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第二十五講 賈寶玉人格之謎(上)(3)



    一些論者分析賈寶玉,強調的只是兩點:一是通過他和林黛玉偷讀《西廂記》以及其他的行為,認為這些表現了他們在共同的思想基礎上自由戀愛,爭取婚姻自主;一是他痛恨仕途經濟,反孔孟之道,因此給他一個反封建的總概括。戀愛自由,婚姻自主,這是賈寶玉所追求的,對此我沒有懷疑。但是籠統地說賈寶玉反封建,我就有所懷疑。我讀《紅樓夢》的心得是,賈寶玉厭惡、對抗的只是那個社會的政治。他最怕逼他讀書,去準備科舉考試,去為官做宰,去官場揖讓,去成為一個「國賊」「祿蠹」。但是,對非政治的封建社會的價值觀,比如倫理方面的觀念,他是不但不厭惡、不反抗,反倒是膺服,身體力行,甚至樂在其中的。

    比如他對母親王夫人,第二十三回寫到,他從外面回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了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也就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這是一幅多麼溫馨的母子依偎圖。當然緊接著就寫到賈環故意推倒油燈,想燙瞎寶玉眼睛的情節。賈環下這個毒手,除了別的遠因近由,其中一個因素就是賈環患有皮膚饑渴症,王夫人是不會去愛撫他的,他的生母趙姨娘雖然把他當做爭奪家產的一大本錢,對他把得很緊,卻並不懂得對他進行

    愛撫。書裡寫到賈環在薛寶釵那邊跟香菱、鶯兒等趕圍棋作耍,輸了,哭了,回到趙姨娘那裡——那是趙姨娘第一回出場——她見了賈環,是怎麼個表現,記得嗎?她不但沒有去愛撫、摩挲自己的兒子,反而劈頭劈臉就是一句:「又是哪裡墊了踹窩來了?」所以,從未得到過父母愛撫的孩子,就會患一種皮膚饑渴症,羡慕、嫉妒那些被父母愛撫的孩子,賈環品行很差,他就把那嫉妒化為了下毒手的行為。書裡寫賈寶玉即使在那種情況下,也還是為賈環掩蓋惡行,說如果賈母問起,就告訴是他自己不小心燙著的。在第二十回,書裡還乾脆直接寫出,說賈寶玉心裡有個準則: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句話。可見寶玉反對的只是讀書科舉、當官搞政治,至於構成封建思想體系裡非常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的倫理觀念,他是認同的,照辦的。

    賈寶玉怕他的父親,特別害怕賈政逼他讀書,逼他見賈雨村那樣的政治官僚,不願意走賈政逼他去履行的科舉當官的「正道」,但是,這並不是說他就恨他父親,就全面地反對父親。他遭父親毒打,並不是一次反抗行為造成的,前面已經分析過,那件事有很具體的觸發因素,有某種偶然性在裡頭;要說必然性,也不是寶玉反封建的那個必然性,而是「雙懸日月照乾坤」的那個必然性。第五十二回,寫寶玉出門,去他舅舅王子騰家。他騎上馬,有大小十個僕人圍隨護送。當時出府有兩條路徑,一條要經過賈政書房,那時候賈政出差外地並不在家,但寶玉卻堅持認為路過賈政書房必須下馬。僕人周瑞說,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爺可以不用下來吧,但寶玉卻說,雖然鎖著,也要下來的。後來他們走了另一條路徑,不經過賈政書房,寶玉才沒下馬。這樣的過場戲說明什麼?曹雪芹寫它幹嗎?我認為,他就是要很準確地刻畫賈寶玉這個形象,寶玉並不像今天一些論者所概括的那樣,可以簡單籠統地貼上一個反封建的標簽。

    第五十四回,寫榮國府元宵開宴,賈珍賈璉聯袂給賈母敬酒,屈膝跪在賈母榻前,在場的眾兄弟一見他們跪下,都趕忙一溜跪下,這時曹雪芹就寫寶玉也忙跪下了,你記得這樣的細節嗎?曹雪芹還寫到,史湘雲當時就嘲笑他,意思是你湊個什麼熱鬧?因為我們都知道,寶玉成天在賈母面前,最受寵愛,在禮數上,他是可以例外的。但是曹雪芹就很清楚地寫出來,寶玉不反封建大家庭的這種禮儀,不但不反,還主動嚴格要求自己,哥哥們既然跪下了,自己作為弟弟一定要跟著跪下。

    不舉更多的例子了。我想根據這些例子說明什麼?說明要把握賈寶玉的人格,貼個反封建的標簽是說不通的。他最突出的人格特點,其實需要從另外的角度加以說明。

    他確實是賈雨村所論證的那樣一種秉正邪二氣的怪人。他對當時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反叛,不是體現在反家長、反封建倫常秩序上,而是體現在他對非主流的社會邊緣人的興趣和關愛上。

