雁追問道:「不是說為這事還開過常委會嗎?」王寶林答道:「那是李書記的好意,把車算成縣委的車,又怕引起誤解,就開了會。」

  龐秋雁心安理得了。

  李金堂看見龐秋雁坐著林肯車出現在縣委大院,心理深層還是生出一股辨不出方位的鈍疼。他站在一簇棗紅色金絲絨窗簾旁,目光穿過玻璃,從幾根輕動著的剛剛綻出串串芽兒的柳條上滑過去,落在那輛白得耀眼的車上。龐秋雁很緩慢地鑽出白色林肯,又在車旁佇立良久。李金堂馬上就想起了歐陽洪梅,立即作出了比較:歐陽和這樣一輛車更般配。

  配備女副縣長的摸底工作鋪開後,李金堂曾想到過推薦歐陽洪梅。毫無疑問,歐陽肯定會是一個稱職的副縣長。如果歐陽也來到最前臺,那會是一片怎樣的風景呵!他半開玩笑地對歐陽洪梅說:「如果給你個副縣長幹,你會不會放棄你的舞臺?」歐陽洪梅也沒當真,「太小了太小了,給我一個副省長,我倒真有可能帶藝從政。」「官要一級一級做。」「我是一個等不得的人。」李金堂最終沒有亮出底牌。沒過多久,龐秋雁經地委當書記舉薦,來到龍泉。此時,李金堂品味著濃濃的悔恨。這種悔恨產生於他對這個女人深深的歉疚。自己的蒼老終究不可避免,可她還很年輕呵!戲唱到這一步,也算登峰造極了,她把後半生用在重複的帶徒弟的勞作中,難道不是一種浪費?很快地,這種對歐陽洪梅的歉疚,轉化成了對龐秋雁的仇視。如果把這個女人擠出龍泉,不是還可以動員歐陽出來做事嗎?李金堂眼下做事的目的更明確了。

  這輛名車已經在龐秋雁胯下了。劉清松回來會不會睜隻眼閉隻眼呢?不是沒這種可能。要是這樣,這輛白林肯無非只能抵消一些龐秋雁蒸蒸日上的聲譽。大不了輿論會說龐秋雁不像出生嬰兒一樣純潔,為龍泉出力還照顧了自己的私欲,不廉潔、有那麼一點貪。這種輿論頂多只能搔搔龐秋雁的癢,或許她要的正是這種效果,人們會從她這種無遮無攔的佔有中感受到她當仁不讓的魄力,生出對權威的那種敬畏。李金堂感到了這輛車的燙手。

  文章還得靠人去做!文章能顯得精彩、顯得跌宕,需要寫得一波三折。這一波三折的效果需要必然和偶然的力量。這種力量需要謀略、需要通俗說法裡的陽謀陰謀、需要機會!這種機會需要千錘百煉而獲得的火眼金睛才能看得見。李金堂開始睜開了他的第三隻眼。

  他拿起電話要通了地委紀律檢查委員會,詢問中央對超標準用進口高級轎車有沒有什麼新規定。那邊當年當過他的秘書如今已升任科長的忘年交回答道:「這個問題中央重申多次,進口風仍愈演愈烈,不能控制。你們要買車,最好遲幾個月,每年第一季度照例都緊一陣,沒必要趕在風頭上。碰到槍口上,吃不了兜著走。上面正強調四菜一湯了,老領導讓胃歇上個把月吧。我正起草一個包括舉報查處的文件,過兩天下發。」李金堂感謝幾句,沒做詳細解釋,把電話壓了。把龐秋雁送到槍口上,談何容易!李金堂又不願採用連城鎖把事辦妥後獻上的苦肉計。連城鎖為了表達自己赴湯蹈火的赤膽忠心,自告奮勇獻了一計:組織一批匿名信揭發龐秋雁和連城鎖借要債之便大搞以權謀私。李金堂評價三個字:「沒出息!」如果這種暗箭冷槍能一擊中的,李金堂那高貴而博大的心胸完全可以盛得下這種古色古香、有著鮮明民族特色的戰法。問題是女皇武則天早死了,這種由她充當始作俑者的政治格鬥術留下了一座座冤獄、一排排墓碑、一堆堆白骨,早把人們嚇怕了,這批匿名信要不了多久就會批轉到龍泉,最令人振奮的結局,可能是把龐秋雁的林肯換成一輛桑塔納或者伏爾加。李金堂既然已經起了心,沒八成把握把對手置於死地,決不會貿然出手。可以說,三十幾年來,他在龍泉的政治地位固若金湯,得力於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獲全勝的風格。機會要靠人去創造,一個成熟的政治家絕對不會只去撞大運。

