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說到賈寶玉關愛青春女性之前,我花了這麼多力氣來分析他對男性中的社會邊緣人的特殊感情,我以為是必要的。這也是許多讀者往往忽略掉的一部分內容。有些讀者對這樣的問題感興趣,就是賈寶玉跟秦鐘、蔣玉菡、柳湘蓮這些人,有沒有同性戀關係?從同性戀角度來分析賈寶玉跟這些人,特別是跟秦鐘的密切關係,也不失為一種可採用的學術角度,我不反對,而且,我的閱讀感受是他們之間確實有一些同性戀的味道。但我主要是從社會邊緣人這樣的角度來理解他們的,他們都屬正邪二氣搏擊掀發後賦予稟性的那一類人。曹雪芹通過對賈寶玉和這些人物的描寫,提醒我們注意人類中的這一批異類,他號召我們理解、諒解、容納甚至肯定他們的獨特存在價值,這是非常高層次的思想。這種思想在二百多年前就如此鮮明地被提出來,構成了我們中華文化、中華文明當中的一個耀眼的光斑。
當然,賈寶玉給讀者最深刻的印象,還是他對待青春女性的那種特殊情懷,他所發表的那個宣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種情懷,跟上面所分析出的他對社會邊緣人的看重,是相通的。因為當時那樣的封建社會,是一個男權社會,婦女整個兒是被壓抑,處在男權社會邊緣的。但是,賈寶玉的「女兒水為骨肉」的觀念,是把那個社會裡的女性,又加以細緻劃分的。例如第五十九回,怡紅院的二等丫頭春燕跟鶯兒說,寶玉說過那樣的話,他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珠
寶,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老珠子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有的讀者很皮毛地理解,說寶玉是嫌女人越老越沒有姿色。也許有這樣的因素在裡頭,但寶玉的這一觀點的核心,是他痛恨那個男權社會的主流觀念。青春女性在那個時代,處在社會最邊緣,她們被禁錮在深閨裡,輕易不許邁出二門、大門,但也正因為如此,她們相對來說較少受到政治污染,靈魂也就如水清爽。曹雪芹在全書楔子裡更是直接寫出了他的觀點,他說,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又說,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一併使其泯滅也。他刻畫出一個賈寶玉,通過寶玉對閨閣中青春女性的欣賞、呵護,來體現他這樣一種情懷。
閨中女兒,青春易逝,而且到了一定年齡,父母就要包辦婚姻,安排她們出嫁。一嫁了人,就難免被熱衷仕途經濟的丈夫同化,即使是那些丫頭出身的嫁了人的僕婦,參與了貴族府第的管理,也就開始變質。在第七十七回,寶玉目睹周瑞家的往外帶司棋,兇神惡煞,說如今可以動手打司棋了,寶玉恨得只瞪著她們,看已遠去,才指著周瑞家的背影憤恨地說:「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他說奇怪,其實他心裡還是明白的,並不奇怪。這時書裡又緊接著寫,守園門的婆子聽了好笑,就問他,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就想再問他,說還有一句話我們糊塗不解,倒要請問請問——有意思的是,寫到這裡,曹雪芹並沒有接著寫她們究竟問的是什麼,以及寶玉怎麼回答,反而是用另一個更具緊張氣氛的情節,將之截斷了。不知道紅迷朋友們琢磨過沒有,婆子們是覺得還有一句寶玉說的什麼話糊塗不解,想再問個明白?
其實,守園門的婆子想問的話,可以從第七十一回裡得到消息。在那一回裡,賈母過生日,親戚裡來了四姐兒和喜鸞,這是兩個小姑娘,她們聽見尤氏說寶玉: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玩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怎麼回答的呢,他說,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於是大家就笑寶玉呆傻,李紈笑說,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裡,難道姊妹們都不出門的?這裡「出門」就是出嫁的意思。喜鸞後來就很天真地搭話,說二哥哥,等這裡的姐姐們都出了閣,我來跟你做伴。李紈她們又笑她,說難道你將來就不出門?而上面說的那些守園的婆子想問寶玉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問題:難道閨中女兒永不出嫁?
