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花街




                                   一

    花街是運河灘上的一個鍋夥,不是一個村落。
    當年,有個姓花的地主,每年一百兩銀子,從通州衙門包下河岸上一眼望不到
邊的柳裸子地,還有沿河幾裡叢生著蘆葦、野麻、三棱草和狗尾巴花的淺灘。他在
柳裸子地裡的三道沙丘上,搭起幾個溜窩棚,四面八方招攬了十幾個開荒平地的長
工,立起了鍋夥,前後左右都不鄰村挨戶,就叫花街。
    後來,姓花的老地主撒手歸西,幾個兒子吃、喝、嫖、賭、抽,不上二年就敗
了家,把這大片河灘地零敲碎打,一條子一塊典了出去;最後只剩下三道沙丘沒人
要,就伸手跟那十幾個長工收地皮錢。
    十幾個長工都在花街安了家,也就劃地為牢了。
    三道沙丘三足鼎立,龍頭、熊腰、鳳尾,各占一方,互不相連;而且,每道沙
丘之間,還相隔一條曲曲彎彎,纏纏繞繞,青藤綠蔓似的小河汊。平時,來來往往,
挽起褲腿兒,涉水而過;雨季,大河漲水小河滿,過來過去就得劃小船了。
    運河沿岸,十八裡一道河卡,每道河卡有一名河防局的稅警把關。凡打魚的都
要到河卡子上領腰牌i繳魚稅,七折八扣,所剩無幾。花街上家家拴一葉扁舟,男人
出外去傭工,女人就得下河打魚。
    有一道河卡正安在花街的熊腰上,左鄰右舍幾家人,惹不起躲得及,有的搬到
龍頭,有的遷往鳳尾。
    花街上的人搬個家,就像燕子串房檐,費不了多大力氣。泥棚茅舍,一端就倒,
拔鍋拆灶,抬腿就走,喬遷新居,再立門戶,也不很難,砍幾根柳樁,支起四梁八
柱,柳條子編牆,蒲葦鋪頂,上下抹泥,土灶安鍋,翹尾巴的煙囪就又冒起了嫋嫋
青煙。
    北運河走的是天子腳下,通州坐落京東地面,冬春兩季無風三尺土。運河灘,
外無山崗,內無城牆,就像敞開門兒張著嘴,大吃大嚼口外的風沙。花街的三道沙
丘,年年長個兒,步步登高;早先柳枝糊泥巴的棚屋,不是被風沙擠倒,就是被風
沙湮沒。夏秋兩季,三日陰五日晴,大雨小雨穿插著下,小河汊子大雨大漲,小雨
小漲;柔水似刀,割坍沙丘,柳枝糊泥巴的棚屋常常一屁股坐空,墮入水中。於是,
家家戶戶開始房前屋後,院內院外,裡三層外三層,四框填滿了紅柳綠蒿,不但鎖
住了風沙,屯住了水,而且芳草萋萋,花木蔥蘢。
    一到楊花似雪,柳絮紛飛的暮春時節,花街上的男人,都到外邊扛長工,扛短
工,趕腳。拉纖。賣苦力去了。每日早出晚歸,兩頭披星戴月,白天看不見他們的
影子。
    花街上沒有多少老人。花街上的老人都交不了甲子,過不去六十這一關,就蘆
席一卷,埋在河坡上,歪脖兒樹下孤墳一座。可六月連陰天,七月下大雨,運河滿
了槽,一漲一落,墳頭涮平了,屍首沖走了,便只留下趴了架的歪脖兒樹,掛滿了
水草和綠藻。
    花街上也沒有多少孩子。花街上的孩子十有八九立不住,不出滿月就抽四六風,
蒲草一捆,草叢中刨個坑兒一埋。下一場小雨,草芽兒又發了,十天半個月,小草
兒長高了,也就不見了痕跡。
    花街上更沒有多少女人,女人都不願嫁到花街來。花街上的女人大都來路不正,
來歷不明。不是私奔,就是拐賣,沒有一個是明媒正娶,鳴鑼響鼓花轎搭來的。
    花街上的人吃的是大河水,小河汊子裡洗衣裳。雞鳴五更天,男人們出外之前,
肩挑著缸大的水筲到河岸,白天你東我西的哥兒們,只有此時此刻才能匆匆打個照
面,碰個頭,問一聲好,道一聲乏,滿肚子怨氣罵東家,哈哈一笑改日見。晌午驕
陽似火,熱風烤人,女人家脫下衣裳站在齊腰的小河汊子裡,一邊淘洗一邊口角爭
風,舌尖帶刺兒,滿嘴撒村,罵人好比口唱蓮花落,一個更比一個臉皮厚。姑娘洗
衣裳要等夕陽西下,河灘上扯起了障眼的暮靄。晚霞中,她們像一群水鳥兒下河,
嘰嘰呱呱,嬉戲玩耍。有時,忽然羊腸小路上嚓嚓腳步聲,那是有人要蹚水過河去。
她們來不及鑽進河邊的蒲葦,躲到岸上的柳叢,便慌忙蹲下身子,扭過頭去,雙手
蒙住臉,就像一鳥入林,百鳥壓音,一動不敢動。可是,等那個男人過河走遠,她
們又像鯉魚跳龍門,從水中一躍而出,清脆響亮的笑聲回蕩在小河汊子上,洗著衣
裳唱道情。
    然而,花街上的姑娘黃連的命,沒有一個例外的。她們剛剛蹣跚學步,爹娘就
給她們編一隻小小的柳籃兒,挎到胳臂彎上,到河灘上剜野菜。再大幾歲,籃子換
成了筐,爬樹摘楊芽兒,登高捋榆錢兒,下河打魚蝦……長到十三四,她們就要賣
的賣,嫁的嫁。不是賣給過往行船的老客,就是嫁到遠離運河灘的外村,十個人裡
有五雙是老夫少妻。
    她們雖然從小吃不飽,可是自幼呼吸花香水氣,卻又生得眉眼俊俏,身腰柔細,
十分秀氣。開了臉,上了頭,鬢角插上一朵紅絨花,穿一身紅褲子綠襖,懷抱著一
面菱花鏡和一隻竹蔑子攏梳,在一掛飛花爆竹聲中告別家門,就是她們一生最大的
風光。可借,常常二十剛出頭,早生下五男二女,一窩孩子。於是,一個個面黃肌
瘦,渾身皮包骨,就像霜打的藤蘿,雹子咂下的落花,眨眼之間人老了。
    住在花街鳳尾上的蓑嫂的她的女兒金瓜,也是踩著前人的腳印,走的是山重水
複的老路,卻不想時來運轉,柳暗花明又一程。
    下面,慢慢寫來。

