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一河二劉



    北方漢人,多是混血。要不然,西晉那「亂華」的五胡:匈奴、鮮卑、羝、羌,
怎麼在北方無影無蹤了呢?這不是無中生有的大膽假設,而是水有源樹有根,一點
就通的思考。我這個姓劉的人,可能是苟且偷生的劉阿斗的親支旁脈,也可能是冒
姓為劉的匈奴人後裔。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當雞頭,不作鳳尾。甯抱竹竿,不扶井繩。寧為匈奴
人的「巴圖魯」(兒郎),不作劉阿斗的「鳳子龍孫」。不過,我家更有可能是劉
阿斗的「鳳子龍孫」和匈奴人的「巴圖魯」的合二而一。我是漢化匈奴人,或是帶
有匈奴骨血的漢人。我的鄉土小說,表現出明顯的漢胡文化特色。
    近年,我的鄉土小說更具有鮮明的家史和自傳色彩。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
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下面的故事,懇請半信半疑。
                                                       ——作者題記

                                   一

    北運河攔腰有個二馬槽子渡口,槽北叫上河,槽南叫下河。劉二皇叔本是上河
四王子村人,人所共知是胡爹漢娘的雜種。他跳槽到下河,搖身一變就成了龍種,
還一手攢了個小小的村落劉家鍋夥。
    一千七百多年前,梟雄劉玄德的那個傻兒子阿斗劉禪,降晉亡國,從成都押送
洛陽,被晉武帝封為安樂公,賜食邑安樂縣。《晉書·地道記》和《水經注》都有
史證。安樂縣就是現今北京通縣運河西岸地域。
    阿斗劉禪仍舊被軟禁在洛陽,後來被司馬氏毒死。他的親屬和家奴來到安樂縣
潞水西岸開荒種地,建村立戶,潞水就是後來的北運河,西岸為安樂縣,東岸為潞
縣,以後又合併潞水西南的梆縣,形成了通州,至今幹年變化不大。阿斗被毒死
(公元271年)二十五年後,即公元304年,「五胡亂華」的匈奴大貴族。五部大都
督劉淵在山西臨汾(當時名建平)建立成漢王朝。匈奴人本來有名無姓,為了邀買
漢人民心,便自稱是王昭君的嫡親子孫。王昭君原是漢元帝的妃子,為了和番,下
嫁匈奴的呼韓邪單于。昭君行前被皇太后認作女兒,冒充公主身份出塞。劉淵等自
稱是昭君之後,便有充分理由隨母姓劉。劉淵死後,兒子劉聰繼位;二劉父子只做
了十四年皇上,劉聰被殺,成漢王朝敗亡。有些逃散的部落,在敗歸路上,便在潞
水河灘站了腳。聽說阿斗劉禪食邑於此,只當到了舅舅家,一頭栽在羊皮襖上,連
忙打發一名部帥,到舅舅家認親。誰想,阿斗劉禪的親屬和家奴狗眼看人低,不以
自己當亡國奴為羞,卻以跟歸順的匈奴人同姓一劉為恥;不但不認外甥,還把他們
捉拿起來送交官府。他們在河西不能存身,月黑夜過河,在河東落地生根。
    阿斗劉禪的親屬和家奴,在河西先後建立了公爺村、上安樂村、下安樂村、左
安樂村、右安樂村、南安樂村、北安樂村、東安樂村、西安樂村、大安樂村、小安
樂村、裡安樂村、外安樂村……逃到河東的匈奴人,直到一千多年後,明崇禎皇帝
在煤山歪脖兒樹上吊之前,才有了個官府註冊的四王子村。
    當年逃亡到大河東岸的匈奴人部帥,是成漢王劉淵的四兒,劉聰的四弟,被全
族老少尊稱四王子。四王子代代相傳,族長都叫王子。然而,怎麼也想不到,清軍
入關,跑馬占圈,大河東西岸的劉氏村落,都淪為清朝王室的皇糧莊子農奴。直到
乾隆登基,自稱是漢昭烈帝劉玄德轉世,發還了劉氏的村落土地,改變農奴身份為
甲等臣民,四王子村重得官府認可。從此,漢、匈兩支劉姓和平相處,井水不犯河
水。日久天長,匈奴後裔劉姓,逐漸被漢家劉姓同化,穿著、禮俗、口音已無不同
之處,只剩相貌上仍有一些差異。匈奴後裔劉姓的子孫比漢家劉姓的晚生後輩,男
的粗擴高壯,女的豐滿潑辣,男女都野。
    四王子村的家廟,原來祭祀的是劉淵四兒子;二劉接近,匈奴後裔劉姓自願矮
半截低一頭,改祭阿斗劉禪的四子劉諶。劉諶寧死不肯跟隨阿斗降晉,到祖廟哭祭
爺爺劉玄德,自刎身亡,可算熱血男兒,不愧是梟雄血脈。然而,他的親爹阿斗卻
罵他是個「不孝」的「逆子」,河西漢家劉姓的祖廟裡,沒有劉諶的位置。
    河東匈奴後裔劉姓雖然甘願低一頭矮半截兒,但是將「不孝逆子」劉諶立為祖
廟之主,這又惹惱了河西漢家劉姓,死活不認他們是同宗,徑渭分明二劉(流)不
同源。只因清王朝是滿人當皇上,不許漢人歧視外族人,河西漢家劉姓才不敢到河
東拆廟扒房,毀田平村。
    姓了一千多年的劉,在河西漢家劉姓眼裡,老是個假冒偽劣,河東匈奴後裔劉
姓的巴圖魯兒郎,早已不想忍辱。有個小夥子,是老四王子的嫡傳正宗血脈,上無
老下無小,水旱兩路吃刀槍飯。論資排輩,這個以保鏢為生的小夥子當上了族長,
村裡人叫他漢根。他剛十八九歲,還沒有娶妻,當上了族長就得趕快得子。給漢根
說媒的三站六婆,摩肩接踵,前赴後繼,你方唱罷我登場。蔫脾氣的漢根是啞巴吃
餃子心中有數,咬人的狗不齜牙,三姑六婆口幹舌焦,漢根一聲不吭。蔫人出豹子,
他早就盯上了河西漢家劉姓的玉人兒。
    河西漢家劉姓的老族長,有個小女兒,是大河兩岸人所共知的美女,見過她的
人都說她活像她的祖奶奶,劉備的側室甘夫人。甘夫人的膚色白壁無瑕,有如「臨
風玉樹」。於是,這個一千多年後的晚輩孫女,也被尊稱玉人兒。想娶玉人兒的有
鄉下的財主富戶,還有城裡的官宦人家。玉人兒的老爹卻自以為奇貨可居,待價而
沽,都不應允。他正如醉如癡做著國丈夢,一心想叫女兒當皇后。當不上皇后,占
不了東宮也得住進西宮。鄰村永樂店,明朝出了個李豔妃,留下一出京戲《二進宮》;
自己的女兒不在李豔妃之上,也不能在李豔妃之下。同治皇帝身患楊梅大瘡駕崩,
西太后抱養了四歲的親外甥載湉繼位,便是光緒皇帝。一晃十三年,小兒載湉該當
大婚,大婚之後便可親理朝政。西太后頒旨天下選美。縣、州、府、省護送美女進
京,以備皇上選用。正宮皇后註定應是滿人,玉人兒只能從嬪妃序列進身。妻以夫
榮,母以子貴,如果玉人兒生個皇子,那就貴不可言了。劉老族長利令智昏著了魔。
為了女兒能入選大內,他把女兒禁閉後院,日夜苦讀《女兒經》、《弟子規》、
《女箴》、《女戒》等教養婦德的古書。老頭子又請當年在北京城裡大宅門當過老
媽子的女人,教練女兒束胸、勒腰、走步、演禮。老爹高高興興瘋瘋癲癲;女兒卻
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迎風落淚,對月傷懷,人比黃花瘦。
    漢根只見過玉人兒一面,一面之緣竟成天作之合。
    那是兩年前七月十五之夜放河燈,撒滿河面的河燈像滿天星,東西兩岸村莊富
人窮家的男女老少,步行的,騎驢的,坐車的,乘船的,從四面八方到大河觀燈。
    漢根光著上身,下身的褲子挽到腿根,頭箍一頂柳圈兒。他奉東家之命,在一
溜溜、一行行、一簇簇、一堆堆河燈中穿梭,以防風吹河燈擠擠撞撞,滿河跑鴨子,
燈翻起火,滿河飛灰,驚嚇觀燈看客。扁舟雖小,也比河燈大,在河燈叢中拐來繞
去,就像漂游河面的水蚊子,又名油串兒。漢根東躲西閃而又一往無前,不用杉篙,
只靠柳杆,一邊划船穿行無阻,一邊撥正擠撞的河燈循規蹈矩。河燈的紅光煙影像
暮色蒼茫中的火燒雲,划船穿行燈巷的漢根,就像腳踩風火輪的紅孩兒,引人注目,
一片彩聲。
    玉人兒的彩聲沒有喊出口,注目的眼神裡充滿驚奇喜愛。她的老爹是河西劉姓
的老族長,公爺府村的首戶。全家乘坐一隻樓船,樓船上下兩層,下層是貨艙,上
層兩間客房,男左女右一板之隔。男客房門朝東,女客房窗向西,男女不但授受不
親,而且互不照面。女客房窗外有一道護欄,玉人兒憑欄觀燈,卻見漢根比河燈更
賞心說目。玉人兒一陣恍惚,頭暈目眩,像一朵落花,一片荷葉,飄然而下,噗通!
栽下河燈叢中入了水。
    河燈又名荷燈,染綠的油紙剪成荷葉,粉紅的油紙疊成荷花。一支小小的紅燭
插在花心上,跳動著蠶豆大小的火苗兒,遠看像一隻閃光的螢火蟲。
    漢根看見了玉人兒落水,河心水急,石磨也沖得翻轉,不能刻舟求劍。他見搶
救玉人兒的人噗通噗通跳下河,像大年三十煮餃子,歪嘴冷冷一笑,扁舟劃向一箭
之外,溜下小船蹲了個猛子。水中的玉人兒像一條白魚,正撲進他的懷裡。小船順
流而下,一去不回頭,他把玉人兒抱進河東岸灘上的淺葦塘。
    玉人兒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河西漢家劉姓在河邊堆起一座孤女墳。河東匈奴
後裔劉姓,在四王子村蓋起一座小小的宅院。
    漢根有了媳婦,媳婦生下兒子。兒子奶名叫金童,沒有念過書卻有個學名叫劉
宗漢,長大人稱劉二皇叔。河西漢家劉姓是阿斗劉禪的後裔,他不但不肯低一頭矮
半截兒,而且偏要高出一頭長一輩兒。
    金童兒滿月,四王子村喝了三天喜酒,跑了三天旱船,唱了三天野檯子戲。

