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文集                   秦可卿之死

 
     





  沒有月光,沒有星光,甯國府裡的天香樓,被墨汁般的黑夜浸泡著,刮起了風,天香樓外的大槐樹搖動著只剩殘葉的枝條,把夜的黑波攪動得如同大海中的濁浪,天香樓便更像是一隻遭遇海難的大船,任由命運將其無情地顛簸。

  賈珍摒絕了所有僕人,一個人迤迤邐邐地朝天香樓而去。

  從便門進入會芳園,風把殘菊的衰香送至他的鼻孔,使本已心亂如麻的他,更有萬箭穿心的難忍之痛。

  這位世襲三品威烈將軍,在賈氏一族中,是自視最高的:不僅因為他是長房的嫡傳,不像榮國府的那位叔叔賈政其實是過繼而來,更不像跟榮國府東邊另院別住的那位賈赦——他雖是賈政的親哥哥,可那地位何其尷尬;他賈珍確稱得上是一表人才,賈政何其迂腐,賈赦何其猥瑣,他呢,風流倜儻,瀟灑自如,而且,文雖不敢誇口,武卻騎射俱帥,賈氏的榮華富貴,他享之泰然,賈氏的進一步飛騰,他本胸有成竹……但在這個深秋的夜晚,仁立在會芳園的花徑上,賈珍卻黯然心悸。

  他不由得回想起頭年初秋,那些交織著巨大希望和不祥之兆的日子。

  ……那是絕對的秘密:他的兒媳婦秦可卿,明面上,算是營繕郎秦業的抱養女,其實,她那血脈,只差一步,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宣諭出來,令天下大吃一驚,而賈氏,特別是甯國府,又尤其是在父親知難而退後毅然挑起重任的他,自然功不可沒,那時候會得到怎樣的褒賞啊!他將一一跪述,是如何瞞過了宗人府的嚴密查點註冊,如何買通了養生堂,如何找到了恰恰年近五十還無子女的秦業,又如何挖空心思,設計出讓秦業去養生堂抱出一個男嬰時,「捎帶腳」地又抱出了可卿的萬全之計——倘單抱出一個女嬰,必遭懷疑——而為了使可卿從小受到應有的貴族教養,他在老祖宗的進一步指示下,又費盡心機,從小把可卿以童養媳的名義收進府裡,調理成如今這樣的一個地道的國色天香……兒子賈蓉滿了十五歲,老祖宗指示為他和可卿圓房,大面上也只好如此,但老祖宗只管一旁說什麼「可兒是我重孫媳婦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她和榮國府的那一群其實是坐享其成,直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甘冒風險的,還不是我賈珍一人嗎?……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養可卿何止千日,而那激動人心的一時,眼看近了、近了,卻又突然延宕,還不僅是延宕,到頭年中秋過後,情勢竟惡化起來!

  ……記得那日從外面回來,本想即刻把要緊的消息告訴媳婦尤氏,偏有個外三路的金寡婦璜大奶奶坐在那裡閑磨牙,煩不煩人!好容易那不知趣的娘兒們搖搖晃晃地走人了,這才把在馮紫英家見到張友士的事告訴了尤氏。張友士是可卿父親從江南派來聯絡的,事關絕密,所以公開的身份,算是馮紫英幼時從學的先生,因上京為兒子捐官,暫住馮家,張友士到來之前,自己已得模糊消息:將有以太醫身份出現的人物,來和可卿聯絡,可卿根據秘傳下來的聯絡暗號,在接受一個又一個太醫診視時,總是不厭其煩地換上一件繡有黃花、白柳、紅葉的衣裳,頭插一支有黃鶯叼蟬造型的八寶銀簪,這暗號除了他賈珍和可卿知道,連尤氏亦不清楚,所以尤氏當著丫頭們說可卿讓太醫們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四五遍來看脈,並且一日換四五遍衣裳、坐起來見大夫時,他便忙用話抹了過去——因為事關絕密,「鸚鵡前頭不敢言」,即使盡為忠僕,也萬不能讓他們知道一二啊!……鬧了半天,那些太醫中並無一個可卿所等之人,他們對那衣裳銀簪熟視無睹、麻木不仁……

  ……張友士來為可卿「看病」了,他開出了那含有驚心動魄的暗語的藥方「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並且爽性對賈蓉也挑明:「……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癒了。」可卿父親的殊死搏擊,那明顯是凶多吉少啊!

  ……但日子也還是只能照常地過,只可憐可卿她懨懨地一個人飽受煎熬;那日父親的壽辰,天香樓竟依然是鑼鼓喧天,太太們點的戲碼,像「雙官浩」什麼的,倒還吉利,誰知鳳姐兒怎麼神使鬼差地點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還魂」算是祈盼可卿他們家不僅起死回生,而且否極泰來吧,可「彈詞」演的卻是喪乩後的哀音,你說這是什麼兆頭,虧得我早領著一夥爺們帶著打十番的到凝曦軒吃酒去了,沒聽那喪音!

  ……算起來,鳳姐幾倒是我們榮寧兩府裡的一個巾幗英雄,可卿的秘事,連賈璉也混沌無知,鳳姐兒後來卻門兒清,這一來是老祖宗讓我給她交底,二來偏那可卿跟她好得令人生妒;最後鳳姐連那秘傳下來的《園中秋景令》都能倒背如流了……

  ……熬過了一冬,到了春分,戰戰兢兢地等那雌雄分明的時刻,居然更趨混沌……正以為無妨高樂、以逸待勞之時,卻不想今日忽然月黑天高、風急鶴唳!

  賈珍不知不覺中已經又移步向前,他本能地背誦著那首《園中秋景令》: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臺之路……

  他心想,可卿確是來自「若耶」溪的「西施」,而他不消說便是「範蠡」,但那「複越」之期,為何遲遲不臨?那「天臺」之路,如今更不僅無從接上,不僅從此斷絕,而且殺機四伏,前途兇險,這可如何是好!但一種心理慣性使然,他邊走邊繼續默誦下去:

  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

  他心頭感歎:是呀,是「籬落飄香」啊!原來對可卿的興趣,實在只不過是一次豪氣沖天的賭博,沒想到這女子長大成人,確是出落得國色天香!為她蓋一座華美無比的夭香樓,也就不僅是下賭注,而是心甘情願的事了!……為什麼這小令裡沒有「天香雲外飄」的句子哩?他真想添進去!……不由得又往下背:

  西風怎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蜇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笠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他驚歎這小令對每次陰謀的實施都確定在秋天的暗示,一再得到證實;而且那在東南憑藉「依山之樹」,在西北暗結「臨水之軒」的誓言,也都有所兌現;只是那最後兩句意味著歡慶勝利、可卿榮歸的卜辭,現在看來竟然是全盤落空!他下意識地重複著「別有幽情」一句,他知道那句裡原來並無他體味出的甜蜜和酸楚,但他一時先撂下了那賭輸的懊喪,任心中那股幽情泛出狂波,使靈魂瑟瑟戰慄……

  轉過那太湖石堆積的假山,天香樓便在眼前;這時天幕似被撕開了一條裂隙,泄下慘白的月光,勾勒出天香樓骷髏般的剪影。






  在天香樓樓上的東南一隅,有一套門扉嚴謹的華屋,自這年春分以後,秦可卿就經常住在這裡,府裡一般人只知道她是病癒後體弱,在此靜養,其實,她是為了更方便地同父親派來的人暗中聯絡。

  這套華屋的內室,她把原來安放在正宅臥室中的那些傳家之寶,都搬了過來,一一佈置如儀;這些當年在父親獲罪削爵前夕,由賈家冒死偷運了過來,待她稍大識字以後、賈珍親自指點給她,用的,是當年父親臨去江南前擬定的稱謂——故意誇張而怪誕,以便永不與他人之物混淆,計:

  

  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

  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用整塊黃色蜜蠟凍石雕的)

  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

  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西子浣過的紗衾

  紅娘抱過的鴛枕

  而最重要的,是兩件書畫作品:

  

  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

  她小時賈珍經常考她:「上聯什麼意思?下聯什麼意思?」「春睡的是准?」她總是對答如流,第二個問題她還往往一口氣不停地答出一個大串:「『燕瘦環肥』的那個『環』就是楊玉環楊貴妃她酒醉沉香亭!」漸漸她大起來,漸漸她悟出那對聯那畫的深意,而賈珍再問她的時候,那眼神那嘴角的彎動,也就不再那麼簡單,有一回她就說:「現在春冷,不日酒香!」當時室內無人,賈珍便攬過她的腰,眯著眼,抖著聲音問她:「睡足起來,夢境全消麼?」她只垂頭不語,而簪墜搖動不止……

