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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當時的情況你總還記得吧?法醫解剖報告是怎麼寫的?聽說死者的頭皮最先腐爛,按常理是不是該先爛肚子?」

  「三十幾年了!我辦的命案太多,記不太清楚。那些天下連陰雨,屍體腐爛很快。後來的現場報告是這麼寫的。」

  「聽說死者斷了一顆門牙,你當時注意到沒有?」

  「有人證明那牙是摔斷的。法律只相信證據,人證、物證。因為有人證,那顆牙只能摔斷。」

  「在發現屍體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有人聽到申玉豹家曾發出女人的慘叫。」

  「後來證人又推翻了證詞。他承認自己有夜遊症,神經衰弱,雙耳時而失聰時而耳鳴。縣醫院出具有診斷書。法律不承認一個耳朵有病的人關於聲音的證詞。」

  白劍不甘心失敗,追問道:「趙科長,你真的以為一個懷了孕的女人會自殺嗎?」

  趙春山眼神閃出一絲異樣,神經質地扭了扭身子,「自殺的人各式各樣,我沒見過所謂懷孕的人不會選擇自殺的提法。如果一個人對世界徹底絕望,已經選擇了自殺,她不會顧忌什麼肚裡的孩子。」

  白劍憤怒了,站起來說:「真沒想到一個大半輩子的行為可以作為良知注釋的人會有這樣讓人不可理喻的晚節!」

  趙春山猛地一抬頭,兩眼放出賊亮的光芒,臉上的皺褶叫痛苦扭個七葷八素,陰森森地說:「小夥子,我枉活了五十幾,還不知道什麼叫生活,怎樣做人,感謝你能來教導我。」

  白劍帶著難以名狀的壞心情,沿著大街徜徉,不時用皮鞋踢著路邊上的碎石塊。像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引導著他,當他不再低頭踢石子兒,想抬頭看看街景時,眼前出現了一塊巨大的廣告牌子:17日、18日經典名劇:《杜十娘》   領銜主演:著名曲劇表演藝術家歐陽洪梅

  白劍有點百無聊賴,看見幾個老者正在排隊購票,他走了過去。玻璃窗後面的小黑板上赫然寫著:預售五天,甲票六元,乙票四元。白劍忍不住問一個老者:「老伯,唱曲劇還有這麼多觀眾?還要預售,票價也不低。」老者笑道:「你不是本縣人吧?」白劍有點驚詫,問:「你怎麼知道的?」老者自豪地說:「只要是歐陽唱主角,場場爆滿,龍泉土著都習以為常了。所以我猜你是外地人。」白劍納悶一個幾萬人的小縣城,演的又是舊戲,會場場爆滿嗎?忍不住問:「老伯,你是戲迷吧?」老者說:「我是歐陽的老追星族,她的《杜十娘》我已經看過二十四場了,百看不厭。當年我在北京,看過梅蘭芳的戲,就不看別人演的,像《貴妃醉酒》,梅先生過世後,誰演我都不看,梅先生已是絕唱。歐陽的戲,神品呢,一看就丟不下。」

  白劍將信將疑,移動身子去看玻璃櫥窗的劇照。劇照前面竟貼了一張歐陽洪梅差不多有二十寸大小的頭像。那張頭像一下子攫住了他。乍看一眼,她還像個孩子,濃黑的頭髮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了臉的輪廓,幾縷劉海齊齊地勾在兩道淡而有韻的彎眉上方。面容顯得蒼白而憂鬱,仿佛可以感受到細膩的皮膚下時隱時現的細細青脈。嘴角微微地向上翹著,分不清是高貴、傲慢還是放肆、心比天高。面頰有一種弧形凹陷,在另外的面部可能算是缺陷,長在這裡卻使整個面部生動起來。最讓人迷惑的是那雙眼睛,是岩漿還是冰山?不敢斷言。這分明又不是眼睛的全部,仔細一看,後面靜靜流淌的,肯定是天真和純潔。「這是一種讓人炫目、深邃複雜的美麗!」白劍心想,「沒有非凡的經歷,不可能彙聚這麼多不可思議的內容。」

  想起林苟生多次暗示過的歐陽洪梅和李金堂的關係,白劍心裡滾過一陣悲涼。這樣一個女人不屬￿自己,不是朋友,而是敵對陣營裡的生力軍!白劍心裡亂了好一陣兒。望見古堡時,一個念頭兀自跳了出來:

  「但願不要認識她。美能引出災難。」

  第五章

  劉清松得知省個體企業協會副會長楊光幹、地區鄉鎮企業局陳全生局長已來龍泉出席申玉豹榮昌貿易公司成立三周年慶典,權衡再三,還是決定給申玉豹抬回轎子。第一把手出席,不做主持人,也要作總結性發言,李金堂再霸道,形式上的正副他總要考慮。劉清松想起在中央黨校進修時,同宿舍「四眼」先生的總結性發言:「政治家的爭鬥,有明暗兩線,明線是給人看的,暗線才是本質。我曾研究過五百八十條重要新聞,同時出席的領導,相互間都有深刻的矛盾,一起參加重要活動,是權力之爭取得均衡的結果。如今,能自自然然和對手同進一個畫面,同吃一桌酒菜,成了政治家成熟的標誌之一。」可是,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慶典,分明是針對中通社白劍那篇文章來的,理智上雖然已作出了正確選擇,感情卻仍在嘀咕。這轎總不能白抬。李金堂籌劃這個慶典,也會請白劍到場的。白劍欠李金堂一份人情,說不定也會為申玉豹抬抬轎。工轉幹不是個小工程,白劍明白這個道理。看來應該給白劍一點誘惑了,要不然,他恐怕要認為我言而無信了。為了讓李金堂安穩,犯不著放棄這個白劍。李金堂走這步棋,本來也沒多少善意。是呵,用不著退讓。想了好一會兒,劉清松撥通了龐秋雁宿舍的電話,「有件事想請你幫忙辦一下。」龐秋雁那邊嘟囔著:「人家正在休假,你不來慰問慰問,又派什麼勞什子工作。」劉清松把嘴貼緊話筒,低聲說,「怠慢了我的有功之臣,找機會我一定補過。眼下這件事,必須由你來做。你給招待所二〇一白記者去個電話,就說他要的東西我已經聯繫好了,明天去財政局查批件是個機會。你要守住他,最好拖到晚上。」龐秋雁那邊吃吃笑起來:「什麼重大機密事,連我都敢押上呀?孤男寡女呆一起,你就不怕我給你出個情況?」劉清松罵一句:「當心水門事件!你辦事,咱放心!事後給你詳細彙報。」龐秋雁不依不饒,糾纏道:「事辦成了有什麼獎勵?現在能不能在電話裡預支一點點救救急,我這邊都火燒眉毛了。」劉清松笑駡一聲,把電話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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