                                   二

    蓑嫂不是花街的老戶。水上的浮萍掛了樁,楊花柳絮落了地,那一年她帶著三
歲的女兒金瓜逃出虎口,走投無路才在花街落了腳。
    正是雨季三伏天,長工葉三車起大早到河邊挑水。天邊一彎曉月,柳梢幾點晨
星,只見一個踉踉蹌蹌的女人,胸前絆著幾條麻繩,身後背著一個熟睡的小丫頭兒,
沿河奔走而來。葉三車是個走得直,行得正的人品,連忙收回了目光低下頭,把扁
擔鉤兒掛住水筲的橫樑,輕輕擺蕩在水面上。誰想,那個奔走趕路的女人聽見打水
聲,一驚一乍,慌了手腳,回身閃躲,青苔路滑,撲通落了水。葉三車叫聲不好,
忙扔下水筲,下河撈人。
    一個魚鷹扎猛子,葉三車把落水的母女抱上河坡,解開那個女人身上的絆繩,
一手倒提著小丫頭兒控水,一手把那個女人翻過身,頭朝下,腳朝上,七竅出水。
    一會兒那個女人呻吟一聲醒過來,睜眼看見葉三車把她的小女兒倒掛金鐘,馬
上掙扎著爬起身,哭叫著:「把孩子給我,我的孩子!」
    小丫頭兒也「哇」地一聲哭出來,葉三車送還了那個女人,順口問道:「大嫂,
你是打哪兒來,到哪兒去?為什麼走得慌慌張張,見人躲躲藏藏?」
    那個女人摟緊女兒,低頭不語。
    葉三車也就不再多嘴,又在水筲橫樑上掛住扁擔鉤兒,打滿兩大筲水,挑在肩
上,挺腰就走。
    那個女人卻抬起了頭,望著葉三車的背影,微微張了張嘴,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直到葉三車爬坡上岸,再有一步就要拐進柳棵子地,她才可憐巴巴地喊了一聲:
「大哥,您積德行善吧!賞……我們娘兒倆……一塊餑餑吃。
    葉三車並不回頭看一眼,放慢了腳步答應道:「大嫂,你等一等,我就拿來。」
    葉三車當時二十三四,爹娘早已入土。兩膀子力氣,一雙巧手,孤身單人過日
子,還算是小有吃穿。他回到自己那兩間窩棚小屋,顧不得把兩大筲水倒進缸,就
摘下吊在房檐上的飯籃。飯籃裡有吃剩的餅子半碗飯,又從大肚甕裡舀出一瓢面,
流星趕月送到河邊來。
    那個女人懷抱小丫頭兒,仰躺在河坡上,臉色就像白菜葉子,昏昏迷迷。小丫
頭兒臉頰兩朵火燒雲,呼吸急促,鼻翅兒一張一合。
    葉三車輕輕喚醒那個女人,說:「大嫂,小姑娘怕是病了吧?」
    「大哥,您再行行好……」女人吃力地坐起來,兩眼噙滿淚花,「給我們娘兒
倆……找個遮風蔽雨的地方,歇一歇腳,喘一喘氣。」
    「那就……」葉三車沉吟了一下,「到我那兩間窩棚去吧。」
    他把那一瓢面也放進飯籃裡,一手提著飯籃,一手攙扶這個搖搖晃晃的女人,
向花街的鳳尾走去。
    「大哥,您……貴姓高名?」走在路上,女人問道。
    葉三車道出了自己姓名,又問她道:「大嫂,你是哪兒的人,我該怎麼稱呼你?」
    「咱們喝的是一條河的水,我是楊柳青的人。」女人臉一紅,「村裡人都管我
叫蓑子媳婦,小丫頭兒名叫金瓜。」
    「我就管你叫蓑嫂吧!」葉三車笑了笑,又問道:「金瓜她爹呢?」
    「那個死鬼撇下了我們母子倆……」蓑嫂又落了淚,「有個壞人想霸佔我,我
帶著孩子逃出來。」
    這在運河邊上,屢見不鮮,葉三車也就不想刨根問底。
    進了家,葉三車把蓑嫂帶進窩棚小屋,笑著說:「蓑嫂,吃口東西,歇息吧!
天色不早,我得給東家賣命去了。」
    蓑嫂害了怕,扯住葉三車的袖子,說:「大哥,破家值萬貫,你還是鎖上門,
我們娘兒倆就坐在房檐下。」
    「我常年不掛鎖,寸草也不丟。」葉三車掙脫開蓑嫂的拉扯,出門一陣風不見
了。
    蓑嫂把金瓜放在小炕上,熬一碗面粥給金瓜喝下去,又扯過葉三車那床漁網似
的被子,蒙住金瓜發汗。她餓得心慌,把葉三車吃剩的餅子半碗飯,風卷荷葉打掃
一空,也伴在女兒身邊打了個盹兒。
    醒來,她不敢出屋,屏聲靜息,從窗眼向外望去,只見這座小院的四框,綠樹
濃蔭,掛滿了牽牛花,遍地的牛蒡、香蒿、蘆根草。她想,把門東邊砍出一片空地,
蓋一座豬圈,西邊砍出一片空地,搭一座羊欄,窗根下再壘一座雞窩,才像個過日
子的人家。
    這個小院幹少百少,最少的是一個會過日子的女人。
    蓑嫂看見牆上掛著一把鐮刀,摘下來拿在手裡,躡手躡腳走出屋門去,先從房
簷下割起了野草。一直割到天大黑,小院平平整整,又灑滿皎潔的月光,好像一面
鏡子。
    運河灘一到夜晚,風聲、水聲、樹聲、草聲,一片喧囂。蓑嫂躲進屋裡,桑木
扁擔頂住屋門,手握著鐮刀坐在炕上,還一陣陣心驚肉跳,只盼葉三車趕快回來。
    她的眼前,一會兒一閃葉三車的影子。這個年輕的長工,直溜溜一條杉篙的身
腰,長方臉上兩隻明亮的笑眼兒,五官端正,性情柔和。打著燈籠難找的一個小夥
子,怎麼就沒有一個女人長眼睛?
    月上中天,柳牆外一陣腳步聲,葉三車一進柴門就驚呼:「誰給我的小院剃了
頭,刮了臉?」
    蓑嫂迫不及待迎出去,心疼而又羞怯地說:「大哥,你回來得好晚。」
    「我們那個東家,四兩蕎麥皮也要榨出二兩油!」葉三車說著,遞給蓑嫂兩個
荷葉包兒,「我討來一劑上藥,賒來一點吃食,逗金瓜一笑。」
    「這怎麼叫人過意得去呢?」蓑嫂不肯伸手去接。
    葉三車走到窗根下,把兩個荷葉包兒從窗眼塞進去,說:「蓑嫂,房梁上掛著
艾蒿繩,點起一條熏蚊子,你們娘倆安心睡吧。」
    「大哥,你在哪兒睡呢?」蓑嫂紅著臉,心跳著問道。
    「把我那張兩層皮的褥子扔出來,我就睡在把門的傘柳下。」葉三車笑嘻嘻地
說「年年暑伏我睡覺不進屋,院裡風大蚊子站不住腳,傘柳遮天露水打不著,正清
爽。」
    蓑嫂只得回屋,她拿起扁擔想頂門,想了想卻又放下來,放心大膽躺到炕上去。
    炕上鋪的是新席,散發著蒲葦的清新氣息。她很久很久睡不著,悄悄坐起來,
偷眼看窗外,傘柳下的葉三車早已酣然入夢。
    天光大亮,蓑嫂醒來一看,葉三車早就走了,兩層皮的褥子晾曬在柳牆上。
    夜晚,葉三車回家,又給金瓜賒來幾塊綠豆糕。
    「大哥,再不能叫你勞神破財了。」蓑嫂心神不安,「頭疼腦熱來得急,去得
快,我帶著金瓜該走了。」
    葉三車打了個愣怔,問道:「你們娘兒倆投奔誰去呢?」
    蓑嫂垂下眼皮兒,沉重地搖了搖頭,說:「離鄉背井,人生地不熟,還不知流
落到哪一方呢?」
    「那就在這個小院落戶吧!」葉三車脫口而出。
    蓑嫂的心咯噎跳到嗓子眼兒,驚慌失色地說:「大哥,我們娘兒倆不想累贅你。」
    「我把這兩間窩棚白送你們娘兒倆!」葉三車大笑道,「找幾個鄉親哥兒們,
一齊上手,龍頭上再給我搭一座鳥窠。」
    「我再想一想……」蓑嫂的心裡七上八下。
    「我等你一言為定。」葉三車又到傘柳下,倒頭便睡。
    半夜,下起大雨,雷聲中蓑嫂喊道:「大哥,快進屋來吧!」
    「不怕,一會兒就天亮了!」葉三車頭上頂著斗笠,身上裹著褥子,背靠著柳
牆一蹲,傘柳漏雨,把他澆得像剛從河裡撈上來。
    蓑嫂冒雨跑出去,把葉三車拉拉扯扯進了屋。
    天作之合。