    秦鐘這個人物,我總覺得,他的生活原型,可能與秦可卿、秦業的原型並沒多大關係。在真實的生活裡,這個人或許只是一個別家的窮親戚,一度到曹家私塾借讀,到了小說裡,曹雪芹把他設計成秦業的親兒子,秦可卿名分上的弟弟。無論在生活裡還是小說裡,這都是一個社會邊緣人,以那個社會的正統價值標準去判斷,應該說是一個無聊的人,一個荒唐的人。但是寶玉第一次接觸秦鐘,你看曹雪芹怎麼寫的?他寫寶玉癡了半日,心裡想,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和他交結,也不枉生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千萬不要把這些話草草地讀過去,我以為很重要,這才是真正揭示賈寶玉人格的內心獨白。在社會邊緣人面前,他,一個位居社會中心地位的侯門公子,居然產生了這樣的思想,這不但在那個時代是驚人的,就是挪移到今天,又有幾個高官富豪的子女,面對著底層平民的子弟,能夠這麼想,湧動出這樣的情緒來呢?這不是什麼政見,但這樣的思想情緒,不是比某些政見更具有正面價值嗎?如果更多的人能具有這種向下看,然後自我批判,主動親和下層的情懷,社會還怕不能趨於和諧嗎?不用為這種思想行為貼標簽,也很難找到一個現成的標簽,曹雪芹通過賈寶玉所宣示的這種思想情愫,實在是很偉大,具有穿透時代的力量,放射出永恆的光輝。

    秦鐘在第十六回——我覺得是相當草率地——被曹雪芹寫死了。秦鐘臨死前,還說了後悔以往看不起一般俗人,勸寶玉回到求功名的路上去那樣的讓我們敗興的話。但整體來說,秦鐘在世時是個率性而為的人,他為情而生,為隋而死,他與智能兒那股子爭取戀愛自由的勇氣,是寶玉和黛玉望塵莫及的;臨終前的悔語,可以理解成被社會壓抑、摧殘而扭曲了的心音。這個人物的名字,諧的就是「情種」的音,這個多情種子,應該是有原型的。但十六回以後,這個人似乎也就被作者,被賈寶玉,被看小說的讀者,逐漸地遺忘了。但是,到第四十四回,書中出現了一個更加屬￿社會邊緣人的柳湘蓮,賈寶玉跟他的關係,也和跟蔣玉菡一樣。蔣玉菡雖然被忠順王和北靜王都視為香餑餑,雙方死磕,誰也不放棄,互相爭奪這個人,但蔣玉菡是個戲子,實際上也是社會邊緣人,王爺們是把他當做一個心愛的物件爭奪;賈寶玉卻是跟他平等交往。而柳湘蓮更是一個異數,更加奇怪,他會串戲,又非戲子,世家出身,卻已破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寶玉跟他竟又投緣。忽然,這一回寫到寶玉跟柳湘蓮在賴大家見了面,一見面,頭一句話是什麼?你記得嗎?注意了嗎?寶玉問柳湘蓮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柳湘蓮就告訴他,去過,發現有點走形,還花錢給修好了。作者沒有忘記秦鐘,寶玉沒有忘記秦鐘,我們能隨便就把秦鐘忘了嗎?作者寫這些是在傳遞什麼樣的信息?我認為,我們一定要懂得,寶玉的人格構成,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他喜歡一些這樣的社會邊緣人,而這些社會邊緣人也喜歡他。他覺得像秦鐘、蔣玉菡、柳湘蓮這些人,靈魂沒被現實政治污染,跟這些性情中人交往,可謂這裡有泉水,這裡有真金。這些人看重他的,也正在於此,惺惺惜惺惺,邊緣共樂。寶玉身在社會中心,一個侯門裡面,身為貴公子,他卻從心裡頭把自己邊緣化了,這真是乖僻之至!

    寶玉為蔣玉菡的事挨了父親痛打。賈政打他,只是恨他給家裡惹禍,是從政治上考慮,賈政是一個政治動物。當然賈政打寶玉也是因為賈環「手足眈眈小動唇舌」,密告他淫逼母婢未遂——那當然是誇大了事實,是賈政把寶玉往死裡打的火上澆油的因素——但是賈政就是把寶玉打死了,他也還是並不懂得賈寶玉。寶玉挨打後,薛寶釵托著治療棒瘡的丸藥來看望寶玉,第一回忍不住流露出無限的愛意,說了句「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她還是不大理解寶玉,寶玉挨打,其實跟她平日勸說寶玉讀書上進什麼的並無直接關係。林黛玉畢

    竟最知寶玉之心,她對寶玉抽抽噎噎地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她知道寶玉喜歡跟那些社會邊緣人交往,這時寶玉就長歎一聲,說你放心,別說這樣的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願意的!這句話我以為非常非常重要。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