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神遊太虛境,隨警幻仙姑過牌坊、進宮門、入二門、見配殿,那些配殿的匾額很奇怪,他記得的有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請注意,他不記得有諸如幸福司、快樂司、歡笑司一類的名目,而警幻仙姑告訴他,那些司裡,貯藏的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這當然是曹雪芹的藝術想
像,是為體現全書主旨的精心設計。在那樣一個由神權、皇權支撐的男權社會裡,天下所有的女子,從皇后妃嬪、誥命夫人到平民婦女、丫頭娼妓,儘管她們之間還有階級差異,每一個具體的生命更悟。當然,上述我點出的王夫人的作為,其性質確實是階級壓迫,是摧殘活潑美麗的青春花朵,這個看法我仍然不變;但是,她也曾有過青春,也曾是顆純淨的珠子,她婚後成為貴族夫人,是那個社會,特別是男權坐標下的虛偽道德價值觀,把她浸泡成了腐臭的死魚眼睛,她所做的壞事,並非是她天性裡帶來的邪惡造成的。王夫人辱駡驅逐晴雯,是一種超出她們兩個生命之間的性格衝突,那麼樣的一種社會性悲劇,就王夫人本身的性格而言,她確實可以說是「原是天真爛漫之人」。第七十七回寫芳官、藕官、蕊官三個姑娘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決定削髮為尼,水月庵和地藏庵的兩個主持姑子趁機花言巧語,說三個姑娘想出家是高尚的意願,太太倒不要限制了她們的善念,接下去,曹雪芹使用了這樣的敘述語言:「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今聽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心緒正煩,那裡著意在這些小事上……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取些東西來齎賞了他們……」我後來悟出了曹雪芹這個文本的高明,他不是先驗地設定誰是壞人,然後去寫他如何做壞事,而是非常真實地寫出了具體的人在具體情境裡,如何被社會主流價值體系那只無形的手,支配著其行為。個人的性格在這個過程裡雖然也起作用,但如果要追究壞事的責任,那麼主要的責任是不合理的社會制度,是那個制度賴以支撐的,不正確的價值觀。他對王夫人就是這樣著筆的,寫得非常準確,真實可信,而他想肯定和否定、歎息與諷刺的內涵,全在裡頭了。
我為什麼要在這裡說一段關於王夫人的話呢?大家知道,曹雪芹他設計金陵十二釵的冊子,從第五回直接寫到的十四頁圖畫和判詞一就是正冊十一頁,副冊一頁,又副冊兩頁——可以推知他的方案,應該是不收「魚眼睛」的,王夫人這樣的婦人,以及年齡在她上下的已經出嫁的中老年婦女,一概不入冊。冊子裡收的基本上都是青春女性。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李紈,兒子已經不小了,自己年齡應該已在三十上下;還有王熙鳳,也已結婚生了女兒,作為珠子,開始變顏色了,但畢竟還能閃光,他也安排入冊。這樣處理,跟警幻仙姑說各司裡放的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那個話並不自我矛盾,他寫這整部書,是獻給青春女性的,書裡當然也寫到「死珠子」「魚眼睛」,但是那些女性都是陪襯,因為「死珠」和「魚眼睛」已經被男權同化,成為泥作骨肉的,被污染的生命了。雖然他也為這些曾經有過青春的女性歎息,但是,他不安排她們入冊,因為她們已經喪失了作為女子的代表性。「死珠」和「魚眼睛」並不是天生的壞女人,他寫王夫人就把握了這個分寸,這是我們讀《紅樓夢》時應該搞清楚的。
那麼,賈寶玉看了薄命司門外的對聯,便知感歎。下面就寫他邁進門裡了。他看見十數個大櫥,其中一個封條上頭標明「金陵十二釵正冊」,他很驚訝,他說:「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只十二個女子?」這句話非常要緊,除了字面的意思,還讓我們知道,小說裡的榮國府、甯國府,還有後來建造的大觀園,也就是全書第三回以後,除去第四回前面大半回,故事的背景是在北京而不是在南京,不在金陵那個空間裡;而且,寶玉他並沒有關於金陵的記憶,關於金陵的信息,他全是從大人那裡聽來的。警幻仙姑聽寶玉這樣問,就跟他解釋說,貴省女子固然很多,但這櫥裡的冊頁只選擇要緊的錄入,庸常之輩是沒資格被錄入的。於是寶玉就看見了三個大櫥的另外兩個上面,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和「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字樣,他就去開櫥,拿出冊子來翻了。
曹雪芹寫得非常高妙。他不是寫寶玉先看正冊,再看副冊、又副冊。他寫寶玉先看的又副冊,而且,只看了兩頁,覺得不理解,就擲下不再看,去另拿副冊看,副冊他只看了一頁就也擲下了,最後才看正冊,總算一口氣把十一頁全看完了。
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十二位女性,我已經全都探究完了。現在要探究的,是副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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