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黃花閨女池塘



                                   一

    京劇舞臺上,坤伶扮女人,反倒演不過男旦。男旦以假亂真,竟比本身就是女
人的坤伶更能表現女性特色。
    何以如此?一是用心,二是用功。
    男人本是雄性,即便是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兒,各方面跟真正的女性差異也很
大。然而,他在舞臺上演女人,首先要像女人,要經得住台下男觀眾和女觀眾從不
同角度的觀察,挑剔和認可。因而,光是形似一個或某幾個女人是不夠的,還必須
集眾家之長於一身。這就需要用心觀摩和用功模仿最富有女性特徵的形態與神態,
在丰采和魅力上比女人更女人,遂使真正的女人相形見絀,黯然失色。
    文壇上,也有類似現象:當今以京味小說鳴世的幾位作家,都不是北京人。而
我這個北京伏地娃娃竟成了「老外」,正宗本工反倒像個唱票的。
    我在北京出生、上學、工作。劃右、勞改、複出、病倒……五十多年沒有動過
窩兒,可算是「真正老王麻子」牌的北京人。這五十多年時光,我一半時間住在鄉
下——京門臉子,一半時間住在市內——城圈裡頭。頭一趟從鄉下進入市內,是四
十七年前我七歲的時候,那一年北京正吃混合面。
    一九四二年秋季,八路軍來到我的家鄉北運河東岸。開頭,白天是日偽軍的地
盤,黑夜是八路軍的天下。到一九四三年春,日偽軍便全部撤退到北運河西岸,在
京津公路上構築炮樓,與八路軍隔河而治。但是,日寇不甘心失敗而垂死掙扎,每
個月都兵分幾路,從北運河西岸到北運河東岸燒殺搶掠。我是家裡的嬌哥兒,念書
的小學又散了攤子,便被送到在北京城內做生意的父親身邊。
    當時我父親是個經營布匹的領東掌櫃,只做內局生意。也就是不掛招牌,沒有
門面,只批發而不零售。這個內局設在前門外玄女廟胡同的一座民宅內。玄女廟胡
同小而且彎,彎而且窄,很不起眼兒,但占地利。它南臨珠市口,北靠鮮魚口,出
胡同過馬路,對面便是大柵欄,正是商業中心的寸金之地。而且,鬧中取靜,別有
洞天。
    這是個小四合院,北房三間,南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我父親領東的內局,
租賃了南北六間房。房東住東廂房,是個未老先衰的女人,一天到晚粘在床上吸鴉
片煙。首如飛蓬,面如灰土,聲音喑啞,滿嘴黑牙,衣衫不整卻是紅襖綠褲,三分
像人七分像鬼。我最怕她齜牙一樂,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根根汗毛倒豎。
    她原是一位南方富商的外室。
    那位南方富商,每年都到北京做兩回買賣,每一趟要在北京住上一兩個月。住
旅館飯館花錢多,嫖妓宿娼得不到真情實感;不如找個貧寒人家女子,省錢而又能
享受家庭溫暖。包占的女子一身不二,不會染上花柳梅毒。
    外室的身份比姨太太還低下,見不得人,上不了檯面。
    女房東的爹是個破落戶,嗜賭如命輸得精光,把女兒押了注。骰子擲亮了點兒,
南方富商沒有破費分文,把他的女兒贏到了手。南方富商還算憐香惜玉,給這個外
室買下這座小四合院。女房東也曾插金戴銀,穿綢裹緞,雞鴨魚肉,呼奴喚婢,享
樂了幾年。不料盧溝橋一聲炮響,南北交通阻隔,那位富商一去不回,女房東只得
靠出租房屋吃瓦片子(房租)活命。
    悒鬱寡歡,苦悶無聊,便以吸食鴉片煙解悶兒。幾年工夫,花容月貌萎靡凋殘,
三十出頭便早衰得像五十多歲;一口糯米白牙被煙熏黑,好似油漆墨染,豐腴的體
態也一變而骨瘦如柴。
    每天吃過早飯,我父親和跑外的夥計便分頭外出,招攬生意。櫃上只留下賬房
先生和打雜跑腿的小徒弟,我跟他們無話可說,自己又無事可做,感到非常冷清寂
寞,常常坐在臺階上手托著腮,呆望著女房東窗外的花草發愣。
    女房東拉開窗簾,點手叫我到她屋裡去玩。我不愛看她的黑牙,更怕聞她屋裡
的鴉片煙味。但是,她三請四叫,我只得硬著頭皮捏著鼻子而入其門。
    其實,我到女房東屋裡去,也並不是完全被動。這個煙鬼女人的幽室,古怪離
奇,對我自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兩間房隔成裡外間,紫檀的雕花隔扇,掛著湘繡門簾,里間有花梨木的合歡床,
