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意淫」這兩個字有一定的敏感性,但是要把曹雪芹塑造的賈寶玉這個藝術形象讀懂讀通,這個字眼是繞不過去的。
第五回最後,就在警幻仙姑提出了「意淫」這個概念後,她就把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妹妹介紹給了賈寶玉,使他初嘗男歡女愛的滋味。有的年輕讀者對這一筆很不理解,說這不是流氓教唆嗎?我個人認為,曹雪芹安排這樣一筆,是有其用意的,他通過這樣的夢中經歷,傳達給讀者一個明確的信息,就是賈寶玉這個男子,在故事發展到那個階段的時候,他的心性都成熟了。這一筆非常重要。否則,會有人對以後他在女兒群裡廝混產生另樣的理解,比如賈母因為參不透他為什麼跟丫頭們那樣好,就一度懷疑他是不是男兒身、女兒性,用今天的術語來說,就是他是否是個雙性人?有位紅迷朋友就跟我說,因為是私下裡討論,他很坦率,不避諱,他就說,也許是被某些繪畫、戲曲、影視裡頭的賈寶玉造型影響,特別是不少戲劇影視,總讓女演員來扮演賈寶玉,這就讓他總覺得賈寶玉不像個男人,有些女裡女氣。或者說他也許是個中性人,要麼是雙性人,他跟那些小姐、丫頭們在一起,似乎沒有什麼性別意識。因此,說賈寶玉對待女性的觀念態度如何具有進步性、超前性,他不大贊同。他認為,可能賈寶玉自己在性別認同上有偏差,所以跟青春女性混在一起時,誤以為大家是一回事兒。
曹雪芹可能是生怕讀者誤會,他還特意寫了寶玉夢遺,緊跟著又寫他和襲人偷試雲雨情,就是要告訴讀者,儘管寶玉還小,但他是個正牌男人,生理上健康,發育正常。這個前提是非常要緊的。否則,意淫可能要被誤解為他性無能,因此只能在意識裡去淫亂。
脂硯齋在批語裡把警幻仙姑提出的概念進一步簡化,她說,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體貼」二字,故為「意淫」。也就是說,寶玉的這個人格特點,其實就是對青春女性格外體貼,全身心地體貼。
小說裡寫寶玉對青春女性的全身心體貼,例子太多,最突出的,是第四十四回中的「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和第六十二回的「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這兩段故事大家很熟悉,我不必再講述一遍。我只是提醒大家,要注意曹雪芹除了寫賈寶玉親自為平兒拈取玉簪花棒等化妝品,剪鮮花為她簪在鬢上,又為她熨衣、洗帕等等行為,還特別寫到他的心理活動,說他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而平兒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些俗蠢拙物,深為恨怨,沒想到一場風波以後,竟能在平兒前稍盡片心,這讓他心內怡然自得,歪在床上,越想越欣慰。這些想法,也許還比較膚淺,下面他接著想,就想到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作養在這裡是像培養花兒般那麼去呵護的意思;又想到平兒並無父母兄弟,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也真不容易,想到這裡,不覺灑然淚下,趁別人不注意,他索性盡力落了幾點痛淚。這就是寶玉的「意淫」,也就是脂硯齋換的那個我們更能接受的說法,「體貼」。這種情懷的具體呈現,裡面哪有絲毫皮膚濫淫的邪意,哪有正照風月寶鑒的下流心思,這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極度尊重與關懷。尤其是,賈寶玉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他不是不懂得性,不是性無能,可是面對平兒這樣一個聰明
清俊的美麗姑娘,他所思所想所歎所傷,卻是這樣一些內容,這樣的人格品質,難道不是純潔高尚的嗎?
香菱換裙那段情節,你也應該特別注意營雪芹對寶玉的心理描寫。他寫寶玉低頭心下暗想,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了這個霸王。又想,上日平兒的事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日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所謂意外,就是他平日一直存有對這兩位青春女性的愛惜之心,只是沒有機會充分表達出來罷了,而兩個偶然的情況,竟然使他能像完成行為藝術的創作一樣,使他的這種心情在兩位女兒面前,有了一次充分而圓滿的宣洩。
當然,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是一個具有複雜性的、血肉豐滿鮮活的藝術形象。書中有一回集中展現了賈寶玉人格的五個層面,而且寫得那麼自然流暢而又跌宕起伏,我個人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那麼,你無妨猜猜,我說的是哪一回?
但願我們不謀而合。下一講見分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