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年輕的紅迷朋友的看法,現在我介紹給大家,不知道您有何高見?
我個人是不同意給晴雯貼上諸如「具有反抗性的女奴」一類的標簽的。晴雯的悲劇,是一個性格悲劇。她個陛鋒芒太露,太率性而為了。林黛玉身為小姐,性格太露,說話鋒芒太厲害,尚且被人側目,王夫人就對她很不以為然;你一個下賤丫頭,竟然也由著自己的性子生活,這還得了!王夫人老早注意到,晴雯罵小丫頭。那模樣很像林妹妹,其實恐怕更像的,是那種開放式的性格。當然,林黛玉有文化修養,她使性子,全用的文雅的方式,也不跟丫頭們衝突,她是在小姐公子的圈子裡使性子;晴雯就比較粗俗,顯得輕狂,罵起小丫頭來,那派頭比主子還主子,你注意到了嗎?晴雯動不動就說把哪個丫頭僕婦攆出去,打發出去,那簡直成了她的口頭禪了。
晴雯之所以能那麼由著性子生活,一是她很得賈母喜愛,直到王夫人都把晴雯攆出去了,賈母還說,「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還不是一般的好,是「甚好」,賈母對她的評價可說是非常之高。我覺得賈母和王夫人雖然是同一個階級裡的人,但是她們的差異很大,賈母是一個能夠「破陳腐舊套」,有些新思維,能接受某些新事物,並且比較欣賞開放性的性格的人。她對鳳姐和黛玉乃至晴雯的開放式性格都能欣賞,至少是能夠容忍,她把晴雯派去服侍寶玉,是覺得「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都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而王夫人卻絕對不能容忍晴雯這樣的「狐媚子」、「妖精」。當然,到了寶玉身邊以後,晴雯深得寶玉寵愛,這就更讓她誤以為自己可以就那麼樣地長長久久地生存下去,覺得別的丫頭婆子是可以攆出去的,而自己是絕對不存在那種危機的。直到被王夫人叫去當面斥駡之前,她是一點被攆的憂患意識也沒有。
對晴雯是貼不得「反抗女奴」的標簽的。如果她覺得自己是奴隸,要反抗,那麼她就應該把榮國府,把大觀園,把怡紅院視為牢籠,就應該想方設法逃出去,或者為一旦被驅逐出去早做打算。但是她一貫以留在那個「牢籠」裡為榮,為福。「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那回,她因為慵懶任性,把寶玉惹急了,就說要去回王夫人,把她打發出去,那麼,她是怎麼反抗的呢?她說:「為什麼我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出去,也不能夠!」還說:「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她雖然沒有跟寶玉發生關係,並且對襲人那種她認為是鬼鬼祟祟的行為不以為然,常常予以譏刺,但她在意識裡,顯然認定自己早晚是寶玉的人。別人或者會被攆出去,她自己就往外攆墜兒,但就她自己而言,她是不會被攆出去的,就是寶玉生氣說要攆她,她就不出去,寶玉也無可奈何。
賈府的這些丫頭們,吃的是青春飯,年紀大了,就像李嬤嬤在第二十回說的那樣:「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第七十回一開頭,就說大管家開了一個人名單子來,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也就是應該為奴隸主生產新奴隸,他們正等著從主子各房里拉出到了年紀的丫頭,分配給他們去進行那樣的生產。鴛鴦、琥珀、彩雲本來都應該「拉出去配一個小子」,因為各有具體原因,暫不出去,只有鳳姐和李紈房中的粗使丫頭拉出去配了小子,得不著府裡分配的丫頭的小廝,才允許他們外頭去自娶媳婦。
晴雯對拉出去配小子這樣的前景,渾然不覺,以為自己既是老太太派到寶玉身邊來的,寶玉對她又寵如珍寶,便只把大觀園怡紅院當成個蜜罐子,似乎自己就可以那麼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她的渾渾噩噩,跟另外一些丫頭,成為了鮮明的對比。
其實,要說反抗性,墜兒比晴雯強多了。墜兒為什麼偷平兒的蝦須鐲?當然不會是偷來自己戴。別忘了誰跟墜兒最好,最知心,能說私房話?在滴翠亭裡,跟墜兒說最隱秘的事情的是誰?是林紅玉,也就是小紅。小紅是大觀園丫頭裡覺悟得最早的一個,前面我分析過為什麼她能那麼早就把世道看破,她說,「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那是第二十六回,她跟比她地位更低的小丫頭佳蕙說的。墜兒是小紅最可信賴的朋友,這樣的意思她也一定跟墜兒說過。因此,墜兒偷鐲子,那動機不消說,就是為以後被攆出去也好,被拉出去配小子也好,積攢一點自救的資金。墜兒的偷竊行為不可取,但她的動機裡,實在是有合理的成分,她比晴雯清醒,晴雯是一個自以為當穩了奴隸而去欺負小奴隸的丫頭,墜兒卻是一個打算從奴隸地位上掙扎出去的小丫頭。
大觀園裡的丫頭們,基本上分成三類。一類以小紅為代表,知道自己並不能在那裡頭過一輩子,因此早做打算。當然,小紅採取的手段比墜兒積極,她後來以自己超常的記憶能力與口才,贏得了鳳姐的欣賞、信賴,成為鳳姐身邊一個得力的丫頭,攀上了高枝。但她的目的,只是從鳳姐那裡學一些眉眼高低,擴大自己的見識面。她早就大膽地愛上了府外西廊下的賈芸,不是把自己的前途鎖定在榮國府裡,而是選準時機就要衝出樊籠,去建造自己所選擇的較為自由的生活。司棋也是這樣一種人。鴛鴦在抗婚以後,意識到賈母的死亡也就是自
己一貫生活狀態的結束,甚至是生命的大限,對未來絕對沒有玫瑰色的期望。儘管每個人的情況還有區別,但這是一類,就是知道這樣的奴隸生活即使待遇還不錯,卻是不可能當穩了丫頭而沒有變化的,因此暗暗地早拿好了主意。第二種就是晴雯、襲人一類——當然晴、襲二人的想法和做法並不相同甚至相反。襲人的路數很像薛寶釵,就是以收斂的方式,溫柔的方式,順應的方式,來應付各方面的人際。對寶玉,她以情切切、嬌嗔的方式,伴隨以肉體的魅惑,牢牢地把握住,時不時地給些真誠的,確實可以說是為寶玉好的諷諫規勸。她把自己的前途,鎖定在了寶玉穩定的二房的位置上。晴雯呢,上面講了,她覺得自己地位很穩固,當然,她沒有去細想,而她那種開放式的、奔放的性格,也不習慣於今天去想明天的事。第五十一回,襲人回家探視母親,她和麝月代替襲人照顧寶玉,襲人剛走,她就卸了妝,脫了裙襖,往熏籠上一坐——熏籠是當年放在屋裡取暖的炭火箱子,鋪上褥子,圍著被子,坐上去非常舒服——她就懶得再動了。麝月笑她:「你今兒別當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她怎麼說呢?她說:「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她以為她就可以那麼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地在寶玉身邊過下去。第三種,就是既沒有小紅、司棋、墜兒那樣的早為以後打算的想法和做法,也沒有永久留在主子身邊的競爭優勢和自信心,得過且過,隨波逐流,像秋紋,就屬這一類。這樣的人既然沒什麼爭強好勝之心,也就不會去管閒事,不會立起眉毛說要把比自己地位低的小丫頭和僕婦攆出去,這一類的丫頭,應該居大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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