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文集               襪子上的鮮花   

 
                                 劉心武

    每次從外面回來,把屋門關緊,他使沖到床前,沮喪地往床上一撲……
    這天也一樣……他咬著枕頭,雙拳狠狠地捶擊床鋪,想流淚,眼睛卻幹幹的……
    為什麼,這一整天濃然是……那麼樣的平常,那麼樣時平庸,那麼樣的平板,
那麼樣的平淡!
    沒有奇跡。
    而他,有多長時間了?就那麼嚮往著,憧憬著,期盼著……
    忽然,人人都亂了他們的五官,他們的手腳,他們的話語,他們的哭笑,……
當然更重要的是,亂了他們的方寸!於是,他使開心了!也許,他也亂在其中,因
超驗的驚奇、驚愕、驚惶、驚悚、驚喜、驚魂,而如同瀑布墜崖,並剛剛擊到崖下
深潭的那一瞬間!
    可是,居然一切都「依然故我」,老闆賺了那麼多錢,他那只有黑斑的門牙卻
依然沒去作潔齒處理;雖然又新來了一個女秘書,是第十二個吧,她那一臉的微笑卻
絕無新意;街口那個擺煙攤的小P,也依然是一臉的橫肉,所販的,也還都是些水貨……
當然,地鐵候車站台上新有不賣漢堡包的小商亭,可那股子千篇一律的烘牛肉餅和
起士的氣息,難道不更令人厭倦?出了地鐵站,迎面的報攤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報紙
雜誌呢,你一瞟之間,已經了然,無非靚女俊男、大腿手銬,一些個一號的印刷體
大字,什麼「內幕」呀,「揭秘」呀,蹦進你的瞳孔,竟不能使體有絲毫的興致;就
連天上新掛出的月亮,也不能讓你派生出哪怕一丟丟新的聯想……為什麼那上面不
馬上泄出一萬個UFO來?星球大戰為什麼總還是在電視屏幕上打,而且都還依然不能
佔據到黃金時間?
    無聊,無聊,百無聊賴,千無聊賴;萬無聊賴,億無聊賴;兆無聊賴!
    他翻過身,雙眼盯著天花板,天哪,連那只不知哪天就趴在吸頂燈旁邊的那只
蒼蠅,它都竟然不能展現出一星半點的新姿來,您哪怕爽性飛到燈罩上,在那上頭
轉轉圈兒。跳個舞呢!它卻都不,只在那兒昏睡,倒好像固定在那兒,給我的天花
板當「美人痣」似的……我跟阿蓉建議過一百次了,「你把那顆痣去掉吧、現在用
電離子去除法,十分鐘的事兒,連你想疼都來不及……」她呢,連拒絕的表情都不
能更新換代,光是露出鼓鼓的牙跟,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他騰身而起,坐到床邊,甩掉皮鞋,抓起床頭櫃上的電話耳機,想了想,撥了
一串號碼。
    照例「還沒回來」!不用想像,無需猜測,無非又到那種地方鬼混去了!哼!
    再撥一串號碼。
    他媽的,照例是錄音,嬌滴滴的聲調,讓誰給錄的?他那千金可是個鴨婆嗓……
「……對不起,請您聽勁笛音後,繪我們留言……」誰給你留言?!
    可是我犯錯誤也無新意,總撥這樣的號碼!
    翻動一個小記事本,找到一個久違的號碼、撥。
    「哪位?」懶懶的聲調。
    「是我……」
    「啊。」一點沒有驚訝,就仿佛昨天,不,就仿佛下午才通過電話,不,就仿
佛下午才見過面。
  「……?」
  「……。……?」
  「……。 ……?」
   「…………?」  
    照例客套寒喧,照例言不及義,照例並不停止敷衍,照例懶懶的懨懨的。
    終於點到正題,「老兄,有什麼消息?什麼新聞?」
    「能有什麼消息,什麼新聞呢?」
    「咳,隨便……不!老兄,來點聳聽的!來點危言!爆點冷門!轟動一下!……」
    「我看你是病了!」
    「也許!我是病了!我需要猛藥!需要奇跡!哪怕只是關於奇跡的消息!甚至
是不準確的消息!傳聞!乃至於……乾脆——」
    「乾脆是謠言,你也需要?」
    「聊勝於無!飲鴆畢竟可以止渴……」
    「可惜,我連造謠的想像力也沒有!」
    「咳,我當然並不真的需要謠言,……隨便什麼,小小的消息也行,求求你!……
擠一擠牙膏,刮一刮鍋底!」……
    「對不起,我是無論大小,都無可奉告!……再見!」
    他把耳機摔到電話座上。 
    憤懣中,他雙腳交替用力,把襪子都褪了下來,用得老遠。
    電話鈴響,他一激靈,這畢竟可算是一樁稍稍提神的事。
    他抓起耳機,迫不及待地:「你好你好你好……」
    對方在問,某某某在嗎?
