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京門臉子



                                   一

    我出生在京東北運河邊的魚菱村,衣胞子埋在村外的柳裸子地裡。
    二百八十裡的北運河上,有一片方圓左右十幾裡的扇子面河灘。河這邊的魚菱
村、蓮房村、柳傘村,河那邊的綠楊堤,三十多年我寫來寫去,老是圍著這幾個村
轉。瞧不見家鄉的煙囪和樹梢,我就沒了拿手,是個騎鍋夾灶蹲炕頭子的角色。
    一出北京城圈兒,直到四十裡外的北運河邊,都叫京門臉子。我們魚菱村雖然
坐落在這張好大臉面上,卻因地處連環套的河灣子裡,也就不顯鼻子不顯眼。柳籬
柴門,泥棚茅舍,村風民俗野腔無調,古道熱腸。
    人有名、字、號,這四個村也各有幾個村名。那是八路軍遊擊隊剛到運河灘上,
雞毛信上用的是隱語,村名就更保密。河這邊的蓮房村,又叫煙村和山植村;柳傘
村又名細柳營,還叫柳巷子;河那邊的綠楊堤,有時叫柳灣,有時叫小龍門。整個
運河灘叫草花沽,北運河改名龍皤河和女蘿江。魚菱村的別名和代號更多,花街、
鵲橋、燕窩、連環套、罾裡台、星眨眼,變換不定。這是因為當年的八路軍遊擊隊
常在魚菱村安營紮寨,縣政府和區公所的工作人員更隱蔽在魚菱村的堡壘戶裡,晝
伏夜出,不能不格外小心。多幾個別名和代號便於迷惑敵人,免得暴露。
    這些真真假假的村名,都曾出現在我的小說裡。
    沒有成文的村史,每個村子的來歷都是口頭相傳。魚菱村三分之一是清朝王室
跑馬占圈的旗地,三分之一原是財主家的鍋夥,外來的長工娶妻生子,安身立命,
三分之一是大河上的客船、貨船和漁船泊岸,船夫、縴夫和打魚的搭起窩棚遮風避
雨,日久天長也就形成了居留地。蓮房村是逃荒的災民聚居一處,年代其說不一。
柳傘村傳說是明朝燕王掃北帶過來的移民,來自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綠楊堤是京
西潭朽寺的佃戶,潭拓寺有多少年,這個村子也差不多有多少年。
    魚菱村風俗,生下小小子兒是大喜,滿月那天要請個算命先生相面。打卦。批
八字兒。嬌哥兒都起個丫頭片子的奶名,命硬的就得認個乾娘
    最有身分的乾娘是大全福人。她上有公婆,娘家有二老雙親,中有兄弟姐妹,
下有兒女子侄,男人身強力壯,頂天立地。大全福人的命相主貴,多麼命硬的幹兒
子也剋不倒她。可是,大全福人十分難得,架子很大,收禮很多,窮門小戶認不起,
小肉頭主兒也捨不得花那麼多錢。所以,他們收下的乾兒子,大多數是財主家的少
爺。不瞭解魚菱村風俗人情的人,一見魚菱村不少貧下中農老大娘,竟有那麼多地
主富農成分的螟蛉義子,便感到大驚小怪,也就不能不甯左勿右。
    頂便宜的乾娘,是那些年輕喪夫而又作風不大端正的寡婦。她們本身就命硬,
又是破罐子破摔,收下命硬的乾兒子,也不過是銅盆遇見鐵刷子,無所畏懼。她們
收禮很少,而且疼愛乾兒子;那是因為她們想到撒手歸西,乾兒子要給她們披麻戴
孝,下葬時抓一把土,清明時節給她們填墳燒紙,她們也就不算孤魂野鬼了。
    我是個嬌哥兒,滿月那天下刀子雨,竟沒有一個算命先生上門,只起了一大堆
丫頭片子的奶名兒。男起女名,是為了以假亂真,迷惑閻王和判官的耳目,所以奶
名起得越多越好。奶奶給起一個,姥姥給起一個,姑媽給起一個,姨媽給起一個,
大娘給起一個,舅媽給起一個,只要是親支近脈的長輩女人,都可以起一個。我除
了有一位親奶奶和一位親姥姥,還有許許多多叔伯奶奶和叔伯姥姥,親的和叔伯的
姑、姨、大娘,舅媽也不只各有一位。因而,我的奶名不計其數;不但占全了金陵
十二釵,而且裝滿了副冊和另冊,連我自己也不能一一報得出來。自從我有了個堂
堂正正的學名,這些奶名便銷聲匿跡,正如姜太公在此,諸神都得退位。後來我學
會寫小說的手藝,便把這些丫頭片子的奶名兒,分配到我的小說裡的丫頭片子們的
頭上了。
    誰想,我的挨肩的弟弟落生只有幾天,便抽了四六風,穀草一捆,包裹一塊蒲
席,埋在了河邊的亂草蓬篙叢中。全家驚動,忙找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掐指一算,
原來我是個吃獨食的傢伙;上剋兄,下剋弟,剋得全家人丁不能興旺。我是老大,
剋兄是不會的,剋弟卻要防止。而且,孤家寡人,寒霜單打獨根草,自身也性命難
保。賊走關門,猶未為晚,這就得認個乾娘。
    我家雖不是窮門小戶,可也不是肉頭主兒;上不上下不下,介於二者之間。打
腫臉充胖子,給我認個有身分的乾娘,不如精打細算,降格而求,找個便宜的。於
是,全家都想到西隔壁的艾窩窩兒最為相宜。

                                   二

    我家坐落在魚菱村北口,算上左鄰右舍,這一片只有三戶人家。
    隔一道沙崗和一塊柳棵子地,才是大河,但是從大河上淌出的一條小河汊子,
卻路過我們三家的房後。怕河水沖刷土坡,我們三家在坡下栽滿柳棵子,又沿著小
河汊子栽蒲葦,綠蔭合圍,就像打起兩道翠堤,圈上兩道柵欄。
    東隔壁的艾家,當家人叫艾踢蹬,我應該管他叫大伯,他給蓮房村的大財主當
腿子。可是,我落生的時候,他早已死了,也就不知道他是個子高,還是個子矮,
生得使,還是長得醜。只聽說他也是長工出身,還會幾路拳腳,只因他吃、喝、嫖、
賭,又抽上白麵,才被大財主收買,甘當走狗。他代收八百畝租子,吃二厘回扣,
每過一鬥,鬥上都要冒尖,多收上半升五合,落下了駡名,佃戶們背後都咒他不得
好死。有一年,他到河那邊的綠楊堤催租,看中了一家佃戶的女兒,便強迫那家佃
戶將女兒頂租子,被他霸佔下來。這個佃戶的女兒比艾踢蹬小十幾歲,村裡人都管
她叫艾窩窩兒。
    艾踢蹬常常外出,很怕艾窩窩兒不守婦道,四面壘起高牆,牆頭栽上棗核釘子,
一棵伸出牆頭的水蜜桃樹,也被他砍下半邊身子,防的是艾窩窩兒從樹上爬出去,
或是年輕小夥子從樹上爬進來。黑漆漆的街門,掛著一斤多重的鐵鎖,門裡還有一
根碗口粗細的棗木頂門杠,把門臥著一條白眼圈的大黑狗。門外有人路過,白眼圈
的大黑狗便汪汪吠叫,艾窩窩兒只要挨近門口,白眼圈的大黑狗便又躥又咬。穀老
茬子大伯站在我家房頂上看見,艾窩窩兒在家裡還趟著腳鐐,如果再戴上魚枷,正
像從洪洞縣起解的蘇三。
    艾窩窩兒恨透了這個狼心狗肺的男人,她仿照艾踢蹬的嘴臉,縫了個小布人,
七竅紮上七根繡花針。
    這一年艾踢蹬又馬不停蹄催租子,半夜回家,走到綠楊堤外的柳灣,被仇人打
了悶杠子,扔進冰窟窿裡;開了春才從河裡冒出來,又被幾條野狗撕扯得大卸八塊。
    艾踢蹬一死,艾窩窩兒便拿起斧頭,把腳鐐砸開了。又在灶膛裡燒熟了一個大
蘿蔔,扔給白眼圈的大黑狗吃。白眼圈的大黑狗咬了一口,燙掉了滿嘴的尖牙。她
拴一個繩套,套住了白眼圈的大黑狗脖子,又把繩子搭在院裡老棗樹的樹杈上,墜
上一隻石碗,白眼圈的大黑狗掙扎了一夜,勒斷脖子吊死了。她燉了一鍋肉,分送
各家各戶;谷老茬子大伯一個人吃了一條狗大腿,喝了一葫蘆紅高粱燒酒。
    我家院外,老槐樹下有一盤碾子,杜梨樹下有一盤磨。艾窩窩兒平日大門不出,
二門不邁,磨米磨面,就牽著她家的小叫驢兒到我家來,還要借我家的售籮、籮床
和馬尾籮。她有一張白淨的瓜子臉,水汪汪的豆莢眼,卻不抬眼皮,臉色冷若冰霜,
又身穿重孝,一看就知道是個心如死灰的寡婦。她的個兒很小,柳條兒細腰,力氣
卻很大,小叫驢兒馱著一口袋穀子到磨上,她從驢背上卸下口袋,就像搬下一個曬
幹的草捆。我喜歡坐在她身邊,看她來回扯動著馬尾籮篩面,聽她從鼻孔裡哼唱著
令人心酸的小曲兒。她吆喝那小叫驢兒不許偷嘴,不許停腳,清脆而又悅耳。磨完
了米麵,掏淨磨眼,掃淨了碾盤,淨米淨面留在笸籮裡,糠皮款子裝進口袋裡,只
把籮床和馬尾籮還給我家,便把我抱到驢背上,頭頂著沉重的笸籮,手牽著小叫驢
兒回家去。插上門閂,頂上門杠,笸籮晾在正房西屋炕上,給小叫驢兒飲了水,拌
上草料,拴在牆角落的棚子裡。她進屋脫下一身黑,裡邊穿的卻是水紅襖兒。洗臉、
梳頭。淨手,就給我做好的吃。
    她怕我嘴急,一進門就拿零食堵住我的嘴。暮春時節,從菜園裡拔幾個紅皮水
蘿蔔;五黃六月,給我摘水蜜桃;入了秋竹竿子打棗兒;年根下吃糖瓜,粘住我的
舌頭。
    魚菱村的窮門小戶,三九天為了省柴禾,一家老小要並屋,有的三輩人同睡一
條炕。只不過是以爺爺奶奶為界,男人睡炕腳,女人睡炕頭;十歲以下的孩子不分
男女,睡在女人那一邊。家裡人口少,還要找外姓人作伴,沒出門子的大姑娘,愛
找丈夫外出而守空房的年輕嫂子。我喜歡串百家門,又愛聽故事,艾窩窩兒家的炕
熱,她說的故事令人入迷,我一到她家就粘在炕席上不想走,認她當乾娘也就理所
當然了。
    認乾娘也得挑個黃道吉日,這倒用不著找算命先生打卦問卜,只要翻一翻黃曆,
見到「宜動土」或是「上樑大吉」,就算是認乾娘的好日子。大戶人家認乾娘,有
一套繁文縟節,小戶人家就不那麼講究了。乾兒子給乾娘送上一身衣裳,一簍子白
面,兩瓶子酒,一刀子肉,兩隻雞鴨;有個長輩人陪同到乾娘家,送了禮,磕了頭,
乾娘回賞一頂帽子,一條兜肚,一雙鞋,起個名字,就算大功告成了。
    我家比艾家的門樓高,家裡人不願有失身分,就打發穀老茬子大伯帶著禮品,
把我送上門去。我騎在穀老茬子大伯的脖子上,穀老茬子大伯一手拎著小包袱和柳
條籃子,一手箍住我的後腰,免得我東倒西歪。走進艾家門口,只見乾娘艾窩窩兒
打扮得就像小車會的坐車村姑,高蹺會的漁婆兒,跑旱船的採蓮娘子,端端正正坐
在堂屋的春凳上。我忽然又覺得,她的眼角、眉梢。臉龐、神態,很像野檯子戲
《二進宮》裡的李豔妃。李豔妃是距離我們魚菱村二十裡的永樂店人,小家碧玉野
丫頭。有一年陽春三月,她爬上牆頭折桃花,春光桃色染紅了她的臉,正巧郊外踏
青的老皇上從村外路過,遠遠的一眼就看中了她,打發七八個太監將她從黃泥牆上
扯下來,扔在馬背上帶走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只有這個鄉村丫頭生下一個大
胖小子。她當上了娘娘,她爹也當上了國文。我正看得眼直,穀老茬子大伯已經將
衣裳、白麵和酒肉遞過去,就叫我磕頭。我磕了幾個頭爬起來,乾娘艾窩窩兒給我
的脖子上掛上長命鎖,穿上花草紅兜肚,換上了虎頭鞋,又給我起了個名字。她連
叫我三聲:「兒呀!」我又響又亮地答應了三聲。然後,又連叫她三聲:「乾娘!」
她答應得一聲比一聲高,豆莢眼裡噙滿春水汪汪的淚花。
    乾娘艾窩窩兒炒了幾個菜,又打開酒瓶,留下穀老茬子大伯吃飯喝酒。穀老茬
子大伯酒足飯飽,抹抹嘴就走,把我留下來;直到七八天后,吃完了那一簍子白麵,
才放我回家。

