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文集              洗  手  

                                劉心武

        每當我要洗手的時候,那水龍頭就先伸手脖頸然後靈活的一甩自己打
    上一個結兒。可是天哪,我怎麼搞的呢?最最要命的是 我怎麼那麼神經質
    那麼精神失常那麼反動透頂,我總想總想總想洗洗手。

  這篇小說所寫到的事情不是發生在上海。這一點很重要,這是我要鄭重聲明的
一點。另外我還要不鄭那麼鄭重地聲明一點,就是這篇小說所寫到的人物全都不是
上海人,至少不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這一點不那麼重要,可我也得說。
  言歸正傳。我忽然想洗手。當然是用水洗。目的自然是使其乾淨。
  「你的手不是挺乾淨的嗎?」
  傳來一個聲音。又像男人的聲音,又像女人的聲音,又像老人的聲音,又像青
年人的聲音。總之是一種中庸的聲音。但很洪亮,很清晰,還帶有迴響。
  可是我覺得我的手不乾淨。我相信自己的感覺。那訇的一聲我沒有聽到,可是
我跑出來的時候,那屍體還沒有僵硬,我只不過在別人起草別人抄寫別人張貼的長
長的貼盡了一面牆又轉個九十度貼到另一面牆還沒完便又轉個九十度貼到再一面牆
的那份大字報的末尾的空白部分別人都已經簽滿了名字的地方找了個小小的地方的
空隙顫顫巍巍地填上了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名字。可是有訇的一聲。然後有我擠在馬
蹄鐵形的人群中左右都是發著炎夏惡臭汗氣的嘴裡噴著消化不良引出的穢氣的其實
心裡也許同我一樣惶悚或心裡確實同我完全不一祥地充塞著義憤或鬼知道心裡在怎
麼想的男女所目睹的那一具還軟綿綿的沾著粘稠紫紅色液體的屍體。然後就有許多
公開的批判和私下的議論。輕如鴻毛和不恥於人類的狗屎堆是使用得最多的並擴大
胸腔以增闊共鳴箱猛顫聲帶以增強分貝值的兩個語彙。而那只手錶和那一堆零錢則
是竊議得最多並引出許多嘴角歪斜眉毛扭曲鼻翅翕動眼皮亂眨種種張狂的事物。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洗手。
  在後來的平反追悼會上人們排成長長的一列很像那份大字報因為排了一行轉九
十度再排一行再轉九十度仍是一行我也很像當年那個簽名嵌塞在擠得滿滿的行列中
廣頂巍巍地期那遺孀以及遺孤伸出我微不足道的手去握住他們的手深致悼念之情。
然後就有若干公開的文章和私下的議論。事如泰山和高風亮節是分配稿費額最多的
八個字並且那八個字常隨著印上它們的紙張包住一條活魚或一斤傻子瓜子。而那只
手錶和那一堆零錢則依舊是人們竊議得最多並引出許多嘴角抽搐眉毛上揚鼻脊打皺
眼珠圓睜種種張致的事物。
  我忽然想洗手。因為剛走出靈堂他就對我說,「嘿,還不快去新街口,那兒的
菜市場每天這時候來螃蟹!」而他同他勾肩搭背,親熱得就如同當年他同他各帶一
列敢死隊把對方的「勤務組」砸得稀巴爛一樣火火爆爆,而我自己也才深切地意識
到浮動在我思維之河中的那只大舟自始至終載的是這樣一個問題,「我那輛新買的
鳳凰車該不會被人撬了鎖吧?」我急匆匆走到存放自行車的地方,我的車沒有丟,
這是樁天大的事,它沒有被撬。如果訇的一聲,我其實也會主要惦念這一條,我的
東西丟了沒有?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重要是我的東西不能毛;如