    打錯了!
    最可怕的,是經常出這種錯,連別人的錯誤也並無新奇感,為什麼不是外星人
來電?電話鈴又響。他抓起耳機,氣急敗壞地:「錯了錯了錯了跟你說錯了!」卻並
沒有錯,只是來電者好久沒接觸過了。「……?」
  「……。……?」
  照例客套寒喧,照例言不及義,照例並不停止敷衍、照例飯俄的懨懨的。
  對方終於點到正題,「老兄,有什麼消息?有什麼新聞?」
  他產生不了絲毫幽默感,因為聽來只不過是自己說過的話的回音,只不過那無形
的回音壁,把回聲反彈得太緩慢罷了。
   「你要什麼消息?聳聽的?危言?爆冷門的?轟動的?奇跡?……可是,我,我就連一
個謠言也造不出來……造謠也需要想像力,懂嗎?可我哪兒來的他媽的想像力?」
   他那最後一句也說得軟綿綿的,沒有什麼衝擊力。
   「你再想想,老兄,擠擠牙膏,刮刮鍋底……」
   「我無能為力……對不起,再見!」
   他放回耳機,心膛裡更覺一片空虛。
   為什麼不出現奇跡?今天,現在,此刻……
   他在無意中,眼晴晃到了……晃了好幾秒鐘,他才反應過來,那是他褪下的一隻
襪子……那襪子怎麼有點不對頭?他盯住看,伸長脖頸看,是的,有點不對頭,確實
不對頭,可是一隻襪子,不對頭又怎麼樣?
    他想挪開眼光,卻沒能挪開。
    那只襪子褪下後,被他甩到了離床兩米運的地毯上。襪子軟嗒嗒地蜷曲在那裡……
可真是有點不對頭,襪子它怎麼啦?
    他又瞪大眼睛看了一陣,終於,他忍不住下床,攏上拖鞋,走過去看。
    彎下腰看。
    細看。
    看清了,襪子有點變化,怎樣的變化?襪子上多出了些東西,什麼東西?襪子上
長出了植物……不,具體地說,是花,對,是花……怎樣的花?有花梗、花托、花瓣、
花蕊的花,是鮮花……真是鮮花嗎?不是假花嗎?他伸手拿起襪子,湊近臉前,眨眼
看,定晴看,對,不錯,是鮮花,像是那種正名兒叫半枝蓮,俗名兒叫「死不了
「的花,一共有三朵,一朵是粉紅的,一朵是豔紅的,一朵是嫩黃的;他舉到鼻子
邊聞了聞,很香,「死不了「好像並不香,這是什麼花呢?是襪子上沾上了花籽兒,
花籽兒開出來的?這襪子是尼龍的,尼龍能當培養基嗎?他有點懷疑,他撇撇嘴,能
是真花?鮮花?它的根紮在哪兒?他掐下一朵,豔紅的那朵,掐的時候,手指頭的感覺,
是掐植物嫩莖應有的那種感覺,掐斷的部位有汁液滲出……確是鮮花,不是假的,
不是尼龍的;他又拔出了一朵,是嫩黃的那朵,那花沒有葉子,可是有根,根原來就
紮在襪子的那一面,根系不複雜,上面也沒有泥……襪子上只剩下一朵花了,一朵
粉紅的花,他望著那朵粉花,好一陣,這才又偏頭朝地下看,看那兩朵被他不知不
覺中扔到了地毯上的小花,豔紅的和嫩黃的,看不大清楚,他就俯下身著,看清了,
那兩朵花像世界上所有被掐被拔的鮮花一樣,與還沒被掐被拔的鮮花有了區別,不
消說,那區別會越來越快地更加明顯,就是變得萎蔫、枯敗……
    他直起腰,下意識地用拖鞋去碾了碾那兩朵被掐掉拔掉的花,其實那兩朵花,
豔紅的和嫩黃的,還是鮮的,所以碾出了一些汁液。
    他又望望手裡托著的襪子,襪子上還有一朵花,粉紅的鮮花,他再湊到鼻子跟
前,聞了聞,很香,香得很沒有道理,為什麼這麼香?不是香水、香波、香皂、香粉
的那些個香味,是真的花香,鮮花的香……
    這真是香花?鮮花?真花?襪子上的花?剛才還穿在我腳上的襪子上的花?
