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草窩                          

                           金窩銀窩不如咱家草窩。
                                    ——北運河鄉諺

    坐在夕陽柴門外,眼睜睜盯著腳下大河的老頭子,乳名狗嫌兒,學名儒林,別
名牛蒡,文人裡的泥腿子,泥腿子中的文人。河邊這個小村,名叫劉家鍋夥,是他
的生身之地;背後這座柳籬小院,是他家的老宅。他今年六十有五,看河時的一副
呆相,像七十出頭;扒襖脫褲子下河鳧水,又像不到五十。半斤老酒下肚,土炕上
躺倒大睡,夢見的不是三歲捉螞蚱,就是五歲掏鳥蛋。月光下偷瓜,歇晌時摘桃,
下雨天打棗兒,更是保留節目。大半輩子,曾有大出風頭的過五關斬六將,更有驕
兵必敗的走麥城,卻比不得捉螞蚱、掏鳥蛋、偷瓜、摘桃、打棗兒記憶深刻,值得
懷念,因而一回也不被夢見。
    狗嫌兒剛會搖搖擺擺走鴨子步,就不安於室,滾著爬著到門外看大河。眼下狗
嫌兒以牛蒡聞名於世,回鄉還是改不了童年老習性,他在河邊一坐就是兩個鐘頭。
大河像一面鏡子,照見的不是六十五歲的老頭子嘴臉,而是六歲半的村童面目。他
小時鄉下沒有照相館,也就沒能留下一張兒時的照片。然而,大河給他錄了音和錄
了像,留存著他的兒時百態。
    狗嫌兒吃百家奶活了命,荷包的奶水喂大了他。活到眼下六十五歲,成了個運
河灘裝不下的名人,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夕陽已經西下,河面只剩一片殘光。岸邊果坐多時的牛蒡,看見大河裡有一張
女人的鬼臉,正是毀容的乾娘荷包留在他記憶裡的面孔。他一陣心酸難忍,淌下的
老淚灑入大河。人老淚多,大河不會乾涸。
    牛蒡是個男人,但他一輩子想要做到的卻是:「我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和血。」
    似我非我,非我似我;亦真亦幻,亦幻亦真。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可不信,
也不可全信。令人半信半疑,也就不算滿紙荒唐言。
    魔幻,傳奇的現實,現實的傳奇。

                                   一

    牛蒡兒時的大河,河上走船,岸邊背纖,船槳在河上劃出水路,縴夫在岸邊踩
出纖道;水面上沒有留下槳痕,纖道上刻下足跡。五月的風,六月的雨,風從河筒
子繞彎吹下來,催動上行的船又阻礙下行的船,吹亂滿河的浮萍四下漂散,萍葉點
點恰似過江之鯽。大船上的女人蹲在船尾,彎腰撥開密密層層的萍葉,才能洗菜淘
米。船行靠右邊走,上行船的女人洗菜淘米臉朝東,下行船的女人洗菜淘米臉朝西。
男人站在船頭撒尿,女人不回頭看不見,不算撒野。
    打魚小船像流水落花鋪滿河面,上行和下行的大船男呼女喚扯帆而來。打魚小
船又像點水的靖蜒,驚慌後退,閃開水道。
    從河這邊踮著腳尖遠看河那岸,兩抱一樓粗的河柳,細得只像一枝迎風搖擺的
三棱草,爬到樹上掏鳥蛋的半大小子,小得只像爬在草葉上的螞蟻。靖蜒過河三點
水,水鴨子過河喘得張大嘴。渡船兩岸往返一趟,能做熟一頓貼餅子熬魚。熬魚貼
餅子的冷灶新抹花秸泥,灶膛裡燒的是曬得七八成幹的青柴,白茬青皮的柳木鍋蓋,
捂鍋的是高粱葉子、蒲葦稈子編成的苫簾,有的更因陋就簡,只捂幾張荷葉,壓幾
塊土坷垃。河水原汁原湯,水裡的翠萍綠藻也不剔除,墩了的魚清香鮮嫩,貼出的
餅子金黃香脆。不但渡船在岸上做飯,長途大船之外的客船、貨船和打魚船,也是
上岸起夥。大河在劉家鍋夥內外,三盤六繞九道彎,大小船隻三出三進劉家鍋夥才
能下行上返。船繞劉家鍋夥一圈要一個時辰,三出三進至少半晌,入村之前船上女
子上岸埋鍋造飯,出村之後飯菜兩熟。吃飽喝足歇個晌,男人渾身充滿了力氣,又
撐船出發,女人也就隨船而行。貨船的男人,赤身只掛一條兜襠,打魚的男人系一
條圍腰,客船的船伕才穿一條大褲衩子。頭上有的戴斗笠,有的套柳圈兒,有的一
張荷葉頂頭上。船家女子也很粗野,生過孩子的媳婦,都光著膀子;兩隻奶子暴露,
公開展覽,不怕萬人矚目。剛過門子的媳婦和沒出門子的姑娘,胸前掛一條兜肚,
所不同的是未婚的是紅布兜肚,繡的是沒有開苞的花骨朵兒;已婚的是粉紅、豆青、
月白布兜肚,繡的是壓顫了枝的大花朵,柳下惠路過也偷看。河上行船,漂泊不定,
積攢幾個錢便想買幾畝地,岸上安個家。男人走船,女人種地。劉家鍋夥的家家戶
戶,都是水旱兩栖人家,所以平日男人少,女人多。
    童年舊趣,過眼雲煙,牛蒡卻歷歷在目,恍如隔日。他從三歲那年的端午節起,
就有了不可磨滅的記憶力。那一年的那一日,囀兒身上散發出的香蒿和葦葉氣味,
便是牛蒡記憶的起點。
    端午節前一個多月,牛蒡的娘病故。他爹一年前投奔綠林,一年後死于仇家槍
下。牛蒡的爺爺劉二皇叔,每天抱著他到各家討奶吃,如同小叫化子。常家女人荷
包有個兒子跟牛蒡同年出生,一場麻疹沒出透,毒入五臟六腑夭亡,荷包哭得死去
活來成了半瘋,兩隻奶子脹得疼痛難忍。劉二皇叔不失時機把牛蒡送上門去,牛蒡
一見那兩隻葫蘆大奶,歡叫著撲了上去,左吮一口右嘬一口,只想把兩隻奶頭都含
在嘴裡。昏沉沉中的荷包脹痛減輕,心情也就愉快了許多,雙手把牛蒡緊緊摟在懷
裡,又哭又笑道:「兒呀,兒呀!」她只當兒子借身還魂,甘當牛蒡的奶媽。
    荷包扣留牛蒡,劉二皇叔正求之不得,情願每天捕魚撈蝦,給荷包補養身子。
荷包一天到晚忙得腳丫子朝天頭頂地,顧不上背著抱著哄孩子,就把牛蒡交給她的
大女兒囀兒代管。囀兒那年九歲,牛蒡咿呀學語,就管囀兒叫姐姐。
    五月初五端午節,家家包粽子,人人吃棕子。每人都到河岸上,手舉一支高香,
把一隻粽子投下河去,舍給河裡的溺死鬼。節前三天,劉二皇叔給荷包送來三升黃
米,一瓢大紅棗。黃米少紅棗多,粽子釅甜好吃。包粽子多用隔年葦葉,陳葉包出
的粽子不如新葉包出來的香,五月的新葉很難得。陽春三月鑽葦錐,長到五月不夠
二寸寬,沒有三寸的葦葉包不住粽子。三寸葉並非沒有,只是十分稀少。囀兒整天
哄牛蒡玩,有閒工夫到河邊鑽葦塘,百裡挑一選葦葉。
    為了節省衣裳,囀兒從立夏就光著後背,只在胸前掛個紅兜肚,紅兜肚上紮花
繡朵,給女孩兒添點彩色。囀兒人小手巧,自幼就會打扮,在兜肚的紅花綠葉上,
