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朝時期,李煦、曹頫的被懲治,現在還可以查到不少檔案,但是,乾隆四年平息「弘皙逆案」後,涉及此案的弘皙等重要案犯的檔案材料保留下來的很少,現在能查到的也大都十分簡略,或語焉不詳,甚至輕描淡寫,給人一種小風波一樁的感覺。這顯然是乾隆從政治上考慮,所採取的一種措施,就是儘量銷毀檔案,不留痕跡,以維持自己的尊嚴,並防止引發出另外的麻煩。也就在那以後,原來清清楚楚的曹氏家譜,忽然混亂、中斷。曹雪芹究竟是曹顆的遺腹子,還是曹頫的親生子?甚至究竟有沒有這麼個人,這個人後來究竟是怎麼個生活軌跡,全都失去了鑿鑿有據的檔案,後世的研究者不得不從別的角度尋覓資料,艱苦探索,以求真相。有些不知道那個時代這種情況的讀者,特別是年輕人不理解,比如說為什麼我的這番揭秘不直截了當地公佈檔案,比如說某某角色的原型已經查出清朝戶籍,或者宗人府檔案,或者某族古傳家譜,那人就在其中第幾頁,第幾行到第幾行……如果真能查到,還會等到我來查來公佈嗎?紅學起碼有一百年歷史了,最有成就的紅學專家,從曹寅、曹顒和曹副以後,也都只能是從非直接的檔案材料,甚至拐了幾個彎的資料裡,去探究曹雪芹其人其事,去探究書裡所反映的歷史內涵與社會內涵,去探究書裡角色背後的名堂。乾隆朝「弘皙逆案」後的相關信史與過硬的直接性資料真可謂鳳毛麟角,進行艱苦推測,是不得已而為之。
就在我的講座還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播出期間,就有一位熱心的青螭先生來信告訴我,他查到兩條資料,一條據民國王次通先生在《岱臆》裡說,胤礽為太子時,曾為岱廟道院題字,賜給道土黃恒錄,後來石刻題的是「純修」兩個字;另據清任弘遠《趵突泉志》,胤仍曾為趵突泉題碑,四個字是「滌慮清襟」,他被廢後就給清除了。胤扔當太子的時間很長,而且被認為書法出色,跟著康熙南巡,以及自己遊玩,到處題字,被刻石以為久遠留存,數目一定非常之多,但是,一個政治人物隨著他的垮臺,他在各處留下的題字,也就會被一一清除。歷史既是勝利者所寫的,也由勝利者刪除修改,發生過的事情,可以讓它從記載上基本消失,使事實沉默在悠長的時間裡。曹家到了曹頫以後,就是這樣的遭遇,還有這麼一家人嗎?後來都哪裡去了?曹頫本人在乾隆四年以後是否還活著?以什麼身份活著?如果死了,又是怎麼死的?曹雪芹究竟是不是他親兒子?究竟何時生?何時死?甚至究竟寫沒寫《紅樓夢》?也許今後能查到過硬的檔案,被公佈出來,但是在目前,不是我一個人,所有的研究者,都不得不採取使用旁證進行推測的辦法。
我們探討李紈也只能是這樣。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得到了一本可信的曹雪芹創作筆記,上面明確地寫著,我是以生活裡的誰誰誰,來寫成書裡的誰誰誰。有的人一直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做原型研究,誤以為我要做的事情,就是來一番歷史性的索隱,把書裡的這個角色跟歷史上的哪個真人畫等號,又把哪個歷史上的真人跟書裡的某個角色畫等號。這樣的等號是萬萬不能畫的。我說秦可卿的原型是廢太子的女兒,我的意思是曹雪芹以這個真人的情況為素材,將其通過藝術想像,塑造成了這樣一個藝術形象。我說賈寶玉的原型就是曹雪
芹自己,也並不意味著他是在給自己寫自傳。我說自傳性,意思是《紅樓夢》是一部具有自傳因素的小說,賈寶玉這個小說人物,是曹雪芹根據自己的人生經歷和生命體驗,加上虛構成分,進行了藝術昇華,而形成的一個藝術典型。我對書中所有人物、情節、細節乃至物件的探究,都是這樣的意思。自傳和具有自傳性的小說,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使用時一直將其嚴格地區分開來。
大家應該都知道,世界上的小說,有的是基本寫實的,作者所使用的素材是生活中實際存在的;而有的小說呢,則是非寫實的,甚至完全是離開生活真實,憑空去架構出來的。寫實的小說很多,不必舉例了,完全不寫實的小說,比如阿根廷有個小說家博爾赫斯,他是個圖書館管理員,他寫的許多小說就不是從他自己的生活經歷出發,甚至也根本不是他在現實裡的所見所聞,他完全根據看到的書本上的東西,加以想像、昇華,最後形成他那種風格獨特的小說。例如他的名篇《小徑分岔的花園》,就是脫離實際生活的憑空設想。他那樣的小
說也有人喜歡,也具有其獨到的美學價值,但是,研究他那樣的小說,顯然就沒必要搞原型研究。
而我為什麼熱衷於搞原型研究呢?我寫小說,基本上全是走寫實的路子。但是小說畢竟不是檔案材料,不是新聞報道,不是報告文學,即使以自己為素材,把自己當主角,也不能寫成自傳,寫成回憶錄,也必須要從素材出發,有一個昇華的過程。寫實性的小說,自傳性、自敘性、家族史的小說,尤其要重視這個昇華的過程。一九九零年,我開始構思我的第三部長篇小說《四牌樓》,我想把它寫成具有自敘性、自傳性、家族史特點的小說,構思過程中,我就來回來去地想怎麼昇華呢?怎麼完成從原型到藝術形象的創造過程呢?很自然地,我就想到了《紅樓夢》,對曹雪芹的文本進行一番探究,他那些藝術形象,是怎麼從原型演變昇華而來的?我要好好借鑒。所以至少對我來說,這種原型研究是非常有意義的,可以學以致用。一九九二年我寫成了《四牌樓》,後來得了一個上海優秀長篇小說大獎,二零零五年法國翻譯了裡面的一章《藍夜叉》,為之出了單行本。當然,我的寫作不能跟大師們相比,但是,對前輩文學大師的經典文本的探究,應該是我能夠做,也可以去做的事情。曹雪芹的《紅樓夢》,我篤信魯迅先生的八字斷語:「正因寫實,轉成新鮮。」我就是要鑽進去,探究曹雪芹他怎麼把生活裡的人物,演變昇華為小說裡的藝術形象。首先,我對他設計的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十二位女性和賈寶玉進行原型研究,突破口選擇了秦可卿,就這樣一步步地,現在進行到了李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