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這個幹什麼呢?我其實是想強調,曹雪芹寫寶玉和黛玉的戀情,他寫出了一種聖潔之愛。「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那一回,兩個人在同一張床上,你看他們相處的情形,既親密,又純潔。當然,讀者們都知道,作者有一個神話式的預設,就是他們是兩個從天上下凡的生命。但是,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一旦下凡,除偶爾的夢遊,生魂回到天上那樣的情況不算外,他們在榮國府裡,在大觀園,在人間,自己是並不知道自己來歷的。因此,他們的相愛,主要還是因為精神上的共鳴和異性間的一種相互吸引。他們兩個的精神共鳴,已經有許多人指出,讀者們自己也可以做出判斷,我不再在這裡細說。我現在是要破除一些誤解和理解偏差,比如有人認為二玉之間只有精神共鳴,沒有肉體吸引,那樣的話,與其說他們是戀人,不如說是戰友了。寶玉愛林妹妹,當然是靈肉一起愛。前一講講過,賈寶玉是一個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成熟了的男子,不是沒有「性趣」,不是性懵懂、性無能,也不是在性取向上拒女求男的同性戀者,他對女性的身體美是有感受有衝動的。例如第二十八回中,他請求薛寶釵把腕上戴的紅麝串褪下來給他細看看,寶釵少不得褪下,這時曹雪芹就寫到,寶玉見寶釵生
得肌膚豐澤,看著她那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了寶姐姐身上。這是寫寶玉的性心理,寫得非常準確。
賈寶玉愛林黛玉,愛到銘心刻骨的地步。「訴肺腑心迷活寶玉」那一回,寶玉說,好妹妹,我的這個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什麼心事呢?他說,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我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這是多麼驚心動魄的話!這說明他對林妹妹絕不僅僅是思想上的志同道合,曹雪芹寫寶玉愛黛玉是靈肉一起愛,都寫到了這個分兒上了,我們要是再不理解,可真辜負了作者的一片苦心了!當然,寶玉說出這幾句電閃雷鳴般的話時,黛玉已經走開了,他是在發呆的情況下,也就是說這個時候,他這個情種已經達到情癡的程度,他都沒搞清楚對面站的已經不是黛玉而是襲人了,就把心底裡最深處的隱私公佈了出來。結果當然把襲人嚇得魄消魂散。襲人不由得叫出了什麼話來?記得嗎?也如電光急火般啊,襲人叫道,神天菩薩,坑死我了!所以,曹雪芹他寫寶哥哥愛林妹妹,是全方位的,是有性心理描寫的。襲人後來忍不住跟王夫人說那些話,不少論家都說她是告密,有的還特別分析出,她是寶釵的影子,她們都是在思想意識上站在維護封建禮教一邊的。這樣分析我不反對,但是,我個人的感受是曹雪芹其實是在寫人性的複雜。襲人聽到了寶玉那本來絕對不想讓她聽到的話語,感到可驚可畏,十分不安——原來寶玉跟她做愛,其中有拿她當替代品的因素,這真是坑死她了啊!所以襲人的所謂告密,除了思想觀念上的原因,恐怕也有另外的、容不得寶玉再那麼發展下去的更隱秘的原因。
把寶玉對黛玉的愛情中精神以外的因素發掘到這個地步,我想說明什麼呢?我想說的是,縱觀八十回大文,寶玉對黛玉的愛,那麼深刻,那麼濃釅,但是對黛玉,在未正式結為夫妻前,他對她絕無苟合之想,他自我控制,甚至可以說是抑制,連肢體接觸,都非常謹慎。這種愛,那麼聖潔,那麼高尚,令人感動,令人欽佩。寶玉對黛玉的愛,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目標,就是娶她為妻,為正妻。他對黛玉、紫鵑引用《西廂記》裡的話,「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若共多情小姐共鴛帳,怎捨得你疊被鋪床」,把『也的態度宣示得非常明白。後來紫鵑還非要「情辭試忙玉」,他除了發一些措辭非常古怪的誓言,還對紫鵑說,我只告訴你一句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
