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探春遠嫁,遠到漂洋過海,究竟是到了什麼地方呢?八十回裡既然出現了以上一些外國的名字,那麼八十回後,探春所去的地方會不會就是這當中的一個呢?還是曹雪芹另外再設計出一個地方,一個外國,或者不說外國,說番邦,給取另外一個名字呢?我認為,根據曹雪芹慣用無意隨手、伏延千里的手法,他後來寫探春遠嫁,所去往的地方,就應該在八十回裡設下伏筆,那麼,在上面所列舉的名稱裡,我覺得最可能的,就是茜香國。
茜香國不清楚是以哪國為原型再加以虛化的國家。它當時的國王是女的,但跟出產「女兒棠」的女兒國應該不一樣,不會也是一個沒有男人的國家。那麼這個國家跟中國的關係,就可能很微妙。女國王居然把系內衣的帶子,其實就是內褲的腰帶,作為給中國皇帝的貢品,這或者說明那國家還沒有像中國那樣,出現比較高級的文明,顯得有些野蠻愚昧,或者說明兩國之間有些糾紛,這樣進貢具有某種故意不恭的挑釁性。總之,我覺得曹雪芹設計出這樣的國家這樣的貢品,不會只是僅僅為了用那腰帶——到了中國當時叫汗巾子——來作為蔣玉菡和襲人後來結合的伏筆,可能還有一石數鳥的用意。
我們都注意到,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探春抽到的是寫著「瑤池仙品」的杏花簽,上面的詩句是「日邊紅杏倚雲栽」,簽上說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於是就說: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這些情節所傳遞的信息是很清楚的:探春今後的婚姻是「日」指配的,她嫁出去以後,地位是王妃,而出嫁的季節,就是杏花盛開的清明時節。
如果是茜香國和中國發生糾紛,中國皇帝為了緩和矛盾,答應把中國的公主或郡主遠嫁給茜香國的女國王的一個兒子為妻,那是完全可能的,八十回後如有那樣的情節,是不足為奇的。而中國皇帝又哪捨得把真正的公主和郡主嫁到那種相對而言還很不開化的蠻荒之地呢?就完全可以用冒牌貨,聲稱是公主或郡主,嫁到那邊去,起到像歷史上王昭君一樣的「和番」的作用。那麼,在書裡的賈家,首先是榮國府,因為藏匿江南甄家的逆產被嚴厲追究的關口,賈政獻出探春,以供皇帝當做公主或郡主去「和番」,是有可能的。探春的美貌、風度、修養、能力,恐怕是皇家的公主郡主們都難匹敵的。茜香國使臣一看,肯定滿意,就是茜香國女王或王子親自來過目面試,也絕對不會失望。這樣,探春遠嫁過去,身份當然也就可以說是王妃。
當一個王妃,那還能算薄命嗎?一位年輕的紅迷朋友跟我討論,我就對他說,如果是在中國,在北京,那時候的一位貴族家庭的小姐當了一個王妃,那當然不僅對她個人來說算得幸福,她的整個家族,也會為她而驕傲。曹雪芹的姑媽,就嫁給了平郡王,是一位王妃,《紅樓夢》裡應該是沒把她作為原型,塑造成一個藝術形象,但是上面引的那句「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應該是曹家女兒們開玩笑時說過的一句真話,被曹雪芹很自然地挪用到了書中。探春的原型,未必真是像王昭君那樣,以那樣高的身份規格送去和番,也許生活中的真實情況,只不過是皇家賞給了某個遠域部族的中等首領,當然目的還是政治性的考慮,所謂威猛並施,你那部族叛亂我就堅決鎮壓,你如果表示投降歸順,那麼所賞賜的就不僅有物品,還有活人,探春的原型就應該是那樣的一種活人賞賜。因此,這種遠嫁,即使真達到王妃的名分,說穿了也還是充當人質,縱使像探春原型那樣「才自精明志自高」,去了以後發揮出一一些管理方面的才能,也還是要哀歎「生於末世運偏消」,不是什麼幸福快樂的事情,依然得算是紅顏薄命。