                                   三

    黎明的回籠覺,半路的好夫妻;蓑嫂跟葉三車搭了夥,相親相愛,情投意合,
二茬子瓜更甜。
    葉三車是個能工巧匠,耕、耩、鋤、耪是他的看家本領,趕車、划船、種瓜、
打魚、編席、織網,也是上手的把式。而且,石、木、瓦、紮、土、油、漆、彩、
畫、糊,五行八作都會兩下子,這全是無師自通的偷藝兒。此外,正月新春走高蹺,
三月三廟會跑旱船,自樂班吹笛子唱小曲兒,拉個場子打拳踢腳,葉三車也都高人
一頭。蓑嫂心滿意足,像嫁了個上天下界的星宿,又好像一條無依無靠的柔藤苦蔓
子,幹纏百繞在頂天立地的大樹上。
    蓑嫂是楊柳青的人,水鄉畫戶出身,編織手藝勝過葉三車,還會畫兩筆水墨丹
青。春打六九頭,葉三車巧手糊風箏,蓑嫂提筆劃個毛腳大螃蟹、彩翅花蝴蝶兒,
趕集上廟賣個好價錢,扯幾尺花布紅頭繩兒,打扮小女兒金瓜。蓑嫂本來長得好看,
彎彎的眉,春水的眼,鴨蛋圓兒的臉龐,豐滿茁實的身子。自從跟葉三車天作之合
成雙對兒,春暖花開草色青,越發水靈鮮豔了。
    柴門左右,豬圈羊欄,窗根下的雞窩,大蘆花公雞撲打著翅膀叫天明,十幾隻
母雞下蛋咯咯咯;小院子滿滿當當,吵吵鬧鬧,蓑嫂只盼望再生個兒子,那可就是
一兒一女一枝花的大全福人了。
    兒子生下來了,滿月裡也沒抽四六風,卻不想轉年春天出疹子,幾天就死了,
把蓑嫂坑得愣愣怔怔多半年,眼淚像下簾子雨。
    葉三車哭在心裡,笑在臉上,長滿老繭的大手給蓑嫂擦眼淚,勸道:「夠不夠
四十六,你還有二十年的生養,有秧就不愁結個瓜兒。」
    「我……只怕是個窮命……掃帚星……」葉三車越是百般溫存,蓑嫂越是哭得
傷心,「你……還是娶個……福星高照的女人吧!」
    「這才是昏話!」葉三車生了氣,「就是胎胎都落空,個個立不住,有金瓜給
咱倆上墳燒紙,也不算絕戶。」
    葉三車疼愛金瓜,嬌慣金瓜,每天放工回來,摘把棗兒,討個瓜果,從不兩手
空空見女兒。
    這天晚上,葉三車肩扛一個花皮大西瓜歸來,走進家門,滿想看見的是蓑嫂的
笑臉兒,聽見的是金瓜的笑聲,誰知,窩棚小屋裡,蓑嫂在低低啜泣,金瓜想必睡
著了,無聲無息。
    葉三車感到納悶兒,正要開口問話,冷不防從雞窩的黑影裡站起一個小男子。
    月光下,這個小男子骨瘦如柴,蓬頭垢面。還沒等葉三車問他的姓名,他先當
胸一抱拳,滿臉堆笑,缺牙露齒,問道:「你是葉三車兄弟吧?」
    「老哥,你是誰?」葉三車驚訝地問道。
    「我是金瓜她爹。」小男子低眉順眼,自報家門,「賤姓楊,草木之人沒有大
號,鄉親老少都叫我小蓑子。」
    「呵!」葉三車像五雷轟頂,一連倒退三步,花皮大西瓜從肩頭滾落在地上,
碎成八瓣兒。
    「三車兄弟,你搭救了金瓜她們娘兒倆,又養活了她們兩年
    楊小蓑子擠出幾滴眼淚,「救命之恩,我報答不起,請受我一拜吧!」就罷,
趴在葉三車腳下磕響頭。
    「唉呀,使不得!」葉三車把他撕扯起來,「這兩年,你在哪兒,這是從哪兒
來?」
    「始末原由,說起來話長呀!」楊小蓑子長歎一聲,「有個仇人想殺我……」
    「黑心賊,嚼舌頭!」蓑嫂隔著窗戶哭罵,「你抽白面兒,推牌九,欠下一屁
股兩肋賬,長著兩條兔子腿逃奔了關外。債主子堵門要搶走我們娘兒倆,逼得我身
背著金瓜,跳出後窗走他鄉。」
    楊小蓑子不急不惱,等蓑嫂哭罵得勞乏,才又哭喪著臉兒接著說:「我逃到關
外,投到奉軍裡吃糧,挨打受罪,混不出個人樣兒,又掛念金瓜她們娘兒倆,就開
了小差兒。一張嘴打聽了大半年,才找著了她們的下落。」
    葉三車從心亂如麻中定住了神,長長呼了一口氣,說:「這一座院子兩間屋,
都是金瓜她們娘兒倆的,你們一家人團圓吧!」
    「親人兒,你把這個黑心賊趕走,別撇下我們呀!」蓑嫂從窩棚小屋裡哭喊著
撲出來,卻被楊小蓑子攔腰死死抱住。
    男兒有淚不輕彈,葉三車忍痛而別。
    他在花街的龍頭上,又搭起兩間窩棚屋。梆打三更,幫工的人都散了,桌面上
還有一點殘酒剩菜,葉三車正要收拾碗筷,楊小蓑子探頭縮腦而來。
    「三車兄弟,恭喜恭喜!」楊小蓑子打躬作揖,「金瓜她娘告訴我,那一座小
院兩間屋,原來是你的。禿老鴰占了花喜鵲的窩兒,真叫我過意不去。」
    「老哥,快別說這話!」葉三車反而感到羞愧,「我不知道你還活在人世,才
跟蓑嫂……」
    「露水夫妻,也是前世的緣分兒,怪不得你。」楊小蓑子笑笑嘻嘻,滿不介意,
「三車兄弟,難得你待她們娘兒倆那一片真情,我想高攀跟你拜個把兄弟。」
    葉三車雖然打心眼兒裡不願意,也只得答應。
    他們望空草草拜了兩拜,匆匆叩了三個頭,楊小蓑子急忙把那一點殘酒剩菜吃
淨喝光。
    楊小蓑子跟蓑嫂和金瓜母女團聚,好吃懶做,惡習不改。他一不出外傭工,二
不租田種地,三不下河打魚,四不做小本生意,白天粘在炕上睡得像死狗,天一黑
就鑽到花街熊腰上的河卡子裡鬼混。
    一天,葉三車踏著月色回家,只見河卡子上的稅警連陰天蹲門,嚇了一跳。
    「連警官!」葉三車嘻嘻哈哈,先給這個傢伙戴一頂空頭的高帽兒,「我門前
不走船,樹上不長魚,您怎麼不在水上把關,跑到旱地來收稅?」這幾句話,又是
拐彎抹角,罵人不帶髒字兒。
    「葉三車,本官無事不登三寶殿!」連陰天從他那黑狗皮的制眼口袋裡,掏出
一紙文書彈了彈,「楊小蓑子欠下我四石黃豆的賭債,他寫下這一紙文書,打上手
模腳印,我的中保,把他的老婆典給你三年零一節,你替他還帳。你要是不掏這個
腰包,我就留下蓑嫂當上炕的小老媽兒,只是我那個小娘兒們滿肚子山西老醋,還
得大費唇舌。」
    葉三車渾身起了火,暴跳八尺高,大叫道:「楊小蓑子在哪裡?我把他開膛破
肚,挖出他的狼心狗肺!」
    「他又到關外當奉軍去了。」連陰天板著面孔,很不耐煩的神氣,「葉三車,
你要是捨不得出血,我那個小娘兒們又不許我嘗野味兒,那就把蓑嫂典給別的男人
吧!」
    葉三車氣得跺腳兩個坑,說:「明天就還!」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連陰天晃了晃手中的文書,「明天你把文書拿到手,
儘管四腳八叉睡在蓑嫂的炕上,再不是偷來的鑼鼓敲不得。」
    葉三車每年六石黃豆的工錢,半路支取,七折八扣,總算還清了楊小蓑子的賭
債,顆粒皆無了。
    果然,肉包子打狗,楊小蓑子一去不回頭。蓑嫂見葉三車不肯搬到鳳尾來,自
個兒找到龍頭去。
    「親人兒!」蓑嫂一頭撲到葉三車的懷裡,放聲大哭,「咱倆這一回合了灶,
死也不拔鍋了。」
    跟楊小蓑子過了一年,蓑嫂像老了十年。臉龐和身子黃皮寡瘦,深深的魚尾紋
爬滿了眼角,愁眉鎖眼沒有神了。
    葉三車被她哭濕了胸膛,心如刀割。但是,等她的眼淚哭幹了,他卻輕輕把她
從懷裡推開來,望著她的眼睛,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說:「金瓜她娘,我好歹跟
楊小蓑子那條癲狗拜了把兄弟,你就是我的嫂子。名分變了,我不能敗壞人倫大禮。」
    「楊小蓑子把我典給了你,還有什麼人倫?」蓑嫂又哭又吵,「我好比你花錢
包下的私娼窯姐兒,還顧什麼大禮?」
    葉三車掀開炕席,拿出楊小蓑子典妻還債的那一紙文書,當著蓑嫂的面,撕成
碎片,說:「楊小蓑子是個枉披一張人皮的畜牲,你跟我可是站在人群裡比誰都不
矮一頭。他不仁,我們不能不義。」
    蓑嫂大哭而去。