                                   二

    漢根跟玉人兒在葦塘裡種瓜點豆,河上風流燈散,觀燈的人盡興而歸。漢根這
才身背玉人兒,黑燈瞎火回到四王子村。
    漢根的小院,深藏綠樹青草叢中,地勢突出,居高臨下,就像四王子村頭上戴
著一頂斗笠。頗有族長官邸的神氣。漢根把玉人兒背進房東屋,放在坑上,就轉身
掀開牆櫃,掏出一個藍花包袱,扔給玉人兒,說:「換上一身鮮亮的幹衣裳。」說
著,走了出去。
    玉人兒打開藍花包袱,見是一身大紅的褲褂,還有一件彩裙和幾樣簪釵頭面。
    「喜衣彩裙就是為你買的。」漢根在門外說道。
    「這是給新媳婦買的喜衣,我怎麼敢穿?」玉人兒低頭撚著衣角。
    「你誆我哩!」玉人兒羞答答啐了一口,「你過去沒見過我一面,心裡怎會有
我這個人?」
    「我家老祖宗,娶了你們漢家的昭君公主當皇后(閼氏),我也要娶個漢家金
技玉葉大姑娘。」漢根背靠門框,隔著布簾笑道。「聽說你要給選到宮裡當妃子,
我就認定了娶你,娶不來就搶,做夢不知道人過幾回洞房了。」
    「我才不想受李豔妃那個罪,進宮沒有幾年就當上小寡婦兒。」工人兒忽然吸
溜鼻子哭起來,「我不願當李豔妃,更不想當王昭君。」
    「昭君皇后(閼氏)怎麼得罪了你這位劉家姑奶奶?」漢根又嬉笑著問道。
    「好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玉人兒氣得臉兒黃,「王昭君是劉家的媳
婦,嫁給你們的老皇上,丟人不丟人,現眼不現眼?」
    「你們劉家是把她當公主嫁過去的呀!」漢根喊冤。
    「你們的老皇上死了,她又改嫁給了大太子,當上了少皇后。呸!豬狗不如。」
玉人兒咬牙切齒,連呸幾口。
    「打人別抓臉,罵人別揭短!」漢根紫紅了臉,「昭君皇后先嫁爹後嫁兒,那
是一千多年前的老習俗,眼下可沒有後娘嫁給前房兒子的馬騎母了。」
    敢說沒有嫂子改嫁小叔子,大伯子娶寡婦弟媳?」玉人兒冷笑著追問道。
    「有是有……也一年比一年少……不多見了。」漢根頭上冒汗臉發燒,吞吞吐
吐。
    「那就怪不得我們漢家罵你們是禽獸。」
    「我是四王子村的族長,不是金口玉言也算鐵嘴鋼牙,一聲令下這個習俗今年
就改。」
    「不光改這兩樁習俗,叔伯兄弟姐妹也不許成親。」
    「依你!」
    「凡是姓劉的男女,不管是不是一條血脈,都不許通婚。」
    「那嫁誰娶誰?」
    「男的娶漢家女,女的嫁給漢家男。」
    「我不答應。」
    「我牽著你奔高處走,你怎麼又不要臉面,偏要甘當枉披人皮的兩腳畜生。」
    「你這是插圈哄我鑽套哩!」
    「賊子髒心爛肺,我哪裡是暗算你?」
    「你姓劉,我姓劉,同姓不能結為夫妻?」
    「我落到你手裡還敢姓劉嗎?」
    「誰敢逼你改姓?」
    「我爹跟河西漢家劉姓,知道你把我拐到四王子村,我已經失了身,不把四王
子村殺個雞犬不留,不把我碎屍萬段,怎能罷休?」
    「那你改姓?」
    「我叫玉人兒,玉字少一點念王,就算是王昭君的本家晚輩侄女。」
    「姓王叫王人兒,聽著也順耳。」
    「王人兒也不能叫,我改名叫胭脂。」
    「胭脂就是皇后(瘀氏)。」
    「你是王子,我正該當皇后。」
    瘀氏,又讀焉支、燕支、胭脂。與漢人同化的匈奴後裔,已無任何殘跡,只有
一支族歌傳唱:

        失我祁連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燕支山,
        使我嫁女無顏色。

    這是《史記·匈奴列傳》記錄的一首匈奴民歌。漢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21年)
匈奴被擊敗,悲歌流傳。如今,這首悲歌竟成為碩果僅存的匈奴文化痕跡。
    玉人兒改名王胭脂,補了個三媒六證,也跟漢根補行了婚禮。
    偷來的鑼鼓敲不得。四王子村的老人,雖不是膽小如鼠,卻不敢不自認比河西
漢家劉姓弱小,一回遭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們只盼二劉早日合一,都不願得罪河
西漢家劉姓,還是互不打擾,相安無事為上。漢根當族長,不是因為年齡大輩份高,
而是由於他是長門嫡傳。這些老人,有的是大伯和爺爺,還有的跟他的曾祖父平輩
兒。老人們在祭祖堂裡商定,一是要蓋個青堂瓦舍小宅院,鳳凰才算落在梧桐樹上。
二是吉日良辰要選在子時三刻,不聲不響不驚動四鄰八村,三是對外守口如瓶,不
許言傳洩露王胭脂本是河西漢家劉姓老族長的女兒。二人花燭成親得挑個好日子,
好日子還得選個好時辰。八個瞎子四個明眼的算命先生,挑日子選時辰都「英雄」
所見略同,議定七月二十六子時三刻。
    偏是與此同時,河西岸也燈籠火把照如白晝,三班鼓樂齊鳴,鞭炮聲中一頂花
轎出現在玉人兒孤女墳邊。原來河西漢家劉姓老族長,把玉人兒許配活著的男人做
鬼妻,今晚大張旗鼓辦鬼婚。這個活著的男人姓黃,小名狗雜兒,是本地一個皇糧
莊頭的護身打手。爹是個走船行商的嫖客,娘是個花船上的水妓。他出身低賤,一
心想揪著龍尾巴上天,抬高身份向上爬。他積攢了一大筆彩禮,想娶個正道人家的
女兒,卻沒有一家招他這個女婿。於是,他孤注一擲,幹金買馬骨,甘願迎娶河西
漢家劉姓老族長的亡女玉人兒。河西漢家劉姓老族長雖然嫌惡黃狗雜兒是個賤種小
人,但卻貪愛黃狗雜兒那一堆白花花的銀子;而且,女兒孤墳只能被野狗扒屍,也
就降格賤賣。玉人兒並無屍骨,黃狗雜兒的花轎只抬回一抔黃土。然而,從此他便
成為河西漢家姓劉的門婿。
    河東岸,漢根的花轎抬的是活著的玉人兒;河西岸,黃狗雜兒的花轎,抬的是
玉人兒的墳土。河東岸鑼鼓喧天,河西岸鑼鼓也震天動地;河東岸的鞭炮響徹雲霄,
河西岸的鞭炮也震耳欲聾。兩下爭強鬥勝,互不相讓。一直吵到天光大亮,雙方都
怕撞著黑煞,不分勝負而各自打道回府。
    但是,漢根不能算是玉人兒的丈夫,玉人兒只能更名改姓叫王胭脂,還不敢趕
集逛廟,河邊觀燈,野檯子下聽戲。她不能抛頭露面,一輩子是個活死人。
    不是冤家不碰頭,皇糧莊頭打造了一條運貨船。上京下衛二百八十裡,往返一
趟五百六。黃狗雜兒也算有一身武藝,被莊頭打發到船上保鏢,來往常跟漢根一路
同行。漢根知道黃狗雜兒娶到「死」玉人兒孤墳上的一杯黃土,也就取得了正宗丈
夫的身份。黃狗雜兒不知道活的玉人兒就在漢根屋裡。他見漢根是一路鏢頭,又武
藝高強,便脅肩諂笑,阿諛奉承,百般討好,想交個酒肉朋友。漢根心存戒備,不
想引狼入室,只跟黃狗雜兒不冷不熱,不遠不近,不想把一鍋水燒得滾開。黃狗雜
兒臉皮三寸厚,看不出眉高眼低,像一張狗皮膏藥粘在漢根身上揭不下來。漢根還
是百般提防,不帶黃狗雜兒回自己的家,也不許黃狗雜兒進四王子村。
    四王子村並不是家家都姓劉,姓劉的也不都是匈奴人後裔。就連匈奴後裔劉家,
也改叫口外劉家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運河幾百年翻了十八個身,四王
子村的村民早就占全了百家姓。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姓劉的卻是來自四支八脈。
一母生九子,各個不相同。不同宗的劉姓男女,就更魚龍混雜,良美不齊。有個以
劁豬、閹驢為生的小刀劉,常到花船上嫖妓。老鴇子怕水妓懷孕。就叫他把他常嫖
的水妓閹得不能坐胎。他亮出刀子正要下手,那個水妓撩開小衫。他看見這個女人
的肚子上像扣了個瓢,略一估摸,竟是他撒下的種子。他把刀子收起來,馬上找老
鴇子替這個女人贖身,帶回家拜堂成親,沒有多少日子便生下個女兒,兩手雙腳都
是六指,起名叫杈兒。小刀劉感到奇怪,有點疑惑,掐指算了一遍又一遍,才連連
叫苦上了當。原來,杈兒另有所出,自己枉擔了虛名兒。
    家醜不可過牆,小刀劉吃了個大啞巴虧,便想在這娘兒倆身上生財取利,將豐
補歉。水妓出身的老婆,舊習難改,故態復萌,打開半扇門,關著半扇門,姘三嫖
倆八九個相好。小刀劉不費吹灰之力,一哈腰就能把錢撿到手,有了錢大塊吃肉,
大碗喝酒,花船上找樂子,劁豬刀子生了鏽都懶得磨一磨。
    女兒瞄著娘的影子長。杈兒有個不走正路的娘,她的腳又怎能有板有眼?小刀
劉只想在這個不是自己骨血的女兒身上賺錢享樂,更不會調教她三從四德。杈兒十
三歲破了身,她娘就一邊自賣一邊替她拉生意。黃狗雜兒正是杈兒的一個熟客。杈
兒上炕就像一隻瘋貓,黃狗雜兒熱得發昏,就想獨佔,獨佔只有娶她。