紅木的梳粧檯。我只進過里間一兩回,覺得很像《西遊記》裡蜘蛛精的盤絲洞。她
的外間雖然也氣味難聞,但是養著花、鳥、蟲、魚,使我能忍耐逗留。花是一盆文
竹,一盆吊蘭,鳥是銅絲籠裡的一對鸚鵡,蟲是竹蔑籠裡的蟈蟈兒,魚是藍花瓷缸
裡的幾條金身鳳尾。這些花、鳥、蟲、魚引起我的鄉思,想念家鄉那些天上飛的,
地上蹦的,水裡鳧的,豆棵裡叫的,撒歡野味的花兒、烏兒、蟲兒、魚兒。
    最令人納悶的是女房東的這些心愛玩藝兒,也有煙癮。
    只有女房東抱起煙槍,燒著了煙泡兒,噴雲吐霧,彌漫全屋時,花草才挺直了
腰,昂起了頭,鸚鵡才歡啼跳躍,蟈蟈兒才清脆地叫個不停,魚兒才上下左右遊動。
這股煙勁兒一過去,花草打了蔫,鸚鵡睡了覺,蟈蟈兒變成了啞巴,魚兒半死不活,
連牆上的蒼蠅也懶得飛起來。
    女房東最愛向我炫耀她扮演四大美人的古裝照片和模仿四大名旦的戲裝照片。
四大美人是西施、趙飛燕、貂蟬、楊貴妃。她身穿古裝,那位南方富商卻是長袍馬
褂或西裝革履;兩人勾肩搭臂合影,奇形怪狀,不倫不類。戲裝照片她模仿的是梅
蘭芳的《洛神》、程硯秋的《哭塚》、荀慧生的《紅娘》和尚小雲的《出塞》,眉
眼發呆,表情造作,沒有一點神采和靈氣兒。
    我最欣賞她那張小家碧玉處女照,神態嬌嗔,喜眉笑眼,梳一條大辮子,穿一
件印花布褂子,像一枝帶著朝露的鮮花,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我把照片上的少女
跟眼前這個女煙鬼兩相對照,遠瞧近看也找不到一星半點兒共同之處。
    我一片童真,不會心口不一,便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說:「照片這個姑娘,
倒像您那個使喚丫頭。」
    「她也配!」女房東啐了一口,卻又一聲哀歎,「人無十年少,花無百日紅,
我人老珠黃不中看了。」
    這個時候,我心裡又有點可憐她。然而,雖有惻隱之心但是眼裡不揉沙子;我
還是愛看那個使喚丫頭,而且目不轉睛,不願在這個煙鬼女人身上停留我的目光。

                                   二

    女房東雖已窮愁潦倒,卻是瘦驢不倒架子,還雇著一個從早到晚服侍她的使喚
丫頭。這個使喚丫頭姓金,小名褥子,住在小四合院的對門。
    金褥子的娘生她是難產,折騰了三天三夜,人困馬乏在熱炕頭上睡著了。夢見
一個光屁股的嬰兒,躺在麥秸墊子上,好像是三伏天卻天降大雪;一驚之下醒來,
女兒呱呱墜地。身下的麥秸墊子是鋪金,身上的白雪是蓋銀,便給女兒起名金褥子。
金褥子的爹,街面上人稱打鼓兒的老金。每天短衣襟小打扮,肩頭卻搭著一件油漬
麻花的打補丁長衫,敲打小鼓兒走街串巷收買破爛。打鼓兒的雖發不了財,但是有
眼力而又走時運,碰上幾宗巧貨,也能賺不少錢,養家糊口不犯愁。打鼓兒的老金
本是行家裡手,財路挺寬;怎奈他又是個饞癆酒簍,掙多少都酒肉穿腸過了。十八
歲的金褥子為了掙出自己的一口飯,不得不到女房東家當使喚丫頭。
    她一大早就蹲在小四合院門外,等候內局掃院子的小徒弟打開街門。她哧溜閃
身而入,便在女房東窗外站班。
    「褥子來了嗎?」女房東早已醒來,不出被窩先抽一個煙泡兒;伸個懶腰沙啞
著嗓子,在床上問道。
    「早就侍候著哪!」金褥子兒答應得清脆悅耳,像春三月白雲中的鴿哨。
    於是,金褥子走進屋去,把女房東從被窩裡輕輕抱起,靠在自己胸前,然後一
件一件給她穿羅衫、綢褲、絲襪、繡鞋,又侍候她漱口洗臉,梳妝打扮。金褥子手
腳不停閑,直到大晚老黑,給女房東擦淨身子洗了腳,上床捶腰砸腿哄得酣睡,才
能回家。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女房東的殘湯剩飯。我一想到金褥子要吃女房東那黑
牙咬過的餑餑,就忍不住一陣陣翻胃,心裡難受而又忿忿不平。
    我只盼快到禮拜六晚上,谷秸大哥來到小四合院,金褥子那整天喝苦水的嘴,
才有人喂一口棗花蜜。
    穀秸是我的本村鄉親,在北京市立男二中念書。
    魚菱村南,有一口池塘,遠看圓中有方,近看方中有圓,很像一個硯臺。北岸
有一座雕花青磚砌成的小廟,供奉的是北運河河神爺的黃花妃子,所以又叫黃花妃
子廟。年月一多叫走了嘴,黃花妃子廟便成了黃花閨女廟。相傳,北運河的河神爺