                                   四

    葉三車一個人過日子。又趕上一年的雨季,運河漲平了兩岸;河邊上的蘆葦只
露尖尖角,連一隻蜻蜓也站不住;野麻水吞脖兒,圓圓的麻葉漂浮在水面上,遠遠
望去就像大片的青萍,小片的荷葉;大河再添一瓢水,水就出槽了。
    正是掛鋤時節,長工有幾天官假。葉三車在家裡歇伏,可也沒閑著。他手持一
杆丈八魚叉,在大河上來來往往紮鯉魚。他的水性很大,踩水如走平地。水面翻花,
鯉魚跳龍門,他一叉刺過去,十拿九穩。
    忽然,一條小船像一隻斷線的風箏,飄飄搖搖順流而下,捲入一片漩渦,三旋
兩轉,一眨眼就扣了底兒。葉三車看得明白,船上翻下兩個人:一個老者像狂風中
的枯葉,一個女子像急流裡的落花。他把丈八魚叉投到岸上去,頂流鳧水急如星火,
搭救這兩位船翻落水的過客。
    那老者在水中拼命掙扎,水面上冒了兩冒,露了露頭兒,葉三車手疾眼快,一
把抓住他腦瓜頂上的一條豬尾巴小辮兒,就像順水牽魚,攏到面前,挾持上岸,放
躺在柳陰下。
    然後,他沿著河岸跑出幾十步,又飛身下水,尋找那一朵落花。他在水下周遊
幾道,不見那個女子的蹤影,就趕忙拔出身子,在河面上四下張望。灼人的陽光灑
滿茫茫大水,金光閃閃照花人眼。他手搭涼棚,才發現不遠處像有一隻天鵝,在水
光波動的河面上下起伏,於是追了過去。
    河邊的人都知道,溺水的人像灌罎子,喝飽了才漂上來。男人喝飽了臉朝下,
女人喝飽了面朝天。那只上下起伏的天鵝,正是那位喝得像身懷六甲的女子,已經
奄奄一息。葉三車不敢怠慢,把那個女子雙手托過了頭頂,踩水上岸來。
    這個女子身姿嬌小,十八九歲,身穿重孝,臉色比她的孝服還慘白,只剩下遊
絲一口氣。大河上救人不拘禮,葉三車把她輕輕放在青草上,掐人中,捫胸口,揉
肚子,小心翼翼地活動四肢,生怕手上重一點兒,碰傷這位人比黃花瘦的女子,要
了她的命。
    這位女子還沒有醒轉,那個老者卻筋斗流星跑來;他身穿濕漉漉的青布大衫,
一邊奔跑一邊紮煞雙臂,像一隻想飛又飛不起來的黑老鴰,哇啦哇啦叫出兩聲:
「何方歹徒,不得輕薄貞女!」
    葉三車像白日見鬼,睜大眼睛:只見這個老者已經年近花甲,皺巴巴的枯萎面
皮,疏疏落落幾莖貓須,頭上那一條豬尾巴小辮兒粘上幾顆牛蒡,兩隻鬥雞腳又長
滿了雞眼,跑起來扭扭歪歪,身子擰成了麻花,自個兒給自個兒腳下使絆子。
    「我得把這位姑奶奶救活!」葉三車滿頭大汗,紅撲漲臉地喊道。
    這個老者怒氣衝天,七竅生煙,他想折斷一枝水柳,抽打葉三車放手,可惜他
手無縛雞之力,拼出吃奶的氣力也折不斷。於是,他又去拔一根野蒿,鬧了個屁股
蹲兒才拔下來。爬起身揮舞著野蒿威嚇葉三車:「你放手不放手?不放手我要打得
你皮開肉綻!」
    葉三車沒工夫搭理他,野蒿抽在身上不過是搔癢癢兒。那個女子吐淨了滿腹綠
水,葉三車抄起她那軟綿綿的身子,她睜開了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
    「爹……爹……」她的聲音微弱如絲。
    「我不是你的爹,你不是我的女兒!」老頭子呲牙咧嘴,惡言惡語,「光天化
日之下,你竟心甘情願讓這個歹徒摟摟抱抱,玷污清白家風,丟盡我的老臉。」
    那個女子這才發覺,自己枕在一個年青男人的胳臂上,不禁發出一聲驚叫:
「你……你是什麼人?」
    葉三車扶她背靠一棵河柳坐下,和顏悅色地說:「我是花街的一個長工,正在
河裡叉魚,看你們爺兒倆船翻落水,把你們撈上岸來。」
    「恩人……」那個女子眼含珠淚,「我要一生一世供奉你的長生祿位。」
    「無恥!」老頭子亂啐女兒的臉,「你被這個歹徒恣意輕薄,非但不知莊敬自
重,反而奴顏婢膝,醜死了,醜死了!」
    「爹呀,人家救了……咱們的命,怎能……知恩不報?」那個女子哭道。
    「淹死事小,失節事大!」老頭子捶打著胸口,「天呀!這一來我還怎麼有臉
呈請縣衙門,給你樹立貞節牌坊,光耀門庭?」
    「爹,我自幼守身如玉。」
    「你已經跟這個歹徒肌膚相侵,不是白壁無瑕了。」
    「您叫我怎麼辦呀?」那個女子抱住河柳站起來身。
    「你……你……」老頭子一跺腳,「還是投水自盡,一死全節吧!」
    「不……不!」那個女子嚇得不由自主地又倚在了葉三車身上。
    「那我就不認你這個忤逆不孝,有悖三從四德的淫婦!」老頭子惡狠狠地吼道。
    「爹呀,我是您一棵苗的女兒……」那個女子跪下來,抱住老頭子的雙腿。
    「舐犢情深,難道我還不如禽獸?」老頭子仰天長歎,「怎奈你一人失節事小,
有辱先人事大,我只好快刀亂麻,斬斷兒女情腸了。」
    「您……您一定逼我去死?」那個女子仰起面無血色的臉兒,涕淚交流地問道。
    「死吧,死吧!」老頭子閉上二目,揮了揮手,「一死全節也如殺身成仁,舍
生取義,正是躬行聖人之道。」
    「好,我……死!」那個女子咬破了嘴唇,「守望門寡,進尼姑庵,也不過是
裝在活棺材裡,活罪比一死更難熬。」
    她腿腳發軟,站不起來,不能縱身投水,就四肢落地爬向河邊去,葉三車急忙
攔住她。
    「歹徒!」老頭子氣急敗壞,「你又跟我女兒動手動腳,害得她跳進大河也洗
不清了。」
    「我不能見死不救!」葉三車兩眼冒火,「老人家,你是人還是鬼,鐵石心腸
逼死親生的女兒?」
    「歹徒!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汙也。」老頭子搖頭晃腦,口沫橫飛,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無恥苟活,生不如死。」
    「那我就把你跟這位姑奶奶再扔下河去,權當我沒有救起你們爺兒倆!」葉三
車說著,放開那個女子,先從老頭子身上動手。
    「救命呀!」老頭子拐著一雙長滿雞眼的鬥雞腳就跑。
    「爹,帶我走!」那個女子跪爬著哀叫。
    「呸!」老頭子回頭一口濃痰,「我沒有你這個女兒!」便急急如驚弓之烏,
惶惶如漏網之魚,落荒而逃。
    那個女子只覺得一陣天昏地暗,頭暈目眩,不省人事了。