  秦可卿在這個月黑之夜,坐在這間充滿了太多觸目驚心的紀念物的內室裡,面對著那「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其實是一大面落地的西洋玻璃鏡——思緒萬千。

  因為把每扇窗矚都用厚厚的簾幔遮得嚴嚴實實,所以從庭院裡完全看不出她這居室的燭光;此刻她的居室裡點滿了蠟燭,溢滿了酒氣般令人迷醉的甜香,空氣不流通,她感到窒悶,她把大衣服盡行脫去,還覺得燥熱,遂將中衣的扣子鬆開,露出一抹蔥綠的胸兜;她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生出無限的自憐

  ……是傍晚從馮紫英那兒傳來的消息——那是不能忍受的噩耗:她的父親,已于前日亡故!「樹倒猢猻散」,一切的所謂彌天大計,頓成嘩啦啦大廈傾崩之勢……她的生存意義,已不復存在!是的,她曾對鳳姐兒說過:「……這樣的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的侄兒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別的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那確是真心話!可她心裡越來越明白,這樣的處境,說到頭,還不是因為老祖宗他們,把自己當作了一個天大的賭注嗎?要不,像賈蓉那麼個浮浪公子,他能忍受父親私下給他定下的法規嗎?——他想跟我同房,必得我招呼他才行;他竟在裡裡外外的人前,把我們這貌合神離的夫妻,演就成一對如膠似漆的伉儷;去年中秋後,我因焦慮而斷經,多少人以為這是有喜了,賈蓉他清楚,可他人前為什麼還跟著「起疑」?我要沒了父親,斷了那使賈家發達的前景,他還能忍受那假夫妻的生活嗎?再說婆婆尤氏,她那一雙眼睛再鈍,難道看不出我和公公的私情?那回不是連老不死的贅僕焦大,都仗著酒膽,當眾喊出了「爬灰」的話嗎?她聽了為什麼隱忍不發?難道真是因為她是個「據了嘴的葫蘆」?哪裡!那還不是她自知嫁到賈家以後,娘家家道不斷中落,你看她父親鰥居一陣以後,續了一根什麼破弦——竟是個拖來兩個「油瓶」的窮寡婦——所以她只能對賈珍百依百順,且一心一意維護好我這賭注,以待將來掙個風光的誥命夫人當當,你看吧,打從今天開始,她要不對我變臉才怪!至於榮國府那些人,本來也是腳踏著好幾隻船的,他們的賈元春,就是一個最滑頭的傢伙,表面上溫良恭謹,把當今皇上哄得粘粘糊糊,可她在那是非窩中,何嘗不知政局隨時會白雲蒼狗,所以應變之心,極為細密,時常將宮中機密曲折泄出,那賈政之所以常往東宮走動,定與此有關!說來好笑,那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媽,定是從姐姐那兒得了些真傳,那回遣那邊府裡周瑞家的送堆紗的新鮮樣法官花,送了十二個人,送就送吧,還偏傳出那麼一串子話來: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自然是討好我的意思,但你這麼露骨地捧我,不也等於公開我的隱秘身份嗎?不是形同告官揭發嗎?大面上,你得說我是秦業的閨女呀!這個秦家何嘗在江南住過!一個營繕郎的閨女,而且明說是打小從養生堂抱來的,怎麼會是最該同宮花「相逢」最配宮花的「惜花人」呢?……想起來世上最可怕是人心!這下我們江南「秦家」灰飛煙滅了,你薛家又該纂出什麼詞兒來?……至於兩府特別是這甯國府裡的其他上下人等,他們哪個不是一雙勢利眼睛?之所以捧著我香著我,還不是因為他們看出來,如怠慢了我得罪了我,第一個老祖宗不依,第二那賈珍豈是好惹的?他必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乃至於死無葬身之地!如今我家徹底敗落,老祖宗面上嘴裡固然不至於露出什麼,那疼愛之心必減無疑,漸漸的,誰還看不出來?至於賈珍麼……

  秦可卿癡癡地望著鏡子,她先是凝視著如花似玉的自己,後來就把目光轉移到鏡中身後露出的那幅家傳的《海棠春睡圖》上,她覺得那畫上的楊玉環果然醒來了,緩緩抬起來,在鏡中和她茫然地對視……

  兩行淚水,溢出了她的眼眶。






  在秦可卿那套居室的下面,挨著通向上面居室的樓梯,是大丫頭瑞珠的居室,而且她的眠床,便安排在緊挨樓梯的一座大屏風後面;從樓上牽出一根繩兒,直通她的床頭,頂端系著一隻銀鈴,秦可卿無論白天黑夜,隨時可以喚她。

  算來瑞珠跟著可卿,也有差不多三年了。府裡的人都知道,雖說秦可卿有憐貧惜賤、慈老愛幼的好名聲,跟她的丫頭婆子們也從沒聽說哪位有太離譜兒的,但卻沒有哪位能連續三年伺候她,一般總是正做得好好的,就讓尤氏給調換了;對此府裡的下人們底下頗有議論,大都是說賈珍尤氏對這位兒媳婦也未免忒嬌慣了!雖說可卿確有一副天仙般的容貌、一款子嫋娜纖巧的身段、一腔子溫柔嫵媚的風情,可誰不知道她那娘家的寒酸?除了她那個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弟弟秦鐘還勉強上得了台盤,她那養父養母什麼的,不用人家嫌棄,自己就儘量不來這府裡抛頭露面,即使不得已來了,又總是縮在一邊,哪兒有點親家的氣派!怪啊……可瑞珠之所以能伺候可卿長久,並且這一年多在可卿怪病不去的情況下還能幾層主子都對她滿意,那頭一條,倒還不是色色精細、小心伺候,而是她絕不多嘴多舌,不僅在主子們面前沒有多餘的廢話,在主子背後,與其他僕婦們相處時,她也是絕不議論主子們一個字的。

  瑞珠嘴嚴,心還不是一塊頑石,她何嘗不覺得環繞著這位主子的神秘太多,而且許多的奇詭的事,在奴才裡,能眼見身經的,也就她一個吧,這些日子,每當她伺候完可卿,下樓來躺下歇息時,總不免要胡思亂想一陣,尤其是今天……

  ……今天晚飯,可卿是去前面,伺候了尤氏的;自搬來這天香樓住以後,尤氏當著多少人說過,可卿久病初愈,病絲尚未抽盡,身子還軟,因之不用拘禮,不一定每天每餐到上房請安伺飯,她養好自己身子便是最大的孝心……可卿也就果然很少往前面去;自搬來這天香樓後,賈蓉和可卿不僅是分居,他根本就很少來看望老婆,即使來了,那彬彬有禮的樣兒,也全然沒點丈夫的氣概,倒像是個來作客的晚輩,不過,這底細知道的人不多;府裡待客演戲,後來就基本都在逗蜂軒那邊的套院,不用這邊的戲樓了,這邊天井地面的磚縫裡,都長出了好高的草;可卿貼身的丫頭,減到只剩瑞珠一個,另外的小丫頭和婆子,也只留了兩班一總八個,不用時都讓他們呆在那邊的廂房裡;在天香樓和上房間跑腿傳話的,是小丫頭寶珠,寶珠倒是個脾性跟瑞珠差不多的人,只是眼力見不夠,到那需要靈活應變、便宜行事的時候,她就往往抓瞎,惹人生惱,不過當奴才也有個積累經驗的過程,且慢慢長進吧!