每年春。夏、秋三季出巡,給他管轄的二百八十裡水域送雨。這位河神爺的老爹,
便是戰國時代的西門豹曾與之對抗的河伯。有其父必有其子,北運河的這位河神爺
也好色成性。出巡每到一處,都要游龍戲鳳打野食,拈個花惹個草兒。河神爺一日
路過這口池塘,看見一個身穿杏黃衫子的少女,正在水邊洗繡花兜肚,不禁為之心
動。河神爺眼毒,一眼就識破這個少女的原身是一條黃花雌魚,便一爪把她抓在手
中,攬在懷裡,沉入水下入了洞房。從此,河神爺每年駕臨這口池塘一趟,跟黃花
妃子歡度一夜。黃花妃子一年三百五十九天守空房,患上了弗洛伊德學說中的性壓
抑症,便在魚菱村人身上發洩出氣。每年立夏以後,魚菱村的大小夥子們到池塘鳧
水,至少也要淹死仨倆的,四五天才漂上屍首。原來是充當黃花妃子的面首,緩解
了黃花妃子的性饑渴,才被放回。村人大懼,求神問卜,又重金禮聘能工巧匠,精
雕細刻青磚,在北岸砌起一座高二尺、寬尺半的小廟。正中彩畫黃花妃子神像,兩
廂站立四名蝦兵蟹將;名為護衛,實為看守,防止她不守婦道,給河神爺戴綠帽子
而又禍害村人。
    這口池塘三個姓,我家、谷家和高家。東西三十丈,南北十丈多,占地五六畝。
我家住南岸,穀家住西岸,高家住東岸,有如魏、蜀、吳三分天下。
    谷家世代單傳,都是念書人。谷秸的父親是個小學教員,喪妻之後便把兒子帶
在身邊上學。谷秸念完了小學升中學,考上了北京市立男二中。他父親望子成龍,
不惜血本,把幾畝地賣給了高家,賣地的錢在我父親領東的內局入了股,紅利可供
兒子念書的花銷。
    谷秸原名保鄰,是他父親給起的名字。民諺:「好漢保三村,好狗護三鄰。」
古人有雲:「不能為良相,但得為良醫。」谷秸的父親希望自己的兒子當不了好漢
也要當一條好狗。谷保鄰又字吉和,拆大改小拼成個秸字,進京上學因以為名。
    北京市立男二中只有男學生,也沒有女教員,校規森嚴,像座古刹。住宿生每
周放假一天,禮拜六下午就可離校。谷秸不坐叮噹車,全靠兩條腿,從東四牌樓走
到前門外,在我父親領東的內局住一夜。他每週準時正點到來,有三個目的。一個
是吃兩頓好飯,見一見葷腥兒。一個是這座小四合院有個住戶,在鮮魚口內的華樂
戲院賣票,每天都帶回幾張後排角落的戲票送人。谷秸是個戲迷,跟此人交上了朋
友,此人每個禮拜六都給穀秸留一張。禮拜六夜場都是好角兒登臺,貼出的戲碼也
硬;穀秸雖然坐在後排角落看不清晰,卻也大飽了耳福。一個是跟金褥子親熱親熱。
穀秸的生活圈子很小,眼界也就很窄,看了才子佳人戲,不能不產生「關關睢鳩,
在河之洲」的聯想。才子是自己,佳人是哪位?馬上跳進腦海映入眼簾的便是金褥
子。
    金褥子粗手大腳,目不識丁,跟窈窕淑女沾不上邊。但是她寬肩、蜂腰、肥臀,
胸脯子高而衫子瘦,不能不令人矚目。她彎眉吊眼角,高顴骨薄嘴唇,本是一副窮
相;然而人面桃花,口如咧嘴石榴,又秀色可餐,風韻迷人,谷秸和金褥子眉目傳
情了一些日子,便漸漸動手動腳起來。有一回,兩人正在影壁後面的燈影裡親嘴兒,
被我看個正著。我大驚小怪叫道:「谷大哥,你怎麼咬人?」金褥子慌忙從穀秸的
懷抱中掙脫出來,倉皇逃竄。
    谷秸望著金褥子的背影悵然若失,舌舐嘴唇很不滿足。
    「你這個井底之蛙,少見多怪!」穀秸怒形於色,」一犬吠影,驚飛彩蝶。」
    我聽他咬文嚼字,只覺得很像戲臺上的小生念白,便嬉笑道:「你是不是教金
褥子唱《拾玉鐲》?」
    「然也。」穀秸轉怒為喜。
    我怕他是逢場作戲,急忙點醒他:「傅朋後來娶孫玉姣當媳婦了。」
    谷秸滿臉正色,說:「我也要把金褥子娶回魚菱村。」
    「可不能接演《豆汁記》呀!」我還不大放心。
    「兄弟,大哥不是薄情郎。」穀秸見天色不早,跟我揮手而別,急回學校報到。

                                   三

    日本鬼子的武運並不長久,從硬逼著北京人吃混合面那天起,就頭朝下走了背
字兒。眼看著氣數一年不如一年,一月不如一月,一天不如一天,一會兒不如一會
兒,一陣兒不如一陣兒。鬼子臨死還要拉北京人墊背,大大減少了混合面的配給,
卻又瞬息萬變地漲價。街有餓殍,路有倒臥;打鼓兒的老金空了三天肚子,灌下兩
瓶燒酒,醉倒餓死在便宜坊烤鴨店門前。巡警拿塊席頭一卷,埋在了城南陶然亭的
亂葬崗子;墳坑太淺,黃土都這不住臉。
    女房東也講不起排場把金褥子解雇。窮途末路,身陷絕境,只有依靠穀秸搭救
她了。
    誰都願意花常好月常圓,千里共嬋娟;可惜,此事古難全。