                                   五

    這個老頭子外號金二榜眼,是看守通州文廟的一名執事。多年來在孔聖人的腳
下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鬼迷了心竅。
    女兒玉姑,六歲那年許配給通州孔教會大司務的小兒子。這位大司務在通州地
面很有點名氣,富人家出大殯,都重金禮聘他當點主官。此人滿肚子孔孟之道,周
公之禮,就像粥鍋裡摻水,舀出一碗再添一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文廟的執事
跟孔教會的司務結成親家,可算是門當戶對,珠聯璧合。不料,天有不測之風雲,
人有旦夕之禍福,大司務的小兒子年方弱冠得了水臌,吃了一陣子敗鼓皮丸,一命
嗚呼。金二榜眼大出風頭,打發女兒玉姑披麻戴孝,陪靈跪祭,打幡抱罐兒,一直
把大司務的小兒子送到墳地。他當眾宣告,好馬不配二鞍,貞女不嫁二夫,玉姑要
守望門寡,以正世風之不古。那時玉姑還很年幼,只覺得好玩,並不感到可怕。
    這幾年,玉姑長大了,才知道一輩子守寡可不是兒戲,就央求老爹給她另找人
家。金二榜眼哪裡肯砸他這塊門媚生輝的金字牌匾,於是每日嚴加訓女,玉姑終日
以淚洗面。馬勺天天碰鍋沿,早晚得砸鍋。正巧運河下游有個村鎮,新開張了一個
尼姑庵,金二榜眼就逼迫女兒出家。誰想在送女皈依佛門途中,發生變故,金二榜
眼的苦心經營化為流水。他拋下玉姑,返回通州,只說女兒被水鬼拉了替身兒,遮
住了他的臉面,卻拆散了親生骨肉。
    玉姑雖不是千金小姐,卻也算是出身於書香門第,下嫁葉三車,棲身窩棚屋,
感到百般委屈,常常自歎紅顏薄命。她生來一雙拿繡花針的手,拾不了柴,剜不了
菜,又裹得兩隻三寸金蓮的小腳兒,推不動碾子,挑不動水,整日家中間坐,鬱鬱
寡歡。等葉三車放工回來,就拿丈夫出氣。譏消、挖苦、白眼、呵斥……由著性兒,
變著法兒,把葉三車揉來搓去。
    在葉三車的眼裡,玉姑是個金技工葉的貴人,嫁個泥腿子,也真是鳳凰沒有落
到梧桐樹上。他本來脾氣溫和,心裡覺得對不起玉姑,欠著玉姑十分的情,更不忍
心惹她傷感,任她揉成團兒,搓成線,也從來不肯粗聲大氣頂撞她。
    有個丈夫,雖不是一棵梧桐樹,到底要比孤身空房守望門寡強得多,所以不到
幾個月,玉姑就懷了孕,又過了幾個月便呱呱墜地一個兒子。蓑嫂接的生,生在三
伏,奶名就叫伏天兒。
    玉姑得過老爹的真傳,粗通文字,而且喜歡在丈夫面前賣弄學問,葉三車只有
佩服得五體投地。伏天兒還在懷裡吃奶,玉姑就指點他認字方兒。這個小東西就像
那青銅的雲鑼兒,一敲十二個響,識字就像春雨點點都入地,沒個夠,沒個飽。
    於是,葉三車每天放工回家,都能看見玉姑的笑模樣兒了。
    燈下,玉姑給伏天兒繡花兜肚,葉三車跟她臉對臉兒坐著,伏天兒滾在他懷裡,
騎在他脖子上,就像一隻小山雀兒,在大樹枝頭跳來跳去,嘰嘰喳喳歡叫。
    「你早晚把孩子慣壞了!」玉姑忽然瞪了丈夫一眼,「養不教,父之過。快叫
他安靜下來認字兒。」
    葉三車連忙把伏天兒緊緊攏住,笑著說:「伏天兒,小馬駒子戴籠頭,聽你娘
開講。」
    玉姑停下針線,從身邊拿出一隻花荷包,捏出一個寫著「人」字的字方兒,問
道:「伏天兒,這個字念什麼?」
    「不是早就學過了嗎?」葉三車覺得拿這個人字考問他的兒子,是小看了兒子
的文才,有失兒子的身份。「連我這個偷藝的人都認得不差,還難得住我們伏天兒?」
    「你懂得什麼?」玉姑臉一沉,「學而時習之,溫故而知新。」
    葉三車沒有妻子的學問大,只有俯首帖耳。
    伏天兒正眼也不瞟那個字方兒,便咬字不清地念道:「銀(人)。」
    「誰是人呀?」玉姑又問道。
    伏天兒伸出小手,一點娘的鼻子,又回身摟住爹的脖子,說:「爹系(是)銀
(人),娘系(是)銀(人)。」
    「爹是什麼人,娘是什麼人?」玉姑又追問道。
    「爹系(是)土夢(命)銀(人),娘系(是)苦夢(命)銀(人)。」
    這一套,都是玉姑的說文解字,伏天兒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你是什麼人呢?」玉姑節外生枝,進一步考問。
    伏天兒眨巴眨巴烏溜溜的圓眼睛,小腦瓜兒裡打了個閃,心裡轉了個圈兒,答
道:「我系(是)土夢(命)銀(人),也系(是)苦夢(命)銀(人)。」
    「下流坯子!」玉姑突然一聲斷喝,「你長的是拿筆桿兒的手,富貴金命人。」
    而且,立逼著伏天兒一字一句把她的話學說一遍,伏天兒一字一句一個淚珠兒。
    「你嚇著了孩子!」葉三車心疼地把伏天兒貼在胸口,「七歲看大,八歲看老,
他剛幾天不吃奶,哪裡會抄近統運轉影壁?」
    「是你不懂道理!」玉姑惱了,「玉不琢,不成器;幼不學,老何為?」
    葉三車見妻子動怒,噤若寒蟬。
    玉姑恨不得兒子一夜之間中狀元。伏天兒六歲進學堂,這在花街,可是史無前
例,驚天動地。龍頭和鳳尾的老長輩,各家攤公份兒,把一年級小學生伏天兒,打
扮得就像進京趕考,神氣十足。
    葉三車天天背兒子上學,背兒子下學,兒子年年甲等第一名。可惜玉姑沒有親
眼看到兒子金榜登科,披紅插花跨馬遊街,就在伏天兒念到六冊書的時候,她得了
幹血癆。寒霜單打獨根草,玉姑一天比一天病重,眼見著熬得過初一,熬不過十五
了。
    咽氣前一天,玉姑迴光返照,臉上三春桃花色,眼神波動明媚的春光,她從來
沒有這麼好看過。而且,一縷柔情繞心頭,她就像洞房花燭夜的新娘子,斜倚在葉
三車肩上,輕聲軟語,從來沒有過這麼好脾氣,從來沒有跟葉三車說過這麼多的話。
    自從她病得起不了炕,就打發伏天兒到蓑嫂家借宿,生怕兒子沾上她身上的晦
氣。窩棚小屋,只有他們夫妻二人。
    「好人兒,摟緊我……」玉姑乍冷乍熱,臉上的紅顏褪了色,眼裡的春光暗下
來。
    葉三車連忙解開懷,把她緊貼在自己那滾燙的胸膛上,說:「伏天兒他娘,咱
倆要是化成一個人有多好,我願替你病這一場。」
    「好人兒,我的好人呀!」玉姑幽幽咽咽地哭了,「這麼多年……我……虧待
了你……」
    「怎麼能怪你,是我叫你窩心一輩子……」葉三車心酸得淚下如麻。
    玉姑搖著頭兒,呢呢喃喃地說:「我的……好人兒……我的恩人,你要是……
不嫌棄我,下輩子……我還到你屋來,補上我這些年……欠下你的恩情,生生世世……
跟你做夫妻。」
    「伏天兒他娘!」葉三車肺腑大慟,痛哭失聲。
    玉姑已經感覺自己這一盞燈油快要熬幹了,催逼著葉三車趕快把伏天兒抱來。
    伏天兒站在玉姑頭前的炕沿下,一連聲叫娘。
    玉姑目光散亂,淚影迷蒙,已經沒有力氣抬起手來撫摸一下嬌兒的臉蛋,氣喘
噓噓地說:「伏天兒……跪下,替娘……給你爹……叩頭謝罪……」
    伏天兒聽話,跪倒在爹爹膝下,奶聲嫩氣地哀哭道:「爹呀,兒子長大了,替
娘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吧!」
    「伏天兒他娘,我對不起你呀!」葉三車抱著兒子大哭,「兒呀,爹是你娘的
罪人呵!」
    玉姑的身子一陣比一陣冰涼,緊一口慢一口倒氣兒,十分費力地掀動兩片嘴唇,
艱難地吐出一個個字:「伏……天……兒……再……給……你……爹……磕……個……
頭,求……他……別……給……你……娶……後……娘……」
    「我怎麼敢,怎麼敢呀!」葉三車哭天搶地,「日月星辰都長眼,我葉三車膽
敢忘恩負義變了心,死在親生兒子的棍棒之下。」
    玉姑含笑閉上了眼睛,像一朵凋謝了的睡蓮花,靜悄悄地安息了。
    葉三車不忍心將她蘆席一卷埋在河坡的歪脖兒樹下,一口白皮的河柳棺槨裝殮
了玉姑,笙、管、笛、蕭、鑼、嗩呐合奏了一支哭皇天的曲子,葉三車把她葬在自
家的小院裡,而且,墳頭上搭起一架豆棚,遮蔽玉姑的陰宅不受冷雨淒風之苦。
    這在花街的歷史上,也是破了例。