  十一點多鐘,李金堂給自己的老領導、行署專員秦江掛了一個電話。秦江屬￿年齡過線卻仍在崗的人,仕途早到了窮途末路,心境恰似黃葉紛飛的暮秋,很有那麼一點懷舊情緒。幾十年來,他在幾沉幾浮中目曆了李金堂的幾沉幾浮,心中感慨良多。當年同在一個幹校,作為地區副書記的秦江,得到過同為下野改造對象李金堂的照顧。正是在那一段歲月裡,秦江承認了李金堂認識中國比自己高明。秦江知道,如果李金堂只知進不知退,如今地位很可能超過副省級。現在他才明白李金堂的退蘊藏著奧妙無窮的玄機。李金堂經營一縣,境況就完全不同了,便是退到四線五線去,太上皇的權威也不會喪失。眼見作為一路諸侯呼風喚雨的日子朝不保夕,秦江不得不考慮晚年了。妻子沒有生育,後面就沒有天倫之樂的憩園可供下榻。離休後若留柳城,孤苦無靠的前景堪慮。頤養天年的最好去處,恐怕就是龍泉了。因此,不管在意識和潛意識之中,秦江都十分樂意為李金堂苦心經營的龍泉王國貢獻點餘熱。加上當年李金堂讓賢的盛情,秦江為了李金堂的事,完全可以適度地出賣原則。

  問了必要的寒暖和身體後,李金堂歎道:「如今人老不中用了,長江後浪推前浪呀,照此下去,你來龍泉,杏花山別墅無望了。」秦江一聽李金堂發此悲音,有點意外,問道:「清松志向不小,是個明白人呀。」李金堂笑說:「龍鳳飛舞,其樂無窮,一場龍捲風刮起來哪裡是歇處?龐副縣長更是咄咄逼人,出手就結了陳年懸案,如今連林肯牌都坐上了。我聽說這車和什麼勞斯萊斯在國外只有貴族才有資格乘坐。」秦江立刻想了辦法,「把她調回柳城怎麼樣?」李金堂答道:「那倒不必,秋雁縣長做得有滋有味,提升呢,政績不夠,你為難;平調呢,像是人家有什麼過失,當書記會不高興。我李金堂再難,也不敢給老領導增加麻煩。如果條件成熟,老領導要照顧龍泉大局,莫要手軟就是了。」秦江那邊說:「金堂啊,好久不見了,有些事電話裡談著不便。正好有個會,你來柳城一敘。」李金堂警覺道:「什麼會議?」秦江說:「中央決定增加貧困地區教育經費,分到地區每年也只有四百萬,僧多粥少呀。地委已形成決議,把這四百萬集中使用。後天開個主管教育的副書記、副縣長會議,確定出兩個貧困縣。」李金堂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急忙問道:「通知沒有?」秦江說:「這種好事,消息走漏得早,打爛頭不說,我和地委主要領導這幾天還能睡覺嗎?當書記說明天上午通知,明天下午報到,也省得個別人弄虛作假。你可以多一天準備,多帶點危房的照片。每年兩百萬,連續五年就是一千萬,可以修幾所不小的學校。我這個老龍泉,今天又違反組織紀律了。」李金堂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機會攫住了,連感謝的話都沒說,按照自己的思路講著:「老領導,咱們過些時候去杏花山選個地方,別墅還是可以修的嘛。有一件事請你關照一下,會議通知明天設法只通知到縣委辦公室。」秦江誤以為李金堂不想讓龐秋雁參加,將來分去一半爭來每年兩百萬之功勞,笑著道:「我還沒老糊塗嘛,有你來也就夠了。只通知縣委,來幾個人由你們自己定。」李金堂也不解釋,閒扯幾句放了電話。

  這個機會一定得用。可怎樣用才能達到一石三鳥的奇效呢?李金堂思考了一個多小時,覺得應該先做要一千萬的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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