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我不細說賈雨村所舉出的例子。我讀他拉的名單,最驚訝的是裡面有幾位皇帝: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這些皇帝在政治上全是失敗的,從政治學的角度上看,全是反面教員。唐明皇我前面講「雙懸日月照乾坤」的時候講到了,這個人給人印象最深的不是他政治上的作為,而是他跟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本來他作為皇帝,擁有三宮六院,大群美女供他享受,似乎犯不上對宮裡女子動真感情。可是他卻對楊貴妃動了真情。他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成了後來文學藝術的一大資源——洪異創作的傳奇《長生殿》,一直演出到今天,還有無數的詩歌、小說、戲劇、舞蹈、繪畫、雕塑……到了現代,又加上電影、電視連續劇……相信以後還會產生出更多的文學藝術作品。而且這個故事還滲透進工藝美術,進入中國普通人的生活。現在人們旅遊,到了西安,很多人絕不會放過華清池,這傳說是唐明皇和楊貴妃洗浴的地方。這個皇帝在政治上一塌糊塗,但是他卻通過感情生活,成為情癡情種的典型,創造出了比政績更吸引人、更流傳久遠、更普及,以致鬧得家喻戶曉的,在人類中具有普適性的另一種價值,想想也真令人驚異。一個平頭百姓,他不清楚唐太宗——那是一個政治上很有成績的皇帝——周圍的人未必嘲笑他,但是如果他不知道梅蘭芳那出《貴妃醉酒》裡的女主角是楊貴妃,不知道戲裡那天楊貴妃是因為哪個皇帝沒來找她而鬱悶,而醉酒,那就太可能被周圍的人嘲笑了。細想想,這種事挺奇怪的,而曹雪芹就是通過賈雨村解釋了這個現象,論證出,有一種人就算當了皇帝,他也可以超越政治,不去創造皇帝本來應該去創造的那個價值,卻去創造出了另外的價值。
陳後主,陳叔寶,這是一個時代上比唐明皇大約早一百年的皇帝,南北朝時期南陳的最後一個皇帝,一個亡國之君,一個非常荒唐——所謂又向荒唐演大荒——的一個皇帝。說他荒淫無度,絕不冤枉他。他喜歡歌舞,整天聽歌觀舞,飲酒作樂。這本來沒什麼好說的,這樣的傢伙,應該是個徹頭徹尾的反面角色吧,但是曹雪芹卻通過賈雨村的話,也把他列為了秉正邪二氣的異人。也就是說,此人政治上只有負面價值,但在其他方面卻有可取之處。他的愛歌舞,並不是光讓別人給他創作歌曲舞蹈,他只是白白地欣賞,不是的;他本人不但欣賞歌舞,而且參與創作,甚至可以說是熱衷於創作。我們都熟悉唐朝杜牧的兩句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詩裡所說的那首《玉樹後庭花》,就是陳後主自己作詞,並參與編曲、演唱的,歌唱時還配以舞蹈,他簡直就是一個醉心於這種歌舞的總策劃、總導演,他亡了國,卻創造出了精美的藝術作品,因此曹雪芹通過賈雨村,就肯定了他這方面的價值,認為他也算是一個情癡情種。另外,唐明皇也熱衷藝術創造,陳後主的那個《玉樹後庭花》失傳了,唐明皇編導的《霓裳羽衣》大歌舞,現在還有人在努力地復原。
宋徽宗,是個更著名的亡國之君,但他的藝術才能、藝術成就,那陳後主和唐明皇就沒法子比了。你到文藝類詞典裡去查,陳後主和唐明皇是查不到的,但一定能查到趙佶,就是宋徽宗的名字。他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最傑出的書法家之一,他創造了一種獨特的書法體,被稱為「瘦金體」,一直流傳到現在;他的工筆花鳥畫達到了超級水平,甚至拿到全世界的繪畫寶庫裡去,跟其他民族的頂尖級畫家的畫作相比,也毫不遜色。《紅樓夢》裡寫鴛鴦抗婚,她嫂子跑到大觀園裡,想說服鴛鴦當賈赦的小老婆,招呼鴛鴦說有好話要說,鴛鴦就大罵她嫂子,用了一個歇後語:「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話)兒!」你看,宋徽宗的鷹畫得那麼好,都成民間歇後語裡的話頭了。這樣的人真奇怪,不好好地去當皇帝,不在政治上、在統治術上去下功夫,卻全身心撲向了藝術。曹雪芹竟也通過賈雨村之口,指出他也是個情癡情種,這種人身秉正邪二氣,關心的不是權力,卻是審美。
我不知道其他紅迷朋友怎麼想,反正,我把賈雨村的論證細讀了以後,開始,我真有點難以接受,特別是他對這三位皇帝的一定程度上的肯定,這算什麼樣的價值觀啊?去認同這樣的價值觀,那我們在當下的社會生活裡,豈不就會變成了脫離政治,失卻社會關懷,放棄社會責任,為藝術而藝術,或者為學術而學術,鑽進象牙塔裡成一統,管他民間疾苦民族振興,那麼樣的一種人了麼?
我們讀《紅樓夢》,目的不能是「活學活用」,我們不必到《紅樓夢》裡去找可以直接用於現實的思想觀點、行為模式,《紅樓夢》主要是給我們提供了很高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但是,這也不等於說,《紅樓夢》對於我們今天的人沒有思想上的啟迪,沒有可借鑒于我們現實生活的因素。
三個政治上糟糕的皇帝,只是在曹雪芹通過賈雨村就秉正邪二氣的異人的論點舉出的歷史人物裡,佔有很少的比例。我覺得,那是極而言之,極端的例子,我們沒有必要膠著在上面,鑽牛角尖。
曹雪芹主要是想通過賈雨村的論證來說明賈寶玉,指出賈寶玉的人格價值所在。因為按封建正統的標準,賈寶玉完全是個反面形象。大家都很熟悉第三回裡直接概括賈寶玉「反面價值」的兩闋《西江月》,歷來人們引用濫了,我不再引。當然,那些詞句表面上是在否定,其實卻是讚揚。賈寶玉沒有按封建正統創造出價值,但他卻從另外的方面,創造出了正面價值,其中最突出的一點,就是他對社會邊緣人的喜愛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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