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一個問題,就是副冊裡都是誰?是哪十二位女性?
副冊,寶玉只看了一頁,這頁上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幹、蓮枯藕敗,後面的判詞是:「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大家都知道,這說的是甄英蓮,也就是香菱。薛蟠娶來夏金桂,「兩地生孤木」當然是拆字法,就是「桂」字,金桂一來,香菱就被她折磨死了。高鶚寫後來夏金桂死了,香菱被升格為正妻,顯然完全違背了這幅畫和這個判詞顯示的預言。
副冊裡收入了香菱,那麼,也就立了一個標杆,身份跟她類似的女子,應該被收在這個副冊裡。香菱有雙重身份,作為甄英蓮,她是鄉宦甄士隱的女兒,甄士隱在當地,也算得望族,英蓮雖然比不了簪纓侯門裡面的貴族小姐,畢竟也算是小康之家的正經閨秀,比丫頭僕婦的身份高多了;但是她很小就被人偷走,長大後,被薛蟠買去做妾,身份就不如一般小康之家的待嫁小姐了。但是,比起丫頭僕婦,卻又地位略高,她平時也有小丫頭服侍,書裡寫了,你記得那名字嗎?叫做臻兒。以香菱的這兩種身份做標杆,我就推想,跟她在一個冊子裡
的女子,應該要麼是正經的小姐,要麼是給人做妾而又優點突出的女性。那麼,副冊裡除了她,還應該有哪十一位呢?
在探究其他十一位是誰之前,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先討論一下,那就是,在副冊裡,香菱肯定是排在第一位嗎?如果你實行文本細讀,你就會發現,曹雪芹寫寶玉看冊頁,只在寫到他看正冊時,非常明確地寫道,「只見頭一頁上」畫著什麼寫著什麼,然後一頁頁地往後看,因此,正冊的排序是非常清楚的;但是他寫寶玉看又副冊和副冊,都沒明確寫出他看到的是第幾頁,只說他「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揭開看時」,於是看見點什麼。寶玉看又副冊和副冊時,尤其漫不經心,隨手揭開,看兩眼就扔掉,那麼,他所揭開的那一頁,肯定就是第一頁嗎?像他看副冊,居然揭開只看了一頁就懶得再看了,雖然曹雪芹寫出來他看到的是什麼,讀者也都猜到是香菱,但是,能肯定香菱就在第一頁上麼?
香菱出場,脂硯齋有多條批語,說她日後會和她母親一樣,表現出「情性賢淑、深明禮義」的品質,她「根源不凡」,也就是「根並荷花一莖香」,是一個超越一般水平的美女。前面講過,榮國府裡的人們見了她,覺得她的模樣兒品格兒足艮秦可卿相像,那時候她還只是個小丫頭,人們不清楚她的來歷,她自己也完全失去記憶,但是她渾身上下卻散發出高貴的氣質。第一回裡,寫到甄士隱抱著她在街上看熱鬧,來了一僧一道,那瘋和尚就跟他說:「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我前面講過了,「有命無運、累及爹娘」這八個字,也是香菱和秦可卿的共同之處。針對第一回的有這八個字的句子,脂硯齋就寫下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眉批,她是這樣寫的:「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所以,「有命無運、累及爹娘」這八個字,尤其前四個字,不僅是對香菱和秦可卿,也是對書中所有女子,乃至作者本人的一種概括,表達出個體生命與所遭逢的時代、地域、社會、人際之間的複雜關係。那就是,你雖然有了一條命,但是你卻很可能沒有好的機遇,好的運氣,自己難以把握自己的生命走向。「有命無運」四個字,是一種悲觀的沉痛的歎息,但我認為曹雪芹這不是在宣揚迷信,不是在宣揚宿命論,他在沉痛之餘,通過全書的文本,特別是通過賈寶玉的形象,也在弘揚與命運抗爭的精神。他嘔心瀝血地寫這部書,本身就是一種向不幸命運挑戰的積極行為。
香菱可以說是全書頭一個出場的,又具有照應全書女性命運的很重要的一個象徵性角色。賈家四位小姐的名字合起來才構成了「原應歎息」的意思,她一個人的名字就表達出了「真應該憐惜」的感歎。八十回後她的慘死,應該也同樣具有象徵意義。她被夏金桂害死,正當夏天,本來是最適合蓮花菱角生長的季節,卻有金桂來克她,來對她進行摧毀。「金桂」諧音「金貴」,金殿裡的權貴,也就是來自皇帝方面的威力——當然,這只是一種象徵,不是說夏金桂就是皇宮裡的人,她的出身和身份書裡交代得很清楚——因此,香菱之死不僅是她一個人的悲劇,也是全書眾女兒總悲劇的一個預兆。出於這樣的考慮,我覺得,在金陵十二釵副冊裡,香菱應該排在第一,寶玉揭開副冊時,看到的就是這一頁。可惜寶玉沒有繼續往下看,這當然是作者曹雪芹的一種藝術技巧,到了小說裡,那藝術形象即使有生活原型,也只能是由作者來驅使,曹雪芹他就故意這麼寫,留給我們一個巨大的懸念,那就是,這金陵十二釵副冊裡,如果香菱排第一,那麼誰排第二?依次下去又該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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