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大家注意,我一再地使用著一個概念,就是沉湖,我沒說投湖,投湖是站在岸上,朝湖裡跳,一個抛物線,咕咚,掉下去,動作急促,非常慘烈。黛玉不會是那樣的,她是沉湖,就是慢慢地從湖邊朝湖心方向一步步走去,讓湖水漸漸地淹沒自己。黛玉她活著時,是詩意地生活,她死去時,也整個是在寫一首詩,一首淒婉的詩。這是一個把生死都作為行為藝術來處理的詩}生女子。
像黛玉葬花,那絕對是行為藝術,不像寶釵撲蝶,寶釵撲蝶是一次偶然的,甚至對寶釵本人來說,是一次失態的行為,是她雖然吞了許多的冷香丸,想壓抑下青春女性的爛漫天性,卻沒能壓抑好,所形成的一次春光洩露。黛玉葬花,她是有整體構思,準備得非常充分的,是蓄意而為,自我沉醉的。你看曹雪芹的描寫,她去葬花,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裡還拿著花帚,她那麼個病弱的人,能使用市賣的鋤頭笤帚嗎?一定是她自己精心設計,小巧輕盈,造型美觀,讓紫鵑、雪雁、春纖等丫頭,按她的指導,包括那個花囊,一起製作出來的。她還事先選好了葬花的地點,也就是香丘,那麼也就一定設計好了路線,更事先就寫好了《葬花吟》,在葬花的過程裡逐句吟唱。黛玉葬花,堪稱是近乎完美的行為藝術,放之四海,與今天各種五花八門的行為藝術相比,無論是其內涵還是其外在的形式,水平都絕對一流。這當然是曹雪芹的藝術想像、藝術創造,是他通過書面文字所完成的一次行為藝術。想想真令人驚歎,二百多年前,我們的老祖宗,就有這樣瑰麗的行為藝術設計,那個時間段上,別的民族,別的文化裡頭能達到如此水平的行為藝術,究竟有幾許?希望能有人做出比較研究,那是很有意義的。
黛玉的詩意生存,是寶玉的榜樣,寶玉也是盡其畢生力量,追求在大地上詩意地、率性地爛漫生存,但寶玉跟黛玉比,就未免稍遜風騷。可以再隨便舉點例子,第二十七回,那還是在跟寶玉生氣的情況下,黛玉從瀟湘館往外走,她邊走邊囑咐紫鵑,說你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你細想想,這是一般地命令丫頭打掃屋子嗎?這實際是一個藝術家,在指導助手幫她完成一套行為藝術,或者叫做裝置藝術的創作啊!第三十五回,寫她聽見所養的鸚鵡念詩,她就命令丫頭把鸚鵡站的那個架子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子上。於是進了屋,自己坐在月洞窗內,隔著紗窗,那紗窗應該用的是霞影紗,銀紅的紗窗外,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翠綠潤澤的庭院。窗外的鸚鵡架上,站著美麗的彩色鸚鵡,黛玉就隔窗調逗鸚鵡作戲,又把素日自己喜歡的詩詞教那鸚鵡念……你想想,那是怎樣的生活。王熙鳳的生活方式,書裡也有詳細的描寫,比比看,王熙鳳的那種生活裡有權勢有富貴卻沒有詩意,所以說,如果寶玉和黛玉能夠結為夫妻,那不僅是愛的結合,也是詩的結合啊。
但是,在那個時代那種社會那樣的家庭裡,曹雪芹很忠實地寫出了現實的嚴酷,二玉沒能結合,黛玉淚盡,失去了外祖母這惟一的靠山,又病情加重,她就選擇了沉湖,來詩意地告別人間。黛玉沉湖的具體景象,大家可以自由想像,那應該如同一首淒美哀婉的長歌。
有人激賞高鶚所寫的黛玉之死,我也認為那是他續書裡寫得最好的部分。但有人說如果曹雪芹真寫了黛玉之死,恐怕也未必能寫得有高鶚好,這個判斷我就不敢苟同了,曹雪芹「冷月葬花魂」的總體設計,實在是如詩如畫,如夢如幻,長歌當哭,動人心魄的。
第五回裡金陵十二釵正冊首頁,黛、釵詩畫合一,畫的是兩株枯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那旁邊的判詞是四句詩:「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畫與詩都象徵著黛、釵二人的名字,這不消細說,有的紅迷朋友提出這樣的問題,就是枯木懸玉帶的畫和「玉帶林中掛」這句詩,是不是在暗示黛玉是在樹上上吊而亡呢?我認為不是,上面我已經舉了很多證據,告訴你曹雪芹多次暗示,黛玉之死與水有關,就是沉湖。我猜想,他寫黛玉沉湖的步驟,很可能是先解下腰上的玉帶,懸在湖邊樹上,而且,很可能她的披肩,長長的紗巾,也讓風吹到樹林裡,掛在那裡。我已經分析過,黛玉在日常生活裡,例如她葬花,都是作為行為藝術來精心處理每一個細節的。那麼,她沉湖而死,這是她在人間最後的一次行為,她一定會尤其地藝術化、詩化,她是從容不迫,問心無愧,那樣地結束她人間的生命,回到仙界裡去的。
那麼,寶釵呢?她在八十回後的命運,前輩紅學家有許多揭示.對有的關鍵情節的推測,我都認同,比如在家長包辦下,她嫁給了寶玉,她有所謂「停機之德」——東漢有個樂羊子,他外出求學,中途輟學而歸,他妻子本來在織布,見他回來就停止織布,停下來不是表示高興,不是說,啊,你可回來了,而是非常不滿意,並且就當著他的面割斷了布上的經線,那布匹就「嘎嘣」裂為兩半,什麼意思呢,就是責備丈夫,說他不該中斷學業,應該繼續去謀求功名,如不繼續去讀書上進,就跟那斷裂的布匹一樣,不成材,沒有用了!寶釵在嫁給寶玉以後,非常地遵守婦道,舉案齊眉,對寶玉照顧得非常周到,跟樂羊子妻一樣,德行很高,但是寶玉覺得很不幸福。「可歎停機德」,她這種德行令人歎息卻並不令人高興,「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寶玉內心裡不愛她,弄得婚後的寶玉沒有愛情,沒有詩意,只有痛苦,只有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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