                                   三

    谷老茬子大伯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住在我家東隔壁的柳籬小院裡,兩間蟈蟈籠子似的小屋,一人一口。
    魚菱村的年輕子弟,到北京學買賣,到天津衛學手藝,十有八九熬不到三年零
一節,就半途而廢。谷老茬子大伯卻與眾不同,搭一條南下的大船,一走八年下落
不明。他從拉纖熬到撐篙,從撐篙熬到掌舵。他不吃水上飯,跳到旱地上,也沒有
回魚菱村,又在河那邊的村村莊莊扛了幾年長工。我的外祖父的那個村子種西瓜出
名。村南村北,村東村西,四眼蕭妃井。相傳,遼國的蕭太后,帶兵進攻北宋的三
關口,駐蹕通州境內,要喝甜水。方圓百里,鑿得大窟窿小眼,才得到四眼甘泉井。
一眼井供她喝水,一眼井供她沐浴,一眼井供她釀酒,一眼井供她煎湯熬藥。後來,
這四眼井的井水澆灌瓜園,西瓜個兒大,口甜,色、味、香在全縣獨一無二,名叫
韃子蜜。谷老茬子大伯在那個村子學會種瓜。我的外祖父是個私塾先生,他又跟我
的外祖父學會識字。積攢了幾個錢,二十八歲回到魚菱村;我的一個姑姑正要出門
子,陪送十八抬嫁妝,就把東院牆外的一塊半畝小園賣給了他,還典給他三畝河窪
地,農忙時節卻又在我家打短工。他不但會走船和種瓜,而且還會唱戲,更有一身
武藝。
    村裡人都誇他武藝高強,我可從小到大都沒看見他賣弄過一回,也沒見過他動
手打架。我只見過他正月十五趕廟會,河上的冰像玻璃,扔下一個土坷垃,能砸一
個窟窿;他卻能把我扛在肩上,不慌不忙從冰面上走過去,玻璃似的冰面不裂口子。
數九隆冬時節,冰凍三尺地裂縫,他卻不穿棉褲和棉鞋,沒得過一場病。收割的高
粱地,高粱茬子像一把把尖刀,他能光著腳從高粱茬子上走一攏。這是我的耳聞,
不是我的目睹。
    魚菱村每年掛鋤時節,到外村扛長工的人要歇上十天半月;在北京做買賣和在
天津衛耍手藝的人,也都回家歇伏。春節前後,也是如此。幹是,他們便串連起來
唱戲。自由結合,各盡所能,會唱京戲的唱京戲,會唱梆子的唱梆子,會唱落子的
唱落子。京、評、梆燴成一鍋,忙壞了任勞任怨的蹩腳琴師,一把胡琴獨擋三面。
至於行頭,也不難解決。魚菱村有會攢花、制鞋的工匠,冠盔、朝靴、玉帶、頭面
都能拼湊出來。蟒袍雖然難做,卻也有辦法因陋就簡。裁得高粱紙,畫上圖畫,粘
貼在長袍上,穿起來像不像三分樣。他們或是在大空場上撂地攤兒,或是在土地廟
前壘土台,緊鑼密鼓,亂打傢伙,琴師變奏,手忙腳亂。演員們並不要求配樂如何
的嚴絲合縫,反正是各唱各的調兒,扯著脖子喊叫,各顯神通就是了。鄉親們對於
這種雜亂無章的一團混唱,戲稱之為狗打架。這個自樂班,也就被叫做狗打架班。
三個劇種哪有統一的本子?臨場抓喂,隨便對白,任意插話,使用的都是生動活潑、
詼諧俏皮的農民口語,引人捧腹大笑,前仰後合。谷老茬子大伯是這個狗打架班的
主角,每一回演出都是他的大軸。他只會演武打戲,每出戲只有兩句戲詞兒,上場
是「來將通名,咱的槍下不死無名之鬼!」下場是:「敗將哪裡逃?追!」整出戲
的頭尾之間,都是刀光劍影,大打出手。
    我自幼愛聽評書,也愛看戲;書癮大,戲癮也不小。谷老茬子大伯的戲,我最
感興趣。他和給他打下手的配角兒,手裡都是寒光通人。冷氣森森的真刀,開打起
來,刀碰刀冒火星子。我看得高興,不許收場。「敗將哪裡逃?追!」穀老茬子大
伯和打下手的配角兒,一追一逃下了台,我便哇哇大哭。於是,谷老茬子大伯又把
扮演敗將的配角兒追回來,從頭打起;三上三下,我才心滿意足。有一回,打了八
遍我還要看九遍,那個配角兒忍無可忍,把刀一扔,扒下行頭,大口大口喘粗氣,
迸起青筋叫道「老茬子,你倒會送順水人情,我可不想陪你哄孩子!」
    年過三十的穀老薦子大伯,還沒有娶妻生子,誰家的小小子兒他都喜愛。他給
我編鳥籠子和蟈蟈簍兒,捉一隻鳥兒關在籠子裡,過一天又提一隻,便放了這一隻,
蟈蟈兒也是一天替換一回。
    那個年月,北運河的大土匪頭子柳小五,受日偽招安,當上河防司令;天黑之
後,卻又命令他的隊伍脫下軍裝,換上便衣,四出打家劫舍。大村的財主有民團,
流竄的土匪打不進去,就綁小村肉頭戶的票。我家雖然只有五十四畝三分地,卻已
經是魚菱村的一塊肥肉。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幾個土匪進了村,狗叫成一片,我
們全家跳出後窗口,逃進青紗帳。定下神來,才想起我還睡在乾娘艾窩窩兒家裡。
我是全家的命根子,土匪將我綁走,要想把我贖出來,這五十幾畝地就得花得一干
二淨。正當全家急得半死的時候,穀老茬子大伯卻懷裡抱著我,身上背著乾娘艾窩
窩兒,也來到青紗帳裡。
    原來,穀老茬子大伯夜晚住在村外瓜田的窩棚裡,土匪沿小河汊子賊溜溜摸進
村口,穀老茬子大伯就緊跟在他們的後面。他雖然沒有踏雪無痕的功夫,腳步卻也
輕如煙塵,土匪沒有發覺他的影子。他一見土匪包圍了我家,便想到我住在乾娘艾
窩窩兒家裡,悄悄來到艾家院後,旱地拔蔥上了房,跳進院裡。他的雙腳還沒有站
定,從窗口飛出一把剪刀股子,他趕忙藏頭裹腦,剪刀股子釘在了泥牆上。
    「艾窩窩兒!」谷老茬子大伯輕輕敲了敲窗戶,「帶著孩子趕快跟我走。」
    「是你!」乾娘艾窩窩兒按住怦怦亂跳的胸口,哆哩哆嗦開了房門,「你來了,
我就有了主心骨兒。」
    剛才狗叫得緊,乾娘艾窩窩兒驚醒,一聽就知道土匪進村了。她見我睡得很香,
便自己穿起衣裳,手握剪刀股子,守住窗口,賊人進門,以死相拼。
    這時,闖進我家的土匪撲了個空,就分成兩路,一路沖進穀老茬子大伯的柳籬
小院,一路乒乒乓乓敲乾娘艾窩窩兒家的街門。
    谷老茬子大伯上了炕,叫醒了我,低聲喝道:「不許哭v伸出一條粗大的胳臂把
我抄起來,攏在他的懷裡。又蹲下身子,叫乾娘艾窩窩兒趴在他的後背上,摟住他
的脖子。
    艾踢蹬怕乾娘艾窩窩兒招蜂引蝶,不開後門,不留後窗,也不要梯子。穀老茬
子大伯懷抱身背兩口人,縱身一躍,一隻手攀住房檐的椽子,上了房從後坡跳下去,
土匪也破門而入了。
    跳下後坡,穿過一片小菜園,沿著柳棵子地裡的羊腸子小路,穀老茬子大伯向
他的瓜園跑去。忽然,我聽他唉喲一聲,只當他扭了腳脖子,那可就要被土匪生擒
活捉了。
    谷老薦子大伯疼得趔趄了幾步,回過頭氣呼呼地問道:「你怎麼咬人?」
    「嚼碎了你!」乾娘艾窩窩兒又在他的肩膀子上咬了一口。
    這一問一答,被村口放風的土匪聽見了,嘩啦槍栓一響,喝道:「站住戶谷老
茬子大伯撥馬回頭,貓下腰向一片青紗帳飛跑。叭!一顆子彈從乾娘艾窩窩兒的鬢
角擦過去,我嚇得大哭起來。
    谷老茬子大伯把我們送到我家躲藏的墳圈子裡,很像從長阪坡突出重圍的趙子
龍,不但救出了劉家的阿斗,而且救出了糜夫了。
    我受了驚嚇,又著了涼,發高燒說胡話,昏昏迷迷又驚驚乍乍,惡夢中不是喊
乾娘,就是叫大伯,只得仍然住在乾娘艾窩窩兒家裡。我家又吩咐穀老茬子大伯,
黑夜看瓜別忘了到艾家轉一轉;聽我夢中呼喊,隨叫隨到。
    這一來,乾娘艾窩窩兒半夜虛掩街門,穀老茬子大伯三更來五更走。