                                   六

    發送了玉姑,葉三車欠下連陰天幾筆驢打滾兒。
    河卡子上的稅警連陰天,雖不過是河防局的一名小小爪牙,但是他卻以朝廷命
官自居,架子很大,官氣熏天,一年四季陰沉著臉,三百六十天不放晴。熊腰上聳
立著兩間瓦脊青磚房,淩駕於龍頭鳳尾的泥棚茅舍之上,便是連陰天那不可小看的
官行。在花街上的人眼裡,好比一座金鑾殿。
    這個傢伙已經四十幾歲,生得尖嘴猴腮,五官不正,一條公鴨嗓兒,人品相貌
都不夠尺寸。但是,他心毒手辣,財狠食黑,又有一身掐訣念咒,頭碰石碑的功夫,
在北運河的青幫香堂裡占個大輩兒,所以花街上的人除了葉三車敢頂撞他一字半句,
沒有一個人不在他面前低頭矮三分。
    連陰天每日駕一隻輕舟快船,腰間挎一把「獨子抉」,插十二把小刀子,巡邏
遊大在十八裡管界的河面上,盤查收稅,敲詐勒索。打魚的小船,要跟河卡子三七
分成;連陰天雞蛋裡挑骨頭,找碴兒就罰款,罰款都入他的腰包。但是,有錢能使
鬼推磨,販賣人口的賊船,私運煙土的黑船,早給他嘴裡抹了蜜,光天化日之下暢
通無阻。
    白天裝人,黑夜弄鬼。酉時以後,緝私巡警上場,連陰天收船回家,關門上鎖,
東廂一溜棚子窩贓聚賭;西廂一溜棚子抽白麵、紮嗎啡。運河灘上的地癲人蛆,雞
頭魚刺,雜燴一鍋。
    連陰天躲到後臺,出場的是他的女人狗尾巴花。狗尾巴花青春年少,比連陰天
小二十掛零兒,全靠她招蜂引蝶,連陰天才生意興隆,財源茂盛。河防局的大小官
員出巡,路過連陰天的河卡,乘船的下船,騎馬的下馬,坐轎的下轎,個個要過狗
尾巴花這道關,沒有一個不被雁過拔毛。
    連陰天是個箱子,狗尾巴花是個匣子。大把的銀元鈔票,流水一般進門,都鎖
在了狗尾巴花的錢櫃裡,串在了狗尾巴花的肋骨上。而且,一枚枚的銅子兒都要攥
出團粉來,狗尾巴花生財有道,放起了驢打滾兒的印子錢。
    自從玉姑病倒炕上,葉三車為了服侍病人,到東家那裡辭了工。他已經七折八
扣支取了全年的工錢,六石黃豆到手只有四石二鬥。半路途中辭工不做,退賠半數,
卻不是兩石一個,而是整整三石。摘借無門,明知剜肉補瘡,也只好硬著頭皮來到
連陰天面前,手背朝下。
    「找內掌櫃的借去!」連陰天冷著臉子,擰起眉毛一揮手。
    「連警官,你是府上的灶王爺呀!」葉三車雖然為人古板,不苟言笑,卻喜歡
跟連陰天耍幾句貧嘴,戲弄一下這條水長蟲,「內掌櫃的是磨房的磨,聽你的。」
    「不是我乾坤倒轉做不了主!」連陰天粗脖子紅臉,「連某人大小是個朝廷命
宮,專心國事,公務繁忙,不能分心走神兒,哪裡有閒工夫管這些芝麻粒兒大的銀
錢小事?」
    葉三車不願跟狗尾巴花打交道,他厭惡這個不知天下有羞恥二字的女人。
    花街上的姑娘人窮志不短,品行端正,腳步不歪,嫁出去的都是黃花閨女,沒
有一個花燭之夜被刮破了臉皮,第二天脖子上掛著一隻鉸斷了幫底兒的繡花鞋,叫
人家拿掃帚攆回來的。花街上的媳婦,雖然來路和來歷都不是一清二白,可是只要
在花街上落地生根,就沒有一個人再走旁門邪道,被人家戳斷脊樑骨的。
    可是,自從狗尾巴花到花街,狐媚子打嚏噴,醃臢了花街的風氣。
    狗尾巴花的爹,是個踹寡婦門,扒絕戶墳,吃人飯而柴禾垛上拉屎的潑皮無賴。
在北運河青幫香堂裡,他跟連陰天是平輩哥兒們。有一年,同門不同支的兩個香堂
爭奪通州東關碼頭,雙方簽跳油鍋,狗尾巴花的爹正中了彩,跳不跳都是一個死。
下鍋之前講定,他一家老小,青幫香堂要生養死葬。狗尾巴花的爹跳下油鍋炸成了
炭渣兒,雙方又大打出手。駐紮通州的官軍出了面,鷸蚌相爭,漁人得利,通州東
關碼頭收歸河防局所有。狗尾巴花被連陰天拐走,流落到花街熊腰河卡子上。
    狗尾巴花自幼泡在泔水缸裡長大,一肚子花活鬼點子,沒有幾年就把連陰天擒
下了馬。她噁心連陰天,恨不得連陰天出門一個馬失前蹄,倒栽蔥掉進罎子口的深
井裡,她再扔下一塊大石頭。可是,連陰天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三不吃葷,夏練
三伏,冬練三九,打熬身子,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於是,狗尾巴花便想找人合夥,
套白狼打杠子,結果了連陰天的性命。等連陰天出殯,她坐地招夫,紅白喜事一天
辦,洗腳水徹茶省柴禾。
    河防局的大小官員,都跟她有同床之誼,共枕之交。然而,一個個不是銀樣蠟
槍頭,就是想吃羊肉又怕惹上一身膻,指望不得。狗尾巴花思來想去,相中了葉三
車。
    葉三車雖是個泥腿子長工,可是那一表人才,不但連陰天相形之下像泥豬癲狗,
就是拿河防局的大小官員跟葉三車一比,也顯得尺寸不夠,斤兩不足。
    長線釣大魚,拍網捉俊鳥兒,狗尾巴花要安排十面埋伏。
    就在這時,一文錢難倒六尺高的漢子,葉三車愁眉苦臉來到河卡子借債。狗尾
巴花心中暗喜,只覺得必是鬼使神差,葉三車才不用她暗施計謀,就自上門來鑽口
袋陣。這真是嘴饞天上掉餡餅,吉人自有天相。
    葉三車剛一開口,狗尾巴花就打斷了他的話,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噘起嘴來
掛油瓶兒,說:「三車,人不親土親,遠親不如近鄰,你磨扇子壓手,難道我能忍
心站在一邊拍著巴掌笑?」
    「你肯借給我多少?」葉三車問道。
    狗尾巴花抱來一個漆著「黃金萬兩」四個大字的錢匣子,放到葉三車面前,說:
「你想借多少,就拿多少!」說著,撩起花褂子的衣襟兒,露出半個魚白肚皮,從
水紅的褲腰帶上摘下鑰匙開了鎖,滿匣子白花花的銀元,照得葉三車睜不開眼。
    葉三車仰起臉兒算了算,每石黃豆市價三塊大洋,還上東家的債,給玉姑請醫
買藥還沒錢,便壯了壯膽子,說:「我想拿十塊,你肯借給我嗎?」
    「寬打窄用,十塊錢怎麼夠花?」狗尾巴花從錢匣子裡抓起兩大把,噹啷啷扔
在桌面上,十五塊銀元團團轉。
    「我拿什麼做抵押呢?」葉三車反倒為難了。
    「我一不要你的房子,二不要你的地。」狗尾巴花拋給葉三車一個挑逗的媚笑,
「只要你這個人!」
    葉三車心事重重,並沒有留神狗尾巴花的眼色,苦笑道:「我這一百多斤,能
值幾個錢?」
    「你在我眼裡,虎骨、熊心、麝香、鹿茸,滿身都是寶!」狗尾巴花一邊飛眼
吊膀子,一邊搬來紙筆墨硯,「咱們就立下個字據,拿你的身價做抵押。」
    這個女人在通州的女子小學念過幾年書,作風不正被開除,肚子裡多少也裝進
去半瓶子墨汁,書寫借據,一揮而就。葉三車只當便宜,不假三思,就雙手按下了
指印。
    餓急了吃五毒,渴急了喝鹽鹵。葉三車從狗尾巴花手裡,稀裡糊塗借了一筆又
一筆。本生利,利做本,本利一個月一打滾兒,前前後後一攏賬,日積月累一筆大
數目。
    玉姑死後,葉三車打短為生,半夜三更才放工。他出外不鎖門,回家也不點燈,
歸途中早在河汊子裡洗淨了身子,關門上炕就睡覺。一天,是個月黑夜,他又是不
點燈就上炕,扯過枕頭躺下來;朦朦朧朧剛要睡去,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從炕腳骨
碌碌滾過來,一直滾到了他身邊,狗皮膏藥粘住了他。
    葉三車雖然膽大包天,但是這突如其來的一驚,也嚇得他一身冷汗。那個女人
嚶嚶吸泣,他聽出來是狗尾巴花。
    「狗尾巴花,你……你來幹什麼?」葉三車又羞又怕。
    「我可憐你,心疼你,愛你……」狗尾巴花假哭無淚,「忍不住前來陪陪你。」
    「我不要你的可憐,不要你的心疼,不要你的……」葉三車想掙脫開她,「快
走,快走!」
    粘在身上的狗皮膏藥揭不下來,狗尾巴花死纏著葉三車不放,說:「那你就可
憐可憐我,心疼心疼我……」
    「我的心早死了!」葉三車撕扯著身上的狗皮膏藥,「埋在了玉姑的墳地裡。」
    「你不必拿玉姑的陰魂當護身符兒。」狗尾巴花冷笑,「哪個貓兒不偷嘴,哪
個男人不好色?你不過是想吃又怕燙舌頭,膽小如鼠不敢惹連陰天。」
    「我怕你那個狗男人!」葉三車被狗尾巴花激怒得火冒三丈,「連陰天膽敢在
我的頭上動土,我就跟他魚死網破,殺了他為民除害。」
    「三車,我的好漢子!」狗尾巴花撒了手,兩眼閃爍賊亮的綠光,「我套白狼,
你打杠子,咱倆弄死了這個惡賊配鴛鴦,錢匣子裡的萬貫家財都歸你,我還保你在
河卡子上當稅警。」
    「滾!」葉三車挽起狗尾巴花的頭髮,打開窗戶把她扔出去。
    「給我衣裳還我的錢!」狗尾巴花一溜十八個滾兒,爬起身來就往窗戶裡揚沙
子,「三天之內你不把本利送上門,我點手叫來河防局的巡警,五花大綁押你下監
牢!」
    一張文書三年契,葉三車自賣自身,到京西門頭溝煤窯下井。

