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筆耕農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卻又不堪回首往事話當年。 人活一輩子,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出意外就更多。不能一不如意就萬念俱灰, 發生意外變化便痛不欲生。歪打有時正著,壞事能變好事,失意也可能轉化為如意。 這種「傳奇的現實」(魔幻)我今生遇到不少。 1988年8月我中風左癱,皆因我平日不知「自愛」(愛惜身體)而造成的惡果。 但是,我想,事已至此,後悔無用,只有面對現實,另闢蹊徑。雖然喪失行走能力, 仍以「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的壯心,開拓我生活和創作的新局面。 將近7年時間,我在創作上的收穫有增無減。重病使我降低了百分之五十的精力和體 力,也同時減少了我一半以上的社會活動。相比之下,我反倒增加了創作時間。因 此,我常對人說,劃右「得」大於失,左癱不幸而大「幸」。 所以,我這個人最喜歡「聽其自然」,或曰「聽天由命」。命,就是客觀規律。 自我設計,自我完成,屬主觀能動性;但是主觀得聽客觀的。主觀是一隻鳥,客 觀是個大籠子,即便是天高任鳥飛,鳥也不能飛得刺破了青天。 對於衣、食、住、行的物欲,幾十年來我不為人之先,不爭人之上。但是,在 求知和寫作上,我不甘落後,屈居人下。「境遇休怨我不如人,不如我者尚眾。學 問休言我勝於人,勝於我者還多。」我一生奉行不悖。魯迅先生說過:人,一要生 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這句話更導引我如何安排和處理生活與創作。只要我吃 飽了肚子,有個看書、寫字、睡覺的屋子,我就把全部精力傾注在發展上。 我每年常回故里,家鄉的幹部和鄉親都盛情款待。我卻一不點菜,二不挑食, 更不拿走一針一線。不過,如果見到玉米麵窩頭和菜團子,我必開口,討幾個回家 接著吃兩頓。 我一年比一年老,老農的氣象越來越濃烈鮮明,一動一靜的生活習慣都在「返 祖」,酷似我那半文盲的農民祖父。好吃家鄉飯,暖身粗布衣。現在每天不吃粗糧, 我就五臟六腑都難受。今年春節,從臘月三十到正月初五,我吃了三天玉米麵、蕎 麥面和小米。前來給我拜年的老朋友開玩笑,有的說我是「土財主」、「守財奴」; 有的說我是「吃憶苦飯」,過「革命年」。 「返祖」現象,也表現在我的穿著上。我喜歡中山裝和布鞋,從不肯穿西服, 這倒不是仇洋排外,而是由於我不會打領帶,又嫌麻煩不想學。平日,我,腳下穿 著4塊錢一雙的處理布鞋,上身穿的是7塊錢一件的處理尼龍衫,下身穿了條13塊錢 的處理褲子,整個兒是一尊處理品商店的活廣告。我的這個嗜好,也在我那10歲的 孫子身上充分體現。他那在美國拿到綠卡的表妹——我的外孫女回國探親。小兄妹 逛市場,孫子給他表妹當解說員,告訴這位一點也不瞭解國情的表妹:不管吃的、 穿的、用的,都要買最便宜的。 過日子要耕三餘一而不可寅支卯糧,掙倆花一個,不能掙一個花倆。買東西要 物為人所用,不能人為物所累。 我喜歡自稱「筆耕農」,就因為我把自己手中的這支筆,與我那生身之地的儒 林村鄉親們手中的鋤頭,同樣視為生產工具。我和我的父老兄弟姐妹沒有高低貴賤 之分,完全平等。我還常以一畝三分地主自居,種種原因之外,主要是由於目前儒 林村村民佔有的土地面積,平均每人只有一畝三分,我應該不多也不少。我念過大 學,當上了作家,但到了兒還是個農民,研究我的文風人格,由此入門,必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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