果訇的一聲,我也還是會這樣麼?所以,我忽然有點想洗手。
  在沙龍的「派對」上我飽受嘲笑。雙下巴的主人遞我一杯兌了冰水的「人頭馬」
並拍著我的肩膀說:「心裡是些什麼邏輯?你以為我們都是膚淺之輩,把事情都往四
個上海人  其實女的那位算不上上海人——身上一推,就心安理得了?心安理得完全
不必那麼個路數。你該知道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各民族有各民族的命運。冥冥中自
有主宰。「然後他就對我、對派對」中的眾位,講起了那訇的一聲掉下去的那個東
西的命運。那傢伙實在是很霸道的。他的那些著作其實有一大半根本不是他寫的。
而是他的助手幫他寫的,開頭助手寫了他還看看改改,後來爽性只坐在沙發上閉目
聽聽發發指示甚至沒有具體指示只有哼哼哈哈,他在訇的一聲以前寫得最多的其實
只是他自己的名字,而他簽名簽得太多了以後他那簽名讓沒見過的人見了任誰也猜
不出是幾個什麼中國字。所以他訇的一聲主要是由於他的心理崩潰。而他的心理崩
潰實在是咎由自取的成分居多。雙下巴沒有講完就被人頻頻打斷。他終於講完以後
幾個人立時把他拉到一邊。並且高級音響立即奏起丁維瓦爾帶的《四季》。是從半
當間奏起,己經到了「夏」。人們極得再來嘲笑我的洗手欲。我得感謝雙下巴主人,
畢竟他還針對我的衝動作出了正式的反應。我呻著「人頭馬」發愣。其實我早知道
雙下巴講的一切。那份貼滿了一面牆再轉九十度又貼滿了一面牆再轉九十度還幾乎
貼滿了一面牆的我也簽上邊名的大字報上就有他講的這些內容。我很驚奇我聽到雙
下巴講到這些內容時所產生的新鮮感。可是我還是想洗手。
  我走到衛生間裡。我擰開洗手他的水龍頭,洗手。可是我覺得水龍頭裡流出來
的水還沒有我的手本身乾淨。我拍打水龍頭。水龍頭忽然活動起來。先伸長了脖頸,
然後自己靈巧地一甩,給自己打了一個結兒。我再怎麼擰開關也無濟於事,連我認
為不潔的水也流不出來了。我照鏡子。洗手他上方的鏡子映出了我的臉。我的臉似
乎太乾淨了,亮亮光光的,像是用砂紙打磨過。我忽然發現我身邊的人似乎都有一
張同我相似的十分十分潔淨的臉,可是我們還熱衷於洗臉。我們忌諱洗手。我忽然
覺得我的臉其實倒不必這麼亮亮光光的。我用手沾著洗手池中的剩水往臉上抹。我
再照鏡子,鏡子卻扭動著,調整著它的表面,或微西域微凹或微微波動,因此我無
論怎樣細照,我的臉永遠是亮亮光光的,並且十分美麗。我注意到鎮子下面有MADE
INCHINA字樣。可愛的鏡子。可恨的管子。然而我還想洗手。
  當我摟著我的戀人的時候,我心裡頭千不該萬不該又飄過了洗手的念頭。她不
要聽關於訇的一聲的事。確實對那件事我講得也實在未免多了點兒。可我這回想洗
手倒並不是因為那訇的一聲。我下午才在電視攝像機鏡頭前被碳精燈照得光亮亮明
晃晃來著。晚上這個城市家家戶戶的電視機熒光屏上部將出現我的特寫鏡頭,人們
一般總是在吃晚餐的時候看這種特寫鏡頭,人們的嘴巴咀嚼著,而我在特寫鏡頭裡
嘴巴翕動著,電視廣播員特優我發出那義正辭嚴的聲音。我向戀人預告了這個節目。
我的特寫鏡頭也許將持續兩至四秒。這是個不得了的待遇。就是到中國來進行國事
訪問的總統或國王,一般也只給四秒的特寫,這是有規定的。我又希望同戀人一起
看那熒光屏上的特寫,又充滿了洗手的欲望。我的心被分裂的地球切取西半。我想
洗手是因為我知道我對著電視攝像機時我腦子裡充塞著最正確最堂皇最了不起的也
最要緊的東西。那就是好比那訇的一聲他本是很霸道很糟糕的他有他的不可逆的命