    他把那襪子擱到靠窗的沙發上。
    他坐到床邊,撥電話。
    「……怎麼又是你?……我沒消息,沒新聞!」
    「可是我有新聞……」
    「什麼……」
    「雖不是什麼大新聞……」
    「大大小小的新聞我都不要聽,什麼新聞我都不感興趣……」
    掛斷這個,他撥另一個。
    「你不是要消息要新聞嗎?我有了!」
    「真的嗎?」是懶懶的聲氣,「真的嗎?」
    「為什麼騙你?我又不會造謠,我缺乏想像力……」
    「真的嗎?」稍微提起了點精神。
    「出現了一件……怪事,也許算得上是個奇跡……」
    「真的嗎?」多少有了點急切的味道。
   「真沒想到,就在剛才,就在我們掛斷了電話之後……」
   「真的嗎?」這回是確實提起興致來了,「你先別說,讓我先猜……」
     「你猜不著的……」
     「怎見得?晤,是不是……?」
     「你想到哪兒去了!」
     「那麼,是……?」
     「不是那一類的事!」
     「那算什麼消息?什麼新聞?」
     「是一個奇跡……」
     「真的嗎?是……了?」
     「跟你說不是……?」
     「那麼,是……啦?」
     「不是都不是……奇跡其實獻出在我家裡,在我這間屋裡,在我沙發上……」
    「你開什麼玩笑?」很失望的聲氣。
    「……更具體地說,是在我的襪子上……」
    「開玩笑!」是譴責的口氣了。
    「我的一隻襪子,剛褪下不久的……那一隻我還沒注意……唔,看見了,還在
地毯上,那一隻沒事兒,就是說沒什麼變化,情況是出現在那只襪子上……哪只?沙
發上的那只,現在沙發上的那只,……你聽我說下去……」
    「我沒時間聽你這些個亂七八槽的……你有病了,你快上醫院吧!」
    電話被對方掛斷了,氣憤的聲氣,還遊留在耳朵眼裡,回旋著。
    他擱回耳機,楞楞地坐著,並不生對方拘氣。是呀,這算什麼消息?什麼新聞?
什麼奇跡?
    他在楞坐中,眼光無意中晃到了沙發,沙發起了一些變化,是的,不算太小的
變化……仔細看,並不是沙發本身的變化,還是那只襪子的變化……襪子上的那朵
沒被他掐掉拔掉的花,那朵粉紅的小花,它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抽出了很多的分枝,
分校又派生出分枝,每個分枝上都又開出了一朵小小的、粉紅的花……那些分枝就
在他目睹下繼續地滋生著,像電視裡的動畫片一樣,不知不覺中,襪子上長出的植
株已經像一棵小樹,不,是不算小的樹,那樹頂朝天花板延伸著……只是這棵樹光
不斷地開出粉紅的小花來,而沒有一片葉子……
    他坐在床邊,楞楞地望著那棵還在生長的樹,襪子上長出的樹,開出許許多多
小粉花的樹,那些小粉花散發出濃釅的香氣,令他有點接受不了……
    他又有點想打電話,可是他耳朵眼裡仿佛立刻充塞著一些熟悉的聲氣,回旋著,
他就再沒去動電話。
  他楞楞地望著那棵繼續生長的樹,那棵從襪子上長出來,開滿粉紅鮮花的樹。樹
冠眼看就要挨著屋頂了。    
    他漸漸覺得那棵襪子上的樹令他受不了。
    電話鈴響。他立即接聽。
    是同一辦公室的大董來的。
    大董也已回到家中。有一回在辦公室裡,大董說過:「昨晚我做了個怪夢,夢
見我在家裡,給你往家裡打電話,你說這不是。更向荒唐演大荒『嗎?我會從自己家,
往你家打電話!什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會白天裡有這樣的思緒嗎?!」當
時他聽了,也是很覺荒唐,連笑也笑不起來,大董往自己家裡打電話!這需要多麼
偉大的想像力!問題是:要這價兒偉大幹什麼?!