                                   四

    多少年以後我才知道,穀老茬子大伯早就跟乾娘艾窩窩兒相好。那時,穀老茬
子大伯是大船上的舵手,大船在綠楊堤渡口泊岸,常到青紗帳和柳裸子地裡跟乾娘
艾窩窩兒相會。乾娘艾窩窩兒一心要嫁給他,他卻怕拴住胳膊捆住腿,只願做露水
夫妻,不想明媒正娶。南下三個月,北返整半年,大船停泊綠楊堤渡口,乾娘艾窩
窩兒已經被艾踢蹬強娶霸佔了。他悔恨交加,離開了大船,回魚菱村又感到沒臉見
乾娘艾窩窩兒,這才到我的外祖父的村子扛長工。這一年,我的外祖父從河那邊到
河這邊教書,他給我外祖父挑送行囊包裹,到我家歇腳吃飯。一牆之隔,他很想看
乾娘艾窩窩兒一眼,正巧我家的灶膛堵煙,他便上房捅煙囪,看見乾娘艾窩窩兒趟
著腳鐐,在院裡喂雞,心如刀割。過了幾天,艾踢蹬就在綠楊堤外的柳灣被仇人打
了問杠子。艾踢蹬下了葬,穀老茬子大伯便回魚菱村定居了。
    艾家在魚菱村是孤姓,在蓮房村卻是大戶。一姓之中有個族長,都是年高輩大
的老頭子;族長是書面上的稱呼,口頭上的俗稱叫大輩兒。本姓的婚喪嫁娶,祭祖
掃墓,吵嘴打架,分門立戶,買賣家產,門風家規,他都過問。話雖如此,也還是
看人下菜蝶兒,欺軟怕硬。對於本姓的財主富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本姓的
窮門小戶,便雞蛋裡挑骨頭。
    艾家的大輩兒,在柳傘村看廟,吃的是香火飯。魚菱村、蓮房村和柳傘村的善
男信女,到京西妙峰山和京東丫髻山進香,他是帶隊的香頭。這個老頭子奇形怪狀,
穿道袍,掛念珠兒,剃光頭卻又留一條豬尾巴小辮兒。他天天三村轉,一路走一路
唱勸善的小曲;坐下來歇腿,圍上一大群人,便說勸善的故事。聽眾都是小孩子,
我也是他的聽眾。
    他見我從乾娘艾窩窩兒家走出來,便問道:「小小子兒,你黑夜跟誰睡呀?」
    我答道:「跟我乾娘睡。」
    「炕上還有誰呀?」他的眼睛賊亮賊亮,盯著我追問道。
    我想了想,說:「還有枕頭。」
    乾娘艾窩窩兒在門裡聽見了,等他走後,把我叫回來,叮囑道:「他再問你炕
上還有誰呀?你就說還有你老人家。」
    果然,過了一天他又問我這兩句話,我就如此這般的對答,噎得他兩眼翻白,
臉憋得像秋霜打過的紫茄子,跑到我家告狀,我飽嘗了一頓皮肉之苦。
    艾大輩兒是香頭,我家也年年到妙峰山和丫髻山進香,不敢得罪他。
    挨打沒有幾天,便黑夜鬧土匪,我被嚇丟了魂兒。秦王李世民殺了他大哥和三
弟,又逼得他老爹讓了位,他登基坐殿當了皇上,天一黑就心涼肉跳,一閉眼就夢
見大哥和三弟找他到閻羅王那裡打官司,嚇得他食不甘味,席不安寢。後來,軍師
徐茂公出了個主意,傳秦叔寶和尉遲敬德在宮門外站崗,一個提銅,一個橫槊,大
哥和三弟的陰魂進不了宮,李世民也就能吃能睡,心安神定了。秦叔寶和尉遲敬德
夜晚守衛宮門,白天還要上朝理事,日久天長可就招架不住了。又是徐茂公想出了
個主意,把全副武裝的秦叔寶和尉遲敬德畫在宮門上,也能起到威懾作用,這便是
民間流傳的門神爺。我有乾娘艾窩窩兒煎湯喂藥,又有穀老茬子大伯扮演門神爺的
角色,兩天退了燒,三天魂附體,四天就到街上玩耍去了。
    剛出門就跟艾大輩兒窄路相逢。
    「小小子兒,你昨夜晚跟誰睡呀?」
    「跟我乾娘睡。」
    「炕上還有誰呀?」
    「還有……」我怕他給我告狀,又要挨打,只得一五一十,「還有老茬子大伯。」
    我怎麼能想到,這一句話卻是告發了乾娘艾窩窩兒和谷老茬子大伯。
    本地有個陋俗,男人死了,出殯那天能不能入祖墳,要看他的女人是不是改嫁。
艾踢蹬下葬之前,艾大輩兒陰沉著臉問乾娘艾窩窩兒道:「你男人入不入祖墳?」
乾娘艾窩窩兒早就想離開這個惡狗男人,改嫁到穀老茬子大伯屋裡,只是臉熱口羞,
低著頭不吭聲。她的老爹,雖是個受苦人,卻是老腦筋,又喝了二兩貓兒溺,粗脖
子紅臉地嚷道:「嘻!這還用問嗎?我的女兒是好馬不配二鞍,忠臣不事二主,烈
女不嫁二夫。」乾娘艾窩窩兒猛抬起頭,可是一碰到四面八方投來的陰冷的目光,
張了張嘴又把舌尖上的話咽了回去。於是,艾大輩兒從蓮房村領來一個名叫艾秋虎
的小男孩兒,披麻戴孝,摔喪盆子打白幡兒,把艾踢蹬送入祖墳下葬。這個艾秋虎
就算過繼給乾娘艾窩窩兒當兒子。
    我無意之中告發了乾娘艾窩窩兒和谷老茬子大伯,反倒幫了他們的忙;不捅破
這層窗戶紙,他們便壯不起膽子,名正言順做夫妻。
    艾大輩兒給乾娘艾窩窩兒加了個不守婦道,有辱門風的罪名。勒令她給艾踢蹬
賠罪,辦個鬼婚,然後掃地出門。
    可巧,河邊的一棵枯樹下,有一座孤女墳。這個黃泉之下的姑娘,原是柳傘村
一個開寶局的賭鬼的女兒,跟幾個天天前來聚賭的財主秧子不乾不淨,有了身孕吃
寒露草打胎,中毒身死,裝進一口薄板白皮匣子,掩埋在亂草蓬蒿的河坡上。艾大
輩兒打發說鬼婚的媒人登門求親,開寶局的賭鬼開口就要一百塊大洋的身價,又要
一口杉木十三圓的棺材遷葬,還要大擺酒筵辦喜事,艾大輩兒滿口答應。艾踢蹬只
有幾畝地,賣了地只夠身價,買棺材和擺酒筵還得賣房。
    乾娘艾窩窩兒從艾家被掃地出門那一天,也是她改嫁到穀家的喜日;從頭到尾,
我親眼看見。
    谷老茬子大伯剃頭刮臉,穿一身紫花布褲褂,腰裡系一條七節鋼鞭,插兩把殺
豬的青條子,從我家借一件長衫套身上。我扮演迎親的喜倌兒,只能坐驢車,不許
坐花轎。谷老茬子連抽三聲響鞭,像放一掛爆竹,趕著驢車到乾娘艾窩窩兒家門口。
乾娘艾窩窩兒搽脂抹粉,梳了個盤花圓髻,卻勒著個白布箍兒,她穿紅掛綠,腰上
卻系一條孝帶子。二婚沒有嫁妝,我抱著一隻紅漆描金的梳頭匣子跟在她身後,一
同上了車。驢車直奔艾家的祖墳,一路上艾家的人緊傍在驢車前後左右,像押送綁
赴刑場的犯人。
    到墳地,乾娘艾窩窩兒下了車,她那搽了胭脂的臉兒忽然慘白;我看見她一步
三寸,三寸一步,迤邐歪斜走到艾踢蹬的墳前。艾踢蹬的墳頭塌了個大窟窿,墳前
已經插上三注香,擺下七盤八碗的祭品,她咬了咬牙,跪下來匆匆磕了個頭,直起
腰一動不動,直勾勾的眼睛閃跳著火星子。一片死寂,圍觀的人嘁嘁喳喳咬耳朵,
她猛地抽出手來,連打自己三個嘴巴,艾大輩兒點起一支火把,大喝一聲:「淫婦,
滾吧!」乾娘艾窩窩兒爬起來便跑,艾大輩兒舉著火把追趕,繞艾踢蹬的墳頭跑了
三圈,乾娘艾窩窩兒這才站住腳,摘下頭上的白布箍兒,解下腰上的孝帶子,扔在
地上,這就算跟艾家一刀兩斷了。她離開艾踢蹬的墳頭,走出沒有幾步,搖搖晃晃
倒下來,穀老茬子大伯慌忙跑過去,把她抱上驢車,回家拜天地。

    當天夜黑,村外一陣鼓樂聲,田野一溜燈籠火把,那個開寶局的賭鬼的女兒裝
在杉木十三圓棺材裡,搭到艾家老墳。這口棺材雖是杠抬,棺材上卻罩的是轎頂子。
鬼婚又叫喜葬。艾家的人刨開了艾踢蹬的墳頭,挖寬了墳坑,開寶局子的賭鬼的女
兒便跟艾踢蹬並骨了。
    鬼婚的喜倌兒,便是那個曾給艾踢蹬摔喪盆子打白幡兒的艾秋虎。

