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堂文集 冬天企盼
我大哥劉玉華特別喜歡冬天。他說是冬天多麼好！外邊兒雪花飄著，屋裡火爐
生著，豬肉白菜豆腐粉皮兒的那麼鈍著，小酒壺兒那麼一捏，小錯誤那麼一犯，小
檢查那麼一寫，那真是神仙過的日子，美得你沒治。因此上，如果讓我投票選舉一
年四季中的最佳季節並且非投不可的話，那我肯定會投冬天，這是沒有問題的，冬
天是寫檢查的好季節嗯。他還賦詩一首呢：冬天好，冬天適合作檢討。夏天熱，夏
天檢討易煩躁。春秋兩季亦不宜，誤了農時怎得了？與個檢討怪不錯，只是錯誤須
犯得小。
玉華大哥發這番感慨的時候，正給楊稅務寫檢查。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他「有初
中肄業之文化」，自我感覺有點文采，找不著地方施展，就老盼著別人犯點小錯誤，
他好去給人寫檢查。
楊稅務當然就在公社做稅務工作，但他特別喜歡參加各種各樣的工作組，諸如
學大賽了，抗旱了，計劃生育了，打狗了等等，他都積極參加，民兵訓練也能指導。
你問他：「怎麼什麼樣的工作組都有你呀？」他就說：「操，公社一級的幹部哪能
分工這麼細呀，主要是圍繞中心開展工作，嗯，什麼都抓！」工作組的工作都是在
酒席桌上安排的，唱起酒來他就開始羅羅兒：「打狗很重要，啊，打狗是我軍的光
榮傳統。戰爭年代你正要摸敵人的哨，狗叫了，你說咋整？現在呢，又有狂人病，
你不打，讓它十咬，毀了，神經兮兮的了。一個莊要有那麼三十五十的狂犬病患者，
還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呢，屁也建不成！當然摟，抗旱也是很重要的摟，我看你們
村的地都幹得鱉蓋子樣的了，那還不抓緊抗旱？還打狗呢，分不出個主謂語來！」
有一回，莊上放電影，開演之前他還拿著話筒瞎羅羅兒呢：他說是「要堅決把
山羊消滅光，一個山羊就是一個吳化文，不殺山羊怎麼封山造林？你造的還不夠它
啃的，那還造個屁呀？當然摟，大積農家肥也是很重要的縷，莊稼一支花，全靠肥
當家，你把山羊都殺了，怎麼積農家肥？沒有肥怎麼打糧食？打不出糧食你喝西北
風呀？還看電影呢，分不出個主謂語來！」
他這樣三喝蘿喝就把中心工作給喝走了樣兒，本來是要打狗，喝著喝著就成了
抗旱，總之是什麼重要什麼緊急就先抓什麼。老百姓還很歡迎他，說他對農村工作
很熟悉，工作作風有靈活性，不強制命令，有一定的哲學思想。公社黨委卻不得意
他，說他是個酒暈子，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八個小時睡著，十六個小時醉著，腦瓜
兒不清醒，賣矛又賣盾，拿中心工作當兒戲。加之他的本職業務也不怎麼樣，稅收
任務完不成，還經常受個小賄什麼的。借著一封人民來信，就停了他的職，讓他寫
檢查。
楊稅務還沒多少文化，他能羅羅兒，但不能寫。他愛人稅務嫂子就請玉華大哥
替他寫。稅務嫂子很年輕很漂亮，喜歡參加集體勞動，她不貪圖掙幾個工分，而是
喜歡那種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的氣氛。她對玉華人哥的文采很欣賞，玉華大哥管她叫
「公家嫂子」，說她的胸脯是「全世界最溫暖的地方，天越冷它就越溫暖，作為一
個公家的嫂子你不能光給楊大哥一個人暖手暖被窩兒囑。就笑得稅務嫂子呼吸不暢。
她對玉華大哥寫的一首「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個體勞動則不行，不管你多