還紮了個黃蝴蝶。她把牛蒡背在後腰,一條不長不短的辮子在牛蒡眼前晃動。辮根
上插著一束香蒿,香蒿那醉人的氣味直鑽牛蒡的鼻孔,留存在他的鼻孔中幾十年如
一日。到河邊葦塘,囀兒把牛蒡安放在柳蔭下,挖了個沙坑把牛蒡的半身埋進去,
頭上的柳圈插滿了野花。她進入葦塘選葉子,一頓飯工夫也只挑選了一小把,不夠
包十個粽子,白白投河喂鬼,心中咒駡饞鬼吃她的粽子得噎嗝。見花蝴蝶三三兩兩,
在牛蒡頭上飛來轉去,牛蒡兩隻小手前遮後擋,卻不能把花蝴蝶趕走,又被逗得撲
哧一笑。
    「長大十有八九是個採花賊!」囀兒輕聲罵牛蒡道。
    她走到牛蒡面前,蝴蝶一轟而散。
    本來,囀兒跟她娘合蓋一床被子,已經顧頭顧不了腳,多了一個牛蒡就更難遮
身蔽體。荷包偏心眼兒,生怕牛蒡挨凍,把牛蒡放在中間,她和女兒一左一右像烙
恰子,夾在中間的牛蒡胸前背後都像爐烤。荷包還怕牛蒡受委屈,自個兒脫光了上
身,摟抱著牛囀睡,又叫囀兒一絲不掛,緊貼牛蒡身上,這就更苦了囀兒,一夜不
知凍醒了幾回。前胸熱得像三伏,後背冷得像三九。

                                   二

    上叩天,下跪地,中拜父母之外只有給乾爹和師父石老磨磕頭。說話時,劉二
皇叔已年過半百,父母早已過世,天不塌地不陷,活著的在他眼裡只有石老磨,還
不算目中無人。
    正月初一拜年,端午節和中秋節請安,拜年行大禮,請安只打個千,劉二皇叔
都親臨石老磨膝下,禮數不虧。不過,這兩年卻都攜帶著他的孫子叫狗嫌兒,一是
為了叫狗嫌兒知情識禮,二也是為了顯擺自己已見隔輩人的福氣。
    從劉家鍋夥動身,走六裡路過一道小河,就到了四王子村東口。一路上,狗嫌
兒蹦蹦跳跳,走走停停,跑在爺爺前頭帶路,像一條撒歡兒的小狗。眼看快到四王
子村,眼看村東上的老杜梨樹,爺爺喝住狗嫌兒,說:「給你乾奶奶燒香上供。」
    狗嫌兒遠瞧近看,東張西望,身子擰了三個圈兒,影兒也不見,骨碌著眼珠兒
問道:「乾奶奶住在哪兒?」
    「就站在你的面前!」
    狗嫌兒站住腳,抬頭仰面朝天,只見面前的老杜梨樹伸出的四枝八叉,像千手
觀音抬起胳臂,托住了一大塊青天。
    「這棵大樹,就是我爹的乾娘?」狗嫌兒雖然雙膝跪倒,仍然半信半疑。
    「正是。」劉二皇叔板著面孔,「草民太子,認大樹當娘,門當戶對。」
    「我爹沒人緣兒!」狗嫌撇著嘴,「活人都不肯收他當乾兒子。」
    「不是沒人要他,是我怕你爹連累別人。」劉二皇叔摩挲著狗嫌兒的光葫蘆頭,
「爺爺是水命,你爹是火命,父子命相相克。要想化凶為吉,你爹就得木命的乾娘
火燒木,我怎能損陰喪德坑害人家,就叫他拜了這棵大樹。」
    「大樹不怕剋嗎?」
    「雷殛過一回,劈斬了兩條技子燒焦了一片葉子,幾場大雨又枝繁葉茂了。」
    「那麼,老杜梨樹是我的乾奶奶?」
    「丁點兒不錯。」
    「老杜梨樹是我乾奶奶,也就是您的幹媳婦兒,對不對?」
    「胡說!叩頭。」
    爺爺令下如山,狗嫌兒不敢怠慢,在老杜梨樹下擺放了香燭紙馬、幹鮮果品和
一杯酒幾斤棗葉兒茶的井水,然後倒頭便拜,三跪九叩。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酷
似野檯子戲裡與小旦拜花堂的小生。
    叩拜之後,狗嫌兒站起身,繞著老杜梨樹轉了一圈,把漂著幾片棗葉兒茶的井
水灑在老杜梨樹下。一邊灑一邊說:「乾奶奶,我爹死得早,孫子替我爹給您盡孝
了。」站在一旁的劉二皇叔,見孫子如此通情達理,忍不住眼眶裡噙淚花。
    劉二皇叔彎腰給孫子排了撣膝頭的沙土,牽著他的小手走進四王子村口。
    進入村口的車道兩旁,站立柴門外的男女老少,一見劉二皇叔進村,這個叫叔,
那個叫伯,還有的叫爺爺。年長輩大的老頭、老太太都管劉二皇叔叫王子。
    「侄兒不敢當,不敢當。」劉二皇叔誠惶誠恐,向四面八方連連拱手。
    在劉家鍋夥,全村上下大小都叫爺爺二皇叔,怎麼一到四王子村,二皇叔矮下
一輩兒,改叫王子?狗嫌兒心中感到奇怪。
    還沒等狗嫌兒想出個二五一十,三三見九,眼前一道沙丘攔路。沙丘上有一座
村廟,像戴在四王子村頭的一頂斗笠。村廟一大二小,正中是正殿,兩旁是配殿,
半磚半瓦,一點也不壯觀。
    狗嫌兒緊跟爺爺身後,爬上沙丘半腰,才看見村廟之外還有兩間泥棚茅屋。
    「乾爹,乾爹!」爺爺忽然變得像個孩子,外出多日回了家。
    「是金童呀!」兩間泥棚茅舍開了門,一團濃煙中走出一個高、寬、方。厚的
大骨架老人。
    老人剛剃的頭,剛刮的臉,只是滿面的皺紋恰似老樹皮,兩腮的胡髭活像刺蝟
爬上了臉。一雙牛眼,兩道掃帚眉,塌鼻樑翻鼻孔,灶門大口。
    狗嫌兒心中竊笑。他知道了爺爺小名叫金童兒,忍不住偷看爺爺一眼。爺爺不
但一點不惱,反而滿臉堆笑,下跪叫道:「乾爹!」
    誰知,石老磨並不領受,怒聲喝道:「滾起來!你沒拜過祖宗先拜我,折我的
壽呀!」
    爺爺慌忙爬起,說:「狗嫌兒,你替爺爺給太爺爺磕頭。」
    狗嫌兒剛要跪倒,石老磨搶上一步,把狗嫌兒抱在懷裡,刺蝟鬍子親著狗嫌兒
小臉,說:「狗嫌兒更得尊卑長幼,不能亂了尺寸。眼裡沒有先人,天理不容。」
    「老祖宗在哪兒?」狗嫌兒躲閃著石老磨的胡髭。
    石老磨一指正殿,剛要說話,劉二皇叔卻急著插嘴,說:「東殿供奉的是老祖
宗大漢昭烈帝玄德公,西殿供奉的是四王子劉諶老太爺。」
    「金童兒,你還是眼中沒有瘀氏(胭脂)祖奶奶。」石老磨陰沉著臉,怒形於
色卻又無可奈何,「反正這是你們韃子劉和漢家劉的一團亂麻,我這個外姓人不想
狗咬刺蝟。」
    劉二皇叔並不頂嘴,整了整頭臉正了正身,大步上前打開昭烈皇帝玄德公的東
殿,又打開四王子劉諶太爺的西殿,王昭君的正殿不瞥一眼。他點手叫過狗嫌兒,
爺孫二人便給先祖恭行大禮。
    狗嫌兒跟老祖宗昭烈帝玄德公劉備十分面熟,常在野檯子戲裡見到老祖宗。老
祖宗一會兒《桃園三結義》,一會兒《三英戰呂布》,一會兒《三顧茅廬》,一會
兒《三讓徐州》,一會兒《甘露寺招親》,一會兒《白帝城托孤》……落下個嫋雄
之名,跟奸雄曹操半斤八兩。四王子劉諶太爺,只聽過一場《哭祖廟》,也就只見
過一回面。窩囊廢的老子開城降魏,劉諶寧死不屈,他殺死了妻子兒女,自己跑到
祖廟哭爺爺。只哭得呼天喚地,兩眼滴血,最後拔劍自刎。戲臺上一個「僵」屍,
摔得狠、穩、帥、脆,翻起三尺高,落地無聲響。