  ……今天晚飯,所有僕婦,一律不許進屋,飯菜茶水,只送到門簾外頭,由我在門簾外,再傳給蓉大奶奶……菜還沒傳完,我就看見她眼裡淚光閃閃的;飯後,她出來,我扶著她,大面上,她似乎還是那麼溫柔平和,面帶微笑,可她身子靠在我身子上,比哪天都沉!寶珠沒有一塊兒回來,說是太太留下她有用,本以為天黑也就回來,不曾想竟留下她在上房過夜了……回來一陣,銀鈴兒響,我去奉茶,沒想到她對我說:「瑞珠,你跟我這幾年,真難為你了;咱們也算是患難之交了……我這病,看來是好不了了,這府裡的福,我怕是享到頭、再享不起了……」我忙勸她:「大奶奶說哪裡話,您這病,不是一日好似一日嗎?興許是您今兒個累著了,要不要我給您捶捶揉揉?」她還只是哀歎,更讓人難以克化的是,她竟拿出一支八寶銀簪,一件有黃花、白柳、紅葉圖案的衣裳,送給我說:「如今我都用不著了,留給你,好歹是個紀念。」我忙說:「敢是大奶奶要辭了我,另換人伺候了;我是願意伺候大奶奶一輩子的……」她便兩眼閃閃地望定我說:「敢是你嫌我病人用過的東西,不乾淨?」我慌了,只好先接過來說:「我權替大奶奶先收著。」她竟瞪了我一眼,又歎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我要它們再無用!這些牆上的、櫃子上的、床上的……哪個真是寶貝?哪個靈驗了?害得我病入膏肓!……唯獨靈驗的,也就是那張友士的藥方子……我好恨!……」我只屏住氣,垂下眼皮,只當什麼也沒聽見,後來她就囑咐我下樓後好生歇息,夜裡不要我上樓伺候;我都走到樓梯口了,她又特別囑咐我說:「任憑什麼人來,任憑什麼事,不到天亮,你都不能上樓來擾我!」她這是怎麼了呢?……

  瑞珠在樓下自己的居處,就著油燈,細細地端詳了那支有黃鶯叼蟬造型的八寶銀簪一番,心中很是納悶。

  後來,瑞珠隔窗望瞭望對面廂房,漆黑無光,只有秋風在天井裡旋磨:她便吹熄了油燈,躺下歇息,很快,她便發出了平穩的鼾聲。






  儘管伸手不見五指,賈珍還是極熟練地進入了天香樓裡通向秦可卿樓上居室的暗道。這條暗道所有的僕婦都不知道,就是尤氏和賈蓉,也都不清楚,那是可卿十二歲,為她蓋這天香樓時,賈珍親讓營造者設計修制的。

  走到那扇直通可卿臥室的暗門前,賈珍用指彎輕輕扣出了一貫的暗號,奇怪!每次他一扣,可卿總是馬上在那邊板動機括,暗門也就立即翻開,這回他敲過兩遍,卻還沒有動靜,他心中不禁咯咚一下——難道這女子竟不等那消息進一步座實,便尋了短見麼?氣性也忒大了!她難道想不到我一得便,必來她這裡麼?別人胡塗,她能胡塗麼?我賈珍對她,難道不是一腔子真情麼?什麼叫「爬灰」?那糟老頭子占兒媳婦便宜,你能叫他「爬灰」,現我和可卿站到一塊兒,讓那不知我倆是怎麼一層關係的外人看看,能說不般配嗎?我才三十多歲,可卿二十出頭了,我的雄武,她的成熟,好比那蜜蠟石木瓜鎮著飛燕的金盤,實是珠聯璧合的一對,只可惜為掩人耳目,只好把她配給賈蓉,那蓉兒跟她站作一處,你問不知底細的人,准說是長姊稚弟……我「爬灰」?論起來,可卿還是我破的瓜,倒是那蓉兒,占了我的便宜!說來也怪,是哪世結下的孽情,我賈珍過手的女人多了,偏這可卿讓我動了真心!她對我,那也是不摻假的……這擅風情、秉月貌的女子,就是真為她敗了這個家,我也心甘情願啊!……就算大難臨頭了,她也不該連我也不再見一面,就撒手歸天呀!

  暗門這邊,賈珍滿心狐疑,情血湧動。

  暗門那邊,秦可卿從賈珍叩響了第一聲,便從坐凳上站了起來,走到暗門邊,手握機括搬手,但她卻咬著牙,身子抖得如秋風中的白柳,心亂如麻,下不了決心……

  其實,秦可卿一直在想,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那賈珍他還會不會來?她先是判定他不會來了,而且,為賈珍自己計,他也實不該來;但如果真的就此撂下她「好自為之」,那她付給他的一片真情,不就太不值了嗎?……無數往事,在她心中一個疊一個地掠過,開始,她還小的時候,她只覺得賈珍是個堂皇慈藹的父輩,過了十歲,她覺得賈珍仿佛是個健壯活潑的大哥哥,而到她初悟風月時,找不到什麼道理,她的心目中,賈珍就是那她最願意委身的男子……後來父親派來聯絡的人,跟她直接見面通話,她也從漸知深淺,到深知利害,她後來當然懂得,這一段情緣,是絕對的宿孽,她也曾竭力地抑制、克服、擺脫,甚至於故意更加放蕩,想把自己的情欲,轉移到許多的方面,比如她就故意去點化過還是童貞的賈寶玉,也沾惹過賈薔,可是沒有辦法,沒辦法,到頭來她還是只能從賈珍那裡,得到真正的快樂……她真想叩問蒼天:宿孽總因情麼?分離聚合皆前定麼?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

  暗門那邊,賈珍情急中開始低聲呼叫她「可兒、可兒」。

  暗門這邊,秦可卿抖擻更劇,她欲開又止,欲止又不舍,她實該獨自演完自己的這出苦戲,萬不要再連累堂堂甯國府的威烈將軍……可這孽海情天,誰能超脫?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情既相逢,一道暗門又怎阻攔得住!

  秦可卿終於搬動了那暗門機括,暗門一轉,賈珍狂風般卷了進來,可卿還沒反應過來,賈珍已一把將她攬於懷中,緊緊摟住,叫了一聲「可兒!」便狂吻不住……

  秦可卿先是一束白柳般抖擻于賈珍懷抱中,任他狂風過隙;待賈珍風力稍減,她便從賈珍懷中掙脫了出來,倒退了幾步,賈珍追上,逼近她問:「可兒,你這是怎麼……」

  秦可卿理著鬢髮,開始冷靜下來,仰望著賈珍眼睛,說:「你來了,我這心裡,也就沒什麼遺憾的了……我可以踏踏實實地去了……」

  賈珍抓住秦可卿的手,說:「現在還只是一個慌信兒……」

  可卿感覺賈珍的手溫,正徐徐傳遞到自己手上,她便引他坐了下來,坐下後,他倆的手還聯在一起。他們還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交談過。

  「你的心,我知道……可馮紫英家的消息,向來沒慌過……」

  「就算你父親真的沒了,看來也還不是事情大露,是他自己沒福,二十幾年,都奮鬥到寶座邊上了,偏一病仙逝,功虧一簣……你要想開,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定呵!」

  「他既去了,母親一定已殉了,我耽誤到這時辰,已屬不孝……」

  「孝不孝,不在命,全在心;比如我爹天天在城外道觀裡跟一幫道士們胡孱,煉丹燒汞的,指不定哪天就一命歸西,難道我非也會吞丹殉他麼?再比如我一時喪命,難道定要那蓉兒他也眼毒自刎不成?」

  「你們比不得我,我更比不得你們,你忘了去秋張友士留下的那個『益氣養榮和肝湯』的方子,那頭五味藥的十個字兩句話,不是說得明明白白!那是父母的嚴命,我能不遵?」

  那張友士開出的「益氣養榮和肝湯」的頭五味藥是:

  

  人參白術雲芩熟地歸身

  當時他們拼解為兩句話:

  

  人參白術雲:令熟地歸身!

  「人參」是可卿父親的代號;「白術」是可卿母親的代號;他們命令她:要在她一貫熟悉的地方,「歸身」!

  「可『歸身』不一定是讓你去死呀!」賈珍把可卿的手握得更緊,對她說,「那是說要你在這府裡耐心等待,靜候佳音,是預言你將從這裡,歸到你那公主的身份上啊……」

  「那只是第一層意思,我們朝夕盼望的,自是這個結果;可誰想天不遂人願,偏應了那第二層意思,你忘了那藥方後面的話了麼……」

  賈珍一時無話——確實,那藥方裡的暗語,是說倘事有不測,秦可卿就該在這府裡結束她的生命!

