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裡的寶玉是悲苦的。他生活在~個溫柔富貴鄉里,除了趙姨娘、賈環,幾乎人人都對他好,捧鳳凰似的,但即使如此,他和黛玉的愛情不僅仍然具有非法性、危險性,而且,他不能只是跟黛玉講戀愛,他還要應付各方面的人際,不能讓家長發現他那越軌的心思,也不能讓寶釵對他看得太透因而心裡頭太難過。他希望有一種人際間的平衡,希望家長們能容忍甚至接受他和黛玉的愛情,並順勢導出一個遂心如意的婚姻,又希望自己能繼續和其他姊妹,特別是寶釵和湘雲,保持最親密的閨友閨情關係。用今天的話語來說,就是希望「雙
贏」,他高興,大家都高興。這種情懷,也是寶玉人格組成裡的重要因素,但生活、人性,都終於不能給予他這樣一種平衡。而這一幕所表現的,就是他在失衡後產生出的大苦悶。
於是就有了第三幕。稍微寫了點過場,和前面對榮國府的空間佈局的描寫吻合,可見是有庭院原型,並且很可能在提筆前畫出了平面圖的,所以寫得一絲不亂。第三幕應該是在第一幕結束兩小時左右之後,緊接第二幕,場景最後定格在王夫人的上房。
一個苦悶的、暫時陷於抑鬱狀態的男子,他解除苦悶擺脫抑鬱的方法,就是不怎麼高明的情感發洩。當然,解決這個問題有上策,比如去讀優美的詩歌,聽優美的音樂,或者去思考形而上的哲學問題。但往往在急切裡,在混沌中,人就會不由自主地採取了中下策,那就是放任自己形而下的情感宣洩,不是以高尚的東西而是以粗鄙的東西來慰藉自己,麻醉自己。曹雪芹就這樣來寫賈寶玉,他沒有把賈寶玉的人格內涵一味地拔高,他生動地寫出,賈寶玉的情愫裡,也有形而下的東西。其實早在前面的一些章回裡,他已經寫出了寶玉的「下流
癡病」,他愛紅,愛吃丫頭嘴上的胭脂——這其實是一種含蓄的說法,誰是傻子?當然知道那其實是在幹嗎。在今天看來,這也是一種不文明的行為,起碼是不雅的。
第二十四回裡,鴛鴦奉賈母之命來怡紅院傳話,說賈赦病了,寶玉應該去看望、問候,並且要他代表賈母去表示關切。這時趁襲人進裡面去收拾出門的衣服,寶玉就把臉湊在鴛鴦脖頸上,聞那香油氣,還不住用手摩挲,覺得鴛鴦皮膚的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爽性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吧,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了鴛鴦身上。你想想這是什麼樣的情景兒?按現在的說法,這就是對鴛鴦進行性騷擾,而且鴛鴦還不是父母輩的丫頭,是祖母的丫頭,你說寶玉像不像話?
曹雪芹刻畫寶玉的形象,不是樹立一個榜樣,讓讀者去學習。後人有的肯定寶玉,說他反封建,但反封建有這麼反的嗎?他的這種行為,擱在什麼時代什麼制度下,都不可取。曹雪芹他就是要寫出一個活人,他使我們相信,那個時候那個空間裡,就有那樣一個生命存在,他挾帶著其人性中的全部複雜因素,就那樣地度過了他的人生。他筆下的賈寶玉,給我們提供了豐富的認識價值,讓我們見識到真實的人性。他在第二回已經通過賈雨村告訴了我們,寶玉屬那種秉正邪二氣的人,他的人格因素裡,有聖潔的形而上,也有粗鄙的形而下。
在第二十四回,鴛鴦是堅決地拒絕了寶玉的性騷擾,她高聲喚出了襲人,寶玉不得不中止了他的下流行為。當然,襲人雖然責備了他,鴛鴦雖然拒絕了他,但也都並沒有全盤否定他,因為她們也都感受到過寶玉那像護花般的對青春女兒的細心體貼。
丫頭裡面,也有比較輕佻,不但不拒絕寶玉的騷擾,而且還主動招惹他的,王夫人身邊的大丫頭金釧就是一個。在第二十三回,寶玉等人住進大觀園前,賈政夫婦召見眾子女,寶玉自然也趕到。在門外,金釧就上前趕著跟寶玉說,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這一筆,是三十回這幕的伏筆。曹雪芹的這種幾乎每一筆,甚至每一個字眼都草蛇灰線、伏延千里的寫法,有的人他就總覺得,不可能吧?這麼寫累不累啊,這麼讀累不累啊?當然可以不這麼去讀,讀時不去推敲這些細節裡的名堂,但是我認為,曹雪芹他就是這麼寫的,這是他獨有的寫法,是把方塊字的敘述技巧發揮到極致的表現。這是我們本民族,我們的母語裡所產生出來的高妙文本,即使我們今天寫小說不再這麼寫,至少我們欣賞《紅樓夢》的時候,還可以這麼來欣賞,對吧?