    一個星期日的清晨大早,金褥子在小四合院門外站立多時;小徒弟剛拉開街門
的門栓,她就破門而入,搶步跨進來。
    「谷先生醒了嗎?」金褥子顧不得口羞,心急氣喘地問道。
    小徒弟左瞧瞧右看看,才掩上街門,壓低嗓子,說:「谷先生……犯了案,逃
回……老家了。」
    北京市立男二中有個日本教官,野蠻粗暴,專橫霸道;學生有一半以上挨過他
的打,老師有二分之一挨過他的罵。這一天的日語課上,他不但大罵谷秸「巴格牙
魯」,而且抬掌直劈穀秸脖頸。叫嚷「死啦死啦的!」穀秸忍無可忍,從課桌裡拿
出裁紙的折刀,直刺日本教官的胸窩。他見日本教官殺豬般在血泊中滾叫,便一刻
也不敢停留,跳窗逃回老家。
    金褥子叫了聲天,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找他去!」
    這時,我父親也起了床,走出屋來,說:「金姑娘,今兒初一,高留住要給我
送糧,你就搭坐他的騾馱子,到魚菱村去找穀秸。」
    這個小四合院家家吃混合面,只有我父親和他領東的內局吃的是淨米純糧。
    北運河東岸建立了民主政府,實行二五減租,年年穀秀雙穗,穗如鳳尾,地裡
插根筷子都能開花結果。魚菱村是個米糧倉,我父親和他領東的內局也就俄不了肚
子受不著罪。
    每月趕著騾馱子送糧來的人,是住在黃花閨女池塘東岸的高留住。
    高留住喜歡穿一身紫花布褲褂,戴一頂表編尖頂草帽子,走路不聲不響,坐下
不抬眼皮,卻是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他半夜從魚菱村起身,一副馱子兩隻筐,每
只筐裡裝一石小米,到我父親領東的內局正趕吃早飯。吃過飯睡個大覺,醒來又填
一回肚子,就趕在關城門前出去。他往返都走夜路,為的是避免在路上碰見日偽軍
的哨卡和巡邏隊。
    金褥子坐在高留住的騾背上,心情有如孟薑女千里尋夫。高留住卻是一張冷臉
子,從面皮上看不出喜怒哀樂,金褥子心中暗罵他比石頭人多一口氣。出了城天就
大黑,高留住把騾子趕進青紗帳,不走大路走小道。晚風吹得高粱葉子沙沙響,金
褥子抬頭只見星星鬼眨眼,月牙彎彎像懸在頭上的一把刀。她一陣陣心驚肉跳,冷
汗從脊樑上淌下來,濕透了褲腰,順腿而下。
    「大哥,快到了嗎?」她哆哩哆嗦問道。
    「閉嘴!」高留住粗聲惡氣,一臉凶相,「鬼子地面,不許出聲。
    金褥子只得把眼淚咽進肚子裡,牙咬緊嘴唇。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死活
聽天由命了。
    一路上,深夜犬吠,吠音如豹;炮樓洞眼,常打冷槍,槍聲震耳,劃破夜空。
金褥子嚇得趴在騾背上捂住耳朵,欲哭無淚,追悔莫及。
    水聲嘩嘩,河風陣陣,昏昏迷迷中好像坐上小船。忽然,小船打了個旋轉,她
失足落水,一聲驚叫睜開雙眼,只見滿河閃爍月影星光,騾子漂行水中,水齊了她
的胸。
    「救……命!」她兩手亂抓著叫起來。』
    「坐穩!沒有過不了的鬼門關。」身後,高留住揪著騾子尾巴,哈哈大笑。
    「輕聲!」她反倒百倍小心了。
    「已經到了八路地面,你該笑就笑,想哭就哭吧!」高留住解下盤在頭上的鞭
子,抽了個聲傳十裡的響鞭。
    騾子上了岸,金褥子像一隻落湯雞,涼風一吹連打寒噤,上牙磕得下牙咯咯響。
    「大哥,哪兒是穀秸家?」金褥子恨不能一步撲進穀秸懷裡。
    「前邊就是魚菱村。」高留住的口氣又不冷不熱起來,「只是你想見的那個人,
見不著了。」
    「穀秸他……」
    「找他爹去了。」
    「他爹在哪兒?」
    「在山裡的八路小學教書。」
    「你怎不早說?」
    「說破你就不出城了。」
    「你拐騙良家婦女!」
    「難道你想在城裡等著餓死?」
    兩人拌著嘴,從河邊上了河堤。
    「穀秸不在家,我睜眼一團黑,到魚菱村投奔誰?」金褥子在騾背上抹起眼淚。
    「這二年我家的日子好過,飯桌上不怕多雙筷子。」高留住嘿嘿笑道,「棒子
渣粥管你夠,豆餡團子你敞口吃。」
    「黃鼠狼給雞拜年!」黑夜中,金褥子臉色慘白。
    「狗咬呂洞賓!」高留住鼻孔裡噴出的熱氣,燙金褥子的後背。
    騾子走到池塘西岸,月光下只見有一座柳條籬笆小院,滿院子半人高的蒼耳秧