運而且各個民族有各個民族誰也駕馭不了的命運而且唯有維瓦爾帶的《四季》或梵
高的《向日葵》那樣的東西才是至高無上的值得維護的再說散了會以後我那輛取代
鳳凰自行車的鈴木摩托該不會被人盜走那才是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
最最要緊的事再說與其讓別人在鏡頭前來說不如讓我來說我再不說誰還能說唯我來
說才分寸適當才有最佳效果這與訇的一聲毫無關係而且誰以為有關係誰就有問題當
然我也不是說要找誰的問題但其實我是怕失去了比鈴木摩托更要緊的東西那東西我
一時說不出口來但不久戀人哪你就能知曉就能理解……可到頭來我還是有點想洗手。
  在美國芝加哥我遇上了那個小夥子。他告訴我,他是在「你爸訇——訇」的嘲
笑中長大的。他對他爸的感情,原來究竟如何,他竟回想不清,但自從「革委會」
把他找去,將他爸留給他的那只手錶和那堆零錢交給他時,他才突然感受到一種無
可形容的偉大的父愛。他媽那時也被隔離審查,不過沒有訇的一聲。他將那只手錶
從腕上褪下來給我看了,是一隻已顯得相當陳舊的「歐米茄」。至於那零錢,他告
訴我只有柒塊玖角肆分,不夠買一隻像樣的骨灰盒,現在被他媽存在一隻景泰藍匣
子裡,連同他爸的幾本著作。我立即想到其實那著作裡有一半並非出自他爸的手筆,
有的他爸甚至在付印前僅只是坐在沙發上饒著二郎腿閉著眼睛聽助手朗誦過並僅只
是發出了一些哼哼哈哈的聲音。我望著那小夥子。他嘴唇翕動著我卻全然不知他還
在說些什麼。我對他很失望。我原本以為他可以給我個哪怕是並不一定靈光的線索
幫我為急待來美國留學的戀人找到個經濟擔保人。這才知他其實是個窮光蛋並且完
全還沒有開出一條路來。他戴著他爸留給他的那塊表多半還並不是為了紀念他爸而
是除了最蹩腳的電子錶以外他還買不起任何一塊新的機械表更遞論新的「歐米茄」,
「你爸訇——訇」其實也算不了什麼嘲弄。美國這地方不是幾乎天天訇的一聲從高
處跌下來麼?而且美國有的是摩天樓,那訇的一聲要氣派多了,雙下巴的沙龍主人說
得對極了,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各民族有各民族的命運,冥冥中自有主宰。不過不
知為什麼我心裡頭總抹不掉我在那貼滿一面牆拐九十度再貼滿一面牆又拐九十度繼
續貼下去快貼滿另一面牆的那份大字報上所簽下的那個微不足道的名字?真是的,那
算得了什麼呢?我不是還在另外的大字報上也簽過名嗎?我還在批判會上舉過我的拳
頭,振動過我的聲帶,擴大過我的胸部共鳴箱,並且我還在外調材料上如實證明過
某某老同學崇拜托爾斯泰是個地地道道的封資修吹捧者男一位共過事的人與他的地
主婆母親劃不清界限為那地主婆祝壽時還請我在他家吃過壽麵,這自然都算不了什
麼,但就是在這美國的芝加哥,前天夜裡做夢,夢見那總跟我漂著頸兒的矬子,我
幻想著他終於被押上了「歷史的審判台」,我眼前像銀幕上猛然變焦距從全景推成
大特寫似的,出現了登出批判他罪行的報紙頭版大標題,又出現了他惶惶然從領獎
臺上被揪下來的狼狽相,隨即,又有訇的一聲,並且又有一具軟綿綿的並不僵硬的
屍體,以及一攤粘粘糊糊的紫紅色液體……而最過癮的是我忽然成了雙下巴,並且
在我的沙龍中充當主人,我為無知的年輕朋友兌好一杯加冰水的「人頭馬」,遞給
他並拍拍他的肩膀,然後我輕聲慢語地告訴他,以及沙龍中的其他朋友,那矬子所
寫的作品中,很有幾篇是模仿維吉尼亞·伍爾芙的!……然而那小夥子翕動的嘴唇
裡逸出的聲音又漸次飄進了我的耳中並清晰起來:「奇怪的是在這兒,在遠離國內
