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第二十五講 賈寶玉人格之謎(上)



   

    上一講我已經點明,曹雪芹塑造賈寶玉這個藝術形象,是大體以自身為原型的,那他當然不能揮去他的家族及他自身與那個朝代的政治,也就是權力鬥爭,或者說權力擺平以後的權力運作相關聯能那些可以說是刻骨銘心的記憶,那些生命感受。他在寫《紅樓夢》時,是把這些生命感受熔鑄進去了的。但是,他的了不起之處,就是他在並不否定自己的政治傾向、政治情緒的前提下,意識到了人類精神活動有高於政治關懷的更高境界,那就是生命關懷。他筆下的賈寶玉,有著特殊的人格,而正是在對賈寶玉人格的刻畫中,曹雪芹把我們引入了一個比政治更高的層次,一個更具有永恆性的心靈宇宙。

    還記得上一講末尾我提出的問題吧?我說有一個仙人和一個凡人,分別對賈寶玉的人格構成提出和論證了兩個概念。他們是誰?是兩個什麼概念?

    先說那個凡人。他就是賈雨村。賈雨村這個人物有點奇怪,在小說一開始,他就和甄士隱一起出現。他們兩個的名字,諧音分別是「真的事情隱去了」和「用假語村言來講給你聽了」,是這樣的一組對應的意思。「假語」好懂,「村言」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村野之談,在野者的話語,跟主流話語不一樣的講述。讀過《紅樓夢》的人,對甄士隱的印象都比較好,對賈雨村就難有什麼好印象了。「葫蘆僧亂判葫蘆案」時他已經昧了良心,特別是後頭,作者寫他為了討好賈赦,更主動製造冤案,把民間收藏家石呆子所藏的古扇抄來沒收後獻給賈

    赦。連浪蕩公子賈璉都覺得他這樣做太缺德,並因為跟賈赦說出了這類的意思,還遭到賈赦毒打,以致平兒罵他是「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這個角色在曹雪芹的八十回後應該還有戲,高鶚寫他在賈家倒黴時不但不救援,還背後狠狠踹了幾腳,應該是大體符合曹雪芹的構思的。在第一回甄士隱念出的《好了歌注》「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一句旁,脂硯齋有個批註,說這句指的是「賈赦、雨村一干人」,說明賈雨村這個政治投機分子,最後也沒落個好下場。

    按說曹雪芹設計出賈雨村這個人物,以他「風塵懷閨秀」開篇,他的名字的諧音又意味著是進入了在野的話語,而且又把他設置成林黛玉的開蒙老師,就算是要塑造出一個性格複雜的人物,又何必越往後越把他寫得那麼壞,那麼不堪?這是我一直在思索的問題。這裡也把問題交給大家,希望聽到有見地的解釋。

    不管書裡後來把賈雨村寫成一個多麼槽糕的「奸雄」,在第二回他和冷子興在鄉村野店的一番談話的情節,在那段描寫裡,曹雪芹卻是通過他,論證了一個很重要的概念。這個概念不僅詮釋了賈寶玉的人格,也是一把使我們理解書中諸多人物,包括妙玉、秦鐘、柳湘蓮、蔣玉菡等的鑰匙。其實,就連書外的一些生命存在,比如胤礽,也都可以在這個概念下獲得應有的理解。

    賈雨村在第二回裡那一番關於天地正邪二氣搏擊掀發賦予一些特殊人物,使他們成為異樣存在的論說,我小的時候總也讀不下去,看到那裡一定會跳過去,覺得既深奧,又沉悶,簡直不理解作者寫那麼多「廢話」幹什麼。現在一些讀者也是讀那一段的時候沒耐心。但現在我懂得了,那段文字很重要,與其說是書裡的賈雨村想說那段話,不如說是作者曹雪芹想宣洩自己積鬱已久的觀點心音。我勸真正想讀懂《紅樓夢》的朋友們,還是把那段話細讀幾遍的好。當然,我還是前面一再申明的那種立場,就是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的理解就一定對,從來不認為讀《紅樓夢》都得照我建議的那麼讀,我只不過是自己有了領悟,想竭誠地報告出來,與紅迷朋友們分享罷了。

    賈雨村在鄉村酒店告訴冷子興,其實也就是曹雪芹想告訴讀者,不要把喜歡在女兒群裡廝混的賈寶玉錯判為淫魔色鬼。他指出,清明靈秀,是天地之正氣;殘忍乖僻,是天地之邪氣。世上有的人.一身正氣,有的則一身邪氣,但是還有另一種人,是正邪二氣搏擊掀發後,注入其靈魂,結果就一身秉正邪二氣。這種秉正邪二氣而生的人,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成大凶大惡;置於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賈雨村還列舉出一個長長的名單,絕大多數是歷史人物,來作為這番話的例證。這份名單的人數有人統計過,但數目難以確定,因為其中一個例子是「王謝二族」,這是東晉的兩個家族,王導是一家,謝安是一家,王家最有名的是書法家王羲之,謝家我想出一位女詩人謝道韞,但這兩家裡一共有幾位是秉正邪二氣的呢?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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