                                   五

    艾秋虎比我大四歲,可是跟我同一天上學。同學們互送外號兒,我管他叫秋老
虎,他管我叫小劉學士。我們的學堂,原是蓮房村的關帝廟,四個班擠在一座大殿
裡。侍立兩廂的關平、周倉、王甫、趙累四座泥胎,被抬到耳房,橫躺豎臥;扛枷
罰跪的糜芳、傅士仁、劉封、孟達,被粉身碎骨,茅房裡墊坑;只留下關雲長手捧
著《春秋》跟我們一同上課。關雲長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比我們守規矩;只是他
光看一頁,老不翻篇兒。我們四個班搖頭晃腦念書,像吵蛤蟆坑,關雲長卻閉著嘴
默不作聲。這座大廟已經荒涼破敗,配殿和院牆只剩下斷壁殘垣,每到我們吵蛤蟆
坑的時候,白楊樹上的喜鵲便嘰嘰喳喳,大榆樹上的老鴰也哇呀哇呀,跟我們高聲
唱和。我們的老師,是一位有名的評書藝人的兒子,非常愛說故事,每一堂課都有
一個引人入勝的節目。有一回說到一位解學士,放學回家正趕上下春雨,一不留神
馬失前蹄,跌倒路上,逗得路邊的人哈哈大笑,解學士便一邊爬起身,一邊念出一
首詩:「春雨貴如油,下得滿地流;滑倒解學士,笑煞一群牛。」老師的話剛落音,
秋老虎就給這首詩改了詞兒,念道:「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滑倒劉學士,變
成大泥鰍。」整個教室,除了關雲長不動聲色,同學們都哄堂大笑起來,連端起紫
砂小壺潤嗓子的老師也忍不住噴出一口茶。
    秋老虎天生的跟念書犯相,每天上學就像懶驢上磨,走進教室就像野鳥兒關進
籠子裡。他在自己的座椅上,如坐針氈,芒刺在背,扭動著身子,坐立不安。老師
是高度近視眼,又不戴眼鏡,串講課文要把教科書貼在鼻尖上。秋老虎便揪這個人
一下,扯那個人一下,擠眉弄眼扮鬼臉兒,齜牙咧嘴做怪相兒。老師轉身在黑板上
寫字,他便在桌子下爬來爬去,從這一行爬到那一行,滿教室轉一圈兒。等老師轉
過身,他已經轉回座位,直溜溜坐得端端正正,瞅著眼珠兒,活像打坐的小和尚。
過了沒有多大一會兒,他的手腳又閒不住了,瞅個空子,爬上壇台;泥胎的後腰上
有個窟窿,他從這個窟窿鑽進泥胎肚子裡。這時,老師下令念書,關雲長雖然沒有
張嘴,卻發出幾聲怪叫,嚇得四個班的同學吱吱喳喳像麻雀炸窩,老師也面無人色。
定了定神兒,老師乍起膽子,手提著教鞭搜尋一遍,才發現秋老虎不見了。他大喝
一聲:「艾秋虎!」這一嗓子像上課點名,關雲長肚子裡的秋老虎不由自主,高聲
答道:「有!」老師的教鞭敲打著壇台,又喝道:『咄來!」關雲長卻又一聲不吭,
肚子裡也聽不見響動了。一個財主秧子想出個毒招兒,跑出教室撿來一捆乾草;這
個傢伙剛十歲就抽三炮臺洋煙,身上帶著一盒火柴,點著了乾草捆,從關雲長後腰
的窟窿塞進去。關雲長的七竅都冒煙,嗆得秋老虎連連咳嗽著鑽出來;老師想一把
抓住他,他卻像一條泥鰍,呲溜跑了。老師氣得暴跳如雷,喝令四個班的同學圍、
追、堵、截;這真像孫悟空大鬧天空,逃出南天門,天兵天將撒下了天羅地網。大
家追出關帝廟,秋老虎眼看就要被捉住,忽然看見前面有一片小菜園,便從籬笆上
跳進去;葡萄架下有一眼土井,他撲通一聲跳井了。人命關天,老師直了眼,大喊
救人。可是,這眼土井像一口罎子,跳下去方便,爬上來萬難,一群毛孩子誰敢冒
這個險?我見老師急得搓破了手掌,心中不忍,忙說:「老師,您甭著急,多大的
水也淹不死他。」老師到井口低頭一看,只見秋老虎在井裡,就像蹲在水面上,瞪
著烏溜溜的小眼睛,像一隻戲耍劉海兒的金瞻。老師跺著腳怒喝道:「上來!」他
卻又一個猛子沉入水中。那個財主秧子詭計多端,在老師面前詭媚,說:「我回家
拿一隻帶刺的鐵錨來,下到井筒子裡,鉤住他的下巴頦兒釣上來。」老師惡狠狠地
瞪他一眼,一腔怒火撲到他身上,吼道:「你剛才點火,火柴從何而來?」財主秧
子慌了手腳,結結巴巴答道:「跟看廟的……老頭兒……借來的。」他做賊心虛,
緊緊捂住小褂上的口兜。老師的近視眼也不讀沙子,一眼就看出了破綻:「搜!」
一聲令下,幾個大同學一擁而上,搜出了火柴和洋煙。老師火冒三丈,連打了他幾
個耳刮子,押回大廟罰跪。
    秋老虎自己爬出井口,也被勒令退學。
    下午放學,老師叫我給他送回書包。我走出校門,拐過一條雞腸子小巷,看見
他正騎在一棵桑樹杈子上,大把大把摘桑喜兒吃,吃得嘴頭子烏黑,無憂無慮,恰
然自得。
    我把書包遞給他,哭道:「秋老虎,老師把你開除了。」
    他從桑樹上跳下來,嘻笑道:「聽螻蛄叫難道就不種地啦?我照常上課。」
    他的座位空起來,老師卻每天收到他的作業本,工工整整完成當天留下的習題。
老師不給他評閱,扔到教室的窗臺上。天麻花亮,老師頭一個到校,打開教室的門
鎖,秋老虎的作業本早已在講桌上恭候多時。一連幾天,老師便想打破悶葫蘆。他
忽然靈機一動,從講臺上走下來,站在關雲長面前聽了又聽,看了又看,並無可疑
之處。這一天放學之後,教室上了鎖,他卻沒有走,躲在窗外偷看。太陽下了山,
教室裡一片昏暗,只見秋老虎從大殿的頂棚裡鑽出來,摟著高大的明柱出溜下地,
拿起他的作業本,從後窗跳出教室。老師微然一笑,滿肚子的惱怒煙消雲散了。
    第二天上課,老師的臉上一團和氣,眯著眼睛看頂棚,咬文嚼字地說:「人非
聖賢,孰能無過?艾秋虎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明日可以複學。」
    然而,秋老虎卻不再交作業本,他給財主家放牛去了。
    歇響,我到河邊柳棵子地找見了他,勸他仍然背上書包上學。
    「好馬不吃回頭草,大熱的天我也不想問在教室裡蒸菜園子。」他趕牛下河,
騎在牛背上吹葦笛,「我拜你為師,天天歇晌到河邊教我生字。」
    我磨破了嘴皮,口幹舌焦,罵了一句:「對牛彈琴!」氣呼呼轉身就走。
    「站住!」他騎著大牡牛追來,「怎麼能叫你白跑一趟呢?我給你偷西瓜吃,
你給我打個下手。」
    我站住腳,咽了一口唾沫,問道:「怎麼打下手?」
    他跳下牛背,咬著我的耳朵說:「你到穀老茬子的瓜樓,天上一拳地下一腳,
磨牙逗嘴叫他走了神兒,我能偷出兩個鬥大的瓜。」
    「不許你偷老茬子大伯的瓜!」我的臉一沉,「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是你的恩人,可是我的仇人!」
    「砸了你家的鍋,還是扒了你的房?」
    「他搶走了我的窩窩兒娘!」秋老虎一副凶相,「害得我丟了三間房子八畝地。」
    秋老虎父母雙亡,撇下他們兄弟二人,跟著奶奶長大。他的哥哥比他大幾歲,
給了他的姑姑,已經更名改姓。他和奶奶只有兩間寒窯,二畝鹼地,以為艾大輩兒
叫他給艾踢蹬摔喪盆子打白幡兒,艾踢蹬那三間房八畝地便歸到他的名下了。誰想,
艾窩窩兒改嫁谷老茬子,艾大輩兒給艾踢蹬辦鬼婚,賣了地又扒了房。煮熟的鴨子
從桌上飛了,炒熟的蝦仁兒從嘴裡蹦了,秋老虎竹籃打水一場空,怎麼能不懷恨在
心?
    「他是你的仇人,可是我的恩人!」我跟秋老虎各執一詞,「你偷老茬子大伯
的瓜我就喊叫。」
    「喊吧,叫吧!」秋老虎嬉皮笑臉起來,「大聲喊,高聲叫,也能幫我的忙。」
    我看他一溜煙奔瓜田跑去,便扯著脖子大喊大叫:「老茬子大伯,秋老虎偷您
的瓜去啦!」
    我喊得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急,嗓子都喊啞了。
    忽然,秋老虎從柳棵子露出光葫蘆頭,嘻嘻笑道:「兄弟,過來吃吧!」
    雖然我的嗓子冒煙,卻咬定牙關,說:「我不能吃老茬子大伯的西瓜。」
    「吃餃子!」他捧起一大大藍花海碗,頂在頭上。
    我的肚子咕嚕一聲,問道:「你從哪兒變出來的餃子呀?」
    「回家拿來的。」他一隻手扶碗,一隻手從碗裡摸出一個餃子,扔進嘴裡,
「蕎麥面,三鮮餡兒。」
    入夏,我愛吃瓜,就不正常吃飯。吃晌午飯之前,已經吃了個水飽,到飯桌子
上就不餓了。扒幾口飯交差,扔下筷子就到河邊野跑。身上出汗,下走小水,一會
兒便腹內空空了。
    於是,我和秋老虎盤膝坐在柳蔭下,一對一個你爭我搶,眨眼之間就把崗尖崗
尖的一大碗餃子吃光了。
    「餡兒太咸啦!」秋老虎舐唇咂嘴兒,「吃個西瓜潤潤嗓子。」
    「你還是偷了老茬子大伯的瓜呀!」我又急了。
    「也是我家的。」秋老虎從柳裸子地裡的草叢中,扒出個中溜個兒的花皮西瓜,
大路貨。
    我們河這邊和河那邊的幾個村子,家家都種西瓜,不過有多有少。秋老虎的老
奶奶,在自家的籬笆根下,也栽下十幾棵秧子;結了瓜都留給秋老虎吃,怕的是他
嘴饞偷瓜,給祖宗三代招罵。
    看我確信無疑了,秋老虎便掄起拳頭,一拳搗下去,砸成大小七八塊。我早已
乾渴難忍,就像久旱逢甘雨,搶大塊生吞活剝,一邊吃一邊誇獎:「你家的瓜比我
家的瓜甜,趕得上老茬子大伯的瓜。」
    「哈哈哈哈!」秋老虎突然大笑著滿地打滾兒,「我偷了穀老茬子一大一小兩
個西瓜,還順手端回他的一大碗餃子。」說著,他又從草叢中把一個鬥大的西瓜滾
出來。
    我一連啐了他三口,罵道:「你是個狠心賊!」
    「我這是楊香武盜九龍杯!」他抱起那個鬥大的西瓜拋來拋去,「你吃飽喝足
了,也該把大碗送回去。」
    看我噘著嘴,不想跑這個腿,他便要把碗扔下大河;我只得硬著頭皮,含著眼
淚,給穀老茬子大伯送碗。
    谷老茬子大伯光著膀子,癟著肚皮,陰沉著臉,抱著雙膝坐在瓜樓上。一見我
的面,他急不是,惱不是,哭笑不得,說:「我這滿園子的瓜,你隨便吃;怎麼跟
那個嘎小子合夥,插圖拴套暗算我呀?」
    我連連叫屈,說:「我喊個不住聲,您怎麼聽不見呢?」
    穀老茬子歎了口氣,說:「你喊得我心亂,跳下瓜樓,查看瓜壟,就被秋老虎
鑽了空子,連你乾娘剛給我送來的餃子也偷跑了。」
    我恍然大悟,說:「怪不得他說高聲喊,大聲叫,反倒是幫了他的忙。」
    「這個小子,智勇雙全。」谷老茬子大伯消了氣,卻又擔了憂,「他是你乾娘
的過繼兒子,我也算是他的半個爹;不把他管教成人,他就得走上邪門歪道。」
    一回生,二回熟,秋老虎又來偷瓜,被穀老茬子大伯七擒七縱,他才口服心服,
給谷老茬子大伯磕了頭,願當乾兒子。土改的時候,他的老奶奶死了,便帶著分得
的兩份地,跟乾娘艾窩窩兒和谷老茬子大伯合了灶,相依為命一家人了。
    秋老虎入戶之前三年,乾娘艾窩窩兒和谷老茬子大伯還收留一個比我小兩歲的
姑娘,名叫玉桃。老兩口子不能生育,卻白得一兒一女,而且比親生的更有孝心。