子和蒺藜狗子,三間泥棚寒舍坍倒了兩面山牆,窗口像兩個黑咕隆咚大窟窿。
    「下來吧!」高留住抓住騾子的籠頭,騾子四腳立定。
    「這是……哪兒?」
    「你的婆家!」
    突然,一隻夜宿荒宅的野兔受到驚嚇,鑽出柳籬裂縫,奪路而逃。金褥子驚叫
哎呀,滾下騾背;高留住搶上一步,張開雙手把她抱住。
    「到你家……歇歇腳吧!」金褥子哼哼唧唧,有氣無力。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高留住心中歡喜口氣冷,「你邁進我家門檻就
拔不出腿,跳到大河也洗不清了。」
    金褥子已經山窮水盡沒有退路可走,高家又不是火坑,跳下去或許死裡逃生,
也就半推半就了。
    連吃了三天飽飯,金褥子便開了臉,剪下辮子梳圓髻,地地道道是個小媳婦了。

                                   四

    市井女子並不比柴禾妞子嬌貴多少,金褥子嫁給高留住沒有幾個月,就入鄉隨
俗;入木三分的明眼人也分不出她是進口貨,還是土產品。
    婚後,金褥子跟著送糧的高留住回過一趟玄女廟胡同。她走東家串西家,好比
一個活廣告:嫁到鄉下吃飽飯。十多個玄女廟胡同的市井女子,被金褥子帶回魚菱
村。幾年後,北運河東岸土改,金褥子又回過玄女廟胡同一趟,又到過去的左鄰右
舍轉了轉。嫁到鄉下去,每人三畝地,一陣風吹進玄女廟胡同的窮門小戶。「地心
引力」的作用更大,玄女廟胡同市井女子嫁到魚菱村的又有十多人。
    二三十個市井女子改變不了魚菱村的村風民俗,卻也帶給魚菱村兩大文明習慣。
一是愛乾淨,二是好打扮。
    愛乾淨表現在清早起來刷牙上。魚菱村男女老少幹百年來不刷牙,豔如桃李的
大姑娘小媳婦,明眸而不皓齒,張嘴滿堂黃牙板子,大煞風景,美中不足。金褥子
來到魚菱村,隨身推帶牙粉口袋牙刷子,清早開門頭件事,就是把牙刷得滿嘴吐白
泡。高留住譏諷她是掏茅廁,她也不爭不吵,只是嫌高留住嘴臭,不許高留住跟她
親嘴咂舌。高留住很想跟金褥子做個百字,也就掏起了茅廁。好打扮反映在衫子、
褂子、小襖的腰裉上。魚菱村女人穿衣裳,千百年來都是上下一般粗,不掐腰,不
抱身。金褥子和那些市井女子,件件衣裳都有腰很,穿起來胸高腰細,像人掛秧葫
蘆,十分惹眼好看。
    金褥子兩年一胎,三胎正趕上北京和平解放那一年。這個女人生一回孩子便俊
俏一倍,桃花臉鮮豔奪目,石榴嘴濕潤紅嫩,腰不見粗而胸脯子更高。這一年我已
在北京市立男二中上學,學生的暑假正是農家的掛鋤時節,我回到魚菱村。剛到黃
花閨女池塘,就見金褥子在水邊洗衣裳。我喊她留住嫂子,她不願意,偏要我叫她
褥子大姐;我也就隨風轉舵,趕忙改口。
    我下午到家,上炕歇息,一覺睡到太陽壓山。
    傍晚的魚菱村,家家戶戶的煙囪好像一聲令下齊步走,眨眼之間咕嘟咕嘟冒炊
煙;爭先恐後,直上直下,像在天地間倒掛一匹匹白布單子。但是,炊煙一過樹梢,
便四外飄散開來,籠罩了長堤,彌漫了大河,合圍了田野,串進了地壟。炊煙被豆
叢草棵撕扯成一縷縷一片片,運河灘被包圍在香甜的飯香和辛辣的煙味裡。
    我走出柴門,只見西山落日紅又圓,東南月上柳梢像小船。我在畫中,畫在我
眼,黃花閨女池塘令人心醉神迷。
    東岸,金褥子向我連連招手,笑嘻嘻喊道:「接風的餃子送行的面,今晚上我
管你飯。」
    好吃不如餃子,恭敬不如從命,我招之即來。
    天已大黑,金褥子還捨不得點燈;滿灶膛的柴禾點著了火,火光照得半屋子明
半屋子暗。金褥子叫我坐在門檻上,跟她貧嘴。
    「真的有秧不愁長。」她直勾勾地盯著我不轉眼珠兒,「兄弟,你個子高了。」
    我躲閃她那火辣辣的目光,嘿嘿一樂,說:「豆芽兒菜,細長。」
    「你這個模樣兒,叫我想起一個人。」金褥子掀開鍋蓋,把餃子一個個下到開
水鍋裡。火光、熱氣、身影,聲音迷離徜徉。
    「你想起誰?」我一時摸不著頭腦。
    「他……」金褥子還是不捅破這層窗戶紙。
    「他是誰?」我仍然猜不出這個啞謎。
    金褥子又給灶膛填上一把柴禾,蓋上鍋蓋,背過臉去,說:「你的個子快趕上
當年的穀秸,行動坐臥也越來越像當年的穀秸,看見葫蘆想起了瓢。」
    「我跟谷秸大哥是一個師父傳授。眼下我念書的學校,當年谷大哥也在那裡坐
科。」
    「你知道他的下落嗎?」
    「他在軍管會工作,天天帶著幾個人道大街,整頓市容。」
    「多大的官?」