    見面越多,興味越少。反倒是不許一睹廬山真面目的昭君奶奶,更引逗狗嫌兒
的好奇心。他沒有看過野檯子戲的《昭君出塞》,只聽說多少年前,河東祭神廟會
上,有個野檯子班唱這齣戲,戲剛唱了半出,突然河西漢劉各村幾千人,呼喊吆喝
著過了河,沖入露天戲園子,拆的拆,砸的砸,扒的扒,嘩啦呼隆,戲臺塌了架,
打了王龍,摔了馬童,嘴裡塞滿馬糞。坤角兒扮演的王昭君,被撕碎了裙衩,抓亂
了髮髻,桃紅李白粉腮上被抹了兩把鍋灰,反剪了雙手,脖子上掛著一雙成臭鹹臭
的大破鞋,在男男女女啐罵聲中,被推推搡搡遊街。從此,《昭君出塞》這齣戲在
運河灘上絕了跡。
    種地走船為生,只念過冬仨月私塾的爺爺,卻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半個劉
伯溫。狗嫌兒向爺爺打聽昭君奶奶的故事,爺爺沉下臉來像陰了半邊天,喝唬道:
「小小孩芽兒,不許多嘴多舌!」
    直到幾年後狗嫌兒上了學念了書,學名劉儒林,也算一小儒,這才知道,昭君
和番,漢家弓似為恥,河西漢劉不許王昭君偶爾露芳容。爺爺劉二皇叔雖是韃子劉
的血脈,卻兩眼望天攀高枝兒,咬定自己是三分天下的劉備後裔。又嫌劉阿斗這塊
窩囊廢丟人現眼,也不願這位蜀漢後帝在四王子村展露傻相,全村劉姓,歸化了漢
劉,便立四王子劉諶為祖,族長被叫做王子。本是王子的劉二皇叔,卻想不沾一點
腥膻氣,竟搬出了四王子村,在四王子村村南六裡處,立起了一個劉家鍋夥。村中
小廟,不但不供祀昭君奶奶,而且連只會自刎、不知禦敵的四王子劉諶也排除在外,
獨尊劉備一人。於是,奶名劉金童,學名劉漢根的爺爺,也榮膺了一個二皇叔的諢
號。
    叩拜了玄德公和四王子,劉二皇叔轉過身,牽著狗嫌兒的小手,端端正正給石
老磨叩頭。石老磨身居大輩,也不推讓客氣,大模大樣受了大禮。
    「回家吧!」石老磨哈腰抱起狗嫌兒,「砘兒跟喜字兒忙了兩天,就為了給你
們祖孫二人準備可口飯菜。」
    狗嫌兒耳朵尖,腦子靈,愛聽故事,又有「子進大廟,每事問」的毛病,所以
他從小就知道石老磨自幼給劉家看祖廟,忠心不二,數十年如一日。雖然他姓石不
姓劉,卻比劉家兒女更孝敬劉氏先人。劉二皇叔爹娘早死,石老磨一手把他拉扯大,
直到劉二皇叔長大成親,他才娶了個後婚女人,帶來個兒子改名叫石砘子。石砘子
好像受到後爹親傳,也娶了二婚頭。帶來了兒子改名石砘兒。石砘子兩口也死得早,
石老磨又養大這個並非骨血的孫子。幾個月前,二十二歲的砘兒娶了十八歲的喜字
兒;狗嫌兒管石砘兒叫大叔,管喜字兒叫大嬸,還給他們滾了床,被大紅被子隱藏
的核桃、栗子、棗兒、花生硌得渾身生疼,大紅被子裡還有粉包香草葉,熏得他暈
暈糊糊。
    一進柴門,石老磨響嗽一聲,說:「砘兒,砘兒媳婦!你劉家乾爹大駕臨門,
還帶來一條小狗子。」
    屋門大開,熱氣如雲,雲中一個穿紅棉襖的小媳婦兒跑上前,甜脆叫了聲:
「嬸的兒,我的兒!」
    「砘兒媳婦!」石老磨吆喝,「把狗嫌兒放下!給你劉家乾爹拜年。」
    這時,砘兒也從屋裡走出來,瘦小枯乾,縮頭拱肩,活像一頭噘嘴騾兒,沒有
一點石老磨的氣象,他尖著公鴨嗓兒叫道:「乾爹,您老人家開門大吉,萬事如意!」
跪下來磕頭如搗蒜。
    「還他媽槽頭興旺,肥豬滿圈哩!」劉二皇叔笑駡道,「一年之後你們小兩口
不給我抱個龍鳳胎,我大耳刮子扇你。」
    喜字兒拜乾爹,嬉皮笑臉道:「乾爹,您要幹兒媳給您生個雙棒兒,兒媳婦得
跟您借個寶物。」
    「說吧!乾爹是土地廟的橫批:有求必應。」劉二皇叔開懷大笑。
    「我想請狗嫌兒給我暖幾天窩。」喜字兒臉皮銅錢厚,「光靠您那不中用的幹
兒子,我開多少回花也結不了果。」
    狗嫌兒眼巴巴只等爺爺點頭,誰想爺爺竟冷下臉子一口回絕,說:「你過門才
幾個月,又不是年長日久,還用不著這一招兒。」
    大失所望的狗嫌兒一下子蔫頭耷腦,沒有了正月新春大年初一的節日興致。

                                   三

    狗嫌兒給女人暖窩,出馬頭一陣卻不是喜字兒,而是孫二梆子媳婦。
    乾娘鬼臉荷包,兒子死後,給乾兒子狗嫌兒吃了四年奶,只吃得油盡燈枯,擠
不出一滴乳汁。鬼臉荷包要想狗嫌兒不斷奶水,只有懷孕,可她又是個寡婦,懷孕
豈不出醜?為了乾兒子有奶吃,她改嫁到四王子村田家,可算忍辱負重了。瓜兒離
不開秧,狗嫌兒離不開娘,他甘當拖油瓶,也到四王子村「僑居」。洞房花燭夜,
狗嫌兒礙手礙腳也礙眼,鬼臉荷包叫丈夫給乾兒子找個暖窩之家棲身,更為的是換
口奶吃。丈夫老大出門去,串不過三家,便找到了主顧。
    東鄰三舍孫家,有個孫二梆子,在河防局當黑狗子(河警),一年三百六十五
天不回家來,有點臭錢就到花船上嫖妓。二梆子媳婦在家守空房,一天天臉色枯萎,
不想吃不想喝,關上門在屋裡暗自啜泣。婆婆問她為何以淚洗面,她說不孝有三無
後為大,自己一年大過一年,沒個兒女誰來養老?婆婆一聽三傳五令!勒令兒子趕
快回家與媳女同房。梆子媳婦又怕一夜春風,落地種籽不發芽,便想找個暖窩的幫
工。恰巧荷包丈夫送貨上門,二梆子的姐姐住娘家,乳汁充足像奶牛,兩下一拍即
合,以物易物。
    出馬之前,乾娘把狗嫌兒打扮得像楊柳青年畫中的喜娃子。當時還沒有入伏,
夜風溫馨,月色迷茫,狗嫌兒嬉戲玩鬧了一整天,困乏早就沉入黑甜鄉中,耳邊敲
鑼打鼓放鞭炮,也驚不醒他。二梆子媳婦和大姑子把他背走,他也毫無知覺。
    來到孫家,二梆子媳婦的大姑子解開衫子,把肥大乳頭塞進。狗嫌兒嘴裡。他
沒吃晚飯,腹內空空,沉睡中竟吃空了大姑子兩隻大奶的乳汁。二梆子媳婦又把狗
嫌兒抱回自己屋裡,鑽進被窩也給他奶吃,他也吃得有滋有味。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股惡臭的濁氣熏醒,睜眼一看,只見赤條條一絲不掛的
一男一婦,在炕上滾來滾去,那個滿嘴噴著酒氣的男子,騎在二梆子媳婦身上,又
擰又咬,二梆子媳婦低聲哀叫,像惡狗爪下受傷的兔子。
    狗嫌兒白天已經跟二梆子媳婦見過面,論鄉親輩分該叫她二嬸。二梆子二嬸沒
有幾分姿色,一雙眯縫眼,開口咯咯笑,閉口吃吃笑,左鄰右舍有人緣兒,狗嫌兒
也跟她一見「鍾情」。
    狗嫌兒不認得此人就是孫二梆子,只當是個惡賊破窗而入,欺辱梆子二嬸。他
顧不得問個青紅皂白,順手一摸,摸著個掃炕的笤帚疙瘩,照孫二梆子後腦勺上一
