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文集               黃  傘

        
     丈夫回家第一眼就看見了那把黃傘。
     「銀娣!」從他盯住那把黃傘,大聲召喚,「銀娣!誰來過?」銀娣從廚房裡跑
出來,手裡提著菜刀。銀娣是個剛從鄉下來沒多久的腫眼泡的姑娘,她對他說:
「嗯,有個人來過,我跟他說你們都不在家,他呢,他就站在你這兒,他先說,他
等等,後來,他又說不等,他就走了……」
    「他姓什麼?你問了嗎?」
    「他沒說。嗯,我沒問。」
    「你看你,該問問他姓什麼?有什麼事?,、這傘是他掛在這兒的嗎?」
    銀娣歪頭望著那把掛在門邊牆上鞋鉤上的傘,腫眼泡顯得更腫:「嗯,我不記
得了,也許是他的……」
    「你怎麼不記得了呢?你怎麼不注意呢?」他責備她,眼睛卻仍盯住那把黃傘,
出聲地尋思著,「天雖說陰一點,可並沒下雨呀,他怎麼就帶這麼大一把傘呢?又怎
麼就掛在這兒,自己走掉了呢?他是誰呢?」
    那是一把不能折疊的大號鋼骨架尼龍面傘。半新不舊。最古怪的是它並非黑的,
而是黃的,黃得刺眼、不是正兒八經的黃。
    妻子回家來也是第一眼就看見了那把黃傘。
    「銀娣!」她呼喚的聲音更大。
    銀娣從廚房裡跑出來,手裡提著鍋鏟。
    丈夫聞聲從他們那個三居室單元最大的那間裡快步走出來。
    「三曹對案」,不得要領。
    銀娣急得腫眼泡裡蓄滿了咸水兒,可就是說不清來過的那個人究竟是多大年紀
是胖是瘦是高是矮,丈夫和妻子輪番盤問到最後,她竟愈發連那大究竟是男是文也
說不清了。
    晚飯沒吃好。電視沒看好。一夜沒睡好。
    第二天一早,夫婦倆循例先去樓下小公園練氣功。原本兩個人都將一吹、二呼、
三嘻、四呵、五噓、六曬順利完成,這天丈夫只做到三嘻,妻子只做到四呵,便難
意守丹田。在分手各自乘公共汽車上班以前,他們愁眉不展地對望著,那把色兒不
正的黃傘,從他們的上丹田玄關穿過中丹田腹中直插下丹田氣海。
    這天從各自機關回到家中,他們忍不住沒完好了地研討著,從吃飯到看電視到
洗腳到上床到熄燈到背靠背睡和面對面睡。
    「誰呢?……」他把他能想到的三親四友以及任何有瓜葛的人一一列出,結論是
其中任何一個也不可能昨天到他們家來,並且絕不可能持有一把黃傘。
    「難道是……?」她也把她所想到的所有「嫌疑分子」包括小學時代的校友一一
清點了一遍,結論與丈夫相同。
    「銀娣怎麼就這麼糊塗?」
    「都怪你,非要從老家搬來這麼個傻丫頭,要是就從這裡的勞動服務公司請,
絕不會像她這麼懵懂,連來的人什麼模樣都記不清!」
    「會不會是……壞人搗鬼呢?!」丈夫把問題引開。兩個人頓時毛骨悚然。
    床頭櫃上鬧鐘的嘀嗒聲忽然特別沉重。
    靜默了兩分鐘。妻子忽然翻身下床。丈夫按亮了床頭櫃上的檯燈。不一會兒兩
個人都行動起來,配合默契。丈夫特意踮著腳尖去望瞭望小間裡的銀娣嬸,那腫眼