  「……而且,想起來,更知道都是天意……你記得那頭五味藥標出的分量嗎?二錢,二錢,三錢,四錢,二錢,一錢一個月,不正好十三個月?現在正是從那時算來的第十三個月啊!敢情要麼過了那個春分,就大功告成;要麼一年之後,就是我在這裡殉身之日,天意如此,豈人力可扭轉的?」

  賈珍這時只是搖頭,心裡卻無可奈何。

  秦可卿卻越發冷靜了,她從賈珍手裡抽出了自己的手,雙手理鬢,從容地說:「我今日『歸身』,你來送我,你我的緣份,也算天賜了。雖說我們以前也有過那麼些快活時光,到底『偷來的鑼兒敲不得』,似乎總不能讓你盡興,今天你既來給我送行,我也沒什麼可報答你的了,唯有一腔對你的真情,還可讓你細細品味……我今日一定盡其所有,讓你銷魂……只是你再不能如往日般猴急,你且在這裡稍候一時,我要到那邊屋裡更衣勻面,從頭開始,來此獻身!」

  賈珍不解:「這樣就好,還更什麼衣?」

  秦可卿微微一笑,起身去了那邊屋;賈珍呆呆地坐在那裡,一時恍惚,他眼光落到那邊壁上掛的《海棠春睡圖》上,只覺得那圖上的楊玉環正緩緩從春睡中醒來……

  「珍哥!」

  這從未有過的呼聲使他一驚,他抬眼一看,是更完衣的可卿走了出來,不看則已,一看血沸,縱是一條硬漢,那眼淚立刻湧了出來,一顆心仿佛被可卿抓出去捧在了手中!

  秦可卿換上的,是她跟賈蓉結婚那天,所穿的吉服!

  秦可卿將賈珍引到那「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邊,讓他與自己對坐,然後將一襲銀紅的霞影紗,遮到自己頭上……

  賈珍將可卿的蓋頭輕輕揭開,他只覺得自己是確確實實面對著天人神女……

  賈珍不再是一個不知和多少個女人雲雨過的風流將軍,他簡直就是個頭一回進入洞房的童貞男,他湊過去,慢慢解開可卿吉服的衣扣……

  ……賈珍在香甜的波浪中,後悔原來的粗糙;想到前不可追,後無可繼,他愈發珍惜這夢幻般的享受,也愈發有一種與極樂相伴的痛楚……

  天香樓外,雲隙裂得更大,月亮像松花蛋的蛋黃般,泄下朦朧的昏光;秋蟲在夜風中懶懶鳴叫,寒鴉在大槐樹頂上斂喙酣睡,它們哪管樓裡正在生人作死別!






  是日晚間,銀蝶正伺候尤氏洗腳,忽然有榮府的人來,急傳賈珍尤氏,說是賈母立刻召見,這可是曠日沒有過的事,尤氏雖知必為可卿家敗人亡之事,但何以如此緊急,亦茫然無措;即刻重新裝扮起來,並問:「老爺可已知道?」命銀蝶讓總管來升去佩鳳、偕鸞等愛妾處尋到,請一同在正房倒廳中會合,好同赴榮國府。

  誰知銀蝶來回,佩鳳、偕鸞等處,並無老爺身影,竟不知現在何所,尤氏心下狐疑;又讓賈蓉快來,人回蓉哥兒自午即與薔哥兒外出,現仍未歸,尤氏頓腳,少不得先命看車,銀蝶等丫頭婆子隨著,往榮府賈母處趕來。

  到了賈母居所,琥珀迎出垂花門,命銀蝶等俱在門外等候,只引著尤氏一人入內,及至到了正屋門前,連琥珀亦留守門外,鴛鴦掀門開簾,尤氏跨入,見正中座上,賈母端坐,面色肅然,只王夫人一人立於座側,余再無人影。

  賈母因問:「珍哥兒呢?」

  尤氏臉脹得通紅,嚅嚅地說:「想是帶著蓉兒,去馮紫英家細探虛實,絆住了,不及趕回……」

  賈母道:「還探哪門子虛實!我且問你,可兒現在怎樣?」

  尤氏說:「自是悲痛欲絕……」

  賈母面色鐵青,詰問道:「只是欲絕麼?欲而不絕,又將奈何?!」

  尤氏慌了,忙看王夫人,王夫人只垂著眼皮,不同尤氏接目。

  賈母因歎了口氣,微微咳嗽兩聲,鴛鴦忙到她身後為她輕輕捶背;賈母這才對尤氏說道:「論起來,可兒原是你叔爺和我作主收留的,你叔爺去了以後,一大家子人,最疼她的,不是我是哪個!可兒的模樣,嫋娜纖巧,天仙似的,自不必說;第一樣我喜歡她那行事色色妥當,又溫柔平和,對她是一百個放心的;可如今天滅她家,想是神佛要這樣,也只得認命;只是她也該明理,她親爹既已殞,她娘即時殉了,她是怎麼個打算?難道苟活下去不成?……」

  尤氏忙應道:「可卿晚飯時得知噩耗,已絕粒不食;難得她還撐著伺候我們;去年那張友士來時,開的那個方子,她亦明白,想來她必自處……只是這一二十年把她當作掌上明珠,哪忍心明言及此……再說蓉兒——」

  賈母截斷尤氏,厲聲說:「你倒是天下第一賢婆良母,看起來,倒是我忒狠心了!」

  尤氏唬得即刻跪下,只低頭認錯,心中不免詫異:者祖宗何以如此?

  賈母看尤氏那光景可憐,遂揮手讓她起來,鴛鴦過去扶起尤氏,賈母此時已淚流滿面;王夫人這才抬眼對尤氏說:「原也都知道體諒,只是一個時辰前,你大妹妹冒好大風險,讓人從官裡傳出話來,此事非同小可,必得今夜三鼓以前,即週報各方甯府塚孫婦久病不治,磕然仙逝,才不至節外生枝,可保無虞;否則,夜長夢多,捱到天亮,即凶多吉少;此中緣故,連我亦不再問,你與珍哥兒並蓉兒,把責任盡到就是;那可兒雖明理,到底人之常情,臨陣戀生,延宕一時,也是有的;不止要三鼓前人去,且一應喪儀之事,都應天亮前妥貼;珍哥兒既一時不到,少不得你回去速速佈置,我在這邊是心有餘而力難出,想你嚴命來升等人,也不難應付;事關兩府並你大妹妹禍福,你必掙命辦好,也好讓老祖宗安心!」

  王夫人說一句,尤氏應一句,心想一應喪儀,為沖晦氣久有準備,倒也不難,難的是倘那可卿真的臨陣戀生,卻如何是好?心中只是打鼓。

  王夫人一頓後又說:「你大妹妹還有叮囑,可兒帶過來的那些她家的寄物,亦一定要在天亮前盡行銷毀,以避後患。」

  尤氏心中飄過一絲不快,怎麼什麼都得聽賈元春的?

  王夫人仍繼續宣諭:「你大妹妹到底心細,她說那寄物一共是十一件;那些大件的擺的用的倒也罷了,只是怕蓉兒胡塗,私藏下那細軟的物事,以為留個紀念,也無大礙;她記得可兒有一身繡著黃花、白柳、紅葉的大衣服,還有一支八寶銀簪,作成個什麼古古怪怪的花樣,最是僭越!你必親自銷毀才好!你也不必心中叨咕,你大妹妹也難,自古有『伴君如伴虎』的話,你沒聽過是怎的?再,你能不明白,咱們損了可兒,還經得起折你大妹妹嗎?雖說她心細如此,還總指點著咱們,究竟能在那裡頭混成個什麼樣兒,咱們是靠她發達還是……也說不得許多了!神佛知道罷了……」

  尤氏這才嘆服,因說:「放心,我和侄兒親自銷毀,再無吝惜的道理!」

  賈母這才又說:「也不必唬成這樣,我經的大驚大險,你們哪裡清楚!像我們這樣人家,原須從這般風浪裡滾過,你們只當榮華富貴,是只享不守的嗎?況且人之常情,還都想更上一層樓哩,那就更需有快刀斬亂麻的殺伐……你且快去吧,我也不忙歇息,可兒究竟可憐,我要到佛前為她超度一番!」

  尤氏叩辭,鴛鴦將尤氏送出,到簾外,附在尤氏耳邊輕聲說:「蓉大奶奶這一去,倒是她的造化;人誰無死?殉當其時,我謂是福……」

  尤氏也無心聽鴛鴦的耳語,急匆匆帶領銀蝶一干人回到寧府。

  此時譙樓上,已鳴一鼓。






  甯國府正房院裡燈燭亂晃,會芳園裡卻一時仍黑漆漆如釅黑之缸。

  寶珠舉著羊角燈邁進會芳園時,只覺得前面黑魅魅好不怕人。真仿佛「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啊!

  尤氏命她火速進園通知瑞珠,著瑞珠好生伺候秦可卿,在天香樓待命——尤氏即刻前去,有要事相商!