                                   三

    杈兒長得順眼卻帶一股邪味兒,像粉紅惹眼的一朵狗尾巴花。從小就看她媽跟
相好的男人打情罵俏,大白天光著身子在炕上滾成一團,也不遮她的眼。杈兒好像
發麵的饅頭早熟,十三就比得上十八開竅。
    那時,漢根剛死了父母,爹娘給他留下三間房八畝地,一個同宗的大伯給他家
幫忙,教他農事,他又拜大河上的一個老鏢頭為師。三九三伏習武,一天三頓飯,
常吃生冷餿臭,難得一口熱菜熱飯。多虧杈兒最愛招貓逗狗兒,多管閒事,漢根沒
有登門求助,同宗大伯也沒有給她遞過話,她就毛遂自薦闖進漢根家,舀水和麵,
點火做飯。早上的玉米渣粥,又熱又粘,晌午的餅子又脆又黃,晚飯高粱米豆飯香
軟可口。順口的飯菜漢根吃得多,個子也就躥得高,力氣長得快。十多歲便生得虎
背熊腰,兩膀九牛二虎之力,十三歲就敢耍一丈八的大篙,撐一條對槽大船逆水行
舟,也敢背一口鬼頭大刀,跟著師父走幾百里水路保鏢。杈兒親眼見過,漢根屹立
大船頭,揮舞手中丈八大篙,像拈弄一根燈草玩耍,活像野檯子戲裡爭奪狀元印的
常遇春。他是口外劉家男女老少眼裡的王子,更是權幾口饞的一塊肥肉。
    杈兒想跟漢根成雙結對,做個百年夫妻,可是她不懂攻心為上,只從她娘那裡
學會勾引挑逗的雜耍兒。五月的一個晌午,漢根水路保鏢歸來,在四王子村渡口下
船,淌著河灘的野草蓬蒿奔家走。這正是麥收時節之前,柳棵子地裡的鳥兒在孵窩,
墳邊樹坑裡有兔子坐窩產崽,草叢裡有一對對螞蚱交配,振動著綠翅膀刷刷響。漢
根跑跑跳跳,大喊大叫,驚飛了鳥兒,嚇跑了兔子,擾散了螞蚱,也喚起了貓在一
簇野花叢裡的杈兒。
    小刀劉串村劁豬,牲口市閹驢,早上出去下晚才回,杈兒娘一整天都有相好的
男人看望她。相好的男人一進門,杈兒娘便掏錢打發杈兒買零嘴吃,不到天黑不許
回家。杈兒買了一大堆醬肉熱燒餅,一邊吃一邊等候漢根到來。
    漢根下船上岸,杈兒一躍而出,就像撲火的飛蛾奔過去。摟住漢根的脖子像吊
死鬼兒(槐蠶)垂掛在槐樹枝上。不等漢根開口,杈兒早把醬肉熱火燒一套套填進
他的嘴裡。漢根正餓得心慌。心虛、心空,十套醬肉熱燒餅入了肚,漢根才覺得又
有了元氣、活氣和力氣,打著飽嗝伸了伸懶腰,渾身骨節咯吧吧響,抹了抹嘴笑道:
「杈兒,多謝。」杈兒歪頭斜眼兒,嬉皮笑臉,說:「別忙著卸(謝)吧!我牽著
你走。」說著,扯起漢根一隻胳臂奔她家跑。小刀劉家在四王子村,一無同宗本家,
二無親朋好友,當年只在村外河灘的地界上搭了個窩棚落戶。眼下村子大了一圈,
小刀劉家也就跨入了村內,只是前後左右都沒有鄰居,杈兒娘的相好,你出我進十
分方便。三間正房都開著後窗,踮起腳尖,舔破窗紙,看屋裡的活動如指上觀紋。
杈兒搶前跑了兩步,在窗紙上舔出兩個窟窿,又回來牽扯漢根,漢根問道:「哪兒
去?」杈兒嬉笑道:「看二狗撕皮。」
    兩人來到後窗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紙窟窿裡偷看,只見杈兒娘光著身
子一絲不掛,像一隻剝了皮的白羊,跟一個也是一絲不掛光著身子的男人,摟抱著
像纏繞的兩條蛇,滾來滾去難解難分。
    漢根像二八月看見兩條狗交配,眼一迷糊頭發昏,哎呀一聲仰面朝天跌了個
「僵屍」。醒來已被杈兒背進一片高粱地深處,厚厚一層高粱葉子鋪在地城裡,他
被扒了個精光。杈兒不等他腦瓜裡煙消霧散,就撲上去緊摟他一溜十八滾兒。
    開了葷,破了戒,漢根就成了一隻饞嘴的貓,一天不偷吃魚腥,就像大煙鬼不
吸鴉片,眼窩塌坑,目光昏暗不明,打了蔫的穀子彎腰低了頭。
    鏢頭師父眼裡不揉糠秋兒,早就看出了破綻。漢根頂風逆水撐船,胳臂打彎塌
腰板兒,小腿肚子哆嗦腳亂步,兩鬢淌下一道道冷汗。師父沒有當面點破,夜靜更
深悄悄來到四王子村,找齊口外劉家八位長輩老人,唉聲歎氣坐到天明。
    這天漢根保鏢回來,又到河灘上跟杈兒野合,兩人剛要入港,突然從四外的草
叢、樹坑、柳棵子、高粱地裡跳出七八個膀闊腰圓的小夥子,按住正在杈兒身上采
花的漢根。掐脖子攏二臂,五花大綁,裝進糧食口袋裡,抬到口外劉家祭祖堂,旱
鴨鳧水吊在房柁上。這七八條漢子抹著鍋煙畫鬼臉,新麻繩的鞭子蘸涼水,劈頭蓋
臉,從上到下,打了個皮開肉爛,死去活來五遍。漢根一不討饒,二不呻喚,累得
這幾個打手汗流如雨,抬不起胳臂,揮不動鞭子。半夜三更,八位長輩老人走進祭
祖堂,喝令打手退下。其中一個八十多歲的乾瘦老頭兒,掀開神龕的黃綾幔帳,露
出老四王子那被煙火熏黑的畫像。八個老頭跪倒四對,腦門子碰地連磕響頭,然後
一邊放聲大哭,一邊劈劈啪啪自打嘴巴。
    昏昏沉沉半死不活的漢根,一見此情此景,如冷水澆頭,陡地清醒。老人們在
他面前的哭祖像,都是因為他的不學好,不要強,不爭氣,下三濫;痛感沒有盡到
調教之責,愧對先人,才又磕響頭又打嘴巴像發了瘋。
    八個老頭都打腫了臉,嘴角嘀嘀嗒嗒淌血,鼻涕眼淚,慘不忍睹。漢根扯破嗓
子哭叫道:「老長輩們,我一定改邪歸正,您們住手吧!」
    一聲呼喊,鏢頭師父跨進大門,大步走上前去,解開吊繩,把漢根墜落下來,
並沒有鬆綁,只跟那八位老人說了聲:「各位老哥把心放進肚子裡,三年零一節,
我還你們一個敗子回頭金不換。」說著,把吊繩牽在手裡,像牽一匹鬧槽咬群的兒
馬蛋子,回到大河上的鏢船裡養傷。
    一走五年漢根沒有回村,可在北運河水路上一年比一年名聲震耳。十八歲那年,
鏢頭師父被水賊的毒箭射中右臂,刮骨療毒之後拿得起筷子動不了刀。師父有心無
力,不能出馬上陣,便把三隻金鏢甩頭一總傳給了漢根。漢根當上了鏢頭,就帶領
大師兄小師弟,生擒活捉了暗箭傷人的水賊,替師父報了仇。
    三年鏢頭沒有失過手,船行千里路,人財保平安,漢根掙下的名聲比師父還高,
名氣比師父還大。四王子村口外劉家二十八位年過花甲的老人,在祭祖堂裡爭吵了
一夜,最後還是不得不擁立漢根當族長。只是還有幾個七十開外的老人放心不下,
生怕此子難改貪花戀草的脾性,限令他一年之內娶妻。同時,又打發當年痛打漢根
的那些小夥子,闖入小刀劉家,逼迫小刀劉在半年之內給杈兒找男人嫁出去,不許
招倒插門女婿。小刀劉哪敢雞蛋碰石碾,只能一口答應。就在劉漢根娶了玉人兒之
後,小刀劉急急忙忙把杈兒嫁給黃狗雜兒。杈兒娘本想高價出售,牟取暴利,獅子
大開口,多要彩禮。小刀劉生怕久拖不決,惹惱口外劉家,找上門來,大禍臨頭。
為了趕快脫手便減價處理,反倒叫黃狗雜兒白撿了個便宜。
    漢根沒有娶杈兒,杈兒也沒想過嫁到口外劉家當媳婦。口外劉家雖不是財主富
戶,門檻卻高,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四王子的後人,不能娶個花船水妓的女兒。漢
根一去五年不回,破了身的杈兒,沒有一天守身如玉。漢根十八歲在北運河上保鏢
出了名,杈兒在家裡招蜂引蝶也搶了她娘的生意。她跟漢很早已無情無義,跟玉人
兒更是前世無冤,今生無仇,偏對這小兩口兒懷有一肚子醋意,一心要給漢根和玉
人兒的粥鍋裡撒耗子屎。
    喜日一天天臨近,杈兒便興妖作怪鬧起來。她不怕花轎舊,也不嫌嫁妝少,只
要婚禮風景這邊獨好。杈兒就像到飯館叫菜,進園子點戲,一要請漢根送親,二要
請玉人兒攙轎。北運河風習,姑娘出嫁,送親的都是本家或是近親的男子,攙轎的
也必須是本家或近親的女子。攙轎的女子把出嫁的姑娘扶進花轎安坐,送親的男子
護衛到男家。杈兒雖然姓劉,卻不是口外劉家的血脈。如果漢根給杈兒送親,就認
可了杈兒跟口外劉家是同宗,抬高了她和她家的身份。杈兒雖然只知道玉人兒叫王
胭脂,不知道王胭脂本是河西漢家劉姓的玉人兒,但是只要漢根的媳婦給她攙轎,
也差不多能起到漢根送親的影響。
    漢根理所當然一口回絕,玉人兒更不願做裡奪尊,惹殺身之禍。杈兒還不死心,
又催逼黃狗雜兒請漢根,漢根仍是不肯賞光。杈兒妒恨交加,氣得全身的窟窿都起
火冒煙,又驅趕黃狗雜兒三到漢根門下,長跪不起。漢根有些心軟,正要開口答應,
那幾位口外劉家的打手包圍上來,把黃狗雜兒打得屁滾尿流而逃。
    杈兒惡氣難消,說出她十三歲時跟漢根的那段露水孽緣,這一來黃狗雜兒便跟
漢根結下了不解之仇。