                                   六

    谷玉桃原是北京城裡人,家住前門外鮮魚口內蘆草園胡同。她爹拉鐵軸排子車,
專給華樂、廣和、慶樂、三慶、中和、開明和廣德樓幾家戲院搬運戲箱。她娘從珠
市口的小市買來一塊塊鋪襯,拿回家打格諾,賣給鮮魚口的步流齋和大柵欄的內聯
陞做千層底布鞋。日偽強化治安,只配給混合面,餓得城裡人一個個骨瘦如柴,臉
上掛灰,大冬天滿街的倒臥。當時,日偽軍和八路軍以北運河為界,我們河這邊的
村村莊莊,二五減租,風調雨順,過去每到青黃不接時節揭不開鍋的窮門小戶,好
歹也能肚兒圓了。城裡人不想餓死,一窩蜂逃奔我們河這邊來。二鬥高粱能換一個
花枝似的北京大姑娘,娶不起媳婦的長工佃戶,都娶上了滿口京腔的黃花閨女,不
少肉頭戶兒還娶了二房。玉桃的爹吃混合面吃得燈草胳臂麻秸腿,細脖子大腦殼,
肚子脹得像一面鼓;有一回從肉市的廣和戲院送戲箱,拉到煤市街的中和戲院只有
幾步路,誰想剛到糧食店北口,一陣腿軟、氣短、頭暈、眼發黑,一頭栽倒,吐出
一大灘黃湯子綠水,沒哼一聲就斷了氣。玉桃的娘揭下炕席,把丈夫頭上腳下卷起
來,腰間系一根草繩兒,埋在了陶然亭的亂葬崗子,帶著六歲的女兒直奔我們河這
邊找活路。從正陽門城樓到魚菱村渡口,七十二裡路,十六道鬼門關,日偽軍的炮
樓,看見行人就開槍,沿途屍橫遍野。谷老茬子大伯熱心腸兒,好心眼兒,天黑架
一隻小船,頂著日偽軍的槍子兒,接送闖過陰陽界的城裡人。玉桃母女倆又餓又累,
一路上嚇得丟了魂兒,上了船便昏死過去,穀老茬子大伯只得把玉桃母女倆背回自
己家裡。乾娘艾窩窩兒熬一鍋不稀不稠勻溜溜的小米粥,晾得不涼不燙正可口,拿
一根筷子撬開玉桃母女倆的嘴,灌下了幾勺,玉桃母女倆便蘇醒過來。連吃三天飽
飯,玉桃便跳跳蹦蹦找我到河灘上玩耍。玉桃娘的臉蛋兒也粉白暈紅,原來是個俊
眉俏眼的小媳婦兒。谷老茬子大伯只有幾畝河窪地,他和乾娘艾窩窩兒兩口人,也
只能糠菜半年糧;多兩張嘴吃飯,十天半月便招架不住,想給玉桃娘找主兒。乾娘
艾窩窩兒探了探玉桃娘的口風,玉桃娘卻只願給穀老茬子大伯做小,不肯嫁給別人。
谷老茬子大伯心腸軟,不忍把她趕出門去,願意跟她兄妹相稱;乾娘艾窩窩兒卻另
有打算,一心要把玉桃娘收下來,跟她不分大小。乾娘艾窩窩兒婚前跟穀老茬子大
伯相好三年,到魚菱村跟艾踢蹬受罪三年,改嫁穀老茬子大伯又已三年,吃過不知
多少偏方,卻一直不見有喜。她覺得對不起穀老茬子大伯,便想叫玉桃娘替她給穀
老茬子大伯生個兒子。谷老茬子大伯一怒之下,獨自搬到渡口,搭個窩棚遮風避雨;
直到天寒地凍封了河,不得不搬回家去,也就不得不跟玉桃娘同了房。玉桃這才改
姓穀。她比我小兩歲,個子比我矮半頭,我管她叫毛桃子。
    乾娘艾窩窩兒有令,我也得管玉桃娘叫乾娘,處處跟她平起平坐。在我眼裡,
這二位乾娘也真是難分高低上下,她們都很好看。前臉兒,後影兒,身腰兒,眉眼
兒,差不多一模一樣,大同小異,就像一母所生。只是玉桃娘兩個顴骨兩朵紅雲,
一天到晚咳嗽,比起乾娘艾窩窩兒顯得嬌弱,也沒有乾娘艾窩窩兒那麼喜興。她跟
我也很親熱,給我做過一雙認腳布鞋,一雙駱駝鞍的棉鞋。她管棉鞋叫毛窩,那是
北京城裡的方言土話。兩位乾娘,在我身上各有心思。乾娘艾窩窩兒喜歡我跟秋老
虎親近,叫我跟秋老虎拜把子;玉桃娘卻要把我和玉桃拴一堆兒,給我們糊風箏,
捆毛毽子,叫我們一同玩耍,形影不離。我放學回家,剛扔下書包,玉桃娘就隔著
牆喊道:「在學堂裡關了一天,快過來跟你桃妹子放風箏踢毽兒,散散心火!」我
本來想找在河邊放牛的秋老虎摸螃蟹,只得顧此失彼。兩位乾娘互相開玩笑,我常
聽見她們這個管那個叫親家母,那個管這個叫親家母,也不知是何用意。不久,玉
桃娘有了喜,乾娘艾窩窩兒便不許她下炕,不許她推碾子推磨,不許她抱柴做飯,
也不許她飛針走線。玉桃娘閑在炕上,飯來張口,卻一天比一天削瘦。過了年,開
了春,桃花水漲滿了河岸,玉桃娘只剩下一把骨柴,不能起炕了。夜晚,她一聲聲
咳嗽到天亮,吵得四鄰不安。自從我上了學,便搬回家睡。這一天晚上我剛迷糊,
就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是乾娘艾窩窩兒破門而人,要把我背到她家去。她等不得我
穿衣裳,扯一床被子把我包裹起來,背起就走。到她家進屋一看,熬幹了油的一盞
燈,燈光一陣比一陣微弱。玉桃娘無聲無息地躺在炕上,下身鋪著一層厚厚的沙子,
谷老茬子大伯守在她的枕邊,滿面淚水,穀玉桃嚇得遠遠的躲到炕腳的角落裡。原
來,玉桃娘今晚咳嗽得攪動了五臟六腑,一下子小產了;掉下的血塊子已經看得出
是個男胎,心疼得她慘叫一聲,噴出一大口血,昏死過去。乾娘艾窩窩兒把我放到
炕上,輕聲喚道:「玉桃她娘,我把乾兒子背來啦!」玉桃娘挑起了眼皮,卻已經
目光散亂,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想摸一摸我也抬不起胳臂。我一點也不害怕,抓
住她那冰涼的手,硬咽著叫了一聲:「乾娘!……」乾娘艾窩窩兒突然厲聲問道:
「兒呀,你長大了娶不娶玉桃做媳婦?」我也顧不得左思右想,趕忙點了點頭。玉
桃娘扯了扯嘴角,像是笑了笑,閉上了眼睛,咕嚕一聲咽了氣。
    穀玉桃女扮男裝,給她娘摔喪盆子打白幡兒。我也穿了孝,見人磕孝頭,燈下
跪靈,送葬到墳地。
    一死兩口,坑得穀老茬子大伯癡癡呆呆二年多,乾娘艾窩窩兒也大病了幾場。
直到土改分了地,才一掃愁眉苦臉,眉開眼笑起來。
    這一年正月十五雪打燈,春天雨多風少,一籽落地萬籽歸倉,秋收是個百年不
遇的好年景。頭一場冬雪三尺厚,東北大軍進關,關裡關外兩路大軍會師,打下了
天津衛,包圍了北京城。我們河這邊村村成立劇團,大辦花會。魚菱村的狗打架戲
班,到各村跑野檯子。蓮房村的高蹺會,柳傘村的霸王鞭和打花鼓,綠楊堤的跑旱
船,也是爭奇鬥勝,各不相讓,走到哪村吃那村。谷老茬子大伯要搶上風,又攥起
了小車會;都是穀姓人,而且男女同台。
    小車會的故事,各村各有特色,各有路數。谷老茬子大伯主辦的小車會,演的
是一個花枝招展、濃妝豔抹的小媳婦坐車回娘家,一個白鬍子老頭兒推車,兩個丫
頭拉車,兩個村姑傍車,一個傻柱子和一個二百五護車;沿途登高、下坡、穿街、
過巷,踩著鑼鼓點舞蹈。看的是坐車小媳婦跑圓場,上身不動,車起快慢全靠坐車
小媳婦的腿功和腳力,還要看推車老頭兒的腰功和髯口;拉車的丫頭配合著坐車和
推車的,一隻手背繩,一隻手舞弄手帕;傍車的村姑肩上,柳枝挑著花籃,手上舞
扇;護車的傻柱子背著褥套,二百五搖著鈴鐺,翻斤斗,打把式,戇頭戇腦,裝傻
充愣,逗得觀眾哈哈大笑。忽然,面前一條大河,河上一座大橋,從橋上走下一位
花花公子,舞動著手中的泥金摺扇,像一隻狂蜂浪蝶,調戲坐車的小媳婦。護車的
傻柱子和二百五橫攔豎擋,推車的老頭兒巧妙進退,拉車的丫頭和傍車的村姑也守
住陣腳。緊鑼密鼓,大家各顯身手,一片花團錦簇。花花公子未能得逞,退回橋頭,
不許過橋。於是,傻柱子、二百五和兩個村姑發動進攻,花花公子要跟每個人對舞
一回;累得他難以取勝,兩家講和,同唱一首太平年民歌。結果,花花公子放行,
小媳婦回到了娘家。
    乾娘艾窩窩兒扮演坐車的小媳婦,谷老茬子大伯扮演推車的白鬍子老頭,他的
兩個侄媳婦扮演拉車的丫頭,大侄子和秋老虎扮演二百五和傻柱子,我和穀玉桃扮
演傍車的兩個村姑,谷老茬子大伯的二侄子扮演花花公子,頭一天上場,就引起轟
動。廟會上,蓮房村的高蹺會、柳傘村的霸王鞭和打花鼓、綠楊堤的跑旱船都黯然
失色,成千上萬的觀眾裡三層外三層,將谷家班的小車會團團圍住,只給他們留下
稀稀落落的幾個看客。
    不過,乾娘艾窩窩兒已經見老,擦上胭脂抹上粉,遠看仍有少婦的風韻,近看
可就是一位半老的徐娘了。而且,扮演公子的是谷老茬子大伯的二侄子,調戲嬸娘
便放不開手腳。扮演拉車丫頭的二侄媳婦,雖然活潑可愛,卻又生得人高馬大,令
人感到可笑。另一個扮演拉車丫頭的大侄媳婦,個子瘦小,臉皮兒薄,羞羞答答,
扭扭捏捏,一台好戲被她大煞風景。於是,谷老茬子大伯當機立斷,調整角色。他
和乾娘艾窩窩兒即時引退,又裁汰了大侄媳婦。二侄媳婦扮演坐車的小媳婦,大侄
子扮演推車的老頭兒,另找兩個外姓的姑娘扮演拉車的丫頭,一個外姓的小夥子扮
演護車的二百五。大侄子推車雖然比不上穀老茬子大伯,二侄媳婦坐車卻比乾娘艾
窩窩兒吸引觀眾。二侄子調戲的是自己的媳婦,更給這台好戲大為增色。蓮房村、
柳傘村和綠楊堤的花會敗下陣來,不敢出村了。
    我雖是個黃口小兒,卻早就憋足了大丈夫氣,不願扮演挑花籃的村姑,眼饞那
個滿場飛舞的花花公子。谷老茬子大伯的二侄子是通州一家書鋪的店員,正月初六
開市大吉,他得回書鋪站櫃臺,我不等穀老茬子大伯下令便搶了班。穀玉桃也不示
弱,我搶班她篡位,自作主張扮演坐車的小媳婦。谷老茬子大伯的大侄子不想戀棧,
推車老頭兒一角,自動讓給秋老虎了。
    魚菱村孩子班的小車會,穀玉桃、秋老虎和我是三足鼎立的臺柱子,走遍方圓
幾十裡的村鎮和廟會。縣裡獎給每人一雙鞋,區裡獎給每人一條毛巾;村裡開了慶
功會,獎給每人十串糖葫蘆,十二掛鞭炮。
    誰想,正月十五演出最後一場,收場卻是個悲劇。

