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堂文集 淚眼
這回，整個小縣城是傾城而出了，比上回槍斃犯人的時候還熱鬧。如今，能讓
人激動得到大街上去的事情不多了，這樣大規模的群眾集會就更是少有的了。
你一置身於這種場合，就激動得要命，儘管你還不知道人們集會的原因。
那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窮的、富的，招呼著、問候著、攙扶著，在大
街的兩旁站住了。沒有誰在旁邊指揮，但卻站得很有秩序，人流擺得很長，各處大
體均勻。你腦子裡奇怪了一小會兒，你的眼晴便特寫鏡頭般地在那一個個人體的中
間部位睃巡了一遍。那個部位是上衣兜兒和褲兜兒的所在，也是各種背著的、挎著
的背兜兒、手袋兒大體所在的位置。就像皮匠職業性地注意人什的腳一樣，你對那
些各種各樣的兜兒裡的內容感興趣……
你對那些兜兒或袋兒，當然是很有研究的了。你看見了一個仿鱷魚度的女式手
袋兒。你對那東西嗤之以鼻，那真是華而不實的東西！
上回公判會是什麼時候來著？人山人海的？待到最後槍斃犯人的時候，因為槍
斃犯人的地點保著密，人群便「忽」一下擁到這裡，「忽」一下擁到那裡，就在你
隨著人流推搡著、擁擠著來回地「忽」的時候，一個仿鱷魚皮的女式子袋兒在你伸
手可及的地方出現了，那女人那麼傲慢，穿得那麼高檔！派頭兒那麼雍容！你真是
很生氣，那個手袋兒那麼鼓鼓囊囊，你又很喜歡。你就很容易地把它上面的拉鍊兒
拉開了，你以為是美元或兌換券，至少是嘎嘎響的「大團結」來著，卻不想竟是專
門擦最不乾淨的地方的東西，手紙！你就很喪氣！你同時也就想起了好幾名成語：
「華而不實」、「繡花枕頭」、「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什麼的，這狗日的傲慢女
人，簡直可以為每一句成語作注解了。
此時，你看見那仿鱷魚皮的手袋兒，毫不為之所動，就不是沒有道理的了。
眼下帶拉鍊兒的文件夾也很時髦，但那裡面的內容也大都狗屁，充其量是電大
或函大教材。真是中華民族的悲劇啊！一個個鬍子拉茬了，還人五人六地提著文件
夾像回事兒似的，那不是你們十年前就該提的嘛！為了掙個文憑，連老婆孩子都不
要了，都成了社會性的問題了。電大、函大、刊大，哄小孩子去吧！還不是豬八戒
辦學習班教授猴拳？
倒是那些其貌不揚、肥頭大耳、嘴上油漬麻花衣著窩窩囊囊的角色，兜兒裡有
「內容」。他們也不背仿鱷魚皮還是仿狗皮的小提包兒，也不提帶拉練兒的文件夾。
他們的貨色在身上。你是有經驗的。此時，你眼睛的餘光就瞅准了一位。他的兜兒
裡是沉甸甸，而不是一般的鼓鼓囊囊。你斷定他是賣燒雞的或是榨花生油的專業戶。
你開始若無其事地向他靠攏，你挨近他了，你發現他神色凝重，一副跟什麼人不情
願地告別的神情。你剛要伸手，街的那一頭兒卻就響起了鑼鼓聲、鞭炮聲、轟轟隆
隆的汽車聲，他的腦袋朝你這邊一擺，你也順著他眼瞅的方向看去，你始才看見有
一條橫幅在遠處大樓上掛著，大字很醒目：「熱烈歡送親人解放軍開赴老山前線！」
披紅掛綠的卡車開過來了。你眼瞅著車上的戰士，你的手就伸向你旁邊那位的
兜兒裡了。這時候，你猛然看見那車上的戰士，好年輕！比你的年齡還要小，你的
眼光跟其中的一個小戰士對視了！那個戰士居高臨下地看見你了，肯定也看見你的
那只手了，他卻沒有喊。他眼角的淚一下流出來了。你的手顫抖了一下，縮了回來。
車開過去了。那個戰士還在扭著頭看你，他那晶瑩的淚珠在陽光下問著亮光。
你旁邊的那位老漢流著淚在喃喃自語：「他不讓我來送他的，又來了，這不是
讓孩子更難受嗎？」
「誰？」
「那個一直看咱的！」
「你認識他？」
「他是我小兒子！」
你喔喔地放聲哭了.你哭得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