                                   四

    漢根和玉人兒不賞杈兒的臉,杈兒氣出個牛肚子,像一條瘋狗狂叫亂咬。她一
要花轎花團錦簇,二要嫁妝五光十色。花轎行街三日,鼓樂吵鬧三天,吵得漢根三
日不敢出門,鬧得玉人兒三天睡不著覺。強壓一頭,開心取樂,七竅才能出淨了火
氣。黃狗雜兒在杈兒面前是一團軟胎子的粘泥,捏成狗是狗,搓成貓是貓,就是叫
他上天摘星星,他也一口答應,忙搬梯子。他找皇糧莊頭,借下一筆三翻四跳的驢
打滾兒。三翻四跳就是一年四季翻三回利息,臘月三十年根下不能本息還清,來年
本息就要跳龍門,即一躍龍門身價十倍。黃狗雜兒火燒眉毛,不得不飲鴆止渴。就
像幹鍋爆螃蟹,螃蟹被烤燙得嘴裡冒煙,烤螃蟹的人倒下鹽水,乾渴難熬也只得大
口大口咽進肚裡,待到爪殼焦紅,也就肉熟味美,正得下酒。借驢打滾兒,不押房
子得押地,不押地那就押房子,黃狗雜兒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只得押上自己的一百
多斤。皇糧莊頭覺得黃狗雜兒不值那麼多錢,仍不肯借。黃狗雜兒空手而歸,杈兒
一聽火起,說:「那就押上我的半個屁股一條腿!」黃狗雜兒回稟皇糧莊頭,皇糧
莊頭眉開眼笑把銀子給了他。
    拜堂成親如同新蓋的茅房三天香。黃狗雜兒又得為貨船保鏢出遠門。杈兒留在
家裡沒有一夜獨守空房,皇糧莊頭常來陪她消愁解悶兒。杈兒天天吃香油白麵,身
上就像湯鍋裡刮了毛的豬,被屠戶吹得滾瓜流油,白胖肥嫩。
    黃狗雜兒每趟出船回來,黑夜被窩摟抱著杈兒,從頭上到腳下摸了個遍,每一
回的手感,都覺得杈兒身上長了肉。杈兒懷胎一個月,不知不覺;杈兒懷胎兩個月,
不知不覺;杈兒懷胎三個月,不知不覺;杈兒懷胎五個月,黃狗雜兒的手剛一碰杈
兒的肚皮,就被肚皮裡的胎兒打了一拳踢了一腳。黃狗雜兒兩隻手橫掐豎算,二一
添作五,逢五進一十,怎麼掐算也不像是自己撒的種籽。他雖然不怕戴綠帽子,可
也不想吃這個啞巴虧。
    一不打,二不罵,三不審,四不問,黃狗雜兒枕邊上花言巧語,套得杈兒口吐
真言摸她的底。杈兒不是沾酒就醉的孬種,迷魂湯連喝幾水筲,方寸一點不亂。黃
狗雜兒的花花腸子三丈三,神出來繞在杈兒腰上像一條蛇。一個男盜,一個女娼,
勾心鬥角不下三百回合。
    「我……還是把……肚子裡牛黃狗寶……給你吧!」杈兒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好像招架不住,犯困只得告饒:「孩子是劉漢根的。」
    黃狗雜兒打著滾兒哈哈大笑,說:「你當我是奶黃子沒褪哩!我跟漢根一條河
上保鏢,雖不同船是同路,算不上形影不離,也說得上眼睛盯著腦勺子,我就沒見
過他離船一步。」
    「老虎還免不了打盹兒,你就不會給鷹啄了眼?」杈兒冷笑道。
    「木魚子不敲不響,砂鍋不砸不漏!」黃狗雜兒連拍他的狗頭狗腦,「有一回
他媳婦生兒子,他回家看了三十天娘娘廟,辦完了滿月才回船。」
    「這一個月他可沒有吃素。」
    「難道在你身上開了葷?」
    「給他拉進柳裸子地,打了三回野食兒。」
    「你不閉門家中坐,到柳棵子地不是給貓嘴子裡送魚蝦?」
    「我沒賣給你死契,你敢不許我走娘家!」
    「原來你嫁了人還不收淫心,又給你爹媽賣肉掙錢呀?」
    「放你媽的屁!姑奶奶閉眼跳大坑,從打嫁給你這個尿種那一天,就打算放下
屠刀,立地成佛。」
    「該是改邪歸正,棄惡從良。」
    「不是漢根撕擄了我,姑奶奶進不了烈女廟,也得掙一座貞節牌坊。」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漢根撕擄你,你怎不以死相拼呀!」
    「我想你娶我雖沒花個金山銀垛,也借下一屁股兩肋債,不能叫你雞飛蛋打,
人財兩空,才沒有菜刀抹脖子,歪脖兒樹掛繩上吊。」
    「菩薩心腸兒。」
    「你得替我報一箭之仇。」
    「手起刀下,人頭落地?」
    「腦瓜子掉了不過碗大的疤,我想看你親手把他剁餃子餡兒。」
    「一刀一槍,拳打腳踢,我不是他的對手。」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不會把漢根的兒子扔井裡嗎?」
    「狠毒莫過婦人心,杈兒你是蠍子精。」
    「黃狗雜兒,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麼屎!你是吃著碗裡看著鍋裡,吃膩了我
這五花三層紅燒肉,又想嘗一嘗漢根媳婦那缺油少鹽的大醬拌楊芽?」
    這也算得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黃狗雜兒大吃一驚,又好像並不意外。他幹
笑了兩聲,忍不住淌下口水,說:「杈兒,我……連見都沒見過……漢根媳婦,哪
有……這個邪心?」
    「那你就當一回飛簷走壁的採花淫賊呀!」
    「罪過,罪過……我怎能對不起你?」
    「老娘不是醋罎子。」
    「謝主隆恩。」
    「你給漢根媳婦臉上抹了黑,才算報答了老娘。」
    黃狗雜兒伸出舌頭,舔著口水嬉笑道:「那……你叫我打狗……我不敢罵雞,
你叫我……扛鋤,我不敢……扶犁……」
    杈兒淫亂惡毒,卻又缺心少肺,聽風就是雨,想一出唱一齣,全不顧利害得失。
黃狗雜兒可比她心裡明白,漢根不但武藝高強,而且心計過人,稱得起文武兼備,
算得上智勇雙全。他膽敢冒犯漢根媳婦,那才是老鼠舔貓鼻樑子,活膩了找死。而
且,四王子村口外劉家,有八九十戶,五六百口人,他敢碰漢根媳婦一指頭,口外
劉家的打手,一人一巴掌,就把他搗成肉泥,攪拌死貓爛狗,肥葡萄架。
    不過,漢根媳婦也真叫人納悶兒,令人好奇,嫁到四王子村已經幾年,不但旁
支外姓的人沒見過她的面,就是口外劉家的男女老少,也沒有幾個人見過她。
    偷看漢根媳婦一眼,黃狗雜兒有這個膽子,也有這個興致,為了博取杈兒的歡
心,便假意答應下來。
    兩人脫衣上炕,吹燈鑽進被筒,正要驢打滾兒狗扯羊皮,忽然屋外有人連敲窗
欞,急如鼓點,緊似冰雹。
    「誰?」黃狗雜兒了掃了興,慌忙下馬。
    「老大,官府來了兩位馬快,找你問話!」窗外的人,壓低嗓子。
    「不長眼的狗瞎汪汪!」杈兒怒駡,「等老娘抽完一袋煙,放你們老大回去。」
    「人命關天,十萬火急!」窗外的人連連跺腳,震動得富紙嘩嘩響。
    黃狗雜兒一聽就知大勢不妙,掙脫杈兒的死纏活繞,穿上褲子,光著上身和兩
腳,顧不得走正門,一個餓狗搶骨頭,從窗口躥撲出去,來人把他背起來撒腿就跑。
    「哪兒來的馬快,你他媽的是調虎離山吧?」黃狗雜兒笑問道:「你把我從這
個娘兒們身上揭了下來,我不光不惱你,還算你救駕有功。」
    「老大,你死到臨頭了!」身背黃狗雜兒的傻大個子,累出一身臭汗,像一匹
走馬打著響鼻兒,「兩位馬快,給你遞個密信:縣裡衙門,接到河西漢家劉老的狀
子,告你停妻再娶,逃不過狗頭鍘。」
    「我他媽的又不是陳世美!」
    「別忘了你是河西劉家老族長的門婿,娶過他家大小姐玉人兒。」
    「我雇了花轎又買棺材,抬回的是一袋子黃土,從那以後,他家就不認我這親
戚。小舅子結婚,我上趕著送禮,他家男的罵我女的啐我,全堂厚禮扔出了牆外。」
    「劉老族長的狀紙裡,說玉人兒還活著,你就不該又娶一個杈兒。」
    「這不是白日見鬼嗎?」
    「有人見過玉人兒。」
    「誰?」
    「一個賣絨花彩線的小販。」
    「他怎麼認得玉人兒?」
    「玉人兒從小就買他的絨花彩線。」
    「玉人兒現在哪裡?」
    「劉家鍋夥。」
    「誰家?」
    「早當了漢根的媳婦。」
    黃狗雜兒像一條瘋狗,在傻大個子身上鬧騰喊叫起來。
    「快把我背回船,我要報奪妻之恨!」
    回到船上,黃狗雜兒不得不低眉下眼陪伴兩名馬快猜拳喝酒,奉贈兩錠鞋銀
(跑道的錢),打躬作揖送兩位上差滿載而歸。這才換上一色黑的緊身夜行衣,青
布包頭,魚鱗裹腿,身帶一口雙刃刀,腰插三隻飛鏢,彎腰曲背,縮頭探腦,摸向
四王子村漢根家。