                                   七

    一去京西二百里,門頭溝三年不回家。葉三車臨走把伏天兒交給了蓑嫂。
    蓑嫂帶著女兒金瓜,租一隻小船,每天下河打魚,夜晚借來月光,編織席、簍、
筐、籃、籠、網、蓑衣,又偷砍一片蓬篙,種瓜點豆。成年起五更爬半夜,頭不挨
枕就手腳不閑,只不過掙了個餓不死。
    鐵打的脊樑熱豆腐的心,蓑嫂自打葉三車又從河邊揀來一個玉姑,就心如死灰,
不再想跟葉三車破鏡重圓。可是,她眼見玉姑是個小姐的身子丫環的命,葉三車娶
了個紙糊彩畫的人,外邊累一天,回家也不能歇口氣,她藕斷絲連不忍心,就一條
身子劈兩半,替葉三車推碾子磨面,挑水打青柴,雙肩擔兩戶,龍頭鳳尾來回忙。
    玉姑坐月子,蓑嫂接的生。生下伏天兒,她又高興又悲傷,想起了出疹子死去
的兒子,回家溜溜哭了一個通宵。睡夢中,她仿佛看見死去的兒子轉世投了胎,搖
身一變正是小伏天兒。於是,伏天兒也像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千絲萬縷心連著心。
她下河叉鯽魚,又殺了一隻肥母雞,給玉姑催奶補身子。
    轉年一開春,伏天兒已經咿呀學語,蹣跚學步,蓑嫂更是提心吊膽;河上打魚,
撒網心發慌,瓜田裡剪藤掐蔓,忽然眼皮子跳,她都急忙跑到葉家,看一眼伏天兒
才放心。
    玉姑一見她那淒淒惶惶的神色,忍不住打趣她,笑道:「蓑嫂,孫悟空鑽進了
鐵扇公主的肚子裡,伏天兒鬧得你牽腸掛肚,拽著你的心系兒拉纖繩。」
    「妹子,你沒被蛇咬過,不知道怕井繩呀!」蓑嫂眼圈一紅,「我那個兒子,
要不是那年春天……眼下早就家裡院外跑出跑進,黃嘴的雀兒似的,嘰嘰喳喳喊媽
媽,叫爸爸了。」
    她又催促玉姑找個算命先生,給伏天兒算一卦;命中三災八難,也好早有提防。
    算命的先生掐指算來,伏天兒是火命,玉姑是水命,母子相克,水火不相容。
玉姑慌了神兒,愁眉不展,憂心仲仲:「但願伏天兒克死了我,我可千萬別克住他。」
    「認我當乾娘吧!」蓑嫂挺身而出,「我是木命;引火燒身,伏天兒的時運越
來越旺。」
    「唉呀,怎麼能叫你割肉喂鷹呢?」玉姑過意不去,於心不忍。
    「我是個鐵樹杈子燒不焦。」蓑嫂笑了笑,「伏天兒真要是把我克死了,你只
叫他給我打個幡兒,抓把土,哭一聲娘,我就死而無怨了。」
    「好姐姐!」玉姑抱住蓑嫂落了淚,「我該怎麼報答你呢?」
    蓑嫂想了想,說:「妹子,你要看得起我,就認金瓜做女兒。金瓜是土命,跟
你不相克。」
    「我願意!」玉姑滿口答應,「我有一兒,正少一女,一兒一女一枝花嘛!」
    蓑嫂卻另有心思。
    她跟葉三車搭夥了二年,葉三車疼愛金瓜,金瓜叫慣了爸爸。楊小蓑子一來,
逼著金瓜改口,金瓜不改,天天挨小蓑子的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金瓜恨死了
這個生身之父。
    楊小蓑子走了,金瓜滿心歡喜,本想從今以後又可以管葉三車叫爸爸了,卻不
想葉三車又揀來一個玉姑大嬸,這一回竟是親娘逼她改口:「金瓜,不許你管三車
叔叔叫爸爸,玉姑大嬸撕爛你的嘴。」於是,金瓜心中惱恨玉姑。
    金瓜挎著柳籃兒到河灘上剜野菜,有時遇見葉三車,先大叫一聲:「叔叔!」
扔下柳籃兒,投入葉三車的懷抱。等葉三車把她抱在懷裡,她便雙手摟住葉三車的
脖子,咬著葉三車的耳朵,小眼珠兒偷偷溜瞅一下四外,又悄悄叫一聲:「爹!」
葉三車鼻子發酸,緊摟著金瓜捨不得撒手。
    玉姑當乾娘,金瓜便是葉三車名正言順的乾女兒,也就能響響亮亮地叫他一聲
爹了。
    蓑嫂找了個黃道吉日,帶著金瓜來給乾娘磕頭。玉姑也給乾女兒繡一件花兜肚,
兜肚箍在前胸上,攏住乾女兒的心。
    玉姑出殯,金瓜和伏天兒披麻戴孝。伏天兒是親生兒子,給玉姑打幡兒;她是
乾女兒,給玉姑燒紙。一兒一女給玉姑送了葬。
    葉三車自賣自身,三年的賣身契上畫了押,轉身來到蓑嫂家。
    「蓑嫂,我把自個兒賣了。」葉三車掏出兩塊銀元,一把銅子兒,扔在炕上,
「還清了狗尾巴花的驢打滾兒,就剩下這幾個錢。我一走三年,伏天兒吃、穿、上
學,都靠你們娘兒倆了。」
    「一家人……你為什麼說兩家話?」蓑嫂哭了,「伏天兒是你的兒子,也是我
心上的肉。」
    葉三車點點頭,說:「你比他的親娘更疼他。」
    兩人淚眼相望。
    金瓜已經是十五歲的少女,心早開了竅,一見這個情景,忙跳下炕,說:「我
去看看伏天兒,別叫貓兒狗兒嚇著他。」說罷,趕緊開門跑出去。
    蓑嫂坐在炕沿上,掩面而泣,說:「還不如賣了我,留你在家,兩個孩子大樹
底下好乘涼。」
    葉三車苦笑,說:「人有臉樹有皮,我怎麼能伸手接你的賣身錢?」
    「那……」蓑嫂抬起了頭,「我帶著兩個孩子也搬到門頭溝去,活吃一鍋飯,
死埋一個坑,生死落個大團圓。」
    葉三車連連搖頭,說:『門頭溝地少石頭多,喜鵲老鴰都不搭窩。一方水土只
養一方人,運河灘再窮,你還能找把野菜嚼一嚼。」
    「挖煤的吃陽間飯,幹陰間活兒,這三年的日日夜夜叫我怎麼熬呀?」蓑嫂哭
得更傷情。
    「我……正想……跟你商量……」葉三車咽下一腔苦水,「下門頭溝小窯,好
比入陰曹地府,萬一我這把骨頭扔在井下,死了外喪,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替我把
伏天兒拉扯大,給他成家立業,也不枉咱倆露水夫妻好過一場。」
    「親人呀!」蓑嫂撲到他身上,「砸碎了骨頭連著筋,大卸八塊燒成了灰兒,
我心上只有你一個人。」
    葉三車心中悲痛,哽咽著叫了一聲:「我的苦人兒!……」忍不住熱淚奪眶而
出。
    「你這一走,咱倆今生今世還不知能不能再見面……」蓑嫂悲悲切切,「今夜
晚你就留在我的身邊吧!」
    葉三車心軟了,捧起蓑嫂的臉兒。可是,正在這一念之間,玉姑的面影在他眼
前一閃而過,他驚慌地推開了蓑嫂,前言不搭後語地說:「玉姑臨死的時候,我當
著伏天兒的面……賭過咒
    他倉皇離去,匆匆走出鳳尾,路過熊腰,膛過兩道小河汊子,回到龍頭。兩腿
發軟,跟踉蹌蹌走進家門。
    屋門頂著杠子,屋裡聽不見聲息。只有倒掛在柳籬的野花藤蘿上,牆根階下的
青草裡,蟈蟈兒和蛐蛐兒低吟淺唱,叫叫停停,月色朦朧中的小院沉寂而淒涼。
    「金瓜,伏天兒,開門!」葉三車站在窗外,輕輕喚道。
    窗內沒人答應,蟈蟈兒和蛐蛐兒卻嚇得停止了鳴聲。一片浮雲掩月,小院遊蕩
著忽明忽暗的陰影。
    葉三車敲打著窗櫺,伏天兒從沉睡中醒來,呢喃夢囈地說:「爹,我就來……」
    「你給我躺著睡覺!」金瓜怒喝一聲,「爹,我懶得下炕,您還是回去睡吧。」
    葉三車明白,金瓜人大心大,有意成全一對老人家,這反倒使他更感到羞愧和
不安,便輕著腳步走到豆棚下,在玉姑的墳邊半躺半坐到天明。
    蓑嫂給他縫補漿洗了單衣和棉衣,金瓜給他趕作了夾鞋和棉鞋,葉三車告別親
人,一根柳棒挑起一卷破爛行李,風絲雨片上路了。