在第三十回的第一幕裡,曹雪芹再次描寫了二玉之間愛得死去活來,出現了寶玉對黛玉的一次主動的肢體接觸,而黛玉心裡頭其實是對之容忍、接受,甚至享受的。這個肢體接觸滯留的時間應該是比較久的,因為底下就跳出了一個人物,又是人未到聲先到,先聽到一聲嘁,好了!原來是王熙鳳來了。她奉賈母之命而來,把兩個聚頭的冤家帶出瀟湘館去,帶出大觀園,帶到賈母那邊的上房。她向賈母彙報說,她在瀟湘館看見二玉互相賠不是,倒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
這一幕,寫寶、黛之戀,突出寫了寶玉對黛玉的愛是靈肉俱愛,卻又聖潔高尚,比後來對理妝的平兒、換裙的香菱的那種體貼,更高一個甚至幾個層次,突出寫了他的這個人格特徵。若認為寶玉對黛玉的感情是憐惜多於愛情,是與書中大量的描寫不符的。認為林黛玉夠不上《紅樓夢》的第一號女主角,也是不能服人的。脂硯齋,被認為是史湘雲的原型,她有條批語怎麼寫的呢?她說,餘不及一人者,蓋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者。脂硯齋的這個話,我完全膺服。
接下來的第二幕,時間跟上一幕緊接著,地點是在賈母的屋裡。這個時間應該一起吃飯,但曹雪芹省略了吃飯的過程,直接寫了寶、黛、釵的又一次心理衝突,內容就是回目前一句所概括的,大家都熟悉,我不必再複述那些情節。我只是要提醒大家,注意這裡所出現的那個小丫頭靛兒,有的版本又寫成靚兒,我個人比較傾向于曹雪芹的原筆是靛兒,是諧「墊背」的那個「墊」的音。這個丫頭在前八十回裡只出現一次,但我估計八十回後她是要再出現的:就像小紅懷疑黛玉偷聽了她的機密,會疑忌黛玉,並會因此派生出一點情節一樣,這個靛兒不過是問了句扇子的事,寶釵就對她那樣聲色俱厲,她哪知道寶釵是借她問扇的這個機會,用話敲打二玉呢?她人微身賤,當時也只好忍氣吞聲,但以後她的情況有了變化,再遇到寶釵,她會怎麼說怎麼做呢?大家可以揣想。我認為,曹雪芹他特別善於寫人性的複雜,命運的詭譎,他並不是從概念出發來寫人物的.他筆下的寶釵給我們的總體印象是溫柔蘊藉,但偶爾也會金剛怒目,甚至傷及靛兒那樣的無辜。
這一幕裡,因為環境的轉換,寶玉也只好儘快調整自己的情緒,以適應那樣的人際應對。有人認為賈寶玉既愛黛玉也愛寶釵,這個說法是不準確的。如果說他作為絳洞花王,一個護花的王子,對所有的青春女性都有一種愛意,那麼,寶釵是最華貴的牡丹花,他焉有不愛之理?他愛得只會更多。書裡多次寫到他對寶釵的美貌、風度、博學、詩才的激賞,甚至在上面我所引的那個例子中,他對她的身體也產生過「摸一摸該多愜意」的想法。但是,那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愛情,他娶妻,娶正妻,還是要娶林黛玉。哪怕有所謂「金玉姻緣」的說法,
娶寶釵困難少甚至無困難,而娶黛玉困難大甚至有難以逾越的困難.他也堅決要娶黛玉,篤信「木石姻緣」。為什麼?就是因為從嚴格意義上的男女情愛角度來說,他對黛玉靈肉俱愛,連缺點也愛,連病態也愛,雖然他對寶釵那豐滿的美臂有一種欲望,但那既然是寶釵的,他就從心理上放棄。對林妹妹的身體,他也絕不輕褻,必須是在婚後.在林妹妹心甘情願並且覺得舒服的情況下,他才會去享受那熱望中的東西。這種情懷,在那個時代,在他那種身份的貴族公子裡,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就是在今天,他的這種愛情觀和婚姻觀,也是可取的。
但第二幕所寫的,不再是二玉的愛情,而是寶玉的人生困境。他希望在愛黛玉的前提下,也跟寶釵保持一種親密的閨友閨情關係。但寶釵那冰雪般的身體裡,其實也有努力壓抑的青春火焰,那是吞進多少冷香丸也撲不滅的,看到二玉公開地因情而鬧,又因情而和,她心裡能好受嗎?寶玉一句把她喻為楊貴妃的失言,她竟那般支撐不住,甚至說出「我倒象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這樣古怪的話來。這句話,有人認為是罵寶玉不中用,不能在仕途經濟上發達,其實,其中另有重大原因,我將在下面的講座裡加以揭秘,這裡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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