                                   七

    長大了娶穀玉桃做媳婦,這是我在玉桃娘臨死之前點了頭的。只是那時我才九
歲,又是黑更半夜被喚醒,看見玉桃娘奄奄一息,驚嚇得昏頭呆腦,心慌意亂中聽
見乾娘艾窩窩兒問話,也不知是點了頭還是搖了頭。玉桃娘出了殯,沒過多少日子
我便脫了孝,不管搖頭點頭都忘到脖子後頭了。
    可是,當時只有七歲的穀玉桃,卻人小心大,刻在心上不可磨滅。
    魚菱村的小小子兒和小丫頭兒,十有八九三五歲就訂親,門當戶對而又交情深
厚的人家,更喜歡指腹為婚。又盛行小女婿娶大媳婦。女大三,抱金磚,最吉利。
我在這方面,卻是接連走背字兒。頭一回,指腹為婚頂了牛,對方呱呱墜地,也是
個光葫蘆頭的禿小子。三歲那年有人保媒,挑選了好日子過帖;不想過帖的前一天,
我在一家門口捅狗牙,被狗咬了腿。女方是屬狗的,家裡斷定那個丫頭片子是剋夫
命,打退了這門親事。五歲又有媒人提親,雙方交換了大紅庚帖。誰知沒過幾天,
我那位未婚妻得了時令病;她家不找大夫,卻到艾大輩兒看守的破廟裡燒香拜佛,
從香爐裡挖了半碗香灰,又從廟後的枯井裡汲上一瓢混濁的井水,調拌得像一碗稀
粥,捏著我的未婚妻的鼻子灌下去,剛喝三口便一命嗚呼。明明是死於迷信,卻認
定是我剋死了她。她死得委屈,我被強加罪名更是冤枉。接二連三婚姻不利,家裡
找來一位鐵嘴先生,給我算卦。這位鐵嘴先生有一條能把死人哨個翻身的舌頭,我
家老人對於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大事小情都要求他判斷吉凶禍福,言聽計從,有如
最高顧問。他不但能隨機應變,而且能無中生有。掐算了一下我的生辰八字,拍著
大腿驚呼不已,咬定我的命相貴不可測,高不可攀,十年之後紅鸞星照命,必得千
金小姐。我家老人最愛戴高帽兒,鐵嘴先生正是投其所好,幾句花言巧語,便被迷
住心竅。雖然後來又有煤婆兒踢門檻子,都被我家一口回絕。當我在小車會裡大出
風頭的時候,我已經十三歲,念了一年初中。河這邊三個村和河那邊一個村,上中
學的我是頭一個,我家就更眼眶高了。
    谷老茬子大伯和乾娘艾窩窩兒,眼尺心秤卻跟我家大不相同。
    我家雖有五十四畝地,卻有十三口人,土改不增不減。老哥們四位,四股均分,
我們這一房只能分到十三畝半地。這時,我又有了兩個弟弟,小哥仨分家,我只得
四畝二分五厘,比貧下中農佔有的土地還少。谷老茬子大伯原有三畝河窪地,土改
時又分給他、乾娘艾窩窩兒和谷玉桃八畝,秋老虎入戶,帶來六畝,一共十七畝,
比我們這一房還多三畝半地,可算門當戶對。老兩口子跟一兒一女講定,日後兄妹
男婚女嫁,秋老虎帶來的六畝仍歸自己,另外繼承乾娘艾窩窩兒名下的三畝;此外
便是穀玉桃的。穀五機可得八畝地,比我能分到的四畝二分五厘多一倍,我便是高
攀了。倘若我再有兩個弟弟(後來果然如此),分到我名下的只不過二畝六分一厘,
比起八畝地的穀三桃,顯然是個窮小子。
    所以,穀老茬子大伯和乾娘艾窩窩兒認為我娶穀玉桃,如果不算高攀,那麼也
不是低就。
    穀玉桃也有自己的一把尺,一桿秤。
    她倒沒有想過誰的地多,誰的地少;但是卻拿她那一把尺,量了量我倆誰長誰
短,又拿她那一桿秤,過了過我倆誰輕誰重。
    她六歲到魚菱村那一年,黃皮寡瘦,蓬頭垢面,活像一隻火燎毛的小家雀兒。
自進穀老茬子大伯和乾娘艾窩窩兒的家門,哪怕是吃榆錢飯、楊芽菜團子、打糊餅、
軋鉻鉻,反正再沒有叫她挨餓;幾個月的功夫,個子高了,也長肉了。魚菱村的水
清又甜,洗淨了她身上的污垢,潤透了她的肺腑;人眼是鏡子,我看得見她一年比
一年水靈,一年比一年細嫩。村裡的老人見過一茬又一茬的姑娘,都說誰也不如她
長得好看,好看得就像侍立觀音大士蓮座右側,手捧著淨水瓶的玉女。不怕不識貨,
就怕貨比貨;拿我跟她對照,那真是麻繩串豆腐,提不起來了。我在童年時代,又
黑又瘦,黑得像從灶膛裡扒出的燒棒子,瘦得拆散了架不夠喂一隻鷹。我和穀玉桃
在長相上一醜一俊,她高一頭,我低一等。我自幼嬌生慣養,又饞又懶,整天貪玩
兒;家裡打發我割草拾柴,半天割不了一捆,拾不了一筐。谷玉桃深受穀老茬子大
伯影響,又有乾娘艾窩窩兒身教,一不饞二不懶,整天手腳不閑,跟我搭伴割草拾
柴,前響兩捆三筐,後晌兩筐三捆;她跟我對比,是一以當十。我不會編筐織簍,
她編出的筐和織出的簍子,拿在集市上搶著買,針線女紅,我一竅不通,她卻得心
應手。爬樹我沒有她爬得高;鳧水我沒有她鳧得遠;摸螃蟹她一掏一隻,我摸螃蟹
卻被夾住了手;打鳥兒她一網能扣一對,我打鳥兒白搭鳥食,網網落空。相比之下,
我的手比她的腳丫子還笨,她的腳丫子比我的手還巧。我的高明之處,只不過識幾
個字,一不能當飯吃,二不能當柴燒,三也不能當衣穿,百無一用是書生。
    穀玉桃在我面前沒有自卑感。
    魚菱村那些跟我的年齡不相上下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人上學念書;上學念書是
小子們的事情,谷玉桃從來沒有感到有上學念書的必要。
    我對上學也沒有多大興趣,只是家裡逼我上學才上學。我年幼無知,只顧眼前
快樂,哪裡想過今後的生計問題。鑽柳棵子地打鳥兒,河岸下摸螃蟹,爬樹掏鴿子
蛋,繞柴禾垛藏貓兒,下河鳧水扎猛子,一邊玩耍一邊放幾隻羊,割一捆草,拾一
筐柴,仨飽一倒,其樂無窮。長大了呢?前邊有車,後邊有轍,土裡刨食就是了。
守在村邊種西瓜,西瓜賣錢多,自己吃著也方便,何樂而不為?西瓜拉了秧,那就
給大船拉纖,走南闖北開眼界,能像穀老茬子大伯,就算沒有白活一輩子。可是,
家裡的老人嘗過酸甜苦辣,懂得世態炎涼,不能不替我做長遠打算。千里搭長棚,
沒有不散的筵席,十年之內老哥們分家,不出二十年小哥們也得分家,指靠分到我
名下的四畝二分五厘地,甚至是二畝六分一厘地,糊不上一張嘴,那就得扛長工,
當佃戶,娶不起媳婦只能更名改姓倒插門兒。不想臉朝黃土背朝天,另外還有兩條
出路。一條是到天津衛學手藝,一條是到北京學買賣。作坊裡的老闆和師傅,張口
罵人,抬手打人;買賣家的規矩大,學徒的就像童養媳婦,學徒三年就像蹲三年大
牢。我是個嬌哥兒,哪能吃這個苦,受這個罪?思來想去,只有念書。萬般皆下品,
惟有讀書高。讀,讀,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
學而優則仕,當官發大財。雖然我被嬌得捧在手裡,頂在頭上,不願上學卻不能依
了我;我被迫無奈,只得硬著頭皮上學。上學之後,老師那連陰天的臉子,講臺上
的藤杆子,掛在牆上的杉木板子,嚇得我不敢不收心斂性,俯首帖耳。我雖沒有挨
過多少打,卻親眼目睹多少人挨打。藤杆子敲在腦殼上,一敲一個雞蛋大包;把人
按在板凳上,摘下杉木板子,一板子紅,兩板子腫,疼得哭爹叫娘,呼天喊地。打
馬騾子驚,殺雞給猴看,我只有一心撲在書本上。越念越有滋味兒,越念越入了迷,
年年大考甲等第一名,叫響了河這邊和河那邊四個村;給我家爭了光,露了臉,我
家就更不知道我賣多少錢一斤了。
    只有穀玉桃討厭我念書。
    她已經是乾娘艾窩窩兒的一大幫手,能當半個家了。乾娘艾窩窩兒做飯,她抱
柴禾燒火,吃過飯刷盤子洗碗。乾娘艾窩窩兒到我家推碾子推磨,她給牽驢;乾娘
艾窩窩兒篩面,她掃碾台掏磨眼。她還會飛針走線縫縫補補,也學會了抱著夾板納
鞋底兒。春天耕地她拉墒,立夏薅草間苗她手疾眼快;秋收她提著簍子檢豆粒兒,
背著背筐拾零穗兒;扛著鐵鍬挖豆鼠子窩,能喂兩口大肥豬;冬天爬樹打幹枝兒,
燒得炕面子能烙餅。
    土改以後,日子好過,她也知道打扮自己了。頭上杭一條紫紅頭繩的大辮子,
身上穿一件土布印花的小褂,可就是不愛穿鞋,光著腳丫兒,褲筒挽到膝頭;一半
是個俊俏的農家少女,一半卻又像個野小子。
    我每天頭頂著星星上學,最怕遲到受罰,一路飛跑。她早在村外池塘裡洗了臉,
一手拎筐,一手拿鐮,站在灑滿露水的草叢中。
    「上學去呀!」她笑著問道。
    「割草哪!」我也順口答音,點了點頭,沒有停住腳。
    她跳到大路上,張開胳臂攔道:「念了好幾年,還沒念夠嗎?」
    「書到用時方恨少。」我只得站一站,「念完了高小,我還想考中學。」
    「念書有吃餃子香嗎?」
    「比吃燉肉都香。」
    「有吃糖葫蘆甜嗎?」
    「比喝蜜還甜。」
    「歇兩天吧!」她的眼睛閃閃亮,「你考第一名,等一等跟得上趟的。」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從她的胳臂下鑽過去,一溜煙跑了。
    教不嚴,師之惰;我們那位老師相信棒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不管你多麼嚴
守校規,用心念書,隔一些日子也得敲打一頓,這叫戒驕戒躁。
    我這個甲等第一名也不能倖免。
    躲得了初一,躲不開十五,我一個月至少被敲兩回。頭頂著藤杆子敲出的雞蛋
大青包,夕陽西下放學回來,一路上越想越委屈,滴滴答答灑下一路眼淚。
    穀玉桃身背一大捆草,迎候在半路途中。
    「喲!」她拖個長腔驚叫一聲,「是馬踢了你,還是狗咬了你?」
    「老師……找碴打人……」我抹著眼睛嗚嗚哭道,「我背書……    滾瓜爛熟,
他硬說我……像吃熱湯麵,咬字不真,吐字不正,打了我三藤杆子。」
    「你不會罵他嗎?」她氣忿忿地喊道。
    「天地君親師,我怎麼敢罵他呢?」
    「你不會咬他嗎?」她又惡狠狠地喊道。
    「師徒如父子,我怎麼能咬他呢?」
    「不上他的學啦!」穀玉桃扳過我的腦殼,掌心輕揉我頭上的青包,嘬著嘴唇
吹涼氣,「都不念他的書,學堂關了張,老東西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叫他張
著大嘴喝西北風去吧!」
    「我敢不上學,家裡得把我打個堿死。」
    「你逃學呀!」她給我出主意,「你背上書包,假裝上學,出了村就跟我搭伴,
到河灣子打魚、撈蝦、摸螃蟹。」
    「好吧!我也受夠了。」
    可是,睡了個大覺,早晨醒來摸了摸腦殼,三個青包一夜之間消失了,逃學的
念頭也就一掃而光。
    穀玉桃正在村外池塘洗臉梳頭,見我背著書包出了村,連連招手,叫道:「快
過來,到河灣子去!」
    「念書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頭也不回,飛跑而過。
    穀玉桃追趕不上,啐著我的背影,罵我是賤骨頭。
    那時,鄉下的小學沒有星期日休息,開了學就得一口氣念到放假,我跟穀玉桃
每天只能匆匆照面。
    「上學去呀!」穀玉桃忽然不是兩手空空攔路,有時手托著兩個煮雞蛋,有時
手捧著蜜桃、葡萄、紅棗,有時手攥一把洗得乾乾淨淨的甜蘆根,「吃吧!吃完了
再走也不晚。」
    我便站住腳吃下去,兩人多站一會兒,多說幾句話。
    解放軍打下天津衛,又開進北京城,小車會收了場,我要進京上中學。這幾年,
我的壓歲錢都從串學館的小販手裡買了書,自己看完了借給別人看。一連三天,我
串百家門,向本村父老辭行,順便也把散借各戶的幾十本書收回來。我抱著一大摞
書回家,路過一座豆秸垛,穀玉桃突然從豆秸垛後面跳出來,眼露凶光,滿面殺氣,
很像「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的女響馬。
    「玉桃!」我滿面春風地向她走去,「明天我進京上學,再見了。」
    「你死外喪吧!」她騰空而起,猛撲上來,搶過幾本書,一邊亂撕一邊咒駡,
「我這輩子不想再見你!」
    我愛書如命,撕我一頁書就像割我一片肉,顧不得好男不跟女鬥,也張牙舞爪
跟她扭打。我自幼文弱,念了六年書,沾上書生氣,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卻已經
只會動口,不會動手了。穀玉桃跟我大相反,春夏秋冬河灘上野跑;打人抓臉,心
狠手黑,罵人揭短,舌尖上掛馬蜂鉤子。也不知是不是穀老茬子大伯教過她拳腳,
我想跟她大相撲,她滴溜溜閃過我的一撲、一掀、一剪;迎面一掌推倒牆,腳下枯
樹盤根掃堂腿,打得我一連倒退八九步。不等我兩腳站定,抓一把沙土劈頭蓋臉撒
過來;我被迷住雙眼,呵呀一聲蹲下身子。她撿起散落滿地的一本又一本書,就像
晴雯撕扇,撕一把揚一把,片片紙屑化蝴蝶,半入春風半入雲。
    一串惡作劇的笑聲,谷玉桃得勝而歸。