個狠敲。狗嫌兒雖然力氣很小,發了瘋的孫二梆子冷不防被敲得頹然昏倒,從梆子
二嬸身上翻下來像條死狗。
    梆子二嬸慌忙坐起,扯過一件破衫子掩住下體,嚇唬狗嫌兒道:「你手黑殺了
人,殺人得償命。」
    「他這是裝死!」狗嫌兒人小膽大又有主意,折斷一根笤帚毛兒,捅進孫二梆
子的鼻子眼。
    孫二梆子打了個滿嘴噴糞的嚏噴,挺身坐起,手捂住後腦的腫包,瞪著兩隻母
狗眼兒罵道:「小兔崽子你敢打我!我削你的鼻子剜你的眼。」說著,伸出兩隻叉
開五指的手,就想撲到狗嫌兒身上。
    「二梆子,你找死!」窗外,孫二梆子的老娘說,「暖窩的童兒是劉二皇叔的
孫子,你敢大歲頭上動土!」
    老娘這一聲斷喝,嚇得孫二梆子趕忙披衣穿褲子,下炕沿穿鞋溜走,卻又嘴硬,
說:「從今以後,你們把這個崽子供在佛龕裡,我沒有這個家。」說著,一溜煙不
見了。
    這時,村中梆打三更,天快亮了。梆子二嬸哄睡了狗嫌兒,就得熬豬食,做早
飯。狗嫌兒在瞌睡朦朧中,聽那老婆子低聲問梆子二嬸道:「撒了種嗎?」梆子二
嬸羞答答嗯了一聲,婆婆念了聲阿彌陀佛。
    狗嫌兒一連給梆子二嬸暖了七天窩,不想這天大姑子的男人趕一頭驢,接大姑
子回家。釜底抽薪,狗嫌兒斷了奶,只有良禽擇木而棲了。
    分別之夜,狗嫌兒睡在梆子二嬸的紫花布棉被裡,一手吮吸她那並沒乳汁的一
只奶,一手抓住另一隻奶,戀戀不捨。梆子二嬸把他緊緊摟在懷裡,說:「狗嫌兒,
你命相高貴,給二嬸送來了兒子。」
    「兒子在哪兒?」
    梆子二嬸扯過他的一隻小手,捂在她的肚皮上。陡地,梆子二嬸的肚皮裡就像
吞了個蛤蟆,跳了三跳想跳出肚皮。
    「我這個兒子落生,你要跟他桃園三結義拜把子。」梆子二嬸叮囑狗嫌兒,
「有朝一日你也三分天下,我這個兒子不是你的關公,也是你的張飛。」
    「要是生個女兒呢?」
    「給你當媳婦呀!」
    「我不要!」
    「你覺得門不當戶不對。高攀不了你們劉家?」
    「我嫌她太小。」
    「多大你才中意?」
    「得像喜字兒嬸子,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
    「天生的採花淫賊坯子!」梆子二嬸手點著狗嫌兒的鼻子尖,「反正我也掛了
果兒,你給喜字兒暖窩去吧!」
    梆子二嬸好像能掐會算,狗嫌兒在她家交了差,梆子二嬸牽著他的手完壁歸趙。
剛出柴門,喜字兒嬸子就攔路將他抱走,他便到石家上任去了。
    狗嫌兒一見喜字兒嬸子就喜上眉梢,他一個貓躥狗跳,撇下梆子二嬸,跳到喜
字兒嬸子身上。喜字兒嬸子身上散發著井水洗過的甜瓜香味,比梆子二嬸好看又好
聞。
    趴在喜字兒嬸子背上,兩人一問一答說小話。
    「狗嫌兒,你在孫家想嬸子了嗎?」
    「想了。」
    「怎麼想?」
    「我要娶媳婦就娶你。」
    「撕你的嘴!還跟誰說過?」
    「梆子二嬸。」
    「割你的舌頭。」
    「梆子二嬸的舌頭長,先割她的。」
    「你給她暖了七天窩,那娘兒們有沒有動靜?」
    「她肚子裡有一隻蛤蟆蹦了三蹦。」
    「這娘兒們怕是早裝上窯了吧?」
    「什麼叫裝窯?」
    「你這個採花賊坯子!不許打聽兩口子不能說出口的悄悄話了。」
    狗嫌兒不知什麼叫裝窯,卻懂得什麼叫採花賊。他看過野檯子戲《蔣平水擒花
蝴蝶》,花蝴蝶就是採花淫賊,專幹奸殺良家女子的罪惡勾當。一想到自己跟花蝴
蝶是一路貨色,臉上發燒,問道:「我給梆子二嬸暖窩,又給你暖窩兒,算不算采
花?」
    「採花的是你砘兒叔,沒有你暖窩的罪過。」
    「那我就當翻江鼠。」
    「翻江鼠是誰?」
    「殺採花賊的蔣平呀!」
    「你的小肚囊裡,雜貨不少。」
    「我一笤帚疙瘩,把孫二梆子打跑了。」
    「可不許你打砘兒叔呀!」
    「是採花賊我就打。」
    「採花的有好也有壞,蜜蜂採花為釀蜜,就打不得。」
    狗嫌兒在喜字兒背上沉思半晌,說:「我明白了!你是花朵兒,砘兒叔是蜜蜂,
你倆想釀一嘟嚕蜜。」
    「好個一點就透的乖兒子!」喜字兒從背上把狗嫌兒轉到懷抱裡,雞啄蓮蓬親
個沒夠。
    一直親到石家柴門口,只見一架葡萄,遮嚴了大半個院落。葡萄架下,石老磨
端坐在蒲墩上,面前一張小桌,桌上一大盆軋恰烙,一大海碗黃瓜、碗豆、雞蛋鹵。
    「狗嫌兒,快過來吃!」石老磨笑眯了昏花兩眼,親手給狗嫌兒撈了一碗,舀
了兩勺鹵,雞蛋多菜葉少。
    從喜字兒背上出溜下來,狗嫌兒坐在石老磨身邊。看石老磨咬一口辣椒,撕一
根大蔥蘸醬,端起酒杯剛張開口,狗嫌兒忙從自己碗裡夾起一大塊雞蛋,送進石老
磨嘴裡。
    「百事孝當先,真像我的親生兒子!」喜字兒笑得像串鈴響,這時一隻老母雞
咯嗒咯嗒叫著下蛋。「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給你煮雞蛋吃。」
    「我想吃你奶,我要吃你的奶!」狗嫌兒忽然真相畢露,一變而為無賴玩童。
    「我的奶,我的奶……」喜字兒羞得火燒雲罩臉,「是青杏、毛桃,死面饅頭。」
    「我不吃青杏,青杏澀舌頭;我不吃毛桃,毛桃酸倒牙……」狗嫌兒竟大耍賴
皮,在喜字兒身上撞頭。
    啪!石老磨猛一拍桌子,捋胳臂挽袖口,高聲怒喝:「小兔崽子!都是你爺爺
寵慣你登鼻子上臉,沒個板眼尺寸。」
    狗嫌兒哇地一聲倒地一溜十八滾兒,哭聲很高卻是有聲無淚,乾打雷不下雨。
    「狗嫌兒,收住淚,別啼哭。」恰在此時,石砘兒回家來,「青杏熟透了紅又
紅,毛桃變成了五月鮮,進屋吃去吧!喜字兒管你夠。」
    「你親眼看見……」
    「我看桃守杏,是楊二郎的天狗!」石砘兒向喜字兒擠擠眼,喜字兒剜了他一
眼,只得照辦。

                                   四

    一任三個月,狗嫌兒每天啃嘬喜字兒的青杏毛桃,沒有吮吸到一滴乳汁,粗茶
淡飯卻把他喂得膘肥腿壯,像一頭活蹦亂跳的兒馬蛋子。
    多少年後,狗嫌兒活過了一個甲子,回想喜字兒嬸子,還是當年的眉眼口齒,
增肥減瘦,永不褪色,往事歷歷在目,恍如隔日,呼吸到她身上那井水湃甜瓜的氣
味。
    喜字兒嬸子是砘兒叔的童養媳,老家是大河上潲的人。她八歲那年,運河大澇,
天上下雨,地下冒水,村村莊莊都泡在大水汪洋中,像一座座孤島。大河上潲的財
主富戶,為了平息河神的震怒,不但祭三牲:整豬、整牛、整羊,而且還要活祭一