泡姑娘正在睡夢中磨牙。
    大立櫃裡什麼東西也沒有少。櫃裡放存摺的小抽屜檢查了,放現金和票證的小
抽屜也檢查了……最後連廚房的碗櫃、過廳的冰箱都打開查看了,秋毫無犯。家裡
什麼也沒有少。
    但兩個人再也睡不著覺。家裡多了一把黃傘。這才深切地體會到,家裡多了東
西遠比少了東西可怕。
    兩個人穿著睡衣,呆呆地站在單元一進門地方,死死地盯著那把在電燈光下黃
得格外恐怖的傘。
    妻子扭頭望著丈夫,丈夫意識到一個任務歷史地落到他的肩上,他視死如歸地
屏住氣,伸手從掛鉤上取下了那把傘,哆哆嚷嚷地將傘撐開,一下子夫妻二人全籠
罩在一片仿佛燙人的黃暈中。妻子「呵」了一聲,丈夫果斷地把傘合上,但那合上
的叭噠聲格外響亮,使他們兩個人都搖晃了一下。
    「傘倒是平平常常的傘。」丈夫仿佛走夜路唱歌自慰般地說。
    「就是太黃。」妻子躲遠一步,仿佛那傘會跳起來咬人一日、
    「乾脆把它扔了算了。」
    「不行……」妻子沒有說下去,丈夫心裡替她說了。不能扔,扔到樓道的垃圾
孔裡,會形成堵塞;直接扔到垃圾站去;倘若被人看見,會讓人起疑好好的傘,為什
麼要扔掉呢?半夜裡此如現在,拿去扔,也許不會有什麼人看見,可自己又仿佛成了
個賊,不能扔不好扔沒法兒扔……
    他把傘又掛了回去。
    「也許,明後天人家就會回來取的。」兩個人同時想到這一點,對望一眼,釋
然了。一先一後打起了呵欠,重新上床的時候,兩個人各自有著淡淡的微笑。這樣
一把傘,人家不會放棄的,採取的時候,自然真相大白。
    再一個清晨,兩口子臨出門對銀娣千叮嚀萬囑咐,倘若那大再來而他們都未回
家,一定要問清他或她姓什麼叫什麼從哪兒來為個什麼,並且最好請他或她留下來
等一等,給他或她沏一杯茶,倘若他或她又不等到主人回來便走掉,那麼一定提醒
他或她別忘了帶走上次留下的那把黃傘,並且應當記住他或她大約多高大約多大是
胖是瘦穿著打扮有什麼特點說話有沒有口音……
    「我讓他留張條子再走。」銀娣畢竟是初中畢了業的,腫眼泡看上去比往常平
整許多。
    可他們先後腳提前從機關回到家裡以後,都悚然地發現那把黃傘仍掛在那裡,
並且銀娣先是提著菜刀後是提著鍋鏟主動從廚房裡跑出來迎著他們報告,「沒有人
來過。」
    吃飯的時候她問他:「你在單位裡是不是跟人家講了?」
    他愣了一下,搖頭。她便知道他一定是窮極無聊,跟同事們講了家裡忽然多出
把黃傘的事兒。她用勁扒飯,筷子碰得飯碗劈叭響,兩眼恨著他。他心中直後悔。
    看電視的時候他問她:「你是不是給妞妞打電話了?」妞妞是他們的獨生女,早
已嫁出去另過。她那婚事他們竭力反對過,傷了感情,因此來往並不密切,何況姐
姐一家住在跟他們這個地方成對角線的城市另一隅,倘若老遠跑來了,斷不會不留
下來,銀娣雖然從鄉下才來不久,還沒見過真人,但掛在牆上的照片是看過的,斷
不會胡塗到不認妞妞。所以她們昨天早已作出過判斷,不會是姐姐來過留下了這麼把
黃傘……儘管如此,他斷定她還是從單位給妞妞掛過電話,她既在辦公室掛電話,