的這個芝加哥的華人圈子裡,我反而更深刻地理解了我爸訇的一聲結束一切的心理……」
我愣愣地望著他。他不能給我戀人找經濟擔保人他不願意把給他做經濟擔保人的名
字身份地址告訴我他戴著他爸的那塊表其實多半只是出於窮酸,但我忽然想洗手。
  我的戀人離我而去了。我痛苦我寂寞我空虛我虛無我頹廢我頹唐我憤懣我要爆
炸可我沒爆炸我反歸於沉寂歸於寧靜歸於淡泊歸於原始。
  我開始平心靜氣地琢磨洗手的事兒。一個人洗還不行。需要大家都來洗。我敢
說凡活下來的人手都是不乾淨的。也許正因為反正任誰的手也不能徹底乾淨所以大
家就都用不著洗手。那麼誰愛說誰說吧。但這絕對不行。你洗手,不是在譏諷我們
的手不乾淨嗎?你的手其實是乾淨的,同大家一樣。手不乾淨的都死了,或關進監獄
了,或倒臺了,或安放在不尋常的地方了。你來帶頭洗手是最滑稽不過的。首先你
設有那個資格。你算老幾?其次你洗手只能證明你是隱藏在乾淨人中的污濁者。再說,
洗手根本進入不了審美層次。梵高就不洗手。畢加索洗手嗎?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原則
裡沒有洗手這一條。對中國作家評不評得上諾貝爾文學獎有著最高發給權的瑞典皇
家科學院漢學家馬悅然博士對洗手沒有興趣也不可能有興趣,你洗手不是白洗嗎?而
且洗手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毫無技巧可言,毫無形式美,屬ABC之類,你洗最好到幼
稚園去洗。另外,你也該懂得,世上本無乾淨的手,髒手是必然的,因此髒是手的
本質,所以你洗手是最蠢不過的想法,你能把你的本質洗掉嗎?除非訇的一聲,不過
訇的一聲也沒有用,雙下巴的沙龍主人就告訴了你,完全是事實,訇的一聲那主兒
連腳帶手都是不乾淨的。人的手是一輩子也洗不乾淨的。可我這是怎麼了?天哪!我
就是擺脫不了洗手的欲望。
  那個城的中心有一片湖很明淨的一片湖倒映著四周景物很幽雅的一片湖我印象
很深刻並且當我剛剛走近它旁邊時我不由得快樂地叫了一聲:「呵!」
  可是當人們問我到過那個城沒有我說沒有他們告訴我那個城中心有一片湖很有
趣的湖可以把四周很有特點的房屋倒映在水中可以給我很深刻的印象這時候我就裝
成很驚訝的樣子發出一聲,
  「呵!」
  我明明去過那個城見過那個湖卻不承認去過見過,因為我在那個城的時間是19
75年我去的目的是進行外調外調的對象是眼下很紅很紫很了不起並且也是我的同行
還可以算是我的朋友的那麼一個你大概也認識的人物,最要命的是我明明知道他無
辜明明知道不該進行那樣的外調明明知道那是故意整他並且我心裡頭也同情鄧小平
厭惡江青我私下裡也傳進「政治謠言」也學過江青的做派並逗得最信得過的朋友們
在拉緊了窗簾的屋子裡捂住嘴笑,但是我還是很看重那次的任務很感激領導班子對
我的信任很願意在那個時候入黨並且我也確實是在完成那次外調任務回來以後就大
了黨我的入黨志願書上寫著我要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要同還在走的走資派
血戰到底我點了鄧小平的名我自作多情地寫上了要一輩子向江青學習我的入黨申請
書至今仍然有效而且我要告訴你在1984年的整黨當中我不僅算毫無問題的人我還參
加了審查「三種人」的專案組因為我們那兒的領導班子總是喜歡我的忠厚老實與甘
隨人後,但現在單位裡絕大多數人都調換了,領導調換了同事也大多調換了,看傳