    「遛大街的頭兒,夠不上品。」
    金褥子雙手抱著膝頭,沉吟了半響,說:「兄弟,你哪天回北京,我跟你搭伴,
進城看看。」
    這個有夫之婦,竟想扮演潘氏姐妹(金蓮、巧雲),我忍不住大叫起來:「你
是有主兒的人啦!」
    「我進城是為了尋找我娘!」金褥子急色白臉,「前年土改,我頂著雷進城,
本想接她到魚菱村吃口飽飯,誰想她不知搬到哪兒去了,這兩年我老是放心不下。」
    「順便也可以找一找谷秸大哥。」我又心軟了,「他一走六年多,理當衣錦還
鄉回村看看,掛鋤時節正該歇伏。」
    金褥子從鼻孔裡哼了一聲,站起身揭鍋撈餃子,跟我不過話了。
    我裝滿一肚子餃子回家,爬上炕倒頭便睡;鼾聲響如旱天雷,整夜迴響在黃花
閨女池塘上。我哪裡知道金褥子這一夜的煎熬難過,睡不著覺在炕上翻餅,雞一叫
就離家出走,不知去向。
    睡到傍響我才起炕,跳下炕跑出柴門,到黃花閨女池塘鳧水。三圈兩轉我克到
東岸下,只見高留住正在冷灶上燒火。青柴沒有幹透,光冒煙不起火苗子;高留住
撅著屁股趴在灶膛口,呼哧呼哧大口吹氣,嗆得一陣陣咳嗽。
    「留住大哥,當上大腳老媽兒啦?」我踩著水問道。
    高留住轉過熏黑的臉,甕聲喪氣地罵金褥子:「那娘兒們不是鬼迷心竅就是中
了邪,頭遍雞叫穿衣下炕出了門,我只當是到院外倒她肚子裡的泔水,誰知她一走
就像肉包子打狗,到這個時候還不照面。」
    我似有所悟,滿臉三年早知道的神氣,說:「十有八九,八九不離十,她是進
城尋她娘去了。」
    「我那個文母娘,早就找到啦!」高留住哼道,「前年土改,她下鄉嫁到京北;
四十八還結個晚瓜,給我養了個小舅子。」
    「那就是……」我沒敢說出「找穀秸去了」,便急忙紮了個猛子,水遁而去。
    溜溜一天,高留住當爹又當娘,沒有摘奶的小三哭得聲嘶力竭要斷氣,急得他
全身起滿痱毒,生出一嘴玉米珠子大小的口瘡。
    我的起急,也不在高留住以下。入夜,高留住在東岸轉磨,我在南岸繞影壁;
活像兩頭蒙住眼罩的噘嘴騾子,拉著碾子軋麥場。
    三更時分,金褥子回來了。我跟高留住都沒想到,她帶回了那個煙鬼女房東。

                                   五

    金褥子出城下嫁魚菱村,不多不少三年整。我父親領東的內局關了張,到東城
的一家紐扣商行幫賬(助理會計),我也就鬥轉星移來到東城上學。等到我考上北
京市立男二中時,搬出玄女廟胡同的小四合院已經兩年三個月了。
    我雖年幼,卻很念舊。雖然我念書的學校跟玄女廟胡同相距甚遠,我還是坐上
叮噹車來到前門外重遊舊地。
    然而,我敲開小四合院的兩扇街門,看見的卻是一張生臉兒。開門的女人濃妝
豔抹,花枝招展,妖冶風騷;我向她打聽女房東,她勃然變色,砰地一聲將街門緊
閉,叫我碰了一鼻子灰。
    我從這條胡同的一位老住戶那裡知道,兩年前那個南方富商又來北京做買賣,
出現在玄女廟胡同。這座小四合院的房契上,產權人的名字寫的是富商自己。富商
見女房東色相已衰,便收回房產趕走了她,另找了個外室,仍然藏嬌於此。這個新
收的外室便是剛才饗我以閉門羹的女人。
    我父親給人家幫賬,收入上比當領東掌櫃大為減少,我念書全靠勤工儉學。經
人介紹作保,交了押金,我投在報把頭門下,當上一名報童。數九隆冬刀子風,我
淩晨三點亙了報,便九城奔走叫賣。穿大街過小巷,每遇到路邊躺著凍餓而死的倒
臥,我都要走過去看一看,看看是不是女房東的屍首。
    想不到她竟活下來,而且被金褥子帶回魚菱村。
    原來,她流落街頭,白天沿街行乞,夜晚在雞毛小店棲身;命中該有救星,活
到了解放後。被穀秸整容隊送進遊民收容所,戒了毒,治了病,身子胖起來,臉蛋
也有了血色。像一隻上鏽的銅壺又被擦得鋥亮。她才三十九歲,過去的嬌媚依稀可
見;每天拼命刷牙,牙齒一白更為增色。收容所常開政治報告會,有一回她認出作
報告的是穀秸,從此更加嚴格律己,為身為頂頭首長的老相識爭光。穀秸大悅,也
千方百計樹立她當典型。收容所的遊民受訓完畢,就要被動員到京郊的荒地開墾稻
田。女房東雖然說不上「士為知己者用」,但是穀秸的動員報告話音剛落,她就高
舉雙手,當場頭一個報了名。報名之後領取一筆生活補助,到街上買些女人的日用
品,巧遇在街上攔人打聽谷秸的金褥子。她花光這筆生活補助費,請金褥子吃了兩
盤子鍋貼,便不辭而別,跟著金褥子私奔了。金褥子拐走了穀秸的典型,哪裡還敢
跟穀秸見面?