問黃傘什麼的,那就無異于他與同事們閒聊提及此事,這麼一來,「一比一平」,他
望著她,很是解氣。
    忽然有人敲門,兩個人同時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爭著去開。『銀娣早一步去開
了門。大敗興。是同樓的鄰居,輪到算水電費,來查電錶的。電錶就在一進門那排
掛鉤上頭,因此查完電錶,鄰居的目光從那把黃傘上掃過,只聽鄰居說了句:「呵,
這傘可真黃!」送走鄰居以後,兩口子心裡亂撲騰了一陣,「呵,這傘可真黃」究
竟是一句多大分量的話?說不清楚,可又不能不說。
    妻子伸手去取那把傘,要把它暫時藏起來,心想把它先擱在陽臺上,乾脆放進
陽臺上那原來裝冰箱的空紙箱子裡。丈夫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時,她斜眼一瞥,恰同銀娣的目光相對。銀娣那目光使她縮回了手去,她裝出若無
其事的樣子走回去看電視。他跟著去看電視。他們從來都覺得電視不好看,但他們
每天晚上都要那麼看一陣電視,就如同他們每天早上都要那麼練一陣靜氣功一樣,
他們想長壽,活得長長久久,以延續這種每一天如同一滴水般相似的生活。
    再過一天還是沒人來取那把黃傘,但晚飯後來了個客人,外地出差來的,十八
年前同他們在一個「五.七幹校」呆過。他們給他沏上茶擺出瓜子和葡萄乾,聊起天
來。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個小時。兩個多小時裡他和她把黃傘徹底地忘了。他們發了
些屬￿。大路貨」的牢騷,諸如物價飛漲啦,拿手術刀不如拿剃頭刀的掙得多啦,
世風日下啦,中國人的故事怎麼倒讓外國人拍了電影啦,等等,得到了一種很大的
心理滿足,就是安安全全地「反動」了一番。他們聊天的高潮是共同回憶起「五·
七幹校」時的美好時光,最美好的情景就是幹完了活兒倚著打麥場的麥秸垛讓夕陽
曬著讓微風吹著,他們在「五·七幹校」都屬￿既輪不到被人鬥也輪不到去積極鬥
人的角色,「那時候真省心,反正好好幹活就是了,幹完活食堂打飯去。」他說。
妻子和客人笑眯眯地沖他點頭。
    客人告辭的時候他們還真有點依依不捨。忽聽外面有雷聲,雷聲使他和她迅速
地想到了:傘,黃傘.
    客人來時沒有帶傘。他急中生智廣一把取下那把黃傘,遞到客人手中,「給,
給,拿著,拿著。「她頓開茅塞,立刻配合:「用吧,用吧,不用忙,你就拿去留
著用吧!」
    聽見了很急的雨聲,客人確實需要傘,但客人自己從那排掛鉤上取下了另一把傘,
那是他們自備的一把傘,正兒八經的折疊傘,也就是黑顏色的尼龍傘。客人仿佛說
了幾句:「那就借這把吧,黃傘可怎麼用呢?」客人飄然而去以後,他望著手中的黃
傘,她盯著他手中的黃傘,發愣。
    又過了一夜是星期天。一大早樓下就有「有廢品的我買」的吆喝聲。她讓銀娣
去賣早就攢好的一堆舊報紙和空瓶子,忽然靈機一動,當銀娣就要出門時,她把那
黃傘取下來,擱到銀娣提著的裝廢品的蛇皮包裡,義無反顧地囑咐說,「賣了它!