三十回第三幕,是風雲乍變的一幕,那非常戲劇化的場景,那些細節,我也不在這裡細重複了,大家一定記得。金釧乜斜著眼亂恍,在寶玉說要把她討到怡紅院去後,說,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那麼這一句作為伏筆,所伏的情節並不在千里以外,只隔一回,就是「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了。這再次說明,曹雪芹他就是那樣的筆法,細節描寫,人物說話,往往既符合當時的情景,又是一個伏筆,所伏的結局只在早晚之間。
寶玉對金釧的調笑,後來被賈環誇張地描述為「淫逼母婢未遂」,這固然屬別有用心,但寶玉在這幕裡所展現的人格缺陷,也很難用什麼理由來加以遮掩。一兩個小時前,在黛玉面前還是那樣心中充溢著聖潔的情懷,連挨近拉個手都仿佛是在做一件冒昧已極的事,卻僅僅在大約兩個小時以後,就非常自然地轉換了一副形而下的粗鄙心態,無論是口中言辭還是肢體語言都令人齒冷,你相信這是同一個人嗎?我跟不止一位紅迷朋友討論過,他們對寶玉和金釧的評議各不相同,甚至互相抵牾,可是,沒有一個人覺得曹雪芹寫得牽強,都說情節的流動非常自然,寶玉這個人物顯得真實可信。
第三幕的高潮,是原來似乎是僵屍形態的王夫人忽然翻身起來,照金釧臉上狠打嘴巴子,指著她大罵,寶玉則一溜煙逃走。寶玉逃跑以後,這一幕還繼續了一段,就是王夫人叫人來,把金釧攆了出去。
寶玉這個生命,挾帶著他人格中的全部因素,一溜煙從王夫人的正房跑出,回到了大觀園裡,之後又怎麼樣了呢?於是,出現了第四幕。
在前面,大觀園蓋好了以後,賈政領著一群清客,帶著寶玉,各處瀏覽題匾額的時候,書裡就寫到,他們過了荼縻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沒想到這個似乎只是點染性的過渡句裡,也有伏筆。到了第三十回,薔薇院的花架,就成了第四幕的佈景。
按說在第三幕裡,寶玉惹了禍,他應該心裡頭很亂,不可能再把注意力轉移到別處去。但是,一來他還不知道王夫人不僅是打罵了金釧,還在一怒之下,立刻喚人來把金釧攆了出去;二來,為了使下面的情節發展合理,曹雪芹特別寫到當時的大觀園裡,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這樣的客觀環境,能夠使人慌亂的主觀意識平靜下來。結果,他就寫寶玉聽到哽咽之聲,被那聲音吸引到薔薇花架的這邊,朝花架那邊尋聲覓人,於是就發現了齡官畫薔。當然,到這一幕完結時,寶玉只模模糊糊覺得那畫薔的女孩是十二官之一,並不能確定究竟是哪一官,而且也沒參透她畫薔究竟何意,只是這一幕把他人格中的那個體貼青春女性的情懷又高揚了起來。他心裡想,這個女孩,外面的情形已經到了這麼個忘我癡迷的地步,心裡正不知怎麼受熬煎呢,她又那麼單薄,心裡哪裡還擱得住這麼熬煎,可恨自己不能替她分些過來……齡官畫薔的謎底,是到三十六回才揭開的,寶玉亦從中悟出人生情緣,各有分定,那是後話。在這一幕,曹雪芹再次去寫寶玉對青春女性的泛愛泛憐,一掃大約頂多半小時前,他在金釧面前的那種形而下的輕薄姿態。那也是賈寶玉?這才是賈寶玉?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讓讀者看得眼花繚亂,吃驚不小。但我也相信,絕大多數讀者讀這回文字,不會因為作者寫他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其表現是那麼樣地跌宕起伏,轉換多樣,就覺得寶玉人格分裂,或者覺得作者文筆牽強。
曹雪芹就那麼厲害,他寫這一回,也好比作詩,起承轉合,竟是那麼天衣無縫,寫到第四幕,已算寫絕了,沒想到,他還有讓讀者心裡更難平靜的第五幕。
第五幕的時間,緊接第四幕。實際上這一回的敘事,在時間上最為緊湊,沒有絲毫間斷。而這最後一幕的地點,是恰紅院。舞臺效果呢,應該是雨漸來、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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