    女房東心甘情願跟隨金褥子到魚菱村來,是因為金褥子應許給她找個稱心如意
的男人。
    這個男人便是魚菱村旱船班子領作的,一個年過四十還沒有娶妻,整天在娘兒
們堆裡出來進去的傢伙。他家的祖產,不夠個地主也夠富農;傳到他手裡,幾年花
個寸草不剩,土改竟被劃為貧農,可算是歪打正著。他分得兩間房四畝地,自己卻
不耕種,租給了高留住,秋後對半分糧。平時,他挑著貨郎擔,搖著撥浪鼓,專賣
女人的脂粉、針線、花襪。洋胰子,也是賠本賺吆喝。他最上心的是跑旱船,出風
頭。走起會來,他像狂蜂浪蝶滿場飛,不少輕浮娘兒們為了看他,眼珠瞪出眼眶子,
不住手揉眼睛才沒掉下來。
    旱船班子十幾名演員,有男無女;領作的男扮女裝,演的是駕船搖櫓的船娘。
我是領作親傳弟子,扮演拉船的纖女——纖女共有四人,我是其中之一。有人考證,
旱船雖是地上行舟,卻是扮演隋煬帝乘龍舟、下運河、遊揚州的故事。
    魚菱村跑旱船,全年兩起。一回是正月新春到關帝廟進香,一回是掛鋤時節到
河邊祭河神。
    領作的跟女房東相見恨晚。「孤王酒醉桃花宮……」領作的沉溺酒色,忘了安
排旱船班子準時登場。
    我趁機篡位,掛頭牌挑班。男的演男的,女的演女的;我的這項改良雖然算不
上出奇制勝,卻也在運河灘引起轟動。
    金褥子起帶頭作用,抛頭露面扮演船娘;我從京劇雉尾小生身上偷藝,扮演調
戲船娘的花花公子。
    胭脂紅粉上了臉,簪釵珠翠上了頭,彩衣彩褲上了身,金褥子搖身一變換了個
人,魚菱村男女老少都說她像黃花妃子投胎轉世。不但我目瞪口呆,連高留住都直
了眼。
    鑼鼓一響上了場,金褥子就像跳大神的被黃鼠狼附了體,手舞足蹈,眉飛眼動,
雖沒有領作的真功夫,滿身的花活兒卻逗弄得觀眾一聲接一聲喊好,黃口小兒都喊
啞了嗓子。我跟她配戲,也不甘示弱,一會兒使出三姓家奴呂布的身段,一會兒是
顧曲周郎的儒雅,一會兒又是馬前先鋒羅成的雄姿勃勃,跟金褥子爭個高低,分個
上下。氣得站在人前背後偷看的高留住,臉色一陣紫一陣青,身上出汗散發著醃酸
菜氣味。
    忽然,金褥子好像中了暑,又像被寒霜打蔫;慌手忙腳,目光散亂,三魂出竅
走了神兒。我急忙一揮手中泥金扇,命令文武場停鑼煞鼓。金褥子扔下旱船,沒有
卸妝就奔家跑。
    我收拾了殘局,才離開旱船班子。
    出村走在到黃花閨女池塘的小路上,冷不防從路邊的柳叢中跳出了高留住,嚇
得我一連倒退幾步。
    「兄弟,救我!……」他哭眉淚眼,滿面愁容。
    我只當他看金褥子跑旱船走紅,打翻了醋缸,便鐵青起臉,怒喝道:「你想扯
褥子大姐的後腿嗎?」
    「本主兒來了,本主兒來啦!」高留住雙手抱頭蹲在地上,「穀秸……找我報
奪妻之仇,我不敢見他,有家難回。」
    我扔下高留住,跑到黃花閨女池塘,只見身穿軍管會粗布制服的穀秸,在他家
的廢墟四處轉來轉去。
    「大哥!」我一步三跳撲過去。
    「兄弟!」谷秸張開雙臂迎上來,「我就是為了跟你見個面,才磨蹭著沒走。」
    「那就多住幾天。」
    「我回村是因公出差找個人,不是休假。」
    「找誰?金褥子……」
    「女房東。」
    「你反倒掛念這個煙鬼?」
    「她是我管轄的遊民收容所學員,我應該親眼看到她有個好下場,才放心。」
    「你怎麼知道她嫁到魚菱村?」
    「昨天我收到她托人寫的一封信。」
    「見著金褥子了嗎?」
    「我剛才一直看她跑旱船,魚菱村的水土把她養得比過去更好看了。」
    「怪不得她忽然慌神走板哩!原來是看見了你,跟你對了眼。」
    「城裡見!」谷秸轉身推車,「明天上午還有個會。」
    我抓住車把,說:「你得見一見金褥子,敘一敘舊,才不枉久別重逢一場。」
    「對了眼還不算見過嗎?何必多此一舉。」他淒然一笑,「不要惹得金褥子心
酸,更不要攪得高留住心煩。」
    我聽他說得占理,相約等我過完暑假,到北京再見,便撒手放行。
    他騎上車走出不遠,突然,緊急刹車,翻身落地。我追過去一看,才知道是女
房東橫躺路面,擋住了自行車的前軲轆。

                                   六

    過多少年我都忘不了金褥子家那頓酒飯。
    金褥子殺了一隻雞,炸了一鍋油豆腐,從籬笆上摘下一籃豆角,從小菜園又摘
來頂花的黃瓜。手藝高明的女房東上灶掌勺,炒了一桌子菜;飯桌擺放在炕面,當
中一錫壺酒。
    「劉大公子,咱們走吧!」女房東朝我擠眉弄眼努嘴兒,見我一點不識相,便
動手扯我的胳臂。
    「他不能走!」穀秸慌忙抓住我的膀子。
    穀秸前來赴宴就有言在先,叫我陪王伴駕不離左右。
    金褥子也只得留下女房東,說:「沒有您陪客,不咸不淡沒滋味兒。」
    女房東嘴饞而又好酒貪杯,金褥子開口挽留她,她正得就坡下驢。金褥子給她
滿上一盅又一盅,她嗞一口酒吧一口菜,半錫壺酒入肚便溜了桌。金褥子把她像一
袋麥子扛走。
    金褥子扛著女房東出去,谷秸忙咬我的耳朵,說:「看見了吧?你可要少飲。」
    我恍然大悟,說:「她是想把礙眼的人都灌醉,淘幹了水塘捉的是你。」
    金褥子去而複返。在金褥子死說活勸下,我雖然步步設防,也被迫喝了三盅。
三分酒醉七分作戲,我歪倒在牆角落;雖然睜不開眼皮,耳朵卻沒有失聰。
    「谷秸,你有家眷了吧?」金褥子給穀秸的碗裡夾了一條雞大腿,顫聲問道。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穀秸當了幾年八路,仍然書生氣十足,「現在國家