  寶珠都轉身邁步了,尤氏又將她叫住,對她說:「瑞珠如告你有不測之事,你們都不用來稟,我稍後便到;只是你們不許擅動,一切要聽我親自發落!」

  寶珠也聽得不甚明白,只知儘快履行主命,她進園前幾乎是一路小跑,進園後才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轉過大湖石,一隻錦雞呼喇喇猛然飛起,寶珠和錦雞同時發出尖叫,會芳園更顯得陰森可怖。

  巡夜的婆子想是躲那個旮旯裡吃酒去了,寶珠戰戰兢兢地來到天香樓,不見一隙燈影。她摸到瑞珠住屋門前,先叫:「瑞珠姐姐。」又連連拍門。瑞珠從一個怪夢裡醒來,分不清那喚她的聲音是真是幻,她坐起,愣愣地揉眼;稍許,才意識到確有人叫門。

  瑞珠磕磕絆絆地上前開門,門剛開,一隻羊角燈就險些燒到她的身上,她看清是寶珠,不由得呵斥道:「你撞鬼了麼?深更半夜的,來這裡閒蕩!」

  寶珠放下燈,急忙跟她說:「你快上樓叫醒蓉大奶奶,太太一會兒就到!」

  瑞珠還沒醒透,順口駁:「放什麼香屁!再沒有過這樣的事!都幾更了!想是你挺屍夢遊哩!」

  寶珠抱住瑞珠的腰,搖晃她,越發氣喘吁吁:「好姐姐!你好歹醒醒!真的太太生大氣哩!快上樓請大奶奶起來準備著,太太興許已經進了園子了!」

  瑞珠算是真醒過來了。她聽明白了寶珠的話,一時發慌:「可大奶奶今兒個晚上特地囑咐了我,她不叫,我不能上去擾她呀!」

  寶珠和瑞珠不由都朝樓梯上望去,朦朦朧朧似有聲響,卻又很像是夜鼠在梁上穿行,再細聽耳邊又只有風中大槐樹枝條的磨擦聲,又似有秦可卿的吟詩般的鼾聲……

  瑞珠自伺候秦可卿以來,從未忤過她一次命令;寶珠更未經過這等罕事;一時倆人對視,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寶珠想到尤氏派遣她時的一臉烏雲,便不得不再次提醒瑞珠:「太太的話真真切切,太太到了,我們還沒叫醒奶奶,可吃罪不起啊!」

  瑞珠還是猶豫,因為她此前所見,都是尤氏對秦可卿的百般將就,她實在意識不到這一回如果沒把秦可卿早一點叫醒,會有多麼嚴重的後果。

  寶珠一時比瑞珠著急,她想起尤氏在她抬腳後又找補的那幾句話,心中劃過一道不祥的閃電,便聲顫氣促地對瑞珠說:「姐姐你要再糊塗我就給你跪下了!」

  寶珠的表現,令瑞珠驚奇,她拉住真要跪下的寶珠,擺擺頭說:「這是怎麼說的!也沒那麼難辦!因知我從不會鈴兒不響擅自上樓,大奶奶那屋門從不上栓的,你在這裡候著太太,我上去喚醒她就是;等我下來,你就去對面叫醒廂房的人,讓他們齊來伺候。」說著,她便提起裙子,踏上了樓梯。

  上得樓梯盡頭,她輕輕把門一推,那門果然沒上栓,當即開了;頭一間屋子並無燈燭,但從里間透過雕花隔扇,泄出殷紅的燭光;瑞珠走過隔扇,只見再裡面的臥室,門半掩著,卻把透亮的光影,斜鋪到了外間,她心中只覺詫異,來不及細想,便走向前去;到了那臥室,好大的帳幔,垂閉合攏,但帳內帳外,所有燭臺,均高燃紅燭,恍若新婚洞房;刺鼻的甜香,彌漫全屋;瑞珠恍惚聽見了秦可卿的聲音,遂一邊說著「奶奶,是我瑞珠」,一邊撥開帳幔,準備迎上被驚醒的秦可卿,但就在她撥開帳幔的那一瞬間,一幕令她魂飛魄散的景象,赫然呈現於她的眼前:賈珍和秦可卿二人,赤條條合抱在榻下的地毯上,而且秦可卿是在上面,正發出大歡喜的急喘……

  賈珍和可卿,已顛倒鴛鴦數次,雙方盡興享受,早已忘懷這人間那變故,他們真恨不能肉兒骨頭揉作一處融作一團,真真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只知狂浪陣陣,昏天黑地,把一座天香樓,只當作了欲海飛舟。

  在賈珍來說,可卿是唯一他願讓她細細消遣的女子;在可卿來說,她有讓賈珍永世再不能從別的女人那裡得到那份銷魂攝魄的極樂境界的自信,一段宿孽,烈火爆炭般大有將天香樓焚為灰燼之勢。

  瑞珠已嚇得癱跌在地,可卿賈珍猶在得趣,足足好一陣子,賈珍可卿才從幻境返回現實;三個人都來不及有理智的反應,大體而言,是瑞珠用手臂強撐著昏迷的腔子,瞪大雙眼,下巴掛下,再收不回去;可卿起身後本能地拾起那婚禮吉服,一股紅煙般飄向了通向頂樓的陡梯;而賈珍只是赤條條地雄武地岔開腿站立著,滿眼凶光,那眼光倒並沒直射瑞珠……

  天香樓下,尤氏已由銀蝶等幾個最忠實的僕婦圍隨著,進入了寶珠守候的那間屋子。






  尤氏已到,而瑞珠仍未下樓來,寶珠惶恐不堪,急切中只能跪在尤氏面前,欲向尤氏稟報,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尤氏早怒,喝問道:「瑞珠呢?早遣你來,這是何意?大奶奶可在樓上?」

  這時樓上傳來明顯的異常之音,尤氏側耳一聽,皺眉一想,鎮定下來,遂向跟來的人說:「你等且隨來升家的並銀蝶到那邊廂房聽喚!並那邊的眾人都不許胡言亂動,我要用誰,自會讓寶珠去叫,你等要隨叫隨到,不得有誤!」

  眾人唯唯,都隨來升家的和銀蝶穿過天井到對面廂房去了,原住那裡的小丫鬟並婆子們都已被喚起,見這陣仗,不知出了何事,面面相覷,卻也不敢竊議。

  尤氏因對寶珠說:「起來!給我好好守著這門,沒我的話,誰也不能擅進!就是蓉大爺到,也只能在門外暫候!我要用誰,自會命你去傳,你要攔不住擅進的人,小心我騰出手就揭你的皮!」

  寶珠從未見過尤氏有這樣嘴臉,嚇得瑟瑟發抖,少不得即刻守到門邊,只當自己那一條命,便是防人擅進的門栓。

  尤氏心中,已頗有數;事到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且硬著頭皮,提裙上樓……

  且說樓上賈珍胡亂穿上衣服後,見瑞珠還癱撐在那裡,飛起一腳,直踢到她肩上,這一腳,倒把她踢活了,瑞珠尖叫一聲後,先滾倒在地,隨即本能地爬了起來,又本能地伸臂朝通向頂樓的陡梯一指;賈珍不由隨那指向一望,心中滾過一排炸雷,拔腳便沖向那陡梯,上得一半,又跳下,隨手抓起一個燭臺,複一跳數級,躍入頂樓,在頂樓他舉起燭臺一照,便不由得大放悲聲,急切中他把燭臺擱放地上,將一把歪倒的椅子抓起摜正,跳上椅子,叫喚著「我的可兒」,一手抱住秦可卿的身子,一手去解那勒住秦可卿脖子的紅綢……陣陣畫梁上的積塵,飄落賈珍口鼻,混合著可卿身上的香氣,使他魂顫魄悸。

  那頂樓原是空的,並無一物,秦可卿那晚從正房回到天香樓後,在賈珍到來之前,搬去了一把椅子,並準備好了套在畫梁上的紅綢帶……

  賈珍把可卿抱回臥室,嗚嗚哭著:將可卿置於榻上,猶揉拍著可卿,設法讓她醒過來,但眼見可卿目翻舌突,身子雖還軟,那鼻中已無餘息,便摟屍大慟;當下真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這巨變使瑞珠剛剛恢復過來的神志,又被戳了一刀;她只呆立在一旁,下巴再一次掛下久不能合攏。

  尤氏登上了樓,走進了秦可卿的臥室,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呈現在她眼前的不堪景象,還是差點讓她當即暈死過去。賈珍的摟屍狂吻、衣衫錯亂,已足令她無地自容,而秦可卿身上,分明穿的是結婚入洞房的那套吉服——乃當年尤氏親為其操持監製——你說尤氏見了,何以為情?更可駭怪者,是瑞珠居然瞪眼站立一旁!