閨中的女兒,到頭來要出門,出閣,出嫁,嫁了男人,就會沾染男人濁氣。怎麼個濁氣?官場上爭權奪利,商場上爭錢奪利,名利場上爭名奪利。於是這些女兒就變質了,變成死珠子、魚眼睛了。賈寶玉希望女兒們青春永駐,永不嫁人,永不被污染,永遠清爽,這實際上是辦不到的,但他就那麼固執地追求,追求永開不敗的花朵,永遠新鮮芬芳的花朵。
這種追求,最後的結果肯定是破滅。但是在破滅之前,寶玉就抓緊一切機會,來欣賞、呵護青春花朵,來為她們服務、效勞,甘願為她們犧牲,化灰、化煙也在所不惜。賈寶玉對青春女性的膜拜,其實也就是曹雪芹對青春女性的膜拜,在那個時代、那種社會裡,這實在是驚世駭俗的。就是擱到今天,放在全球視野,從整個人類的角度來說,這種特別看重青春女性生命價值的觀點,也是很新穎的,對不對?
有紅迷朋友跟我討論,說王熙鳳和李紈也都是嫁了人的,寶玉不是也跟她們很好嗎?不是把她們和黛、釵、湘、迎、探、惜一視同仁嗎?——她們在寶玉眼裡,跟別的「嫁了漢子」的婦人相比,可能確屬例外。但是,你仔細讀,就會發現,他是寫出了王熙鳳嫁了人當了家,手中有了權力,就失去純潔變得污濁的一面的,他讚賞
她的才能,卻揭露、批判了她的恃才胡為。李紈,有紅學家認為是曹雪芹筆下一個沒有缺點的人物,其實大不然,關於她的缺點問題,我將在後面揭示。
其實,賈寶玉跟黛、釵、湘等主子姊妹們那麼好,即使從最世俗的角度去看,也不難解釋,而他的令人納悶之處,在第七十八回裡,被賈母點出來了。記得賈母怎麼說的嗎?她說,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擔心,每每地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情了,所以愛親近她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
寶玉跟丫頭們好,賈母難懂,你懂不懂?
曹雪芹通過一個仙人,解釋了賈寶玉的這種情懷。那仙人是誰?就是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她提出了一個概念,解釋了寶玉的特殊人格心性。
這個概念,就是「意淫」。
「意淫」這個曹雪芹創造的語彙,因為裡面有一個「淫」字,歷來被人誤讀誤解。現在有的人寫文章,把它當成一個絕對貶義的詞匯,理解成「在意識裡猥褻」,甚至「在意識裡跟看中的人}生交」那樣的含義,說誰「意淫」,就是批評誰心思不正,下流墮落。這樣理解「意淫」,絕對歪曲了曹雪芹的原意。這個概念是曹雪芹通過警幻仙姑,在第五回快結束時,很鄭重地提出來的。建議大家再細讀相關的那些文字。
警幻仙姑跟賈寶玉說「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這當然把賈寶玉嚇一大跳,寶玉就忙道饒,說自己因為不愛讀書,已經被家長責備,豈敢再冒「淫」字,自己年紀小,不知道「淫」字為何物。這時警幻仙姑就給「意淫」下了定義,她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那麼賈寶玉呢,她認為他不是這樣的,而是脫俗的,是超越皮膚濫淫的,她說,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也就是仙界眾仙姑們——把這種癡情,推之為意淫。「推之」就是推崇為,充分地肯定為,可見「意淫」在這裡被確定為一個正面的概念,一個不是一般俗人所能具有的品質,是賈寶玉天分裡、人格裡,一個非常值得推崇的優點。那麼,對青春女性不存皮膚濫淫之想,沒有輕薄猥褻的心理,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態度呢?警幻仙姑進一步說,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確實,這兩個字眼,我在這裡引用,都有心理障礙,畢竟有些聽我講座,讀我文章的,還是些少男少女啊,現在我卻告訴大家,這兩個字眼,竟然是個正面的概念,在曹雪芹筆下,它是個褒義詞,我也擔心會有人認為我心術不正,誤人子弟,嘲謗睚眥。但是,畢竟曹雪芹就是這麼個意思。你看他後面寫賈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兩次被王熙鳳耍弄,還不死心,後來得到風月寶鑒,人家跟他說一定要反照,他非要正照,跑到鏡子裡去皮膚濫淫,最後死掉——他那個正照風月寶鑒的意識行為,曹雪芹使用了「意淫」的字眼嗎?你去細翻翻,細查查,各種版本都查查,沒有。曹雪芹的「意淫」不是那樣的意思,你怎麼能誤讀誤引,非用這兩個字來表達類似賈瑞那樣的意識行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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