百廢待舉,還顧不上個人小事。」
    金褥子哭了,說:「你等著我,我沒等著你,罵我水性楊花吧!」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不怪你。」谷秸心平氣和,「民主政府有規定,已
婚夫妻三年音訊皆無,也可以男婚女嫁悉聽尊便。」
    「我忘不了你過去待我的情意。」
    「那是才子佳人舊思想,不必看重。」
    「我跟高留住睡在一條炕上,心裡想著的是你。」
    「多謝!今後可不要一心二用了。」
    「好個酒色不沾的大侄子!」窗外,女房東的新郎,旱船班子領作的,高聲叫
好,「正牌八路,十分成色,一眾不缺斤短兩。」
    他推門走進來,身後跟隨著高留住;兩人在窗根下偷聽多時了。
    吃過酒飯,穀秸看了一下手錶,已經深夜十二點;他要連夜趕回城裡,明天早
八點的大會才不會遲到。
    女房東已被領作的背走,谷秸叮嚀金褥子道:「新社會將鬼變成人,女房東就
是一例,有勞你替我在她身上操心了。」
    金褥子含淚點著頭,說:「有我吃的,她就俄不著,你把心放進肚子裡!」
    當著高留住的面,穀秸又說:「你們兩口子,要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走你的吧!你就甭牽掛我了。」金褥子強忍著淚水,把穀秸推出門外,「難
得有誰活上三萬六千天,闔眼就是一輩子。」
    我送穀秸到橋頭,他推著自行車一步一回頭,戀戀不捨。我早已犯困,催他上
路,他猛跺一腳,飛身上車,頭也不回而去。
    一去三十幾年沒有重返魚菱村,其中二十二年是因為劃了右,無顏見魚菱村父
老,更沒臉再見金褥子。金褥子後來又連生三子,生一胎臉上多幾道皺紋;日子又
過得鍋裡缺米灶下少柴,三十老得像四十,四十老得像半百,進城怕被人當成叫化
子,想到城圈兒裡看看就犯怵。這幾年過上好日子,承包了黃花閨女池塘,又忙得
分不開身。做夢也只是舊景重現,而且一年比一年少。一個走不出城圈兒,一個離
不開京門臉子,竟三十幾年難相見。
    穀秸已是花甲之年,打報告離休,當即照準。離休幹部有的學書畫,但是他的
字寫得能將顏、柳、歐、蘇化為一體,作畫能將花貓放大變成虎,一隻葫蘆破成兩
個瓢;上不上下不下,老年大學不收他。離休幹部也有的練氣功』:他偏跟氣功格
格不入,像榆木疙瘩不導電。想跟我學寫鄉土小說,這兩年進口貨和仿洋牌吃香,
土特產行情大跌,他又不願做無效勞動。
    恰巧,有人送我一套上等漁具,我便借花獻佛轉贈給他。
    京郊有很多養魚池,不少養魚池被辟為官釣塘,專供有權勢的高官假日垂釣。
於是,以魚為誘餌,換來緊俏物資供應的批件;所以,官釣塘又名釣官塘。穀秸沒
有權勢,也不夠級別,官釣塘哪有他的席位?只能扛著魚竿尋尋覓覓,找個窯坑水
注子坐下來,釣幾條草生兒,聊勝於無,自我安慰而已。
    高不成低不就,穀秸想起了黃花閨女池塘;可不知道黃花閨女池塘已被金褥子
承包,養魚種藕放鴨子。他騎著那輛三十年一貫制的自行車,吱咯亂響,星夜動身,
到北運河邊,太陽還沒有拱嘴兒。
    肚子餓了。大橋頭公路邊,有個小飯鋪亮著燈。
    叫開了門,開飯鋪的是老兩口子;男的跑堂,女的掌灶。
    一碗綠豆稀飯,兩個細羅白麵饅頭,一盤涼拌黃瓜,一盤熱炒雞蛋,一碟鹵煮
花生,一碟香油臭豆腐。吃完一算帳,沒零沒整兒二十元!穀秸出門,身上從不帶
著十元以上現金,以免被扒手偷走而感到肉疼。但是,不交足飯錢脫不了身,他只
得把手錶押給掌櫃的。
    一傳一遞之間,他認出了老頭兒是旱船班子領作的,老太太正是女房東。他沒
有點破,走出飯鋪不免一陣淒涼。處處向錢看,難道鄉情也變得薄如紙?
    谷秸跟金褥子在黃花閨女池塘的見面,他一直守口如瓶,詳情細節我都不得而
知。不過,從此他每個星期跑一趟魚菱村,每趟都滿載而歸,帶回一網兜子草魚、
青魚、鯰魚、白鰱子,打電話叫我到他家吃全魚席。有時他一不留神走了嘴,三言
兩語藏頭露尾;我雖不敏,也猜出這些美味來自何處了。
    這一天我又到他家吃魚,穿堂過室如入無人之境。來到桌旁坐定,挽起袖口剛
要動箸,穀秸劈手把我的筷子搶走,黑沉著臉子欲言又止,一副心煩意亂景象。
    「插足了,是不是?」我低聲嬉笑著問道。
    「本人早已不惑知命,沒有這個雅興了。」穀秸鬼鬼祟祟,頗像做賊心虛,」
「兄弟,你檯面大,眼皮子雜,能幫我買三千米平價鐵蒺藜網嗎?」
    「想當官倒呀?」
    「為了投桃報李。」
    「此話怎講?」
    「我不能白拿金褥子的魚!」穀秸一拍桌子,紫了臉紅了眼,大嚷大叫,「你
也不能白吃我的魚!」
    金褥子想買鐵蒺藜網,是要把黃花閨女池塘圈起來,成為鐵打江山自家天下。
    穀秸拿人家手軟,我吃人家嘴短,敢不俯首帖耳,供人驅使?
    金褥子,真有你的!你不但放長線釣大魚,而且一箭雙雕,一石二鳥,一條線
拴倆螞蚱。
                                         一九九○年四月——五月蟈籠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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