麼有水平」的詩也特別感興趣，經常背上它-兩句，以這樣的文采替楊稅務與個小檢
查不是小菜兒一碟嗎？那個冬天裡，玉華大哥就享受了一次「外邊兒雪花飄著，屋
裡火爐生著訁小酒壺兒那麼一捏，小檢查那麼一寫」的樂趣。玉華大哥說：「這錯
誤犯的！按？還怪有水平哩，楊稅務一年要是犯它個三次兩次的就好了。」稅務嫂
子就說：「不盼著人家進步，還盼著人家犯錯誤，什麼思想！」
檢查寫得不錯，公社黨委比較滿意。非但沒給楊稅務什麼處分，還讓他改行當
了民政助理。
實行生產責任制了，集體勞動不怎麼搞了，楊稅務退休了。開始，楊稅務思想
上還有點小抵觸，說是：「社會主義了這麼多年，單幹的路就這麼走上了？還是個
問題哩I毛澤東思想深入人心，集體主義思想永放光芒，單幹的路就那麼好走哇？老
華子，你對集體主義也挺有感情不是？還。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什麼的？」
玉華大哥就說：「那當然！咱們沂蒙山過去是革命的根據地，今後就是社會主
義的根據地走了,嗯。」
後來，他二位竟大顯身手，兩家合辦起了家電服務部。玉華人哥發揮他「有初
中肄業之文化」的特長，參加了一次「學習兩個月，收費三百八，學會發給結業證，
學不會再學」的學習班，回來專營修理。稅務嫂子則發揮她年輕漂亮的特長，利用
楊稅務先前的關係，跑執照跑貸款跑業務，楊稅務就專職當負責同志。
楊稅務退了休比不退休還您。天天豬肉白菜豆腐粉皮兒的那麼炳著，小酒壺兒
那麼一捏，完了就玩兒哲學，「看來形勢就這麼個形勢了，關係很重要，啊，沒有
關係怎麼開展業務？屁也開展不起來，當然縷，技術也是很重要的樓，沒有技術瞎
雞巴整，崩就炸你一傢伙！」
玉華大哥在那個服務部裡實際成了一個小夥計，工資雖不 低，但領了就算完，
所有剩餘價值都沒他的事兒。他就有點小不悅。楊稅務還恩賜似地說是：「脫產幹
部的生活你就這麼過上了，工資相當於鄉長一級，嗯！」稅務嫂子則跟他嘻嘻哩哩，
以提高他的積極性：「你說我這兒是什麼來著？，全世界最溫暖的地方勺怎麼琢磨
的來！」
那年秋天反腐敗清理公司，楊稅務緊張了。玉華大哥對照有關條款，就發現該
服務部在行賄受賄偷稅漏稅方面占了好兒條。楊稅務就挑出幾條很一般的違紀項目
填入「自查申報表」，同時令玉華人哥寫幹個態度誠懇的小檢討，爭取個主動性。
玉華人哥寫檢討的時候，當然就豬肉粉皮兒的那麼燭著，小酒壺兒那麼一捏。可他
怎麼也提不起情緒，發揮不出水平。稅務嫂子說：「你不是最願意寫檢查嗎？」玉
華大哥就說：「我願意給別人寫政治方面的小檢查，經濟方面的我根本就不會寫。」
楊稅務就在旁邊兒盯著，他寫了錯別字又改過來的地方，楊稅務還讓他撼上手印兒
呢！象沒他的事兒似的。
不出楊稅務之所料，清查危機很平安地度過了。楊稅務就又開始玩兒哲學：
「看來情況就這麼個情況於，態度很重要，囑，當然嘍……」
冬天來了。玉華大哥又開始嘟嚷：「還是集體勞動好哇！」
稅務嫂子說：「又想。把愛情來產生，呀？」
玉華大哥說：「是容易跟壞傢伙作鬥爭！」
稅務嫂子還挺警覺：「誰是壞傢伙，誰是壞傢伙？，，
玉華大哥說：「剝削階級！剝削階級是壞傢伙！」
過兩天，玉華人哥又啷嚷：「還是冬天好哇！」
稅務嫂子說，「『冬天適合作檢討『呀？」
玉華大哥就說：「冬天來了搞社教，老子辭職不幹了！」說著收拾工具回了家。
楊稅務夫婦就又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