                                   八

    我睜不開眼,可聽得見穀玉桃撕書,疼得我心都碎了。笑聲中穀玉桃早已不知
去向,我更急得又蹦又跳,滿嘴沙子喊不出來。忽然兩隻大手抄起我的身子,扛在
身上就走,我感覺那是穀老茬子大伯;雖然已經是個十三歲初中學生,卻忍不住哇
地一聲哭了。
    谷老茬子大伯把我扛進他家門口。
    一聲尖叫,穀玉桃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來,尖叫著像一隻發了狂的野貓,又要
撲過來抓人咬人。
    「跪下!」乾娘艾窩窩兒厲聲喝道。
    我聽見穀玉桃嗚嗚咽咽啼哭起來,心裡感到一陣得意。穀玉桃、秋老虎和我三
個人,我在穀老茬子大伯和乾娘艾窩窩兒的心目中占首位,穀玉桃和秋老虎半斤八
兩;谷老茬子大伯偏疼谷玉桃,乾娘艾窩窩兒偏疼秋老虎。
    「秋虎,水熱了嗎?」谷老茬子大伯問秋老虎道。
    正在外屋柴灶燒火的秋老虎,甕聲甕氣答道:「熱得能燙熟一口大肥豬。」
    谷老茬子大伯把我扛進暖烘烘的屋裡,放在鋪著狗皮褥子的炕上,又喊乾娘艾
窩窩兒道:「秋虎他娘,你打一大盆水,給二小子洗出個光頭淨臉。」
    院裡,罰跪的穀玉桃啐道:「洗乾淨了多加佐料兒,狗也不吃。」
    土改以後頭一個中秋節的夜晚,我在穀老茬子大伯和乾娘艾窩窩兒家裡吃過節
飯。谷老茬子大伯喝光了滿葫蘆酒,帶著七八分酒意,一手拍打秋老虎的腦殼,一
手撫摸我的腦瓜兒,醉眼朦朧地望著乾娘艾窩窩兒,呵呵笑道:「一個是咱們的大
小子,一個是咱們的二小子,你雖是一朵謊花不結瓜,卻有天官賜福,貴子成雙。」
    秋老虎、穀玉桃和我每人敬乾娘艾窩窩兒一盅酒,月光下都看得出她的臉上掛
了紅。她把穀玉桃攏在懷裡,說:「借你的光,我還有個三丫頭哩!」
    「我不是三丫頭!」穀玉桃從她的懷裡掙脫出來,擰著脖子,噘著小嘴兒。
    乾娘艾窩窩兒被掃了興,拉長了臉說:「三個人裡你最小,你不是三丫頭又是
什麼東西?」
    谷老茬子大伯卻是輕聲細氣,勸穀玉桃道:「咱們穀家老輩子留下的規矩,兄
弟姐妹大排行,你得管他倆叫大哥二哥。」
    谷玉桃白了我一眼,說:「我不管他叫二哥。」
    「他比你大兩歲呀!」
    「那也不配。」
    「說了一個一,道了一個一,什麼開花兒在河裡?」秋老虎擠眉弄眼,怪聲怪
氣唱起來,「這朵鮮花兒你可瞞不了嘚兒我吧呀咿兒喲,蓮蓬開花在河裡吧咿格呀
兒喲。」
    谷老茬子大伯伸手扯了扯穀玉桃的小辮子,指點著我的鼻子說:「他是識文斷
字的小學士,難道不配當你的二哥?」
    穀玉桃的鼻子翹上了天,說:「他就是進京趕考中了狀元,我也跟他男女平等。」
    「說了一個二,道了一個二,什麼開花兒一根棍兒?」秋老虎搖頭晃腦,「這
朵鮮花你可瞞不了嘚兒我吧呀嘚兒喲,韭菜開花兒一根根兒吧咿格呀兒喲。」
    谷老茬子大伯又問谷玉桃道:「你不叫他二哥,又管他叫什麼呢?」
    穀玉桃一扭臉兒,不吭聲了。
    「說了一個三,道了一個三,什麼開花兒賽刀尖?」秋老虎手舞足蹈,「這朵
鮮花你可瞞不了嘚兒我吧呀咿兒喲,馬蘭開花兒賽刀尖吧咿格呀兒喲。」
    乾娘艾窩窩兒伸出手指,一連戳了穀玉桃的額頭三下,追問道:「你說話呀!」
    穀玉桃下巴頦兒頂著胸脯子,悶聲不響。
    「說了一個四,道了一個四,什麼開花兒一身刺?」秋老虎的大嗽叭嗓子,一
邊唱一邊沖穀玉桃吐舌頭,「這朵鮮花兒你可瞞不了啃幾我吧呀晰兒喲,黃瓜開花
兒一身刺吧咿格呀兒喲。」
    「住嘴!」穀玉桃的嚷叫壓過了他的歌聲,「我有什麼瞞不了嘚幾你吧呀咿兒
喲?」
    秋老虎捏著喉嚨裝小嗓兒,唱道:「你想當老二的媳婦兒吧咿格呀兒喲。」
    穀玉桃撲到他身上又抓又咬,他打了個滾兒;滾起來繞老棗樹,鑽葡萄架,爬
上水蜜桃樹,跳牆逃走。
    雖然穀玉桃不當三丫頭,我可是從這一天起便是二小子了。
    乾娘艾窩窩兒打來一大盆水,放到炕沿上,拿起笤帚掃我身上的沙土,輕輕給
我脫下上身的衣裳,嘴裡罵著穀玉桃:「這個死丫頭是一條瘋狗,真敢下毒手。」
    洗出一大盆泥湯,我才睜開眼睛。從玻璃窗眼裡看見,穀玉桃跪在老棗樹下的
一塊洗衣裳搓板上,高昂著頭,仍然是眼露凶光和滿臉殺氣。秋老虎坐在外屋門檻
上,可憐巴巴望著罰跪的穀玉桃,嘴裡嘟嘟噥噥:「打了不罰,罰了不打;你打了
他,就不該撕他的書。」
    乾娘艾窩窩兒給我穿上衣裳,又把笤帚疙瘩遞到我手裡,說:「二小子,你到
院裡把那個瘋狗丫頭打個皮開肉綻,一報還一報。」
    秋老虎霍地從外屋門檻上站起身,一挑門簾闖進裡屋,腳站丁字步,挺著扇子
面胸脯,說:「娘!我替玉桃挨打,活剝我的皮也心甘情願。」
    「虎哥,咱倆親如一奶同胞,我怎麼能打你呢?」我的心一酸,眼眶潮濕了,
「我也不打玉桃,只是這輩子再也不答理她了。」
    「咱們住就像從一條娘腸子爬出來,不能結下死疙瘩!」秋老虎瞪著眼珠子嚷
道,「你不打她也得罰她,罰了她再答理她。」
    「怎麼罰她?」我問道。
    秋老虎憨笑道:「罰她念書。」
    「念多少?」
    「你念中學,她念小學;你念大學,她念中學。」
    「我這個犬女,不想配他那個虎子!」跪在洗衣裳搓板上的穀玉桃,又尖著嗓
子叫起來,「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層皮;什麼他念中學我念小學,我才不願一輩子
都矮他一頭。」
    「這話從何說起?」我莫名其妙,「什麼時候我說過這句話?」
    秋老虎哼了一聲,說:「是你姥爺惡語傷人,才逼得玉桃撕你的書。」
    我看看乾娘艾窩窩兒,乾娘艾窩窩兒的臉像一張白菜葉子,掀起衣襟擦眼淚。
又看看穀老茬子大伯,谷老茬子大伯陰沉著臉,抱著雙膝背靠牆,悶著頭抽旱煙,
心裡十分痛苦。
    原來,穀老茬子大伯和乾娘艾窩窩兒這些日子樂過了頭。他們見我和穀玉桃在
小車會裡扮演傍車的村姑,又扮演公子和坐車的小媳婦,方圓幾十裡人所共見,真
像穀秀雙穗,天生一對兒;便想在我進京念書之前,把這門親事鑿定,了卻一樁多
年的心願,玉桃娘也就含笑九泉了。土改之前,兩家門樓有高低,也並不是天壤之
別;土改以後,我家原封不動,他家一步登高,兩家難分上下了。老兩口子只覺得
十拿九穩,馬到成功,也沒有找媒人,親自登門聯姻。他們哪裡知道,我家早被鬼
迷心竅,夢想我被哪一位達官顯貴招為東床佳婿,全家也攀龍附鳳沾個光;怎麼會
叫我娶個頭頂著高粱花兒的柴禾妞子,賠本賺吆喝。谷老茬子大伯和乾娘艾窩窩兒
興沖沖開了口,我家卻給他們兜頭澆了一瓢冷水;碰巧我的外祖父正住在我家裡,
這位三家村冬烘先生出身的老爺子,更是滿腦瓜子功名利祿思想,一點也不顧穀老
茬子大伯和乾娘艾窩窩兒的臉面,吹了吹幾莖稀疏的貓鬍子,鼻孔裡冷笑著哼著:
「犬女焉能配虎子?你們還是降格而求去吧!」
    隔壁,穀玉桃和秋老虎正爬到水蜜桃樹上,扯著耳朵偷聽兩家老人的說話。
    「虎哥,這位老爺子念的是什麼咒呀?」穀玉桃小聲問秋老虎道。
    秋老虎和我都愛聽評書,常聽走村串鄉的評書藝人說《三國》,滿肚子耳食的
學問。他的腦瓜子沒轉彎兒,便答道:「三國時候,孫權想跟關雲長攀親家,就打
發媒人到關雲長家裡,勸關雲長把女兒嫁給孫權的兒子;關雲長一聽火冒三丈,破
口大罵:『他那個狗養的兒子怎麼配得上我這個虎生的女兒?』這就叫虎女焉能配
犬子。」
    「我聽這位老爺子說的是犬女……」穀玉桃醒過味兒來,「他罵我是狗養的!」
    谷老茬子大伯和乾娘艾窩窩兒灰頭扯臉從我家走出來,穀玉桃惱羞成怒,跳下
水蜜桃樹,風風火火找我拼命。
    我挨了一頓暴打,這時才恍然大悟。
    「二小子,我打定主意了!」谷老茬子大伯抬手抹了一把臉,露出了笑容,
「玉桃名下有八畝地,我賣了這八畝地也送她進京念書;你念到哪兒,她也念到哪
兒,棋逢對手。」
    「那八畝地是咱家的飯鍋!」穀玉桃從洗衣裳的搓板上一躍而起,「您敢賣地,
我就敢上吊。」說著,她從屋簷下摘下一條捆草的繩子,搭在老棗樹的杈椏上。
    「小妹!」秋老虎一陣風跑出屋去,從穀玉桃手裡把繩子搶過來。
    乾娘艾窩窩兒眼淚汪汪地罵道:「這個死丫頭,一身滾刀肉;二小子是個文弱
書生,怎麼惹得起她?」她一陣氣虛,歪倒在被垛上,傷心透頂了。
    「唉!」谷老茬子大伯一聲哀歎,抱著頭蹲在了炕沿下。
    小小的一個黃毛丫頭,難倒了這位頂天立地的好漢了。
    我蔫溜溜的走了。
    「滾吧!」在我身後,秋老虎哐啷關上街門,插上門閂,頂住門杠。