對話口的童男童女。喜字兒家窮得老鼠都不上門,孩子卻生下一大窩,吃不上穿不
上,喝水能汲幹了半眼井。爹娘狠了狠心,賣了喜字兒當玉女,換回五鬥高粱,反
正不淹死也得餓死。喜字兒年幼無知,不知厲害,高高興興穿上新做的紅襖綠褲,
歡歡喜喜搽上胭脂抹白粉,兩眉之間點了個紅豆痣,飽吃一頓大白饅頭燉肥肉。然
後,鼓樂聲中,被抱上一頂彩繡頂罩的大花轎,一路鞭炮響得像熱鍋炒豆,顫顫悠
悠走了八裡路。花轎落地,挑開轎簾一看,原來是大河高岸,還沒等她分出東南西
北,兩名轎夫一個抱她的腰,一個扯她的腿,像拋一捆麥秸,把她扔到大河上空,
只聽一聲慘叫,喜字兒像一朵花栽下漩渦裡。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睜眼一看,她躺在河邊柳陰下的白沙青草上,身邊坐著個
虎頭虎腦的光葫蘆頭小男孩。
    「小丫頭兒,死裡逃生,活過來啦!」小男孩嘻嘻一笑,一張大嘴呲出兩顆虎
牙兒,「你貴姓高名,何方人物,怎麼掉下河裡?」「我叫喜字兒,上潲的人,祭
河神的玉女。」喜字兒聽得懂小男孩的野檯子戲詞兒,「你高名貴姓,家住哪州哪
府哪縣又哪村,七十二行哪一行發財?」喜字兒也懂這一套。
    「我姓葉叫連秧兒,那邊四王子村的,給財主家放牛。」連秧兒答道,「春天
領下一頭三十斤的牛犢兒,秋後長肉三百斤,給我五鬥高粱工錢。」
    「原來我這條命只夠一頭牛犢兒的價錢呀!」喜字兒爬了幾爬坐起來,背靠河
柳喘氣,「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該怎麼謝你?」
    「把你撈上岸的是我師爺石老磨,不是我。」連秧兒笑嘻嘻搖頭,「我下河能
鳧水,可壓不住大河的漩子。」
    「你師爺是大磨盤,壓得住大河的浪頭?」喜字兒問道。
    「真叫你猜中了,我師爺就叫石老磨。」
    「那他兒子該叫石碾子。」
    「又給你猜了個一絲不差。」
    「兒子叫碾子,孫子比兒子小,就叫砘子吧!」
    「喜字兒,你可真是個能掐會算的小神仙。」
    「沒有三分仙氣,能當河神爺的玉女?」喜字兒反倒吹擂起來。
    連秧兒跨前一步,說:「玉女怎能下凡,我還把你扔下河去。」
    喜字兒被嚇得一聲鬼叫,撒腿就跑,口喊「救命呀,救命!」
    「我送你回家,不扔你下河。」連秧兒追趕著說軟話。
    「我不回家,回家他們還得賣我!」喜字兒頭也不回,飛跑不停。
    這時,從一塊瓜田裡閃出個黑瘦男孩,給她打了個手勢,她一點就透,跟著黑
瘦男孩嗞溜鑽進瓜田,趴在瓜壟裡。
    「喜字兒,喜字兒!」瓜田外,連秧兒大喊大叫。
    瓜壟裡,黑瘦男孩咬著喜字兒的耳朵,說:「別吭聲,他找不著。」
    喜字兒也咬著黑瘦男孩的耳朵,問道:「你是誰?」
    「我叫砘兒。」
    「你是石老磨師爺的孫子?」
    兩人正低聲嘀咕,突然石老磨一聲怒吼:「連秧兒,你這個吃貨,連個小丫頭
兒都看不住。」
    「老虎還有打盹兒的時候哩!她就像那花山雀兒,一不留神突地飛走沒影了。」
    「你這一打盹兒,丟了個媳婦。」
    「這話從何說起?」
    「我本打算把這個白撿的小丫頭給你當童養媳的。」
    「是兒不死,是財不散;有緣幹裡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好小子,有心胸!休了樊梨花,咱們娶個穆桂英。」
    砘兒悄悄扯了一下喜字兒的小紅襖,問道:「你餓不餓?」
    喜字兒在大河裡上下翻騰數十裡,肚子裡的饅頭燉肉早已消化一空。於是,便
跟著砘兒回家,吃了兩個大菜團子,躺在葡萄架下的蒲席上就睡著了。砘兒專會獻
殷勤,潘、驢、鄧、小、閑只占了小字,手裡揮著一把破蒲扇趕蒼蠅,也能扇來幾
絲風。
    石老磨一步踏進柴門,見此情景,大罵道:「砘兒,你這個壞小子!原來是你
把連秧兒的童養媳拐到自家來。」
    砘兒不怕挨爺爺打,卻怕爺爺打喜字兒。顧不得男女有別,整個撲到喜字兒身
上,憐香惜玉視死如歸,真可算得「我雖長得很醜,但是我很溫柔」。
    石老磨反倒噗哧一聲笑了,想不到這個沒有拳頭大的小崽子,竟知道不顧死活
心疼一個小毛丫頭兒。
    老年間鄉俗,大河鬧水,閃出的土地,漂浮的馬、羊、雞。犬、豬……誰搶到
手,撈上勞,就歸誰所有。撈上岸的女人,也是如此,喜字兒不能例外。於是,石
老磨作主,把喜字兒留給了碗兒,又覺得虧待了連秧兒,過了幾年,為連秧兒找上
媳婦,才給砘兒和喜字兒回房。
    連秧兒的媳婦是個旗人,自幼不纏足,腳大身子壯。娘家姓趙,排行老二,四
王子村的人就管她叫趙二大腳。趙二大腳從過門就覺得連秧兒的心不在她身上,魂
兒被狐狸精勾引走了。
    這個狐狸精就是喜字兒,喜字兒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
    原來,女兒家一年年人大,心比人長得更快。一過十三知好歹。她見連秧兒生
得虎背熊腰,膽大包天,心細手巧;砘兒卻瘦小枯乾,膽小心窄,缺少男子漢大丈
夫氣象,便後悔自己當年有眼無珠,錯把朱砂當紅土。砘兒病弱,連秧兒強壯,石
老磨教連秧兒武藝,反倒把孫子撂在一邊。男子漢十五歲就算成人,十五歲的連秧
兒就能在財主家扛長工,只比領青打頭少掙二成。砘兒打更要起夜三遍,連入洞房
那天晚上都沒有歇班,把新媳婦晾在了炕上。石老磨覺得虧負了喜字兒,搶過砘兒
的梆子替他巡夜,喜字兒也沒有嘗到甜頭。砘兒是個騾子男人。吃了三條驢鞭,九
條牛鞭,丸散膏丹,什錦偏方,吃了不知多少,仍然毫無分寸長進,不見動靜。
    連秧兒直等到喜字兒跟砘兒回房了三年之後,才跟趙二大腳成親。
    趙二大腳家是個屠戶,她沒有兄弟,只有姐妹,也就丫頭當小子使喚。從小就
跟著他爹殺豬和劁豬,長大不但沒有一點一滴一絲一毫的女兒氣,而且張嘴就帶髒
字兒,抬手就打架鬥狠,完全像個不懂尺寸的野小子。出嫁之前,她爹說連秧兒力
氣大而又有武藝,囑咐她要出嫁從夫,逆來順受,不可跟連秧兒逞強頂牛。她卻瞪
眼冷笑道:「不見個高低上下,我給誰服過軟兒?」大姐跟她悄悄咬耳朵,說洞房
之夜連秧兒跟她動手動腳,她要寬衣解帶,百依百順,她又撇嘴哼道:「我閹了他!」
    洞房花燭夜本是久旱逢甘雨,小兩口理當如魚得水。趙二大腳狗屁不通,竟然
跟新郎官大打出手,可算是倒行逆施。趙二大腳力氣雖大,擒豬如抓小雞。連秧兒
