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問得很好。我們再來讀《葬花吟》,下面這些句子,大家是耳熟能詳的:「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細品這些詩句的意蘊,我們就感覺到,黛玉在這些悲詞裡,實際上表達著強烈的嚮往,那就是,希望自己能被人愛,與愛人結合,並且過一種正常的生活,有一個正常的生命結局,不被玷污,不被拋棄,也不自我拋棄,最後能正常地安眠在「香丘」裡。但是,她的這個理想,卻總在被現實蹂躪、碾碎,《葬花吟》
裡另外一些詩句,也表達得很清楚:「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豔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那麼,怎麼辦呢?她「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去找一個更乾淨的歸宿,但是,「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她沒有找到,她現在如此體貼落花,但當她自己有一天也成為落花時,卻不會有人為她準備香丘——「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所以說,如果一方面曹雪芹寫出黛玉強烈地追求幸福和生命的正常結局,一方面又寫她最終事與願違,花落水流紅,沉湖而亡,那並不能說是自我矛盾,他是在寫,一個美麗的生命在那樣一種社會環境裡,無法根據自己的意願安排自己的生與死,但是,那又是一個倔強的生命,她生時抗爭,死,也由自己來安排,包括那具體的形式。
花落水流紅,是《西廂記》裡的名句,第二十三回,寫黛玉隔牆聽曲,就特別引入了這個句子,又特意讓黛玉聯想到其他類似的句子,比如唐詩裡的「水流花謝兩無情」,李煜詞裡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很顯然,這就都是在暗示黛玉生命的結局,都有花魂入水的意思在裡頭。
黛玉在書裡,被稱做「瀟湘妃子」,她寫詩就屬這個別號。傳說中的瀟湘妃子,指舜的兩位妃子娥皇與女英,舜出巡時死於蒼梧,她們兩個就奔赴九嶷山,先是啼哭,染竹成斑,後來就淚盡入水,死在江湖之間。黛玉的這個別號,既點出她愛哭,是淚盡而亡,也預言著她的結局是入水殞命。
第七十回黛玉填一闋《唐多令》詠柳絮,第一句就是「粉墮百花洲」,百花洲是水域,花粉墮水,這應該也是暗示。
第四十四回,大家看戲,正演《荊釵記》裡的《男祭》一折,賈寶玉剛偷偷出去私祭金釧舊來,他掩飾得很好,這時候偏黛玉跟他說,這王十朋——王十朋是戲裡的男主角——也不通得很,不管在那裡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上來作什麼?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哪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我覺得,這是一石三鳥的文字:首先,暗示別人都猜不出來寶玉去哪裡了,但是黛玉猜出來了,意思是你就在大觀園舀碗井水,也就祭奠了金釧了,何必跑到外面遠地方去?再一層意思,是暗示將來黛玉也會入水而死,這是一句所謂的讖語;第三層,就是預告八十回後,有寶玉舀水祭黛玉的細節。總之,這不會是一句可有可無的廢話。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眾女兒抽花簽為戲,每支簽都暗示著人物的性格命運,黛玉抽到的是芙蓉花,簽上寫著「風露清愁」,有旬詩是「莫怨東風當自嗟」。我們都知道芙蓉花有兩種,一種陸生的,一種水生的,水生的也就是荷花,那麼黛玉是哪種芙蓉呢?到第七十八回,寫到小丫頭告訴寶玉,晴雯死後成了芙蓉花神,於是寶玉就寫了《芙蓉誄》來祭奠晴雯。書裡寫得明白,那小丫頭本是胡謅,因為看見池中芙蓉盛開,就隨口那麼一說,但寶玉很認真地寫出了《芙蓉誄》,還拿到水邊去讀,讀完以後,黛玉忽然出現,兩個人就討論那誄詞,改來改去,最後改出兩句是:「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成了祭奠黛玉的誄文了。可見黛玉若以花為喻,那麼她就是水芙蓉,就是荷花,她後來沉於湖而未被污染,作為一個凡間女子,她再弱小,沉湖後的屍體也還不至於像那些花瓣一樣流出大觀園去,最後勢必也還是會被埋於黃土壟中;而作為仙界的絳珠仙子,沉湖後,她就又昇華到太空,回到仙界,回到西方靈河岸三生石畔。她的生與死,都如詩,如歌,如夢,如幻,異常美麗,異常動人。
第七十九回,寫迎春出嫁後,寶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徘徊。脂硯齋在這個地方批道,先為對景悼顰兒做引。很可能,黛玉沉湖的具體位置,就是大觀園裡的紫菱洲。
元春省親那一段,寫到演了四出戲,第四出是《牡丹亭》裡的《離魂》,其實就是第二十出《鬧殤》,脂硯齋批語說,這是伏黛玉之死。那麼你去細讀這出折子戲裡的唱詞,就會發現有兩句是:「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殘生今夜雨中休!」「恨匆匆,萍蹤浪影,風剪了玉芙蓉。」可見黛玉這朵玉芙蓉的確是隕落在浪影中,而時間呢,是在中秋節,應該就是「三春去後」,那第四個年頭的中秋節,在她和湘雲凹晶館聯詩的整一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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