                                   五

    四王子村東西南北都圍著沙岡,很像元大都的土城。沙岡四框之內,有一座龜
背高臺,口外劉家聚居在龜背離臺上下,祭祖堂和族長家,都在龜背高臺上。龜背
高臺像一頂官冕頂戴,漢根家就像頂戴上的紅瑪瑙珠子,地位最高,引人注目。漢
根家後窗的燈光,十裡外都看得見。漢根水路保鏢,有時難免夜晚走船,他那一雙
眼睛,含情目光留連他家的後窗口。他能想見,玉人兒在燈下不是飛針走線,給他
縫衣做鞋,就是哼著催眠曲,給兒子餵奶哄睡。船一走遠,燈光模糊了,他的眼眶
也潮濕起來。一回又一回,一回比一回心疼,也就越來越不想浪跡江湖。今年冰封
了河道,他便掛鏢收盤,從此,回家陪媳婦抱孩子,牽牛荷鋤種地為生。
    時令已是白露,眼看就到中秋了。小雪封地,大雪封河,還差一個多月。他護
衛的運貨船,一到北京東便門靠岸,他就直奔果子市,買齊了幹鮮果品。有一塊月
餅像一張大荷葉。還砍了一個豬頭割了一刀子肉,喜興興回家團圓。
    漢根每回出外保鏢,工人兒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關門閉戶將自己緊鎖在高牆
小院裡,在祖宗木主和堂屋佛龕前,早晚各點一爐香,晨昏三三九叩首。禱告祖宗
和神佛,保佑漢根船行千里路,不要遇到強人攔劫、血光之災、頂風冒雨、帆船倒
漏;也不要被蚊子叮著,跳蚤咬著,千萬不能吃夾生飯和死魚爛蝦,漢根回家前三
天,玉人兒就心慌意亂,掃房糊窗,白窗紙上仍愛粘貼紅喜字,還剪貼了鴛鴦戲水
和喜鵲登枝。拆洗被褥疊得方方正正,香蒿熏得香了個透,雖沒入洞房的被褥裡那
些核桃、花生。栗子、桂圓,睡起來卻更暖身貼心。玉人兒受乾淨,漢根水路往返,
一天在河裡測過八遍,身上沒有一點泥汙,她也要給漢根燒一鍋煮丁香葉子水,頭
上腳下洗個遍。丁香葉子洗身子,能留下文墨氣味。玉人兒見著月信之前,在她家
後院的家館裡念過《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還有一本《烈女傳》,
學過一個冬季的珠算,教她的都是七十開外的老先生。月信初見,便辭退了先生,
除了針線女紅,紙、筆、墨、硯看都不許看,更不許摸一摸。女子無才便是德,到
她嫁給漢根之前,幾年沒寫過一個字,沒見過一本書。幼年學書,如春雨點點入地,
嫁到漢根家,學過的字念過的書又重放光芒。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裡杏花紅,
她會寫對聯。逢五進十,逢十進一,一退六二五,她會打算盤。漢根夫君見字如面,
她還會魚雁傳書,噓寒問暖。玉人兒把握著漢根那粗腕子大手,教會漢根寫自己的
名字。從此,口外劉家有了頭一個文化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能人長本事。
漢根跟玉人兒同床共枕兩年多,已能看唱本寫帳簿,堪稱四王子村口外劉家的大儒,
漢胡合流又進一步。
    玉人兒的手,不光會縫衣做鞋,紮花繡朵,還會煎、炒、烹、炸、煮、熬、蒸、
烤,菜團子三鮮餃子味兒,玉米麵的發糕比細籮白麵的饅頭還好吃。
    玉人兒做得飯菜,漢根進門就能大吃大嚼。她坐在丈夫身邊,丈夫吃完一碗她
盛一碗,自己並不動著,一雙笑眼盯著吃得像風卷荷葉的丈夫。佛受一炷香。漢根
一聲不吭只顧吃喝,玉人兒便臉上掛起了陰雲,眼裡噙滿淚花。漢根察顏觀色,吃
一口喊一聲好,哄得玉人兒眼常含笑眉掛喜色。
    中秋節快到了,玉人兒早已眼巴巴等候漢根歸來。她生下一個大胖小子,像一
枝紅杏出牆盛開,有時照鏡子,也隱隱約約看見,前額出現幾道淺淺的抬頭紋。她
疑心自己見老,便留心打扮起來。她反扣飯碗,在碗座上搗出鳳仙花汁,搽紅兩頰,
又描了眉裁了鬢,還覺得不夠盡興。這時,龜背高臺下,有個賣花小販吆喝:「五
彩的絨花咧,紅、白、紫、綠、藍!」她也沒顧得多想,隔牆喊叫小販站住,急忙
推門走出去,三步兩步下了龜背高臺。
    賣花小販是個白鬍子老頭兒,扛著黃米穀秸的草把,草把上插滿了百朵絨花。
    多年不見,賣花老頭兒仍舊認得出玉人兒的原來面貌。玉人兒當年買花,目不
斜視,眼不旁觀,壓根兒就不知道賣花老頭兒是怎麼個人模狗樣兒。
    果然,漢根進門一看,玉人兒比平日更俊俏十分。鬢角那一枝紅絨綠絹燈籠花,
十分嬌豔奪目。
    「這朵花照得人兩眼冒金星!」漢根雙臂緊箍住玉人兒的身腰,在玉人兒臉上
左一口右一口啃個沒夠。
    玉人兒雖是小姐身子,卻貪愛漢根的粗獷有力和口外人的野氣。漢根武藝高強,
兩隻胳臂一較勁,棗木杠子打在胳膊上,哢察一折兩斷。這兩條胳臂把玉人兒摟在
懷裡,玉人兒就像開了春的一堆雪,貼住漢根的胸脯便化成開了鍋的熱水。漢根的
兩腿,站在船頭撐篙,十八匹馬也難把他動搖三寸。玉人兒跟他交頸疊股而眠,也
就像小鳥依人,睡得香甜不做惡夢。
    「我見老了,怕你硌眼,就插了朵花,討你喜愛。」玉人兒臉比絨花紅,埋在
漢根胸前。
    漢根一隻手拈弄工人兒頭上的紅絨綠絹燈籠花,笑道:「杜老磨比李逵還粗三
圈兒,想不到他倒有挑花選朵的眼力。」
    他常年出外,保鏢走船跑碼頭,玉人兒孤身女子一人守家,多有不便。漢根和
本家老長輩,更怕她遭到歹人暗算,便挑選口外劉家的眾多打手,排班下夜,給漢
根家看門守戶。漢根家不但閒人免進,而且閒人免看,天一黑就不許外姓旁人上下
龜背高臺。白天,她買個針頭線腦,打油買醋,都由杜老磨跑腿。這個杜老磨,是
口外劉家祭祖堂的香火長工,還是漢根爹當族長時收留的孤兒。杜老磨奶名磨盤,
八歲時隨母改嫁給四王子村一家姓劉的廚子。這個廚子不是口外劉家的同宗,住在
村東頭。劉廚子為人財狠食黑,磨盤的飯量又大,就不願意多這張嘴,非打即罵,
傷痕累累。數九寒冬,磨盤披著一塊光板禿毛羊皮,光著兩腳沒鞋穿,衣不蔽體而
又肚裡無食,手裡端一隻破瓢,拄著一根打狗棒,沿街乞討餿餑餑冷飯,不如一條
喪家犬。漢根爹可憐這個孤兒,把他領回家去,整整一冬吃得飽穿得暖,個子躥高
了一頭,膀闊腰圓扇子面胸脯。就在這年年根下,漢根出生,磨盤把漢根當自己的
親生胞弟。他一邊跟漢根爹習武學藝,一邊給口外劉家祭祖堂的香火四放牛鋤草,
收了工哄漢根玩。漢根四五歲練起童子功,漢根爹叫磨盤教漢根壓腰劈腿拿大頂,
還受過漢根一拜。磨盤力大如牛,十三四歲就小卒子過河頂大車,成了祭祖堂香火
田的跟趟子長工,一年吃飯之外能掙五石玉米。他一粒不敢糟塌,趕一輛小毛驢車,
送到漢根家報恩。漢根爹閉門不收,喝令他送交他的老母盡孝。漢根爹不光叫他給
親娘養老送終,還叫他將後爹劉廚子贍養到死,入土為安。漢根爹病重,磨盤從大
腿上割下一大塊肉,扔進藥鍋裡熬湯,又到妙峰山娘娘廟跪香,為漢根爹祈禱長生。
漢根爹迴光返照了幾天,便撒手歸西,羽化登仙。漢根還小,磨盤披麻戴孝,背靈
出山,刨挖墓穴。他跳下坑,躺倒丈量寬窄,哭得七死八活,嘶啞了嗓子,一個月
一字不吐。他還在漢根爹的墳邊搭了個窩棚,守了三年廬,不剃頭不刮臉,像個連
毛僧。雖然他至多只算是漢根爹的螟蛉義子,但是口外劉家的老長輩,已經把他當
成本家子弟。每年祭祖,允許他跪在漢根身邊。漢根更把他尊如長兄,稱他為老磨
哥。漢根外出,就拜託他護衛玉人兒,他比關雲長給二位皇嫂保駕還盡心竭力。工
人兒不是皇嫂而是弟妹,他嚴守鄉俗,只在漢根家院外巡邏,從不進門一步。男女
授受不親,玉人兒買個針頭線腦,隔著門板吩咐杜老磨打油買醋,門開一縫,油瓶
醋壇放在臺階。杜老磨買回針、線、油、醋,隔著門板吩咐玉人兒取回;玉人兒腳
步聲一到門口,杜老磨便趕忙離去,不搭一句話,更不看一眼。
    「不是老磨大哥替我買的花,是我親自挑選了這一枝。」工人幾把絨花從鬢角
拔下來,夾在漢根耳丫上。
    漢根一聽就臉色大變,氣惱地喊道:「你出頭露面,鬼祟進門!」「我嫁給你
兩年多,坐下兩年多牢!」玉人兒也忍無可忍,百依百順的多情女子,變成了大喊
大叫的潑婦,「到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我才從雷峰塔下鑽出來?」
    「你爹一死,我陪你走遍二百八十裡大河的十二碼頭!」漢根換上笑臉。
    「不許你咒我爹!」玉人兒沒想到漢根竟是這般鐵石心腸,跑進屋裡又插上了
門閂。
    她想聽漢根站在窗下告饒。
    漢根卻沒有一點動靜。玉人兒氣得頭昏胸悶,倒在炕上睡了個大覺。醒來,已
是月上柳梢。她從窗眼向外看去,樹影搖曳,不見漢根蹤跡,又是一陣胸悶頭昏,
躺倒炕上,迷糊起來。
    睡夢中,忽聽房頂上一聲鬼叫,好像有個鬥大的南瓜嘰哩骨碌滾下來,嘩啦吧
嚓!摔落窗前地面。
    玉人兒忘了危險,開門補身,一看,只見月光中漢根頭頂著天,腳下踏在黃狗
雜兒的胸口上。