卻是以一頂十,雙手能扳倒兩頭牧牛。不出三個回合,趙二大腳被打得四腳八叉動
不了窩,七天起不了炕。趙二大腳挨了這一頓暴打,好像茅塞頓開,恍然大悟。親
不過父子,近不如夫妻,夫妻應該夫唱婦隨,家和日子旺。趙二大腳換了一副眼光
看連秧兒,怎麼看都沒有一處不順眼。連秧兒卻整個相反,在他眼裡,趙二大腳的
屁股上插一根尾巴,就是一頭活驢,怎能不心生惡感?趙二大腳不能靜坐常思己過,
反倒覺得受了委屈,三天兩日大發活驢脾氣,連秧兒的惡感也就冰凍三尺。
    忽然一日,趙二大腳發覺,連秧兒偷看喜字兒的目光,就像野檯子戲裡呂布戲
貂蟬。火上澆油,翻倒醋缸,趙二大腳橫衝直撞來到喜字兒家門外,大吵大鬧滾車
道溝子。
    砘兒忍無可忍,跳出門外揮拳就打。趙二大腳藏頭裹腦躲過這一拳,哈腰一抄
砘兒的腳腕子,擒豬一般放倒地下,還踏上了一隻腳。冤有頭債有主,趙二大腳點
名吆喝喜字兒出來受死。喜字兒自知不是她的對手,躲在屋裡哆嗦成一團,嗚嗚啼
哭。
    趙二大腳正叫駡得十分得意,忽然連秧兒將她攔腰一抱,像把一袋穀子扛在肩
頭,一邊走一邊打,扛回家已經打個半死。趙二大腳的潑婦駡街,把本無邪念的連
秧兒和喜字兒結成了對兒。
    狗嫌兒暖窩,一天半夜醒來撒尿,看見連秧兒躺在喜字兒身邊。街上,響著砘
兒的梆聲,梆,梆,梆……

                                   五

    喜字兒坐了胎,趙二大腳著了急,她翻倒這缸醋,是因為不想在生兒養女上屈
居喜字兒之下。於是,她跟丈夫連秧兒吵鬧,也想叫狗嫌兒給她暖窩。連秧兒心中
有鬼,怕狗嫌兒人小心眼少,一不留神走了嘴,洩露天機便會惹來一場雞吵鵝頭,
不肯答應。
    狗嫌兒功成身退,就要離開喜字兒家,回到乾娘鬼臉荷包身邊。臨別前夕,喜
字兒給他蒸饅頭包餃子。吃飽喝足,回屋插門,上炕吹燈,喜字兒把狗嫌兒摟在懷
裡說體己活。
    「狗嫌兒,嬸兒真捨不得放你走。」喜字兒把奶頭送進狗嫌兒嘴裡。
    狗嫌兒滋滋咂咂嘬個沒夠,不得不喘口氣才說:「我也捨不得離開你,你的奶
比我乾娘的奶香。」
    「那就給我當兒子吧!」
    「忠臣不事二主,好馬不配雙鞍。」
    「還烈女不嫁二夫哩!」
    「你就不是忠臣,好馬、烈女。」
    「胡說!」
    「你有了砘兒叔,還要連秧兒叔,腳踩兩隻船。」
    「你紅口白牙說瞎話,給我腦瓜頂上扣屎盆子,身上潑泔水。」
    喜字兒正說得嘴硬,忽然後窗像被一陣夜風吹開,連秧兒就像一片月光飄進來,
燕子抄食,蜻蜓點水,落地無聲跳上炕,躺在喜字兒和狗嫌兒身邊,他們才發覺。
    「你怎麼還來?」喜字兒沉下臉。
    「我想來就來,願走就走。」連秧兒卻喜眉笑眼。
    「你有自個兒的老婆,我這兒沒有你的容身之地。」
    「過河拆橋!」
    「誰?」
    「念完經打和尚。」
    「誰?」
    「酒足飯飽罵廚子。」
    「誰?」
    「狗嫌兒,你說是誰?」
    「喜字兒嬸。」
    「撒謊瞞不了當方人。」連秧兒起身下炕,「狗嫌兒,跟連秧兒叔躥房越脊回
家,吃你二大腳嬸子的奶去。」
    「她的奶有我喜字嬸兒的香嗎?」
    「你喜字兒嬸是兩顆桃,二大腳嬸子是大面瓜。」
    喜字兒氣沖頭頂,隨手抓起笤帚疙瘩,向連秧兒身上砍去,快似流星急如彈子,
卻沒有想到連秧兒閃身一躲,順手牽羊把狗嫌兒抻出被窩,踹開屋門逃走。狗嫌兒
鬼叫連天,就像被餓狗叼走。
    路上,撞見正在打更的砘兒,砘兒問道:「你怎麼從我家綁票?」
    連秧兒一點也不慌張,說:「我是請狗嫌兒給二大腳暖窩。」
    「難道喜字兒掛上了駒兒?」
    「你是她男人,反倒問我?」
    「自從她有了狗嫌兒借蛋孵雞,就不許我黑夜回家睡覺。」
    「回家去吧!喜字兒敞開大門等你。」
    砘兒把梆子夾到隔肢窩裡,說:「從今晚我熬出了頭,不當孤魂野鬼了。」說
罷,哼著小曲回家去。
    等砘兒走遠,狗嫌兒在連秧兒背上咬牙切齒地說:「連秧兒叔,你占喜字兒嬸
的炕頭,我告給老磨太爺,把你大解八塊,扔下河裡喂魚蝦。」
    「狗嫌兒,你這是拎著豬頭拜錯了廟門。」連秧兒嘻笑道,「沒有老磨太爺的
大令,我怎敢采喜字兒這朵花?」
    「我告給砘兒叔。」
    「他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聾作啞順水人情。」連秧兒話裡有話,有恃無恐。
    「那……我告給誰?」狗嫌兒反倒向被告人請教。
    「就是別跟你二大腳嬸子說。」
    「原來你也怕媳婦?」
    「怕得骨酥肉麻,丟魂喪膽,就像拉了秧的黃瓜上了架的煙。」
    「難道她是三頭六臂,你打不過她?」
    「她是酸棗樹全身長滿葛針。」
    「我不到你家去了,誰願意跟刺蝟睡一個被窩?」
    連秧兒卻加快了腳步,一路飛奔到他家柴門外。一道籬牆內,月光中是一片菜
園,菜園地頭有一眼土井,土井上是葫蘆架,葫蘆架下的陰影中嘩啦嘩啦水聲。聽
見街上有人急走,小孩哭叫,陰影中閃出一個赤身裸體。滾淌水珠兒的女人。
    「連秧兒我的兒子,你把送子金童給老娘搶來啦!」赤身裸體的女人咧嘴大笑
著,張開雙臂要把狗嫌兒接進懷裡。
    「我不跟刺蝟睡覺!」狗嫌兒嚇得掙扎躲閃。
    趙二大腳挺著胸脯走上前來,說:「孩兒呀你摸摸,二嬸這頭上腳下,油光水
滑像不像一身細瓷兒?」
    狗嫌兒膽怯地伸出一根手指,輕輕碰了一下,滑膩膩的不比喜字兒的皮肉硌手,
只是比喜字兒黑了點兒。蕎麥面雖黑不牙磣,包大餡餃子更好吃。
    「大腳嬸,我願跟你一個被窩兒裡睡!」狗嫌兒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高興地喊
道。
    「好小子,算你有眼力!」趙二大腳從連秧兒身上搶過狗嫌兒,連連親他的臉
蛋兒,「不像你連秧兒叔,家裡有肉不吃,偏愛到外邊啃骨頭。」
    「閉嘴!」連秧兒怒喝道。
    狗嫌兒多嘴多舌,說:「我也是吃別人家的飯香。」
    此話逗得連秧兒噗哧一笑,氣全消了。
    趙二大腳卻不肯罷休,沉著臉說:「這個壞毛病得改,不能狗改不了吃屎。」
    連秧兒聽出趙二大腳話中惡意,本想破口大駡,又怕嚇著狗嫌兒,咽下幾大口
吐沫壓下火氣,鼻子裡連哼幾聲。
    狗嫌兒卻有奶便是娘,含著趙二大腳的奶頭呲咂咂嘬起來,癢得趙二大腳咯咯