  瑞珠見了尤氏,又一次活了過來,本能地咕咚一聲跪下;尤氏亦本能地喝了一聲:「還不給我滾下去!」瑞珠便爬動幾下,起來掩面下樓而去。

  賈珍的視線與尤氏的目光一觸,尤氏便跪在了賈珍面前。

  賈珍只顧可卿,哪裡在乎尤氏的到來,猶撫屍哀哀;尤氏只跪在那裡,且不說話,然亦淚流滿面。

  待賈珍氣息稍緩,尤氏方道:「老爺自己身子要緊;倘老爺身子壞了,不說我,這一府的家業,卻是如何是好?萬望老爺珍重!」

  賈珍望了尤氏一眼,仍撫著可卿,恨恨地說:「大家別過!不要跟我說什麼家業府業!可兒沒了,我活著無趣,死了倒好!」

  尤氏低著頭,仍說:「老爺只看在老祖宗分兒上吧;才剛老祖宗召我們去,我急著去了;可兒她家,想是神佛要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如今她既能及時殉了她親生父母,也是她的造化;我原不該現在跑來這裡,怎奈老祖宗嚴命……望老爺不看僧面看佛面,容我細稟!」

  尤氏遂將賈母王夫人的話,一一報與賈珍,並強調元春所言的事關兩府禍福云云。

  賈珍漸漸聽了進去,但仍不能冷靜;他一陣陣咬牙,望著可卿,心肝俱碎;到尤氏言及必得三更前連叩傳事雲板四下,方可保住兩府無虞,這才欠身扯過一床被子,將可卿權且蓋上。

  尤氏又道:「一切老爺作主,闔府都等著老爺的示下;萬望老爺節哀,引領我等渡此難關!」

  賈珍仰頸長歎一聲,這才扣著衣扣,頓下腳說:「即是老祖宗已作主,又有宮裡傳來的示下,還等我什麼!你一一領旨分派就是!我只要你把可兒的事辦得無限風光,寧把這府傾空,也不能忤了我這意!你也起來吧,我這樣一時怎能出面?」

  尤氏方站了起來,扯出手帕拭淚。

  賈珍猶不忍棄可卿而去,又掀開被子,親吻可卿良久,方一跺腳,當著尤氏搬開暗道機括,從轉門消失。

  尤氏在這般奇恥大辱面前,恨不能一頭撞死;但終究幾層的利害關係,還是驅動著她去掙扎著完成賈母王夫人佈置的任務。

  賈珍走後,尤氏方前去掀開被子,看了幾眼可卿;可卿的眼與舌已被賈珍撫平,面色如春,尤氏想到拉扯她多年的種種酸甜苦辣,不禁淚如泉湧。

  尤氏拭幹淚水,環顧了一下那臥室,心中清點了一下,除兩件細軟,九件需銷毀的寄物都在眼前,遂鎮定一下,挺直腰身,朝樓下走去。

  在下樓的一瞬間,尤氏忽然現出一絲誰也沒能看到的難以形容的笑容,那笑紋來自她心底裡的此前一直壓抑在最深處的欲望推動——當那一回焦大吼出「爬灰的爬灰」時,她那欲望曾上揚過;她希望秦可卿死!——現在不管怎麼樣,秦可卿果然死了!死了!

  但尤氏下到最後幾步樓階時,駕馭她心態的,又恢復為下樓前的那些意識。






  尤氏回到樓下,猛見寶珠站在門前,瑞珠竟坐在一張椅子上發呆,心中一驚,先迎著寶珠問:「瑞珠可對你說了什麼?」

  寶珠即刻跪下,說:「回太太,她下來只是發呆,不曾開口說話。」

  尤氏又問:「你可曾問她什麼?」

  寶珠忙答:「太太命我守門,我只守門,我不曾跟她說話。」

  尤氏看瑞珠那光景,似已丟去三魂六魄,便再先問寶珠:「可有人要進來?」

  寶珠搖頭,連說「並無一個」。

  尤氏方厲聲喝叫瑞珠:「誰許你坐在那裡?我且忙著,你倒一邊受用!你主子咽了氣,你哭都不哭一聲,你那心肝,敢是讓狗叼走了!」說著過去,就摑了她一記耳光;這一耳光又把瑞珠的魂兒摑了回來,瑞珠趕忙跪下,長嚎一聲,痛哭不止。

  寶珠聞說蓉大奶奶沒了,狠吃一驚,也唬得哭了起來;尤氏將二人喝止,厲聲說:「且住!還輪不到你們嚎喪!瑞珠,你且站到那邊屋角,給我面壁思罪,不到我喚你,不許擅自回身!寶珠,你去傳來升嫫嫫和銀蝶,先只她二人,我有話吩咐!」

  來升家的和銀蝶過來了,尤氏遂向她二人宣佈;「你們蓉大奶奶久病不治,已於剛才亡故!現在不是哀哭的時候,銀蝶,你負責為大奶奶淨身穿衣裝裹停靈;來升家的,你負責將蓉大奶奶的十一件遺物集中銷毀——這原是大幻仙人為她測命時指示,這樣她才能安抵仙界……」銀蝶並來升家的即刻行動起來。尤氏又一一調遣其他人等,各司其職;屆時來升等亦聞命在前面大張旗鼓地佈置起白汪汪的場面來,並趕制全府所有人等的喪服,諸如此類,也不及細述。

  來升又親來回,告老爺已回府,正吩咐請欽天監陰陽司及禪僧道士等事宜,蓉哥兒也才從衛若蘭家看戲回來,正更衣,稍後便來這裡;尤氏命來升去告賈蓉,暫且勿來天香樓,她過會兒便回前面,有話跟他說。

  ……正亂著,來升家的來回,《海棠春睡圖》並秦大虛對聯及榻帳衾枕已焚,寶鏡已砸,金盤已化作金錠,石木瓜已粉碎,但搜遍所有各處,並無繡有黃花白柳紅葉的衣裳及黃鶯叼蟬的八寶銀簪;尤氏思忖,向來是瑞珠為可卿收拾一應物品,便叫過一邊屋角面壁的瑞珠,問她大奶奶的那兩樣東西收在了何處,命她跟來升家的去取出;瑞珠在面壁時已意識到自己所見所聞,挖目割耳亦不能讓主子們放心,萌生了自絕的念,及至尤氏叫去這樣一問,忙跪下回說:「這兩樣東西現在我床上——」她本想解釋一番,卻渾身亂顫,自知必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舌頭打絆兒;尤氏一聽大怒,左右開弓,一連扇了她十幾個嘴巴,瑞珠兩邊臉頓時鼓出紅痕,而尤氏也只覺手腕子生疼;來升家的三兩下就在那屋屏風後搜出了那兩樣東西,拿出給尤氏過目,尤氏氣得體內岔氣,兩眼發黑。說時遲,那時快,尤氏並來升家的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瑞珠突然起身,銳叫著「蓉大奶奶你給我作主啊」,跳起足有一尺高,拼力用頭朝屋中的硬木大柱狠撞,頓時腦袋破裂,腦漿稠血噴得四濺!

  此時甯國府內傳事雲板,重重地連叩了四下……






  榮國府二門上的傳事雲板連叩四個時,譙樓上恰交三鼓。

  王熙鳳被雲板驚醒前,剛得一夢,夢中恍惚只見秦可卿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事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可卿便囑:「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便有了罪,凡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鳳姐聽了,心胸大快,十分敬畏,也來不及細想,可卿哪兒來的如此見地。倘秦可卿真是一介小小營繕郎家從養生堂抱來養大的女子,出閣後才到了百年重族之家,只過了那麼幾年富貴日子,縱使聰明過人,也不可能有這般居高臨下的經驗教訓之談。個中緣由,極為隱秘。原來這一年多裡,可卿生父多次遣人來與可卿秘密聯絡,佳音漸稀,凶兆頻出,所言及的侮事,此兩樁最為刺心;秦可卿游魂感于賈氏收留之恩,故蕩到鳳姐處,贈此良策。可卿之姊,早登仙界,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當了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專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可卿遊魂蕩悠悠且去投奔其姊,雖說「宿孽總因情」,想起她的速死,究竟與賈元春為了一己的私利,催逼過甚有關,到底意難平,故又將元春獻媚取寵,即將晉封為鳳藻宮尚書並加封賢德妃的天機,爽性洩露了一半,又敲敲打打地說:「這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可卿遊魂一眼瞭望到賈元春「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蕩悠悠,把芳魂消耗」的黃泉終局,那並非是薨逝官中,而是在一個「望家鄉,路遠山高」的地方,於「虎兕相逢」之時,其狀遠比自己的自縊淒慘,遂歎息幾聲,自去飛升,不提。