達室的老頭也調換了,所以如果有人問我去過那個城看過那個湖沒有,我就說沒有,
並且當別人對我形容那個湖如何如何時我就微微張開嘴巴說,「呵!」
  這真是算不得什麼。我跟我戀人不是從前的戀人現在得說是戀過的那個人說過
這樁事,她都懶得聽完她說我是神經病,她並不問也並不關心我去過那個城看過那
個湖沒有。有一回我實在想洗手,我見到了那個被我外調過的眼下很紅很紫很了不
起並且也是我的同行還可以算是我的朋友的那麼一個你大概也認識的人物,我湊攏
他身邊臉上熱辣辣的對他說我去過那個城見過那個湖因為我曾被派去進行過先有結
論後湊材料的外調,他設等我說完就臉兒飛紅眼兒忽閃哼哼幾聲便裝作有要事得找
別人商量離我而去,我覺得水池子上的水管又先伸長脖頸再靈活地一甩然後自己訂
了一個結兒,我於是陷入最大的苦悶之中,然後不久我就從別人那裡知道,在他那
回被隔離審查的過程當中他當然是被迫而確實是寫下了若干揭發別人的材料,於是
引出了更多的外調,使更多像我一樣的人見到了從前沒見過的城沒見過的湖沒見過
的江河沒見過的海洋沒見過的山脈沒去過的名勝。
  現在我仍經常和那朋友出席宴會參加座談並常常是同外賓在一起同臺灣同胞在
一起我們談易談禪談馬斯洛談布德羅斯基談紊亂學談氣功療法,我們常常一同去飯
店或餐廳的廁所並排站在白瓷的擱有消臭劑的小便器前排尿,然而我們卻不能一起
洗手,每當我要洗手的時候,那水龍頭就先伸手脖頸然後靈活的一甩自己打上一個
結兒,他呢大概根本不走近洗手池,我們就那麼過得挺自在的並且會越來越自在。
可是天哪,我怎麼搞的呢?最最要命的是我怎麼那麼神經質那麼精神失常那麼反動透
頂,我總想總想總想洗洗手。
  這當然是夢境是只有我這種心智不健全的人才有的夢境。我接到一個通知讓我
參加一個新的會議非常非常非常重要並且也非常非常非常正確的會議,會議將宣佈
一個我們都熟悉都清楚的人物的罪狀,並發動我們揭發批判他的罪惡,因為這關係
到天也關係到地關係到宇宙也關係到人類前途。我將參加。我將發言。我將不參加。
我將不發言。反正無論我參加不參加發言不發言,我總是問心無愧的。因為那傢伙
確實有若干令人討厭的地方。因為這類事與我無關。因為反正我一個人也改變不了
事物運行的基本走向。因為這類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可笑的,因為我不願意耽
擱工夫。因為我只做美的奴隸。因為我壓根兒就不承認這個夢境。但最最要命的是
我明明知道他並無那樣的罪孽。我明明知道。如果訇的一聲,我會怎樣呢?我要責怪
他脆弱,嘲笑他怯懦,歎息人各有命,感慨世道無常,並且我也許會欣賞他跌落時
所形成的抛物線的優美,因為對我來說這世界的一切都是形式而已,對於一種優美
的軌跡優美的定音鼓般的音響優美的橫陳方式優美的濃稠的液體優美的帶著海風般
腥味的氣息我不能不進行冷掙的審美並達於物我兩忘的境地。不過這個夢最精彩的
部分並不在這裡,而在我接到那開會通知以後其實心底最最關心的是這回究竟都有
誰接到了這個通知我希望誰沒接到這個通知我猜輪不到誰有這個通知。這當然是一
個荒唐透頂的夢拙劣的夢無聊的夢不該有的夢。然而其實我並沒有做夢我只是非常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想洗手。

                                                          1988年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