第七十回末尾,寫寶玉和眾女兒們放風箏,探春放的是一隻鳳凰,這本來很吉祥,但是,忽然又飄來一個鳳凰風箏,似乎更吉祥,更怪的是又來了個門扇那麼大的喜字風箏,還發出鐘鳴一般的聲音,這不更錦上添花了嗎?兩隻鳳凰一大喜,多好的象徵啊,可是,那三隻風箏最後竟是絞在一起,三下齊收亂頓,結果呢,線全斷了,三個風箏全都飄飄搖搖遠去了,竟是很糟糕的一個局面。我認為,這就喻示著,探春的遠嫁,表面上體面,其實,是雙方政治較量當中的一個互相妥協的產物,借用第五十三回賈珍說的那個歇後語,叫做「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裡頭苦」。於是,再想想,第五回冊頁裡關於探春那幅畫,為什麼一定要畫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放風箏,船上那個女子為什麼掩面泣涕?就是象徵著,休戰可能是短暫的,麗只風箏隨時又可能絞成麻花,齊收亂頓,線斷無常。第二十三回,探舂的燈謎詩,有一句就是「遊絲一斷渾無力」,她遠嫁後,其實也可以說是命若遊絲。
高鶚續書,倒是寫了探春遠嫁,但是嫁出去沒多久,就回家探親來了。這是不符合曹雪芹的悲劇性構思的。她是斷線風箏,有去無回。脂硯齋在她的燈迷詩後有條批語說:「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可見,第一,她的遠嫁,不是在賈家遭遇滅頂之災,徹底敗落之後,應該是在榮國府為甄家藏匿罪產的事情剛剛爆發,第一波打擊初來的時候;第二,她遠嫁沒多久,皇帝就把甯榮二府參與「月派」謀反跟當年藏匿秦可卿的罪行新老賬一齊算,那時候應該是幾乎沒有什麼再可以回旋的餘地了,但是,對她的處世應變能力的激賞,竟使批書人認為在那樣一種近乎絕境的情況下,如果她還沒遠去,竟仍然可以做到使諸子孫不至離散;第三,這條批語的口氣,讓我們感覺到,「此人」,也就是探春這個角色,在真實生活裡是確實存在的,而書裡的故事,也是大體都存在的,否則,對一部完全虛構,人物全憑想像捏合的故事書,犯不上去做這樣的設想,去哀哉傷哉地悲歎。
我還特別注意到,第七十一回寫賈母慶八十大壽,特別寫到,有一位粵海將軍鄔家,送了一件重禮,是一架玻璃圍屏。那個時代,玻璃是比較難得、非常貴重的材料,賈母的丫頭,有好幾個就用貴重的東西命名,琥珀、珍珠、翡翠之外,就還有玻璃。我前面已經舉過很多例子,告訴你曹雪芹他常常在似乎無意之間,寫到一個人物的名字或一件道具,似乎是可有可無的廢話,其實,那都打著埋伏呢。那麼,我就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位送玻璃圍屏的粵海鄔將軍,從名稱上能看出是負責海防的武官,他在八十回後,也許就是負責安排探春遠嫁事宜的人物之一。書裡說賈母特意叮囑鳳姐,說好生收著那圍屏,她要留著送人的,那麼,八十回後就應該有這架玻璃圍屏出現,不知究竟派了個什麼用場,在故事發展中是否起到了一定作用?
那麼,講到這裡,我把金陵十二釵裡的九釵,都分析到了。下一講我會跟你一起討論王熙鳳母女和李紈這三釵。關於王熙鳳判詞裡的「一從二令三人木」究竟是什麼意思?巧姐為什麼要列在正冊裡?書裡還有一個大姐,跟她是一個人嗎?我要跟你說,李紈不但不是一個道德上完美的人,而且在賈府事敗後,她人性的陰暗面暴露得相當充分,令人寒心,你會相信嗎?希望我下一講的內容,仍然能引起你的興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