反正沒人來取。我們也絕對不要用!」
    銀娣剛要出門,他搶上幾步堵住她,把那黃傘又從蛇皮包裡抽取出來。她和銀
娣都詫異地望著他。他青筋直顫,幾秒鐘後才氣咻咻地說,「這多不合適,好好的
傘!」
    銀娣走了,她才要開口同他爭個高低,他急急擺手,又呶嘴讓她同他一起到玻
璃窗前,用手指頭朝窗外點著。她順著他的指點看到了那推著帶兩隻大筐的加重自
行車收廢品的人,是個30來歲的鄉下人,頭髮紮挲著,正列著大嘴吆喝:「有舊報
紙空酒瓶塑料鞋的我買!」
    他壓低嗓門告訴她:「好多這樣的,都是公安局派來的——」
    她瞪了他一眼:「神經病!」
    可是當晚他們上床以後,她忽然對他說:「要不,咱們主動到派出所報案去,
把黃傘交給他們?」
    輪到他瞪了她一眼:「神經病!」
    當夜兩個人都睡夢聯翩,驚醒後他記得的夢境是:仿佛是在課堂上,但又仿佛隱
隱有「——從寬!——從嚴!」的口號聲,他面前站著一個人,臉上沒有五官,他
手中被塞給了一隻蘸好墨汁的毛筆,仿佛是強有力的人物在測試他,看他能不能在
那張肉嘟嘟的臉上恰當地勾畫出令測驗者滿意的五官。他的手哆嗦著,越哆嗦越厲
害,以致把毛筆上的墨汁濺得如雨點一般。轉瞬問他似乎又站在一旁,看見他自己
臉上並無五官,而原來那個沒有五官的人手中捏著一管毛筆,也蘸好了墨汁,正被
某種強有力的力量驅使著要往他臉上勾畫……一個很高很大的麥秸垛突然顯現,周
遭坐著一圈曬太陽的人,每個人臉上都沒有五官。忽然聽見搪瓷盆磕碰的聲響,仿
佛是一處食堂,很大很大,彌散著熬白菜的氣息。一個個搪瓷飯盆排成隊,輪著讓
一隻冒著熱氣的鋼精勺往裡面盛菜,鋼精勺往搪瓷盆裡盛著濕漉漉的怪東西,那些
東西漸漸看清楚了,是一些人的五官:眼晴、鼻子、耳朵和大大小小肥肥瘦瘦紅紅白
白的嘴唇……叭噠叭噠地落在搪瓷盆裡。他在夢裡面對這情景時很是快慰,但驚醒
後他恐怖得要命,並且當他徹底清醒以後,他痛楚地意識到單元門旁的掛鉤上還掛
著那把黃傘,他很詫異他的夢境裡竟然一丁點黃傘的影子也沒有。她的夢境卻純然
是關於黃傘的,那黃傘像蛇或蜥蜴般地蠕動著、爬行著,追逐著她,她吃力地逃遁
著,有一次,她看見妞妞就在旁邊冷冷地看著,她大聲呼救,妞妞竟然無動於衷。
又好像來了銀娣,兩個腫眼泡格外醜陋,銀娣只顧提著個蛇皮包在那裡走,根本沒
看見她也沒聽見她,她逃避著越來越猙獰的黃傘,倒是那個收廢品的鄉下人不知從
哪兒挺身而出,舉起那杆稱廢品的秤來打那黃傘,但黃傘竟一下子扭曲著纏住了那
鄉下人的胳膊。她聲嘶力竭地驚叫著,感到陷於孤苦無告的悲慘境地,……她猛然
驚醒後立即坐了起來,一身冷汗,喘個不停。
    記不得他們是怎麼交流的,反正他們又一次配合默契,他去取來了那把傘,然
後把屋門緊緊撞住,她拿出了亮閃閃的裁衣剪,他找出了老虎鉗,她將那黃色的尼
龍傘面剪得粉碎,他拆下了所有的鋼撐條,最後她用一隻黑顏色的塑料口袋裝起了
所有的黃色碎片,而他則用幾片舊報紙裹起了那拆得七零八落的撐條和折成兩截的
傘杆。
    天剛泛出蛋青色,他們已經出現在樓下的小花園裡,毀掉的黃傘已順利地絕不
引入注意地扔到了垃圾集中站的垃圾桶中。那一天他們把靜氣功的「六字決」連續
運行了兩遍,事後他們互相告知,他在「五噓」時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最暢快的境界,
而她從「四呵」到「六曬」都飄飄然有成仙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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