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第31講 迎春、探春、惜春命運之謎(2)


    把這四層意思捋一遍,我就覺得,應該是這樣的一種情況:賈赦先娶一正妻,生下賈璉,後來死去邢夫人嫁過來之前,其「跟前人」,也就是一個妾,生下了迎春,為什麼這個「跟前人」「比趙姨娘強十倍」,而且邢夫人認為根據這個「十倍強」的因素,判定迎春應該比探春腰杆硬,否則就成了「異事」?惟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個妾後來被扶正了,但是,不久卻又死去了,在這之後,賈赦才又迎娶了邢夫人為填房,而邢夫人卻一直沒有生育,所以她說「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乾淨」。
    形成了這樣一個思路以後,我就對第三回曹雪芹在交代迎春的出身時,為什麼那麼樣地思前想後,換了許多個說法,有了理解。因為這個角色是有原型的,這個原型確實是小老婆所生,說「妾出」沒有錯,但這個妾生她以後被扶了正,又死了,當然也就可以說是「前妻」,因此,迎春原型雖然出身跟探春原型類似,但她的生母又確實比純粹的小老婆「強十倍」,她雖然懦弱,卻也就不一定有探春原型那樣的因是庶出而派生的自卑感。
    我對《紅樓夢》這部著作的總看法,一再地告訴大家,就是它是一部帶有自敘性、自傳性、家族史特點的小說。有紅迷朋友問,你說的這三項,似乎概念重疊,能說說它們之間的區別嗎?所謂自敘性,就是從小說敘事學的角度分析它,它雖然總體上是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但是,又具有第一人稱的味道。第一回的寫法尤其明顯,設定一塊女媧補天剩餘石,讓它化為通靈寶玉,隨神瑛侍者一起下凡,經歷一番人間的暖冷浮沉,作為可以隨時以第一人稱說話的見證者。這個文本策略非常高明,其中有些敘述語言,比如第十五回寫饅頭庵裡的故事,有這樣的句子:「寶玉不知與秦鐘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這就是把第三人稱和第一人稱糅合在一起的句法,極具特色,不是任何一部以第三人稱寫成的具有自傳性的作品,都有這樣的敘述策略,這是很難得的,值得特別強調一下。而自傳和家族史,概念上也有區別:有的自傳只在涉及到自己的經歷時順便寫到家族;而《紅樓夢》呢,如果說曹雪芹以自己為原型來寫賈寶玉,這個角色的戲份兒非常大,但是也並非每回每段都寫他的事情,有些情節,有些人與事,和他已經沒有直接關係,但卻是他所屬於的那個大家族裡不能不敘述到的,於是加以了展開描寫,比如賈珍負暄收租,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故事等等。
    我之所以說《紅樓夢》這部書裡的人物差不多都是有原型的,就是基於它的這三個特點。當然,小說裡有的藝術形象,比如警幻仙姑,一僧一道,空空道人,是否也有原型?我的看法是,當然不能把話說死,這些角色,就很可能是純粹虛構的了。但也有紅學家就考證出,像跛足道人,暗指八仙裡的鐵拐李,因此和李煦,就是賈母原型他們家,有關係,依然值得深究。有人一聽自己覺得不入耳的見解,就斥為胡說八道、奇談怪論。不愛聽,可以不聽,聽幾句,不中聽,發出些批評的聲音,也是合理的,但是氣急敗壞,必欲封其嘴堵其說,那就不對頭了。讓人說話,天塌不下來,對不對?何況我們所涉及的,不過是紅學研究,學術領域裡的一些分歧,大家心平氣和地平等討論,好嗎?還是牢記蔡元培,蔡先賢他那句話吧:多歧為貴,不取苟同。
    好,我現在就要告訴你,我研究迎春原型真實出身的心得。迎春肯定是有原型的,是曹雪芹的一位堂姐,是他一位伯父的女兒。既然生活裡有那麼一個真實的存在,你曹雪芹把她照直寫出來,不就結了嗎?幹嗎猶豫來猶豫去,一會兒這麼寫,一會兒那麼寫,弄得幾種原稿上的寫法,因為傳抄的途徑不同,都流傳到了今天,讓我們還得討論一番?這就涉及到從生活到藝術的創作方法問題。我前面說了,當生活的真實跟藝術虛構的總框架之間發生難以協調的大困難時,曹雪芹往往是犧牲虛構的合理性,來忠於生活的原生態。像賈赦這個角色的寫法就是如此,前面講得很清楚了,這裡不再重複。有的寫法,比如像對朝代背景,他一是故意模糊,二是不惜略有錯亂,這就不僅是一種藝術處理,也是一種非藝術性的避惹文字獄的做法了。像秦可卿原型之死,應該是在乾隆登基之後,由於賈元春原型告密,秦可卿原型不得不死,但乾隆大施洪恩,此事內部解決,對外遮掩,就算結案,因為元春原型舉罪不避親,精神行為都堪嘉獎,因此對她在宮中的地位進行了提升,小說裡誇張為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這個內在的邏輯雖然存在,但是具體到分章回,曹雪芹卻先用第十三回到第十五回寫秦可卿之死,到第十六回才暗寫皇帝登基和賈元春提升。有的聽眾讀者就來問我,應該是把十六回劈成兩半,把十三回到十五回內容鑲嵌進去,寫秦可卿之死什麼的,才符合生活中真實事件的順序呀,小說裡怎麼寫成這個樣子呢?我想,這就是因為曹雪芹處在非常困難的寫作環境裡,他既得有藝術性方面的考慮,也得有非藝術方面的考慮。我們今天來研究《紅樓夢》文本,也就不得不既有純文本的研究,又得有關於他的寫作環境,也就是康、雍、乾這三朝的政治局面的研究。我想這是《紅樓夢》的特殊性所在,也是紅學特殊性的所在,希望大家能理解我這樣的一種思路。
    具體到迎春身份的確定,我覺得,因素倒可能比較單純,與政治應該沒有牽扯。我覺得己卯本裡那個說法,說她是赦老爹之女政老爺養為己女,應該是生活真實的記錄,迎春原型,就是曹頫把她打小從哥哥家裡接到自己家養大的那麼一個女兒。生活的真實裡,可能曹頫並沒有元春那麼樣的一個大女兒,元春的原型,是曹氏家族裡曹雪芹的一位大堂姐,卻並非他的親姐姐,因為曹頫在探春原型出現前,並沒有親女兒,而又喜歡有個女兒,而哥哥那時因為原配亡故,一時尚未續弦,有個女兒,難以照顧,他就從哥哥那裡,把迎春原型抱來代養,但是曹頫後來在有了曹雪芹之後,又有了個女兒,而哥哥也續娶了,這樣,迎春原型雖然還在他和他夫人身邊住,但也算是歸還他哥哥了。最初曹雪芹寫這個姐姐,打算把這些情況都如實地寫出來,己卯本上的那個句子,就是留下的痕跡。但是,後來可能考慮到把這樣一個過程寫出來,意義不大,而且還會攪亂對元春這個角色的定位設計,於是就改來改去,最後,還是寫她是賈赦前妻所生,既符合生活的真實,也滿足小說的故事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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