                                   六

    漢根保鏢八年多,當了三年鏢頭,膽大心細,看三步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賣花老頭兒雖不是惡人,但不能不防他嘴漏。走村串街,耳聞目睹,無奇不有,難
免與外人道。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便會給玉人兒招來滅頂之災,給漢根帶來飛災
橫禍。
    玉人兒不知深淺,不懂利害,漢根卻不能不多加小心。他沒有進屋,扭身便到
祭祖堂香火團找杜老磨。老磨聽後只怪自己眼瞎、耳聾、腿懶,竟沒有看見賣花老
頭兒,也沒有聽說此事,更追悔莫及。
    「那老花販子的漏嘴趕得上篩子。」杜老磨連連跺腳,拍打剃得鋥光瓦亮的腦
瓜頂子。「你回家陪弟妹吧!我日夜給你打更,眼皮都不眨。」
    漢根苦笑了一下,說:「玉人兒惱了我,不許我進屋。我還沒吃口飯喝口湯,
你給我當一回夥頭軍吧!」
    老磨做得粗茶淡飯,漢根吃飽喝足,打坐閉目養神。習武的人有如耕田的馬,
打個盹兒像睡夠一個時辰。他渾身的力氣充足,便回到自家院外,貓在柳叢中。
    黃狗雜兒像一隻偷雞的黃鼠狼,手腳落地,賊溜溜爬進四王子村,竟一路通行
無阻。他摸到漢根家後窗下,眯起一隻眼看,只見屋裡燈明火亮,炕上玉人兒合衣
而臥。他旱地拔蔥上了房,不想背後有人猛踢一腳,他也就像南瓜滾下房頂。強忍
住四肢疼痛,剛想從地上爬起來,漢根的大腳像一扇磨盤壓住他的胸口。
    「黃狗雜兒,誰打發你來害我?」漢根又亮出了刀。
    「我來報奪妻之恨!」黃狗雜兒喘著粗氣,噴出陳年茅坑的惡臭。
    「咱倆的老帳早就兩清了!」漢根只當這個傢伙重提他跟杈兒的陳年舊事。
    這時,被驚醒的玉人兒推門出屋,黃狗雜兒伸手一指,嘶啞喊道:「我跟她有
龍鳳貼子大紅婚書!」
    「那是河西劉家把玉人兒當成死鬼,才把朱砂賣了紅土子價。」漢很冷笑。
    「不管是死鬼還是活人,反正我跟玉人兒有三媒六證。」黃狗雜兒一副無賴嘴
臉。
    「你這個癲蛤蟆怎配吃天鵝肉!」玉人兒啐罵道。
    「我知道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黃狗雜兒在漢根腳下搖尾乞憐,
「玉人兒歸你,我得杈兒,這叫你吃肉我啃骨頭。」
    「那你找上我家門來,居心何在?」
    「劉老頭子告我停妻再娶,我只得跟杈兒散夥,討回玉人兒。」
    「你做夢!」玉人兒又敲著邊鼓罵道。
    「我殺了你!」漢根根踢黃狗雜兒一腳。
    黃狗雜兒被踢得哎喲痛叫,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難道你忍心害得玉人
兒當寡婦?」
    漢根倒吸一口冷氣,喝道:「掏出你肚子裡的狗下水!」
    「你高抬貴腳,我爬起來。」黃狗雜兒站了兩站,叫聲哎喲又咕咚躺倒,「你
把我摔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掏錢給我治病養傷,我就粘在你家院子裡鬼叫
連天。」
    漢根息事寧人,彎腰攙他,說:「我割肉喂你這只狼。」
    「孩他爹,小心他暗箭傷你!」三人兒喊叫著撲過來。
    「娘兒們是母狗心,誰爬跟誰親。」站起身的黃狗雜兒齜牙咧嘴,「小娘子,
我是你的本夫,怎就不疼我一疼?」
    「黃狗雜兒,你滿嘴噴糞,我切下你的腦瓜子,拴在竹竿上釣王八!」漢根扯
起黃狗雜兒後腦勺的豬尾小辮,割下一寸長短,拋在地上,踩在腳下。
    「漢根,我甘願吃虧,告官不如私了。」黃狗雜兒不敢撮火,「你給我十兩白
銀五畝地,我把龍鳳貼子大紅婚書退給你。」
    「如意算盤打得夠響!」漢根哈哈大笑,「你是白得了錢財又消災,免了一場
官司。」
    「漢根,這話我聽著耳生。」黃狗雜兒裝傻充愣亂眨巴眼兒。「別忘了你霸佔
活人妻,罪該萬剮淩遲。」黃狗雜兒有恃無恐,面無怯色。
    「看來你是逼我無毒不丈夫了!」漢根難壓怒火,跳出三步,抱刀拱手,「姓
黃的,進招吧!」
    「漢根,饒命!」黃狗雜兒雙膝跪倒,磕起響頭。
    嗖,嗖,嗖!三支弩箭快似流星,直刺漢根面門兩眉之間。
    漢根早有提防,手中大刀叮叮噹當,接連將三支弩箭撥落塵埃。
    「好你個狼心狗肺的小人,我早料到你會有這一手!」漢根飛身一躍,大刀劈
向黃狗雜兒頭頂。
    黃狗雜兒慌忙撤步,閃躲到玉人兒背後,刀擱玉人兒脖子上,奸笑一聲,說:
「漢根,你敢跨前一步,我就叫玉人兒給我墊背。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是同年
同月同日死,也算合葬並骨的一對夫妻。」
    「狗賊,好男不欺女!」
    「我放了玉人兒,進屋搶你那個千金不換的兒子。」
    「你殺了我吧!留下孩子一條命。」玉人兒哭喊道。
    「我一不殺你,二不害孩子。」黃狗雜兒一副貪相,「只要你家的地契銀兩。」
    「我給你!」漢根點頭答應,「你也得把龍鳳貼子大紅婚書退還我,走馬換將,
半斤八兩。」
    「且慢!」黃狗雜兒死抓著玉人兒脖領,皮笑肉不笑,「我得把玉人兒送回娘
家,連同龍鳳貼子大紅婚書,交還老岳父,換回他的狀子。」
    「我倒想滿口答應,只是還得問一問我這口刀。」漢根刀光閃閃,寒氣逼人。
「這口刀是個忠臣,比得上趙子龍長阪坡保主,不許你害得它的主母羊入虎口。」
    「我跟他去!」玉人兒臨危不懼,視死如歸,「虎毒不吃子,老爹不會把我逼
上死路。」
    「玉人兒,天色已晚,你就在我船上留住一夜。」黃狗雜兒色迷迷垂涎三尺,
「明天起早送你回娘家,傷不了筋也動不了骨。」
    「黃狗雜兒,你不拉人屎,就怪不得我刀下不留你的狗命啦!漢根青筋暴起,
刀尖直刺黃狗雜兒咽喉。
    「你的刀砍你老婆吧!我可要親手掐死你兒子。」黃狗雜兒猛搡玉人兒到漢根
刀前,轉身就進屋,想掐死孩子之後跳窗而逃。
    他剛一扭頭,突然一陣眼花繚亂。劈頭迎面飛來一個繩套,就像哪吒投出了乾
坤圈,本地人管這一招叫套白狼。黃狗雜兒慌忙抽刀亂砍,不想鑽圈入套被勒死。
    那個投繩的人,百投百中,不差分毫,指哪兒套哪兒,正搶在黃狗雜兒的喉頭
下。他就像垂釣的漁翁,三把兩把倒著繩子,就像漁翁抬竿收線起魚。黃狗雜兒嘴
裡嗚嗚呀呀,雙手抓撓前胸,像幹鍋爆魚垂死掙扎。
    牆頭上,投繩的人仰面朝天連聲大笑,聲震屋瓦,震耳欲聾。
    「老磨哥,鬆手!」漢根急叫。
    杜老磨鬆開了繩索,黃狗雜兒軟囊囊倒地,七竅出血,舌吐三寸。
    「死了!」杜老磨從牆頭跳下來,把黃狗雜兒的死屍踢了個翻身,「怎麼連一
只蛤蟆都比不上,蛤蟆臨死還能蹦三蹦。」
    「殺人死罪,老磨哥你把黃狗雜兒的屍首刨坑一埋,我到口外躲一躲。」漢根
臉上擠出一抹笑影,故作鎮定,強裝歡顏。「口外無法無天,我把罪名帶到口外;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過幾年換了知州縣令,風聲一小我就回來。」
    「孩他爹,我們母子跟你走!」玉人兒捨不得漢根遠離久別。
    「口外天冷地荒,人煙稀少,我不想叫你們母子陪我吃苦!」
    玉人兒橫下一條心,說:「天下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
    「那你進屋收拾行李包裹。」漢根吩咐了工人兒,又催逼杜老磨,「趕緊埋了
黃狗雜兒,送我們上路。」
    杜老磨夾著死屍,像夾一條死狗,跑向河灘。過了不到一袋煙工夫,漢根和玉
人兒剛捆起兩床被子,杜老磨走得快回來得更急。
    「兄弟,弟妹,大事不好……」杜老磨大口喘著粗氣,氣如陣陣熱風,「我在
河邊……碰見一撥和尚……一撥尼姑……就把黃狗雜兒的死屍扔下了大河喂老黿,
急忙飛跑回來給弟妹報喪……」
    「誰死了?」漢根心怦怦亂跳。
    「和尚、尼姑到河西劉家……念經超度亡靈……」杜老磨喘得張大了嘴,冒著
熱氣像死灰復燃的灶門,「劉老族長……活夠陽壽……升了天。
    「爹!……」玉人兒昏厥,像一團蘆花柳絮,被漢根緊抱懷中。