發笑,快步如飛把狗嫌兒抱回家;連秧兒卻像下湯鍋的驢,一步邁不了三步,搭拉
著腦袋跟在後面。
    連秧兒身強力壯,日子本該比石家好過,只因他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脾氣,
粗擴剛直,寧折不彎,財主怵他,船主怕他,不到萬不得已,都不願雇他。空有一
身氣力,竟掙不出糠菜半年糧。無路可走,他便在河邊做起背河生意,把過河的人
背過來送過去。順手也打兩網魚,掏一窩螃蟹,撿半筲蛤蜊。只要能騙一騙嘴,填
鼓了肚子,天上不吃風箏,地上不吃板凳,除此以外全敢一飽口福。趙二大腳比他
更蠍虎,剜野菜,吃觀音土,還能吃五毒。一條菜花蛇,抓過來持下皮,剁下蛇頭
破了肚,扔在鍋裡放幾粒鹽花,開了鍋撈上就吃。肥圓的刺蝟,糊滿了花秸泥,放
到柴禾堆裡活燒,燒熟了掰泥殼也掉光了刺,露出香嫩可口的蒜瓣兒肉,十全大補,
不留惡味。
    狗嫌兒被趙二大腳抱進泥棚茅舍,就覺得氣味難聞,雖不是令人作嘔,也嗆得
他頭暈腦脹胸口堵得慌。
    一到瓜季,狗嫌兒吃瓜不吃飯,以瓜當飯吃。喜字兒給他做得的接風餃子送行
面,他沒有吃上幾口,就又捧起鬼臉青甜瓜嚼起來。瓜飽還比不了飯飽,一趟小水
就走了半空。從喜字兒家到葉家,狗嫌兒一路上的小水已經走了兩趟,腹內空空如
也,一聲一聲喊餓。葉連秧兒和趙二大腳剛喝了兩碗稀粥,家裡連一口貓食都沒有,
怎能招待貴客?狗嫌兒見葉家吃沒的吃喝沒的喝,扯開嗓子哭鬧起來。
    「餓死鬼投胎,小小的孩芽子就是個酒囊飯袋!」趙二大腳的脾氣占全了刁、
冷、躁、熱,連秧兒罵她是一張狗臉,眨眼就翻臉,翻臉就咬人。
    狗嫌兒狠咬趙二大腳奶頭一口,疼得趙二大腳唉喲一聲鬼叫,狗嫌兒趁勢從趙
二大腳懷裡出溜下來,撒腿就跑。
    「狗臉娘兒們!」連秧兒粗脖子紅臉大罵,「你得罪了送子金童,這輩子種瓜
得不了瓜,點豆也得不了豆,連一捧蒺藜狗子也長不出來。」
    「你是死人,還不快追呀!」趙二大腳急得哭出了聲。
    連秧兒長著一雙飛毛腿也追不上狗嫌兒,狗嫌兒跑出不遠,剛一拐彎,半路上
殺出個程咬金,抱起狗嫌兒就走,稀裡糊塗來到一家炕頭上,招待他的雖不是雞鴨
魚肉,滿漢全席,卻都是順口好咽的吃食。此間樂,不思蜀,狗嫌兒竟忘記了乾娘,
頗有乃祖阿斗遺風。
    一家又一家暖窩,串炕頭十七戶,也該狗嫌兒出風頭露臉,凡是被他暖窩的女
人,都生的是男孩兒,喜字兒的兒子叫虎頭。只有趙二大腳失之交臂,生下個丫頭
叫魚刺兒,還有他乾娘鬼臉荷包也是「弄瓦」。為了叫乾兒子吃上接奶,鬼臉荷包
竟親手悶死了女兒。

                                   六

    乾娘鬼臉荷包,雖然在劉家鍋夥是個腳不正鞋又歪的女子,但是,走多少斜道
都不能出村,一出村就是胳臂肘兒往外拐,本村鄉親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淹死人。
乾娘鬼臉荷包不敢回頭劉家鍋夥,懷了孕挺著大肚子,也不敢跟乾兒子狗嫌兒照個
面。找狗嫌兒暖窩的不是嬸子,就是嫂子,都是年輕媳婦。串炕頭上暖窩走俏,喜
新厭舊也就怪不得狗嫌兒把乾娘忘在了脖子後頭。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乾娘鬼臉荷包生下個女兒,是個橫生倒養的難產,坐、
立、蹲、滾三天兩夜,小丫頭兒雙腳搶先蹬出血門,被乾爹老大三把扯下來。血門
夾住了小丫頭兒的腦殼,頭型圓不圓,方不方,扁不扁,長不長,短不短,臉上也
皺皺巴巴,難看得嚇人。
    乾爹老大一見是個女孩,又是個醜八怪,滿臉怒氣哼道:「都怪你放著河水不
洗船,把狗嫌兒借給外姓人暖窩,肥水流進他人田。」
    乾娘覺得窩心委屈,哭、吵、叫、罵,說:「你怕多這個小丫頭兒一張嘴吃飯,
我掐死她免得你得氣臌。」
    乾爹只當她下不了手,說:「虎毒不食子,難道你比母老虎還心毒手狠?」
    乾娘正在氣頭上,偏在這時,小丫頭哭鬧煩人,哭聲像夜貓子夜啼,乾娘一怒
之下,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咕嘍一聲憋死。
    兒是娘身上掉下的肉,醜八怪也母子連心,乾娘喚的一聲慘叫昏迷不醒。
    月兒彎彎照村頭,幾家歡樂幾家愁。東鄰三舍響起震耳欲聾的鞭聲,原來是梆
子二嬸生下個兒子,取名狗拴兒,表明是狗嫌兒暖窩帶來的產品,而且拴住不放。
從他家開了頭,不少同出一轍的男孩,有的叫狗鎖,有的叫狗套兒,還有個叫狗蛋。
    乾娘被孫家的鞭竹聲吵醒,罵乾爹道:「死人!還不趕快把狗嫌兒奪回來。」
    令出即行,乾爹老大像一頭燒焦了尾巴的老牛,哇哇叫,沖出門去,沿街串戶
搜尋狗嫌兒的下落。此時的狗嫌兒正在村外的一戶人家,被尊為貴客光臨,女主人
正殺雞烙餅,乾爹老大橫衝直撞而入,扛起狗嫌兒就跑。
    跑回家去,放在乾娘面前,狗嫌兒忽然孝心萌發,撲到乾娘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乾娘也感情激動,娘兒倆抱頭痛哭。
    乾娘心疼狗嫌地哭個不住聲,扯開打補丁的布衫,掏出奶子塞進狗嫌兒的嘴,
哭聲雖被堵住,奶水卻噎得狗嫌兒兩眼翻白。這一夜,久別重逢的娘兒倆拉不斷扯
不斷,好像兒子剪不斷連接在娘身上的臍帶。一連三天不許乾爹老大靠前。到第四
天,劉二皇叔從天而降,要把狗嫌兒接走,送到學堂念書。
    討回狗嫌兒,好比剜四王子村人的心頭肉。沒生兒子的想留下他暖窩生兒子,
生了兒子的也想多留他兩年,等自家的兒子出過天花疹子,保住命根再走。劉二皇
叔光臨四王子村,只進石老磨看管劉家祠堂的泥棚茅舍。他尊稱這三間祠堂為家廟。
眼下家廟還有十來畝地,石老磨代耕。春種秋收,石老磨留下一年嚼穀,所剩都交
給家廟,供每年清明節劉家子孫掃墓使用,六十多年沒有拿過一顆一粒糧食。劉二
皇叔深知虧負了老人,四時八節都要敬送厚禮。
    打發石砘兒到全村每個角落尋找狗嫌兒,石老磨陪同劉二皇叔坐在家廟外的老
樹濃蔭下說閒話。
    石老磨吧嗒著老旱煙袋,說:「狗嫌兒才多大?筋骨還嫩,十年寒窗就像十年
大牢,孩兒家怎麼受得了?我看還是等過二年長高了一頭,念個一年半載的書,就
教他習武,那才是不改你們劉家的門風。」
    劉二皇叔一聽便不入耳,說變臉就變臉,說:「義和團為什麼打不過八國聯軍?