  秦可卿的死訊,賈寶玉不是雲板叩響後,由家人告知,而是在夢中,由警幻仙姑告知的,他聞訊大驚,翻身爬起,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自知不過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所致,故不顧襲人等勸阻,去見賈母,請求允他過甯國府去,賈母對可卿一貫愛不擇語、呵護備至,這回卻淡淡地說:「才咽氣的人,那裡不乾淨;二則夜裡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哪裡肯依,賈母才命人備車,多派跟隨人役,擁護前往。

  甯國府三更過後,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已是亂哄哄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山震嶽。

  尤氏在天香樓瑞珠觸柱以後,精神瀕於崩潰,掙扎著回到前面,再不能應付諸事,連埋怨賈蓉荒唐也沒了力氣,遂稱胃痛舊疾複民,爽性睡到床上,呻吟不止;一睡下,賈珍醜態、可卿斃容、瑞珠腦裂諸刺激輪番再現,任誰來視,均閉目不理,可卿喪事,再不參與。

  賈珍雖重整衣冠,心內有了保家衛族之大責,但對可卿之死,毫不掩飾其超常理的悲痛,當著一大群族人,哭得淚人兒一般,竟對賈代儒等族中最長之輩,哀哀哭道:「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一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賈代儒等聽得目瞪口呆,心中思忖:是何言語?代儒剛喪了孫子賈瑞不久,亦無此絕滅無人之想,你寧府又不是沒了賈蓉,且退一萬步,即使賈蓉死了,你賈珍尚未臨不惑之年,尤氏不育,尚有佩鳳、偕鸞,尚可再添三房四妾,哪兒會絕滅無人呢?心中不以為然,嘴裡少不得勸慰有辭;問及如何料理,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眾人心中更為稱奇。

  早有來升來報:「那瑞珠觸柱而亡後,已裝殮完畢,請示如何發落?」

  賈珍當即發話:「難得她忠心殉主,理當褒揚,著即以孫女之禮重新殮殯,與可卿一井停靈於會芳園中之登仙閣!」

  代儒等心中都知大謬,亦只好聽之任之。

  忽又有來升家的來,告知來升小丫頭寶珠竟有非分之想,冒死要親謁賈珍,來升報與賈珍,賈珍竟允其來見;寶珠膝行而進,叩頭畢,稱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願為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代儒等一旁聽了,只覺得謬事疊出,賈珍聽了,卻喜之不盡,即時傳下,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姐。寶珠見允,心中一塊石頭方落了地——她知瑞珠觸柱,實是別無出路,好在種種秘事發生之時,她只在天香樓樓下,並未親見可卿之死,但奴才之中,她之所聞所見所知,究竟是僅次於瑞珠的一個,如若她不早尋活路,待主子們忙完喪事,她必被收拾,那時說不定死無葬身之地,連瑞珠下場不如!她暗中打定主意,隨秦可卿靈柩到鐵檻寺後,待大家返回時,她一定執意不回,表示以後隨靈柩去葬地,守墳盡孝,這樣賈珍尤氏當信她守口如瓶絕無危害,必放她一條生路,到那時再徐圖較好的前程;此是後話,茲不贅述。

  且說賈蓉對此巨變,雖吃驚不小,卻也早有思想準備;他只是沒想到偏在他久備而無動靜大松心時,又偏是他與賈薔等假借去衛若蘭家其實是狹邪浪遊夤夜方歸時,恰恰發作;他也是個聰明人,見父親那魂不守舍的模樣兒,及母親與父親那神離貌亦不合的情景兒,就知此中必還戲中有戲!但他對可卿之死,到頭來有一種莫名的快意!他感到大解脫,見父親傾其所有地大辦喪事,而名義上他是主角,亦覺風光。因之他回到家中不久,很快就適應了情勢,張羅指揮,煞有介事。

  彼時賈氏宗族,紛來亮相。代字輩僅存的賈代儒、賈代修二位俱到外,賈赦輩的到了五位,與賈珍同輩的到了七位,與賈蓉一輩的到了十四位;賈蓉未見賈璜,因問管事的人,是否漏通知了,管事人說尤氏吩咐過,無庸通知他家,賈蓉想起賈薔說過,那璜大奶奶的什麼侄兒叫金榮的,在學堂裡打過寶玉和秦鐘……想至此,方才忙問;「岳父母還有秦鐘如何未到?」管事的見問,方敢回:「老爺太太並未指示,想是怕他們一時不能承受。」賈蓉心中暗笑,沉吟一時,方囑咐說:「還是快快報與他們,並我老娘和二姨三姨吧!」不久秦業等也都到了。那秦業與可卿本無感情可言,到後只能幹嚎一陣,連眼淚亦擠不出來,全無養父暨親家翁模樣,賈珍賈蓉也不大理他。

  賈赦對不得不早早起床來應付這喪事,又不能晃晃就走,心中十分厭煩,但見到賈珍那副有趣的模樣,也就樂得留下且起起哄。

  唯有賈政趕來後,對此事極為認真。他見賈敬根本不回,尤氏撂了挑子,賈珍大露馬腳,著實憂心忡忡。賈珍恣意奢華,已屬不當,而那離奇僭僭的行徑,尤易惹出亂子,他對之實難容忍。除了常規的僧道超度,賈珍還令在天香樓上另設一壇,專請九十九位全真道上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本來眾人對秦可卿的病逝一說就紛紛起疑,這樣做,那不等於不打自招嗎?此事已大大不妥,尚未勸說,賈珍又在用什麼棺材的問題上,大興波瀾,那時已有人送來幾副杉木板,賈珍都嫌不好,可巧薛蟠也來吊問,偏對賈珍說:「我們木店裡有一副板,叫什麼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做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現在還封在店內,也沒有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使吧!」賈珍聽說,全不忌諱,竟喜之不盡,即刻命人抬來。大家圍看,那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當如金玉。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賈政忍無可忍,因正色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一邊說一邊給賈赦遞眼色,意思是我們長輩該勸時一定要開口才是。賈赦只當沒看見他那眼色,拈著鬍鬚竟對賈珍的選擇點頭稱是。

  賈政悶悶地回往榮國府,心中很是擔憂。只好暫用天意排解——也許,那秦可卿最終睡到她叔爺未能睡成的壽材中,是她必有的造化;但願不要洩露,莫株連到賈家就好,特別是千萬不要影響到元春正謀求的晉升啊!






  玄真觀的靜室中,賈敬在蒲團上跌坐,他合目良久,卻做不到意守丹田。

  賈蓉白天來報告了他,秦氏已病故;當時他只哼出「知道了」三個字,便揮手讓賈蓉退下。賈蓉回家報知賈珍,賈珍歎道:「太爺是早晚要飛升之人,如何肯因此事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也只好我們冒昧作主料理罷了!」賈珍之言,說對了一半,近年來他那煉丹爐,下面的火是越來越青,上面丹堝內的鉛汞是越煉越精,而他對塵世的記憶與牽掛,卻隨之越來越如飛煙遊絲……

  他父親賈代化生下他以後,雖在他之前已有一子賈敷,卻偏心於他,後來敷哥未能過成「出痘」關,在八九歲上夭折,父親對他就更寄以厚望,他也曾以家族的棟樑自居,父親病故後,他襲官生子,儼然族長風範;他本想忠厚守成,誰知後來卻蹦出來個「家住江南本姓秦」的尤物!

  ……那時榮府的叔叔賈代善還在世,叔叔和嬸母卻並不滿足于守成,他們和皇帝那亂麻般的一家子裡的幾根麻線,有著那扯不斷漚不爛的緣遠流長的關係——這自然也是父親曾經珍惜過的關係,但父母已去,他不想承襲那一份驚險,雖然那也確實可能給賈家帶來新的飛騰……叔嬸對他循之以理、喻之以利並動之以情,最後,那份情讓他無言以對——難道能忘記秦氏之父多年來對賈家的提攜庇護麼?現在人家有難,能撂開不管麼?