                                   七

    河西劉姓的老族長,不愧是安樂公劉阿斗的嫡直後人,身無一技之長,卻吃了
一輩子安樂茶飯,吃得腦滿腸肥,肚子大得像身懷六甲。他文不能提筆,武不能提
刀,首戶並非首富。只因他是阿斗嫡直後人中的長門,毫無爭議地坐上族長寶座,
支配五百畝旱澇保收的祭祖堂香火四,竟能一妻四妾,穿金戴銀,食有魚出有車。
越吃越胖,越胖越吃,有車便不想走路,恨不能上茅房都以車代步。三寸膛油包住
了心臟,累一點兒動個怒,更痛得心如刀割。劉姓各家,男女老少,都不敢惹他發
火,只有女兒玉人兒竟不顧他死活,私奔偷嫁,丟盡了他的臉面。
    自從賣花老頭給他報了信,說是在四王子村親眼見過玉人兒,劉老族長惱羞成
怒,心痛十八回,日夜不得安定,不吃不喝不起炕。
    他雖然也如乃祖阿斗,是個缺心少肺的夯貨,不過他當了多年族長也算見過世
面,懂得遇事三思而行,不會腦瓜子一熱就冒險。死睡了三天兩夜,他想出了借刀
殺人之計,忙打發族人到縣衙門,狀告黃狗雜兒停妻再娶,逼得黃狗雜兒替他尋找
女兒,免不了拳腳交加,刀槍相見,不死也傷。同時,他又買囑那個賣花老頭兒,
當他的耳目,打聽玉人兒落到四王子村誰家院內。
    今日,吃過晚飯,劉老族長喝下半斤老酒,把一大塊肥得流油的醬肘子和兩大
盤羊肉包子送進肚裡,感到胸悶氣噎,心一陣比一陣疼痛得難受。坐一會兒,躺一
會兒,走一會兒,都不能稍減痛苦。兩個兒子吆喝長工套車,想送老爹到燃燈寺找
老方丈。劉老族長兒時曾是燃燈寺的記名和尚,結婚跳牆還俗,魂兒仍留寺廟。丟
了魂兒可到廟內找回。
    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賣花老頭兒滿頭大汗跑來稟告,說是玉人兒千真萬確嫁給
了四王子村口外劉家的族長漢根,還生下了一個豹頭、虎背、熊腰的大兒子。
    「下賤!」劉老族長雙拳擂打呼吸不暢的胸脯,扯破喉嚨叫喊,「亂倫……」
兩眼翻白,雙腿亂蹬,胳膊像曬蔫的絲瓜垂落下來,怒火攻心而死。
    河西漢姓劉家,以大漢鳳子龍孫自居,在他們眼裡,河東口外劉家,不過是穿
戴衣冠的猢猻。漢姓劉家的男子,娶口外劉家的姑娘,已是有辱先人。漢姓劉家的
姑娘,嫁給口外劉家的男兒,那恰如人獸通姦,大逆不道了。
    劉老族長氣死,不但他家炸了窩,整個兒河西漢劉姓家也亂了營。劉老族長的
兒女不怕老爹曝屍,卻為分割家產大打出手,誰都沒想過料理後事。
    人死三魂出竅,超度亡靈至關重要。兒女不務正業,祭祖堂只得承頭發喪。賣
花老頭兒也就被頭一個雇用,到燃燈寺和水月庵請來僧尼兩棚經。僧、尼帶著響器,
分乘兩輛馬車過河。路上說話草裡有人聽。扛著黃狗雜兒死屍的杜老磨躲在路邊亂
草蓬蒿中,等大車過去,匆匆忙忙把黃狗雜兒的死屍扔下大河,掉頭就奔漢根家跑。
    玉人兒從昏迷中醒來,鬧著要縫孝袍,撕孝帶,繃孝鞋,抱著兒子回娘家哭靈
弔孝。
    「你先行一步打前站。」漢根婦唱夫隨,「只要他們肯認我這門親戚,我也身
穿重孝,三步一個響頭磕上門去。」
    「孩子得留下!」杜老磨沉著臉,活像青面獸,「孫尚香過江探母,張飛、趙
雲不許她抱走幼主爺,弟妹過河哭老爹,我也不許她帶走口外劉家長門這個金童。」
    玉人兒識文斷字,念過《列女傳》,還知道班昭又叫曹大家,家不念加而念始,
也就比孫尚香深明大理。杜老磨的一番話,說得她心服口服,連連點頭:「我聽老
磨大哥的話,留下孩子子保住根,一個人過河看風向。」
    「弟妹,大哥給你保駕!」杜老磨粗中有細,「漢根,你帶著孩子躲一躲,吉
凶禍福聽我回音。」他向漢根擠了擠眼,便催玉人兒動身。
    「老磨大哥,漢根帶著孩子躲到哪兒去?」路上,玉人兒心裡七上八下,走走
停停問道。
    「觀音大士家。」杜老磨呵呵笑道,「我這個金童賢侄,本是觀音大士駕前的
紅孩兒,老太太疼他像親孫子,能不佛光普照,保佑金童免遭三災六難!」
    「觀音大士住哪兒?」
    「老太太的女兒都當尼姑,天下尼姑庵她都能住。」杜老磨怕玉人兒打破砂鍋
問(紋)到底,甩開大步趕路急行。
    玉人兒跟頭流星緊追慢趕,匆忙顧不得盤長問短。過了河,孝女痛哭,呼天喚
地,痛不欲生,也就顧不得掛念兒子了。
    正是這個時刻,漢根把兒子抱到水月庵,交給了草葉尼姑,妥為保存。
    草葉是他的師妹,是教他武藝和帶他保鏢的師父的獨生女,比他小六歲。他屬
虎,草葉屬羊。屬虎的命相主凶,屬羊的命相受窮。漢根九歲到師父門下習武,收
住拳腳,撂下刀槍,就哄三歲的師妹草葉玩。草葉六歲,師父叫他給師妹「開牙」。
蚱蜢、蛐蛐、蟈蟈一類草蟲,鳴叫之外還會咬架,自古便是有錢人揮金如土的一種
娛樂,與鬥雞、走狗、賽馬同是大賭。於是,七十二行又多了一項,教蟈蟈咬架的
人被尊稱開牙把式。草葉是女兒身子,男子脾氣,十九歲還沒有見月信,爹娘和漢
根都當她是一朵謊花,本是男兒卻投錯了胎。出人意外沒想到,漢根跟玉人拜堂成
親的花燭之夜,草葉哭得淚幹淌血,自剪青絲遁入空門,到水月庵出了家。
    水月庵的尼姑,十之七八青春年少,剩下十之二三,也是徐娘半老。本地的財
主富戶,流氓地痞,賊子歹徒,常來調戲俏眉傻眼的尼姑,擾得水月庵寢食不安,
雞犬不寧。庵小香火不旺,沒有幾畝廟產,雇不起武林中人護院。即便護院的鏢客
不取分文,她們也不敢雇。鏢客百分之百是男子漢,夜黑天常年廝守尼姑庵,別人
不嚼舌頭,自個兒抹黑跳到大河也洗不清。草葉一身武藝,落髮為尼,免費護院,
正是求之不得。倘若草葉不是採花淫賊的對手,還能向她的師兄呼救,那就掃除一
切害蟲,全無敵了。水月庵有了草葉,全廟的尼姑就像鑽進了保險櫃,系上了安全
帶。
    草葉黑天守夜,白天睡覺,也就顧此失彼,不能跪佛誦經。出家數年,她只會
日呼一句佛號:「南無阿彌陀佛!」護院人不離廟,誦經又是怯木匠只會一句(鋸),
只能留守水月庵。老住持不帶她到河西漢姓劉家,超度劉老族長早日升天轉世,來
世「千頃良田靠山河,父做高官子登科,一妻四妾常陪伴,八十多歲由性兒活。」
    漢根抱著兒子,來到水月庵門外,手拍著廟門的銅門環,心急叫聲高:「草葉
兒,草葉兒,妹子,妹子!」
    嗖!漢根聽見一陣風聲直逼腦後,心知暗器飛來。懷裡抱著兒子腿重身沉,躲
閃不及被暗器打中面門。啪!一股餿臭的粘液淌到嘴角,伸出舌頭一舔,才嘗出原
來是個爛桃。
    「哈哈哈哈!」水月庵門樓上響起一個女人的戲耍笑聲,一聽就知是草葉。
    「師妹,佛姑!」漢根後退三步,面向門樓單腿一跪,聲音嗚咽。
    「哥哥,你這是……」草葉為了護院臉上抹著鍋煙子,月光下兩眼卻更明亮,
嘀嘀嗒嗒淚如滾豆,「哥哥,你是火燒了眉毛,還是磨扇子壓住手?」
    「妹子,哥哥惹上塌天大禍,犯的是死罪。」漢根把兒子捧給草葉看,「我把
孩子交給你存上幾天。」
    「嫂子呢?」
    「回娘家給她爹盡孝。」
    「你猜疑她一去不回頭?」
    「我更怕她被河西劉家千刀萬剮。」
    「你這貪生怕死的小人,怎麼不敢到河西救她的命?」
    「為了保住孩子,我倒剪雙臂,拿自己這條命換回玉人兒。」
    說著,漢根把兒子放在門樓下的臺階上。三國時代,趙子龍長阪坡救駕保主,
千軍萬馬,槍林箭雨,阿斗在子龍懷中卻不受驚擾,死狗般熟睡。漢根的金童跟阿
鬥大不相同,黑更半夜,生死關頭,竟滿臉憨笑,咿呀哼哈,自言自語,一聲也不
啼哭,整個兒是一副處變不驚的大將風度。
    漢根留下兒子,跑出五十步,回頭一看,草葉開門抱起金童,連連親吻兒子的
臉蛋。跑到一百步又回過頭,只聽廟門哐啷一響,草葉已將兒子抱進庵裡觀音大士
蓮座下。兒子萬無一失。
    漢根一口氣跑到大河邊,坐在岸邊喘口氣,歇歇腿,冷卻滾燙的腦瓜子,然後
過河認親,或是換回玉人兒。不想打了個盹兒,剛一睜眼,滿河月光中水花一翻,
突然露出人頭。此人抹了抹臉上水珠,左瞧右看的神色驚慌,像一條漏網之魚。
    「老磨哥!」漢根跳下來。
    「兄弟快跑,逃命去吧!」杜老磨爬上了岸,雙手拍著大腿,咧嘴痛哭,「河
西劉家把玉人兒反綁在她家外院明柱上,等抓住了你,一塊砍頭、剜心、掏肝,祭
奠劉老族長。」
    「我到縣衙門告他們去!」漢根又氣又急,磨拳擦掌冒火星,「我從小就聽說
縣衙門偏向咱們口外人。」
    「縣太爺就在河西劉家,還在劉老族長的靈堂吊了孝,磕了頭。」杜老磨催趕
著漢根,「官府靠不住,玉人兒命難保,你跟金童可不能有個山高水低,三長兩短,
留著青山不愁沒柴。」
    漢根抱住岸邊一棵老龍腰河柳,不願離鄉背井,遠走口外。卻見河西人喊馬嘶,
燈籠火把,縣衙門馬快班過河抓人來了。