你拳打南山虎,腳踢北海龍,火槍一扳機子,吧咕一聲四腳八叉撂倒。古往今來都
是筆桿子管著槍桿子;我只想叫狗嫌兒讀遍四書五經,不想叫他十八般武藝樣樣皆
通。」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爺兒倆一個南轅,一個北轍,也就無話可
說,只有板著面孔沉著臉,一言不發枯坐。
    正在這時,石砘兒踉跟蹌蹌而回,說是全村繞三圈,也沒找見狗嫌兒。
    滿肚子窩火的石老磨正得著出氣筒子,大吼大叫道:「掘地三尺,你也得給我
把狗嫌兒找到。」
    石砘兒嚇得扭頭就跑,跟頭流星。
    「回來!」劉二皇叔喝住石砘兒,起身就走,「我知道他在哪兒,堵窩掏螃蟹。」
    石老磨怕狗嫌兒挨打,石砘兒想看劉二皇叔是不是也是神機妙算劉伯溫,都緊
隨他的身後。
    「村裡有幾塊瓜田?」劉二皇叔忽然問呼哧氣喘的石砘兒。
    石砘兒掐著指頭算道:「不是七塊,就是八塊,出不了十塊。」
    「難道狗嫌兒躲在瓜田裡?」石老磨問道。
    「這小子一進夏景天,光愛吃瓜不吃餑餑,從早到晚躲在瓜攏裡,肉皮曬成地
皮色,找也找不到。」劉二皇叔說起孫子的頑皮淘氣,卻是引以為自豪的口吻。
    「咱們不如兵分三路。」石老磨眼珠一轉,給石砘兒使了個眼色:「你回家叫
喜字兒也去找!」
    石砘兒尖嘴猴腮,相貌低人一等,心眼兒卻只多不少。他一見爺爺的眼色便知
道,爺爺是叫他給喜字兒通風報信,把狗嫌兒嚴嚴實實藏匿起來,掘地三丈找不著
蹤影。
    「免了你吧!」劉二皇叔冷笑著向石砘兒揮了揮手,又對石老磨說:「乾爹,
也不勞您大駕了。」
    「那你到哪兒去找狗嫌兒?」石老磨奇怪。
    「這條小小的漏網之魚,早給抓住了。」劉二皇叔又令人猜不中摸不透地一笑,
「孫猴子怎跳得出如來佛的手心?」
    「我更蒙在鼓裡了。」
    「乾爹,我前來生擒活捉狗嫌兒,還帶來一名副將,沒有進村。」
    「這個副將是誰?」
    「狗嫌兒的媳婦囀兒。」
    「囀兒又是誰?」
    「鬼臉荷包的女兒,不願隨娘改嫁更名換姓,我就把她收留在家,當狗嫌兒的
童養媳。」
    「怎麼不陪你進村?」
    「不願見她的親娘鬼臉荷包。」
    「碗兒,你出村接駕,小丫頭兒敢不賞我這個老頭子的臉。」
    「您賞光折她的壽,我自有錦囊妙計,三言兩語她就得跟我來。」石砘兒搖頭
晃腦就要走。
    「慢!」劉二皇叔伯其中有詐,「你那錦囊裡的妙計是個餿主意吧?我聽一聽
才能放你走。」
    「您可知狗嫌兒在四王子村招了駙馬?」
    「狗膽包天!誰家的丫頭?」
    「葉連秧兒跟趙二大腳生的女兒刺兒,才幾個月,剛會爬。」
    劉二皇叔收住腳,皺起眉頭犯了難。這個葉連秧十二歲拜在他的門下習武,石
老磨是中保人,十八歲滿了師,比親兒子還孝順。趙二大腳也不是外人,劉二皇叔
當年走船吃水上飯時,常在有名的水旱碼頭河西務鎮泊船歇腳,曾認趙二大腳的姥
姥當乾娘。趙二大腳的姥姥家住河西務鎮,靠掃過往大船的餘糧剩米為生。
    「這樁親事,誰保的媒?」劉二皇叔眉頭擰成疙瘩問道。
    石砘兒頭上冒了汗,吭吭哧哧答道:「都怪您那……該打三百皮鞭的……侄媳
婦喜字兒,想討趙二大腳的歡喜,當了個河邊吃青草的多嘴驢。」
    「她也是好心美意,不知者不怪罪。」劉二皇叔笑了起來,「缺三媒少六證,
更沒有父母之命,女人家扯長舌頭算不得數。」
    正在這時,只見囀兒手牽狗嫌兒,從沙丘下跌跌撞撞爬上來,連連呼喊:「救
命呀,救命呀!母老虎瘋了,要活吃了我們」。
    「誰是母老虎?」劉二皇叔問道。
    石老磨和石砘兒不言自明,都說:「反了她!」石砘兒年輕腳快,搶在前面打
頭陣。
    母老虎趙二大腳已經追到沙丘下,胸前掛著兩隻大葫蘆奶子,懷裡抱著她那出
生幾個月的刺兒,凶相十足,火氣逼人。
    「站住!」石砘兒橫眉立目,「你多走半步,小心砸斷你的雙腿。」
    「你這個軟胎子,少給老娘立規矩!」趙二大腳蹦高叫駡,「還是管一管你家
的爛桃,別偷老娘的漢子。」
    「趙二大腳,我活剝了你當鼓皮!」一聲大吼,葉連秧兒追趕而來。
    趙二大腳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免不了要吃一頓老拳,走投無路賊人起飛智,
她抬頭看見劉二皇叔的身影,慌忙爬上沙丘躲在劉二皇叔身旁。
    火冒三丈七竅生煙的葉連秧兒也看見了師父,雙膝跪倒趕快叩頭。
    劉二皇叔卻一眼看上了趙二大腳懷裡的刺兒,瞧了又瞧,看了又看,越瞧越看
越喜愛,那小丫頭兒也不怕人,跟劉二皇叔四目對視咯咯笑個不停,逗得一張鐵臉
的劉二皇叔也呵呵笑起來,說:「丫頭兒,咱祖孫二人是天生的緣分,爺爺收你當
幹孫女,高攀了,哈哈!」
    趙二大腳也趕忙跪倒磕頭如搗蒜,葉連秧兒只有順水推船錦上添花,哪裡還敢
捅一指頭?
    原來,趙二大腳沒有生下兒子,後悔當初自己慢待了狗嫌兒,立竿見影遭了現
世報。於是,她搖身一變換了個人,千方百計把狗嫌兒攏到身邊,奉若神明小祖宗,
留一隻奶子的乳汁,充分供應狗嫌兒享用。乾娘鬼臉荷包已顯衰老,奶水稀薄,淡
而無味。趙二大腳剛生頭胎,乳汁稠而香,香而甜,令人愛不釋口。
    不光供應奶水,而且還有雞蛋。幾隻母雞產蛋都裝進簍裡,攢夠了十個給狗嫌
兒吃,葉連秧兒只能望蛋解饞,不許染指。瓜田開園,趙二大腳更向狗嫌兒門戶開
放。
    狗嫌兒那三招兩式,瞞不過囀兒的眼睛。她來到四王子村,走了三處瓜田,就
在趙二大腳的瓜田裡將狗嫌兒從瓜壟密葉下掏出來。
    狗嫌兒要離開四王子村,被他暖過窩的女人都戀戀不捨。一戶出一個菜,在家
廟門前樹蔭下給狗嫌兒擺送行宴。虎頭的娘喜字兒抱著虎頭,狗拴兒娘抱著狗拴兒,
狗套娘抱著狗套兒,狗鎖娘抱著狗鎖兒,狗蛋娘抱著狗蛋兒……都來給狗嫌兒眾星
捧月。
    從告別四王子村那一天起,狗嫌兒就變成了文墨書生。在鄉下念完小學,又到
縣城念中學,在縣城念完中學,又進京念了大學。後來還當上作家出了名。虎頭、
刺兒、狗拴兒、狗套兒、狗鎖兒、狗蛋兒……最多念到小學,也就一輩子臉朝黃土
背朝天。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無風難起浪,是龍只能盤著,是虎也得趴著。
    誰說往事如煙?六十年過去,回憶兒時狗嫌兒(儒林·牛蒡)仍然恍如隔日,
一個個兒時夥伴,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牛蒡(儒林·狗嫌兒)在文化人堆裡如坐針氈,背如芒刺,他更喜歡以梗著牛
脖子的村夫自命。他雖沒有達到「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和血』的境界,但一生都
心嚮往之。魯迅先生還說過,東家牽去犁兩溝田,西家牽去轉幾遭磨,」他都樂於
從命。牛蒡自問,他也有這個勞動態度。而且,他還想以晚年病弱之軀,少吃草而
多多犁田轉磨。
    牛蒡者,農家子弟,土命人,勞苦大眾牛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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