    但此刻電話裡分明是大董的聲音。
    消息!新聞!奇跡!
    他一個激靈,甩掉拖鞋,盤腿坐到床上,簡直根不能將電話聽筒吞進耳朵眼裡
去。
   「……告訴你,阿蓉,她死了!真的死了!誰還平白無故地咒人不成!……什麼
時候,就是我們下班沒多久嘛!……怎麼死的?很簡單,她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汽
車撞死了,當時立馬頃刻就死了……」
    他的心,難得地加劇了跳動。而腦海中也即時掀起了互相重疊激蕩時浪花。阿
蓉那顆痣,毋庸去做電離子去病術了……那算得上「美人痣」嗎?……所以嘛。……
所以該去做嘛……卻總是露出鼓鼓的牙齦,似笑非關地,也不知是領情還是嫌厭……
現在那顆痣也死了嗎?……
    他不由得朝天花板上望去,那只蒼蠅,那顆天花板上的「美人痣」,居然還在
那兒趴伏著,居然還沒死,不想死,也不會有一輛汽車把它軋死……
    大董還在說些什麼,他都沒聽仔細,但耳朵眼裡很舒服,很愜意,很充實……
他也就心暢神舒地回應著……是的是的,且看老闆是怎樣一個反應……對對對,上
進保險的……能賠多少?五位數?怕得六位吧!……老闆給不給算工傷?……誰將佔據
阿蓉的那個肥缺?……誰?他?笑話!輪得到他?!……是的是的,「天下從此多事了」!……
    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到頭來關於阿蓉的話題終於枯竭,他依依不捨
地纏住大董:「……還有什麼別的消息?新聞?……
    真的再沒有了嗎?……再擠擠牙膏,刮刮鍋底……唉唉唉……阿蓉這究竟也算不
上多邊震的信息,有一點爆炸性,也就一點點,爆得還不夠氣派……大街上隨便問
一個人,誰知道阿蓉是誰呢?!……」
    大董那邊掛斷了電話,他覺得自己仿佛立刻從一架秋千上跌落了下來,頓時又
複歸於無聊、無趣、無生意。
  他楞了一陣,又偶然地在一瞥間,看到了沙發那邊。沙發上的那只襪子上,所長
出來的那棵樹,已經頂到了天花板,但似乎就那樣,不再生長,滿樹粉紅的小花,
在窗外射入的光線映襯下,顯示出豐富的層次,確是鮮花,有一種水氣,伴著花香,
襲入他的鼻腔。
    他呆呆地望著那棵襪子上長出來的樹,有好一陣子。
    心裡卻越來越空。
    他跳下床,略一遲疑,便迅猛地朝沙發那邊撲去。
    撲到沙發邊,他幾把扯壞那棵樹,那確是棵樹,很脆弱,枝幹和枝條很快就被
撅斷掐折,那些小粉花更是紛紛離枝墜落,而且,簡直不用費力,那窩藏在襪子裡
面的根系也便被他統統揪出,他把那棵樹清除掉以後,抓起那只襪子,湊到眼前細
看,襪子似乎秋毫無犯,連那穿了若干天所難免要有的不雅氣味也還存在,他不由
說了聲,「好好的一隻襪子啊!」
    他用拖鞋碾碾地毯上那些花枝,扔掉襪子,回身撲到床鋪上,把臉埋到枕頭裡,
眼睛雖幹幹的,卻以飲泣的聲調,捶著床說:「怎麼總是沒有奇跡發生啊!」

                                                1994年12月13日綠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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