                                   九

    那時,一條三百里的京津公路,只有一家私營的遠通汽車行跑客運。這家汽車
行只有一輛老掉了牙的大轎子客車,卻不燒汽油,也不燒煤炭,全靠六棱八瓣的劈
柴做動力。跑起來帶著一股飛灰彌漫的濃煙,遠看像一頭尾巴上著了火的老牛。早
晨六點從前門箭樓子發車,到通州城內四十裡,氣喘吁吁跑一個半小時;路過我們
魚菱村對岸的綠楊堤車站,那就傍晌了。這輛老牛破車在京津二市之間,一天跑一
個來回。車到天津衛,不敢逗留片刻,司機撥轉車頭,嘴叼著餑餑上路;從天津衛
的金剛橋起點站返回北京前門箭樓子,早已萬家燈火,夜市都快收攤了。
    車少人多,車廂裡像密封的沙丁魚罐頭,車頂子上也坐滿了人。車頂子上有一
圈半尺高的欄杆,又襻上幾條交叉的粗大麻繩,車跑起來,乘客前仰後合,東倒西
歪,就像竹篩子裡搖元宵。一路上不能打盹兒,要抓緊欄杆和麻繩,免得車走大甩
彎摔下來。店大欺客,票價昂貴,從綠楊堤車站到北京城內七十多裡路,要花二鬥
玉米買一張票。車軲轆一轉,大米白麵;手把方向盤,給個縣長都不換。那個麻臉
汽車行老闆,鑲著滿口金牙,戴著滿手戒指,一隻腕子上一塊手錶;北京有一房家
眷,天津衛有一處外室,沿途還要拈花惹草打野食。
    我是個窮學生,進京念書坐不起遠通汽車行的客車,一向是步行三十裡,到通
州南站坐火車。有時行李沉重,走路不便,怕錯過了火車的鐘點,便在綠楊堤車站
的茶棚,雇一輛二等車,或雇一頭走驢。
    開學前一天,我頭頂著鵝毛大雪進京。離村之前,想跟穀老茬子大伯和乾娘艾
窩窩兒告別。走到他家門口。卻只見穀玉桃身穿大紅棉襖,頭戴夏天遮雨的尖頂鬥
笠,垂著眼皮,一勺一勺喂豬;秋老虎戴一頂大狗皮帽子,站在她身邊嘀嘀咕咕。
他們一見我走過來,都冷起臉子;穀玉桃扭過頭去,後腦勺子上有反骨;秋老虎轉
過身去,脊背像一堵牆。他們不願解扣兒,我更不想服軟兒,回家背起行李就走了。
    從大橋上過了河,到綠楊堤車站,那雪下得更緊。茶棚下,冷冷清清,無聲無
息。只有茶棚立柱上拴著一頭瘦驢,脊樑骨像刀棱子,餓得啃立柱上的樹皮;還有
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倚靠在泥台茶座上,裡外車胎癟得像兩層皮。平日,坐二等車,
騎腳驢子,從綠楊堤車站到通州南站,逆風而行一鬥玉米,一路順風只要八升。不
是大雪天,我捨不得花這個錢,省下錢來買書。頂風冒雪路難行,行李沉得像一隻
石滾子,才不得不忍痛走過去問價。馱二等車的是個羅圈腿小夥子,趕腳驢的是個
鬥雞腳老頭兒,兩人正躲進茶館裡,跟茶館掌櫃擲骰子,賭的是炒瓜子兒。我連叫
了幾聲,他們才回過頭,皺著眉頭刺了我一眼,惱怒我打擾了他們的雅興。二等車
比腳驢子跑得快,羅圈腿小夥子開口就要兩鬥半玉米。鬥雞腳老頭兒三年不開張,
開張吃三年,只比羅圈腿小夥少要二升,都比坐遠通汽車行的客車貴得多,打定主
意敲我的竹杠,掏空我的腰包。大丈夫命中犯小人,我偏要賭這口氣,一毛不拔,
兩條腿走路。
    從綠楊堤車站北上六七裡,京津公路曲裡拐彎穿過一片綿延連亙的沙丘,地名
紅眼窩。紅眼窩那大大小小的沙丘上,有的長滿乍蓬,有的長滿牛蒡,有的長滿蒺
藜狗子,有的長滿酸棗棵子。也有幾棵雷擊的老樹,疤痢流星,半死不活,搭滿了
老鴰窩。太陽落山,暮色蒼茫,盛夏歇響,刮狂風下大雨,常有打門杠子的歹人,
跳出來攔路搶劫。我彎著腰走得很急。猛一抬頭,看見了紅眼窩,一陣心驚肉跳。
前瞧瞧,後看看,大雪中幾裡路只有我孤身一人,好似羊八虎口,一下子腿就軟了。
我忽然覺得自己正像(兒女英雄傳)裡的那個安龍媒,走上窮途末路,身陷困境。
    這時,身後響起一串叮叮咚咚的脖鈴聲,風雪茫茫中若隱若現,有人騎驢趕來。
驢是黑的,雪是白的,難道此人竟是愛騎烏雲蓋雪小黑驢兒的十三妹?
    「……站住!」騎驢的人大聲呼喚,卻又被風雪噎了回去,但是聽得出是個四
五十歲粗聲大氣的漢子。
    呵!大刀王五。
    有史可查,當年譚嗣同南歸,大刀王五一路護送,直到我們魚菱村以南二十八
裡的河務鎮,兩人才灑淚而別。那時沿北運河南下的驛路,便是眼下京津公路的舊
轍。
    騎驢的人漸漸近了。只見他自披一件蓑衣,頭戴一頂氊帽,嘴裡噴著呼呼的熱
氣,胡髭上掛著霜淩子;坐下的大叫驢四蹄流水,他還嫌慢,鞭打不停。
    「大伯!」我的眼淚撲籟籟淌下來。
    「上驢,上驢!」谷老茬子大伯笑呵呵從驢背上跳下來,不等我推讓,把我連
同行李抱到驢背上,他給我牽驢。
    「大伯,風雪交加,您老人家還……」一大口淚水堵住我的喉嚨,我咬住嘴唇
才沒有哭出來。
    「你乾娘病了,我不能送你到南站。」谷老茬子大伯揚鞭一指,「到紅眼窩,
秋虎送你,我就回去了。」
    「多謝虎哥!」我吸溜著鼻子,「剛才我到您家辭行,在門外看見他鐵青著臉,
只當他跟我不解扣兒,我扭身就走了。」
    谷老茬子大伯苦笑了一下,說:「是玉桃打發他在紅眼窩等你。」
    我的心像被剜了一刀,哽咽著說:「我跟她從小一塊長大,沒紅過一回臉,這
一回是我小肚雞腸……您替我給她捎個話,我不惱恨她了。」
    「兒呀!你是個好心眼兒的孩子。」谷老茬子大伯沉重地歎了口氣,眼圈一陣
紅,「善有善報,你不管喝下多少瓶墨水,心可不能改色。」
    不知不覺進入紅眼窩,突然從沙丘上跳下一個雪人,手裡拿著一根棗木撅把子;
嚇得大叫驢蹦跳起來,我也驚叫:「劫道的!」
    「畜生!」谷老茬子大伯大吼一聲。
    那個雪人比我更大吃一驚,叫了聲:「爹!」便低下頭,僵立不動。
    我眨了眨眼,才看出那是秋老虎。他頭上包著羊肚手巾,臉上搽著鍋煙,翻穿
棉襖棉褲,露出白裡子,又落滿一身雪,活像一隻北極熊。
    「虎哥,你可真會嚇唬人!」我定住了神兒,咯咯笑道。
    秋老虎的頭更低下去,像要鑽進褲襠裡。
    谷老茬子大伯怒氣衝衝奪過他手裡的钁把子,罵道:「趕快送你兄弟上火車,
傷了他一根汗毛,我把你跟玉桃都打得缺胳臂斷腿,倒栽蔥活埋了你們。」
    「爹,您老人家……別生氣了。」秋老虎吭吭哧哧,「等我送二弟回來,再跟
您老人家領罪,只是別叫我娘知道。」
    「你剛走,玉桃就跪在你娘面前招供了!」谷老茬子大伯把手一揮,「走吧!
早會早回。」
    秋老虎接過鞭子,吆喝一聲,大叫驢奔跑起來。他緊抓著籠頭,跟大叫驢跑得
快慢合拍;我騎在驢背上穩如泰山。頭上頂一碗水也不會灑出一滴來。
    一路上我跟他逗笑,他卻像個聾子聽不見,又像個啞巴不吭聲。我坐上火車,
火車開動了,從車窗裡看見他牽著驢站在柵欄外。我向他連連揮手,他突然呼叫著:
「兄弟,兄弟!」左右開弓打自己的嘴巴,哇哇放聲大哭。
    我不知他為何如此傷情,事過多年才打破這個問葫蘆。

                                   十

    原來,當時穀玉桃想出個毒招兒,唆使秋老虎到紅眼窩埋伏下來,等我走到紅
眼窩,钁把子打斷我的右胳臂,叫我不能拿筆寫字,也就上不了學,仍然留在魚菱
村,他倆包下我一輩子的吃喝。秋老虎搶在我的前面,剛走不到一袋煙的工夫,穀
玉桃害怕了,後悔了,跪在乾娘艾窩窩兒的面前告饒;谷老茬子大伯急忙騎驢追趕,
我才避免遭劫。
    這是今年正月十五,我回鄉觀賞五光十色而又盛況空前的花會,和榮任蓮房鄉
農工商聯合公司總經理的秋老虎,夜宿穀玉桃的新居,三人回憶往事,清算了這筆
舊帳。我添枝加葉把這樁往事寫成小說,倒不是為了立此存照,自我表現;而是由
於撫今追昔,不勝感慨。
    幾曆生死,欣逢盛世,卻已經年將半百。我多麼願意返老還童,重活一回。
    重活一回,我要跟穀玉桃調換個位置;她來當我這個勞什子作家,我去當她那
個令人垂涎三尺的冒尖戶。
    她和她的丈夫,承包二十畝地,糧、菜、瓜三茬收入,又集資辦了個小工廠,
還買了一輛卡車跑長途販運,已是魚菱村、蓮房村、柳傘村和綠楊堤的四村首富。
一兒一女,兒子自費上大學,女兒念完了大學又考取出國研究生。
    可惜的是,乾娘艾窩窩兒死于吃不飽肚子的一九六○年,穀老茬子大伯死于大
浩劫的一九六六年,沒有過上一會兒今天的好日子。

                                        一九八四年一~二月作,三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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