                                   八

    不是縣太爺受賄變了臉,而是他的主子西太后那拉氏玩權術變了卦。
    西太后那拉氏平定了長毛之亂,並沒有感覺天下太平。她是咸豐皇帝的小老婆,
坐著花轎從旁門搭進了後宮。咸豐是道光的兒子,道光是嘉慶的兒子,嘉慶是乾隆
的兒子,算一算乾隆正是咸豐的曾祖父,也就是西太后那拉氏的曾祖公公。一日,
西太后睡午覺,乾隆爺進入她的夢境。老爺子一會兒是滿人穿戴,跟養心殿那幅寫
真畫像一模一樣,一會兒卻又穿著譚叫天的戲裝,活像甘露寺相親的劉備。西太后
是個戲迷,張大嘴瞪圓眼,想聽乾隆爺開口唱一段西皮二簧,誰知老爺子陰沉著臉,
怒駡道:「只知玩得心跳,過把癮就死;卻眼看大廈將傾,不思治國之道。」嚇得
西太后滾下禦床,跪求老爺子指點迷津。乾隆爺金口玉言,只留下兩個字:「學我。」
便拂袖而去。西太后驚醒,全身汗透,心跳到嗓子眼兒,不咬住牙關便蹦到地上變
成蛤蟆。她定了定神兒,喝了兩碗冰鎮果子露,又沐浴熏香,穿上全套朝服,前呼
後擁來到養心殿,給乾隆爺每幅遺像都焚香禮拜,又在養心殿裡的乾隆爺軟榻上閉
目沉思。只覺華蓋罩頂,如坐春風,似有所悟,急回寢宮。
    乾隆的爹雍正,大興文字之獄,株連六親九族,殺人如草不聞聲。乾隆即位,
注重懷柔,親自製造奇聞,說自己是漢昭烈帝劉備轉世。民間傳說他是熱河承德漢
人李姓女子所生,他也默認而不追究。為了坐實這個荒誕不經的傳奇,他又欽封禦
賜關雲長為武勝帝君,尊為武聖,比孔聖人還高一等。孔聖人不過是個文宣王,王
小於帝。乾隆還敕令省、府、州、縣、村都要修建關聖帝君廟,又叫關夫子廟。家
家的佛龕,都要供祀關雲長。戲班唱關公戲,更要明燭高燒,演員叩拜神像。直到
1949年建立新中國,關羽像才被領袖像代替。
    劉備摔孩子收買人心,乾隆撒下彌天大謊,哄騙了一億四千萬漢人(乾隆時17
41年的人口統計數字)。西太后從乾隆托夢中學到三招兩式,河西漢家劉姓應運增
值,口外劉家也就降價處理。
    漢根沒有聞風而逃,他躲藏在青紗帳裡,還想伺機把玉人兒搶救出來,萬沒料
到玉人兒竟投河自盡。
    馬快班撲進四王子村,沒有抓到漢根,卻瞎貓碰見死耗子,撈著了黃狗雜兒的
死屍。馬快班頭為了冒功請賞,把黃狗雜兒的頭割下來,面目劃得血肉模糊,送到
劉老族長的靈堂。劉家惡奴正要把玉人兒押來一塊處死,玉人兒已被一位菩薩心腸
兒的老媽子放走。但是,她剛一出村,就聽過往行人哄傳,漢根已被馬快班頭砍下
腦殼,祭過劉老族長就帶到縣衙門,掛籠示眾。
    玉人兒一聽就像五雷轟頂,昏昏沉沉、跌跌撞撞走到大河邊,忽然想起她家老
祖宗奶奶孫尚香,聽說劉備在白帝城晏駕,便祭江投水,百姓為她在江邊修建了梟
姬詞。先人足跡,祖宗德行,後人也應如此。她撮土為台,折草為香,歌哭滴血,
一躍直下碧水深處,蹤影皆無。
    過了一天漢根才聽說玉人兒投河尋死,他沿河找出百里,往返八趟,都沒有尋
見工人兒的屍身,只有一隻通身白羽的大雁,嗷哇啼叫,向口外方向飛去。也許,
這只白雁就是玉人兒搖身變化的。漢根想看兒子金童一眼,然後也起身出口。但是,
草葉閉門頂杠,不許他進入廟內。他只得眼淚咽進肚裡,孤家寡人追尋口外雁落之
地。
    金童在水月庵長到十歲,與尼姑們同吃同住諸多不便,草葉便把他送進燃燈寺
出家,法名曇空。
    燃燈寺有塊瓜田,種瓜把式是杜老磨。四王子村劉家祭祖堂,縣衙門判給了河
西漢姓劉家,新主人不雇他給香火田當長工,他也不願給新主人當牛馬使喚,就投
靠了燃燈寺。老方丈把金童撥到他的名下。他心裡知道金童是漢根的兒子,嘴上並
不點破;給金童開了牙,傾其所能相授。三年零一節,金童長成了半大小夥子,不
光學會了種瓜手藝,武藝上也能跟杜老磨走上幾十個回合。教會徒弟,餓死師父,
老方丈散了杜老磨,把瓜田整個兒交給了金童。杜老磨另找生路。
    金童雖小,甜瓜種得好。這一年,開園的前一天晚上,有個拉駱駝的大個頭兒
中年男子漢,滿臉胡碴像刺蝟。此人來到瓜園外,想買幾個甜瓜。金童怕他沖散明
天開園的吉利,不肯賣。大個頭兒男子漢便把駱駝拴在老龍腰河柳上,脫下衣裳,
光著身子下河鳧水。當他洗得乾乾淨淨,穿戴齊齊整整,便在河邊燃香燒紙,呼喊
著玉人兒的名字,放聲號啕大哭。他的哭呼天搶地,像一隻受了重傷的老虎關在籠
子裡哀叫,吼聲如雷,大河轟鳴。金童也被哭聲打動,摘下五個香氣撲鼻的甜瓜,
放在斗笠裡端過來,說了聲:「大伯,剛才得罪了。」拉駱駝的男子漢接過斗笠,
並不吃瓜,只把甜瓜當祭品,又痛哭了一陣。
    「多謝小方丈!」拉駱駝的男子漢揮淚而起,「敢問法號,怎麼稱呼?」
    「曇空。
    「俗家貴姓?」
    「出家人六根除淨,看破紅塵,不知來自何方。」
    「你跟誰學的種瓜手藝?」
    「四王子村老磨大伯。」
    拉駱駝的男子漢身子一震,兩眼目光如炬,急不可耐問道:「曇空小方丈,你
可知道有位草葉尼姑,是不是還在水月庵?」
    「她老人家眼下是庵裡的住持。」小和尚突然警覺起來,「你是什麼人?」
    「當年,我跟草葉住持的老爹學過武藝。」
    「那可要討教了。」
    「過一過招吧!」
    兩人離開瓜園,來到河灘上,月下交手。小和尚赤手空拳只進一招,便被拉駱
駝的男子漢擒住手腕,掃堂腿放倒。各折一根柳枝充當兵器,一來一往,只算一個
回合,小和尚手中的柳枝便脫了手,飛上半空。
    「大伯,我拜您為師!」小和尚趴地磕頭。
    拉駱駝的男子漢笑開了顏:「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得一輩子把我當親爹。」
    「我甘當您的俗家兒子。」
    「我每天半夜來教你,天機不可洩露外人。」
    「草葉住持都誇我嘴緊,老磨師父也沒問出我的俗家來路。」
    拉駱駝的男子漢一教教到瓜園拉秧,師徒在瓜樓上吃了一頓瓜宴,戀戀不捨,
不忍別離。
    「兒呀,瓜拉了秧,你該回廟我回家。」拉駱駝的男子漢,拉著小和尚的雙手
撲籟籟落淚,「你替我轉告草葉住持,她那個逃到口外的師兄,在蘇武牧羊的北海
邊落了腳,娶了漢爹胡娘的李氏女子為妻。……」
    「你說的那人可是劉漢根?」
    「正是那人。」
    「您也給那人捎個口信,他對不起自己的妻兒老小,鄉親們想一人一口唾沫淹
死他。」
    「天下哪塊黃土不埋人,他也不想仰面還鄉了。」此人跳下瓜樓,飛身跨上駝
背,一聲呼哨,一個響鞭,那頭一步踩不死個螞蟻的駱駝,竟像一隻插上翅膀的大
鳥,在河光水氣中一縱即逝。
    天亮,小和尚曇空奉老方丈之命,給水月庵挑送一擔拉秧的甜瓜,他趁機跟草
葉住持悄聲說起那個拉駱駝的男子漢。草葉住持悲悲切切哭了,說:「那人必是你
俗家的爹,你頂撞了他,咒駡了他,從今後我也不認你這個不孝的孽障。」小和尚
曇空後悔莫及,跪哭討饒。草葉住持喝令幾個粗手大腳尼姑,抄起扁擔。門杠、燒
火棍,把曇空打出山門,至死不見一面。
    他又找杜老磨,說起那個拉駱駝的男子漢,夜授強拳硬腳,短刀長槍。不到十
個回合,杜老磨已經不是敵手。小和尚曇空又忍不住說起拉駱駝男子漢的留言。杜
老磨狠抽曇空幾個大嘴巴,跳著腳罵道:「你不認親爹,我也不要你這個沒有孝心
的徒弟!」幾天後,原來不想娶妻生子的杜老磨,跟一個坐地招夫的寡婦搭了夥。
    燃燈寺方丈圓寂,師兄們排擠逼迫他逃出燃燈寺,加入野檯子戲班跑碼頭,也
算還了俗。野檯子上演的三國戲陶冶了他,他也改口自稱漢姓劉家後裔,在下河灘
上另立劉家鍋夥,三十多歲被人尊稱劉二皇叔。
    劉二皇叔娶妻生子叫金榜,金榜生子儒林,儒林筆名叫牛蒡,經營民俗小說,
混跡作家行列。作家常常出洋訪問。一等作家去美國,光宗耀祖油水多;二等作家
到西歐,多掙外匯能吹牛;三等作家訪日本,眼花繚亂也過癮;等外作家走蘇聯,
清湯寡水倒賠錢。牛蒡劃歸又副冊,派到蘇聯卻毫無怨言。一是為了朝拜列寧墓,
此中道理不必多說。二是為了看看李陵廟。他的曾祖父劉漢根後娶漢爹胡娘李氏女,
這個李氏女大有可能是西漢名將李陵與匈奴單于之女的骨血。
    牛蒡從莫斯科坐了五天五夜火車,下車又搭乘搖搖晃晃的長途汽車。憑著他那
三句半俄語:「達瓦利士」(同志)、「哈拉舍」(好)、「死吧塞吧」(謝謝),
竟摸到坐落在古之北海今之貝加爾湖南岸的李陵廟。運河家鄉節令,正是初秋時節,
此地卻已草黃霜白。他不由得想起李陵《答蘇武書》:「韋鞲毳幕,以禦風雨。膻
肉酪漿,以充饑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
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茄互慟,牧馬悲鳴,吟嘯成群,
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沒見李陵廟,牛蒡原想腳踏這塊埋葬曾祖父
和後曾祖母的土地時,他會熱淚奪眶而出,雙膝跪倒叩拜。哪知一見被鐵絲網包圍
的李陵廟,牆坍頂漏,破敗低小,竟不如劉家鍋夥的土地廟壯觀。郭沫若1950年題
寫的匾額,多年遭到風雨侵蝕,像重病老人臉上又生出大塊大塊的白癜風。廟門被
一座鐵香爐堵死。八國聯軍的老毛子兵,火燒了北京崇文門外蒜市口和尚廟,盜運
這座鐵香爐回國,不知為何扔在此處。難道是被漢爹胡娘的李氏族人搬抬到李陵廟?
那麼,當年香火一定十分旺盛。
    牛蒡在李陵廟外匆匆一瞥,無意趨前細看,便興盡而返,掉頭而去。沒有傷感,
沒有悲忿,也沒有惆悵。只是歸國返回劉家鍋夥,大病一場。病後,他的民俗小說
越來越表現出濃烈的漢胡混血文化特色。毛老人家說過,美術音樂,應該洋為中用,
古為今用,馬配驢下騾子。小說呢?老人家沒有說。
    文人下海,蠅逐鮑肆。牛蒡不敢僵化保守,也到工商局註冊。今後他的小說的
商標是騾子牌的。
                                               1993年9月—12月蟈籠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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