  ……管也罷,卻又必須收留于寧府,以秦業的抱養女身份,作為賈蓉的童養媳藏匿,他雖拗不過二位長輩,照辦了,卻從此坐下了心病;每有不甚相熟的官員來拜,或傳來宮中的秘聞,他便心驚肉跳;他給秦氏定名為秦可卿,寓「情可輕」之意,為了前輩人之間的情份,後輩就該背負如此沉重的義務嗎?不!所以一定要把「情」視為「可輕」之物!

  ……可輕的,又豈是情!在那榮府的元春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做女史後,他決意將一切撩開,到這遠郊的玄真觀中,尋求一條超凡脫塵之路……他潛心鑽研文昌帝君的《陰騭文》,並做了大量批註;一般人或者會以為,他之修煉,是為了一己的永生,其實,與其說他是嚮往幸福,不如說他是在拼命逃避災禍——他深知,在這塵世的是非場裡,就算你是「壽終正寢」,到頭來,牽連到一樁什麼「逆案」裡,也還是可能被掘墓戮屍!所以,他希望真能吞丹飛升,到那「生後是非」來鬧時,不至於再受牽連!

  賈珍說他不肯回家染了紅塵,免得前功盡棄,只說對了一半;他深知可卿雖死,而有關的「是非」絕沒有了結,那引出的災難一旦呈現,如自己的丹仍未煉好,不能及時飛升,那就好比是「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謠」!他此刻的另一半心,是不能不懸掛著那個並不可愛卻會禍及於他的府第啊!念及此,他哪兒能意守丹田,只覺身下的蒲團,仿佛狂浪中的葦葉,急速地旋轉著……

  香爐中的嫋嫋青煙,漸漸模糊了賈敬紋絲不動的身影。



十一


  這日正是甯國府為秦可卿發喪的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

  戴權如此大模大樣,招搖過市,引得一般嫉妒賈家的人竊議紛紛。都知皇家自有祖宗定下的嚴規,宮內太監嚴禁擅自出宮,更嚴禁交結宗室官宦外戚,那甯國府不過死了個塚孫婦,戴權竟如此逾矩而去,難道他真是得了皇上默許,有什麼仗恃不成?

  戴權確是當朝一大寵宦,他的公然僭越,有時是皇上放任,有時是他瞞天過海;宮中秘事,往往是永世之謎,那戴權的往寧府與祭,引出許多的暗中猜測,其中的一種揣想,是與賈家那榮國府的大小姐賈元春有關,元春現雖只是宮中的一名女史,但據說頗得當今皇上的青睞,而當年元春的以賢孝才德入選,戴權出力不小;看起來,從來這個不許那個嚴禁,都不是鐵板一塊,宮中違矩交結之事,朝朝代代層出不窮。

  賈元春是個神秘人物,她在宮中內心的苦悶,鮮為人知;但既入宮中,怎能不捲入隱秘的是非權力之爭?她更深知自己在宮中的地位,直接關係著賈氏家族的命運。對秦可卿這一上一代作主的「風險投資」而造成的敏感問題,她在關鍵時運籌帷幄,克服許多的困難,曲曲折折然而及時地指示了家族,使其渡過了危機;究竟那戴權不避眾目睽睽,打傘鳴鑼坐轎往寧府與祭,是不是與元春有關,此系疑案,不敢纂創。

  戴權的來祭,不管他是不是「代表」皇上來「矜全」,反正他到寧府,無異于給賈家吃了一顆定心丸。

  賈珍這些天越發不掩飾對秦可卿的超常感情,雖請了榮府鳳姐來全權協理,他自己還是忙上忙下,因與可卿狂淫過度,兼之連續操勞,他竟拄個拐走來走去,有的親友見了當面不好露出什麼,背地裡不免有所皆議:死的不過是個兒媳,又不是死了尤氏,更不是喪了考妣,哪裡就哀痛到了這個份兒上,真真像個「杖期夫」!賈珍當然知道一些人眼光裡掩飾不住的是些什麼,但他毫不收斂,正所謂「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寶玉是榮府「不肖」之首,賈珍是寧府「造釁」之魁,一時眾人也奈何他們不得!

  且說賈珍聽報戴權來了,少不得暫棄拐杖,忙接著,讓至逗蜂軒獻茶,優禮有加,趁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好為喪禮上風光些;結果,花了一千二百兩銀子,捐了個「龍禁尉」,秦可卿的喪事,便成了「世襲甯國公塚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恭人之喪」。

  秦可卿出殯那日,一時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

  而在天際,警幻仙姑正指揮眾仙女幽幽吟唱著: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畫梁春盡落香塵……宿孽總因情……

  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附記


  這篇《秦可卿之死》,當然首先是一篇小說,是我想像力的產物,而且不可避免地滲透著我這個當代人的顯意識和潛意識。

  但,這篇文章又是我對《紅樓夢》中秦可卿這一人物形象進行學術研究的成果之

  眾所周知,曹雪芹對《紅樓夢》中秦可卿這一人物的描寫在寫作過程中有重大修改和調整,第十三回回目原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後改為「秦可卿死封龍禁尉」,改後的語言明顯不通,前輩紅學家早已指出:是賈蓉被封為了龍禁尉,不是也不可能封秦可卿為龍禁尉;據「脂批」,曹雪芹聽了脂硯齋的話,刪去了業已完全寫訖的這一回的四五葉(線裝書的四五個雙頁,相當於現在的十來個頁碼的文字),這當然是極大的傷筋動骨的改動,而且我認為是明顯出於非藝術考慮的改動;為了使前後大體連級,當然必須「打補丁」,好在似乎並不多,而保留下來的太虛幻境中有關秦可卿的《好事終》曲,以及十二敘正冊中表現她的那幅畫和判詞,都明白地昭示著我們,所刪去的大體上是些什麼內容。我曾著文縷析曹雪芹未刪的原稿中的秦可卿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焦點是她究竟是怎樣的出身;主要的篇目是:

  《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載《紅樓夢學刊》1992年第二輯)

  《再論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載《人民政協報》《華夏》副刊1992年8月18日、22日)

  《秦可卿出身之謎》(載《太原日報》1992年4月6日)

  《張友士到底有什麼事?》(載《團結報》1993年1月16日)

  《莫譏「秦學」細商量》(載《解放日報》1992年9月13日)

  《「友士」藥方藏深意》(載《解放日報》1992年10月4日)

  《擬將刪卻重補綴》(載《解放日報》1992年10月22日)

  很明顯,我這篇文章,便是履行我那「重補綴」的聲言。不過,這只是一種基本用上現代語體寫的小說,與所謂的「續作」、「補作」還有重大區別——我以為那是必須摹擬「曹體」的;我目前還沒有那樣的能力和勇氣。

  據此可知,我這篇小說,是一篇所謂的「學術小說」或「學究小說」,就是說,其中包含我對《紅樓夢》中秦可卿這個人物的理解,也包括我對從曹雪芹原稿中所刪去的「淫喪天香樓」那部分內容的考據,其中還有我在上述幾篇論文裡都還沒有披露的鑽研心得,如早被已故前輩小說家葉聖陶指出的:第十一回中.寫鳳姐去甯國府看望過秦可卿之後,繞進會芳園,忽用一閡小令,表達鳳姐的「但只見」(主觀鏡頭,成為鳳姐心中的吟誦),這種寫法,全書中僅此一例,顯得很奇怪;縱觀《紅樓夢》一書,所有這類文字的安排,包括每一個人物命名中的諧音,都是有含義的,那麼,這一闋小今的含義是什麼?葉聖陶先生只提出了問題,而沒有回答這一問題,我卻在這篇小說裡回答了。余如對秦可卿臥室中那些她獨有的東西所賦予的符碼,是那樣地突兀,難道只是如歷代評家所說的那樣,出於暗示秦可卿的淫蕩嗎?又,有人所猜測的被刪卻的「遺簪」、「更衣」等情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在這篇小說裡,都作出了十分明確的解釋,而且是自圓其說的。

  我對秦可卿之死的研究,當然只是一家之言,由於「淫喪天香樓」一節的原稿在這世界上已不復存在,所以光論我們怎樣研究,怎樣努力去「復原」,都只能是接近于原意,而不可能再現原貌。但我以為對這一問題的研究不僅是有意義的,而且有多重的意義,除可加深對《紅樓夢》一書的思想內涵的理解、剖析曹雪芹的創作思想和藝術追求、探討該書的成書經過和曹、脂二人的合作關係外,還可以使我們更具體地瞭解曹雪芹的這一創作是在怎樣的人文環境裡以怎樣的複雜心理滴著淚和血寫成的。

  我期待著專家和讀者們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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