                                   八

    伏天兒來到蓑嫂家,蓑嫂慣他,金瓜管他,慣他的到了兒沒有拗過管他的。
    伏天兒落生以來,爹娘頭頂著他長大。長到九歲,橫草不拈,豎柴不拿,玉姑
生怕柴草弄糙了他的手,捏起筆桿寫字不秀氣。每天上學下學,葉三車背去背回。
玉姑病倒炕上,葉三車日夜服侍左右,仍舊一天往返兩趟接送兒子。
    蓑嫂一心想叫伏天兒把她當親娘,母子連心瓜兒不離秧,疼伏天兒比葉三車和
玉姑更水漲船高。
    伏天兒來到蓑嫂家的第二天清晨,蓑嫂起早下河打魚,臨走叮嚀金瓜道:「一
會兒你背著伏天兒上學去。」
    金瓜蓇朵著小嘴兒,嘟噥著說:「九歲大小子了,他沒長著腿!」
    「這是你爹立下的老規矩,誰敢走了樣兒?」蓑嫂虎起臉,「一路上小河汊子
套著大水塘,坑坑窪窪,深深淺淺,柳棵子蓬蒿裡藏著狼叭狗子,你就忍心叫他單
槍匹馬過五關?」
    蓑嫂眼見金瓜身背伏天兒下鳳尾,又在門口踮起腳尖張望一程,才到河邊去。
    金瓜十五歲,水鄉人家的女兒,楊柳青的畫中人,秀眉梢眼趕過了少女時代的
蓑嫂,心眼子也比她娘多。
    一條七盤八繞在運河灘上的羊腸子小路,路旁牛蒡沾人衣,野藤絆人腿,野花
拂人面,碧紗翅膀的大個兒綠螞蚱飛落人身上。金瓜背著伏天兒三步一回頭,偷看
她娘的動靜。直到翻過一道沙崗,鑽進小河汊子岸邊的綠樹濃蔭裡,估量著她娘望
不見,她忽然把從背後攏住伏天兒的雙手一松,伏天兒整個摔在了地上。
    「你這個懶賊!」金瓜把大辮子一甩,滿臉寒霜,「你長著雙腳不走路,何必
要這兩條腿?不如我折斷它當柴燒,背起你來一身輕。」
    伏天兒爬起來要跑,金瓜就像燕子抄食兒,一把抓住他。
    「娘……娘呀!」伏天兒大聲呼喊。
    金瓜一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威嚇道:「你敢再喊叫一聲,
我不悶死你,也把你的脖子擰成八道彎兒。」
    伏天兒嚇傻了,唔唔呀呀哀叫:「姐……姐姐……」
    金瓜抽回捂嘴的一隻手,目光淩厲,逼問道:「你自個兒會走不會走?」
    「我……會走。」伏天兒雞啄米似的點頭,眼淚圍著眼圈轉,「自個兒走。」
    「去吧!」金瓜操了他一掌子。
    伏天兒一溜煙飛奔,頭也不敢回。
    金瓜並不放心,悄悄尾隨著伏天兒,直到看見他跑進村口,才返回鳳尾。
    日落黃昏,金瓜又到這個村口想把伏天兒接回來。可是,左等不見人,右等不
見影兒,跑到小學堂問老師,伏天兒早走了。
    金瓜著了慌,走遍運河灘,東南西北直著脖子叫:「伏天兒,伏天兒!」
    河灘上起了風,風吹草動聽不見伏天兒的回聲。
    她正團團打轉,蓑嫂收船回家,進門不見這一對兒女,也找到河灘上來。
    「伏天兒呢?」蓑嫂急色白臉地問道。
    「他放了學,野鳥兒……滿天飛……」金瓜哭喪著臉,吞吞吐吐。
    「想必是你這個死丫頭欺侮了他!」蓑嫂狠狠打了女兒一巴掌,「伏天兒,伏
天兒!」
    娘兒倆叫啞了嗓子,伏天兒就像一顆隨風飄去的流星,不知飛向何方,落到何
處。蓑嫂只怕有個三長兩短,抱住路邊一棵孤樹哭出來:「三車,三車呀!我虧負
了你,對不起玉姑呀!」
    金瓜攏定神思,忽然心明眼亮,說:「伏天兒會不會到他娘墳上去?」
    葉三車到京西門頭溝下煤窯,他在龍頭的兩間棚屋就上了鎖。蓑嫂和金瓜尋來
一看,只見伏天兒果然依偎在豆棚下的玉姑墳邊,抽抽搭搭地哭泣。
    「兒呀!」蓑嫂心都碎了,彎下腰把伏天兒抱在懷裡,哭得比伏天兒還傷心。
    「娘,姐姐……要悶死我,擰斷我的脖子。」伏天兒告狀,火上澆油。
    「該死的丫頭!」蓑嫂又氣又恨,放下伏天兒,折斷一根柳枝子,沒頭沒腦抽
打金瓜,「我不打得你皮肉開花,出不盡我心頭的惡氣。」
    柳枝子帶著嗖嗖的風聲,雨點冰雹落在金瓜的身上,金瓜不躲也不閃,不掉一
滴眼淚。伏天兒見金瓜挨打,起先還捂著嘴兒吃吃笑,後來看著打重了,撲過去喊
道:「娘,您饒她這一遭兒吧!」卻不想說時遲,那時快,這一柳枝子正抽在他身
上,疼得他連蹦了三蹦。
    「唉呀,我的兒!」蓑嫂心疼得血都涼了,兩眼發直,不知如何是好。
    伏天兒蹦了三蹦,兩腳落了地,卻噗哧笑道:「娘,一人有罪二人當,打完了
姐姐您該打我。」
    「笑面虎兒!」金瓜啐他一口,掉頭就走。
    夜晚,伏天兒跟蓑嫂睡在炕頭,金瓜睡在炕腳。蓑嫂勞累一天,躺在炕上就散
了架,閉上眼睛馬上沉沉入睡了。伏天兒本來也因得上眼皮直粘下眼皮,可是一見
金瓜團著身子臉朝牆,想到她挨了一頓打,晚飯又沒吃,心裡酸溜溜的不好受,就
悄悄爬了過去,輕輕推了推金瓜,金瓜一動不動,他又低聲討饒,說:「姐姐,別
生我的氣了。」金瓜像個石頭人,還是不理他。於是,他就伸出手,輕柔地撫摸金
瓜身上的傷痕。
    金瓜的身子忽然一陣打顫兒,猛地一腳,把伏天兒踹了個一溜滾兒大翻身。
    第二天清早,金瓜不等她娘吩咐,上趕著催伏天兒道:「快吃飯,姐姐背你上
學。」
    「這才像個疼兄愛弟的模樣兒!」蓑嫂也眉開眼笑了。
    金瓜背起伏天兒出門,步子很大,走得很快,可是一翻過那道沙崗,金瓜卻收
住了腳步,在綠樹濃陰下坐下來。
    「你怎麼不走呀?」伏天兒問道。
    「我累得……兩腿發酸……」金瓜假裝氣喘吁吁,「歇一會兒再走。」
    「晚到一步,老師打手板兒!」伏天兒急得喊叫。
    「甯挨手板兒打,也別叫腿吃虧。」金瓜笑嘻嘻,一點不著急。
    「放開我,我自個兒走吧!」伏天兒寧願腿吃虧,也不願挨手板兒打。
    金瓜的兩條胳膊卻像兩道鐵箍,伏天兒難以掙脫。歇息了足有一頓飯的工夫,
金瓜才起身。沒到村口,小學堂已經打鐘上課了。
    傍晚,金瓜接伏天兒,只見伏天兒手抹著眼淚走出村口,頭上三個青包,就像
三星高照,那是老師的藤杆子敲出來的。
    夜色黑糊糊,蓑嫂沒有發現伏天兒頭頂三星,伏天兒也沒有告狀。娘兒仨摸著
黑睡下了,還是蓑嫂先睡著。伏天兒剛打盹兒,忽然有兩隻手抄起他的身子,他睜
眼一看是金瓜,金瓜把他抱到炕腳去。
    金瓜一隻胳臂攏住伏天兒,攤開一隻手掌心,揉搓著他頭上的一個個青包,還
輕輕地吹著氣;伏天兒覺得,他像是沉浸在大清早的花香水氣裡。
    「還疼嗎?」金瓜小聲問道。
    「疼著哩!」伏天兒想叫金瓜多吹一會兒,故意叫疼。
    他在花香水氣中睡去。
    天亮,伏天兒爬起身,洗了兩把臉,匆匆喝菜粥,金瓜又笑吟吟地說:「伏天
兒快吃,我背你緊走,可不敢晚到一步。」
    伏天兒驚叫一聲,扔下筷子,撒腿就跑。
    「他怎麼不叫你背呀?」蓑嫂納悶地問道。
    「誰知道呢?」金瓜咬住嘴唇,不敢笑出聲來。
    「一定是你又嚇唬他了!」蓑嫂的臉一沉,又要發火。
    金瓜不敢吐露真情,眉頭一皺,急中生智,扯了個謊,說:「我背去背回,接
送他上學,他的學伴們看見,雞一嘴鴨一嘴,都管他叫小女婿兒,他臊破了臉。」
    「這些個嚼蛆的小狗蛋兒!」蓑嫂不免心中一動,若有所思,「真要是把你許
配給他,也得等你爹回來點頭。」
    小女婿娶大媳婦兒,是當年運河灘盛行的風習。有錢人家,給他們的公子哥兒
娶大媳婦,為的是白得個使喚丫頭服侍少爺。公子哥兒長大了,大媳婦也見老了,
再娶個年少的小娘子。窮門小戶,給兒子娶大媳婦,為的是裡裡外外多一把手,炕
上地下白得一個幹活的人。
    「娘,您葫蘆倒提說的是些什麼呀!」金瓜漲紅了臉。
    蓑嫂微笑道:「你先心中有數兒,更知道疼他。」
    「我不願意!」
    「人家伏天兒是個文墨書生,披紅插花的前程,你攀上了高枝兒,算你有福氣。」
    「他……太小。」
    「有秧兒不愁長!小子家身量兒躥得快,再過兩年,伏天兒就跟你一般高。」
金瓜把大辮子纏繞在脖子上,嘴裡咬住辮梢兒,雙手合抱比她腰還粗的樹身,直上
直下爬到樹梢,騎在樹杈上。
    伏天兒站在榆樹下,仰著臉兒,身邊一隻大筐。
    金瓜折斷幾枝扔下去,說:「伏天兒,你先吃個飽!」
    伏天兒接住幾大串榆錢兒,盤膝大坐在樹下吃起來。榆錢兒生吃很甜,而且越
嚼越香。伏天兒在樹下大口大口地吃,金瓜在樹上也大把大把地揉進嘴裡。
    他們背著大筐大筐的榆錢兒回家去。
    九成榆錢兒一成面,攪和一起鍋裡蒸,水一開花就算熟。然後,切碎碧綠白嫩
的羊角蔥,泡上隔年的老跨湯,拌在榆錢飯裡,吃起來別有風味,一天三頓吃不厭。
    楊芽、柳葉、榆錢飯,喂大了伏天兒,一點不誇張。
    窮苦人春天吃個樹飽;夏天生吃面瓜,熟吃倭瓜,落個瓜飽;秋天燒玉米,煮
青豆,打棗扒花生……混個雜飽。
    運河灘上,棗樹三三五五,生長在沙崗土丘。白露前後,棗兒熟透,老虎眼棗
兒甜又圓,滿樹像是掛起小紅燈籠。
    金瓜最喜歡帶著伏天兒上樹摘棗,連吃帶玩,拿伏天兒取樂兒。
    伏天兒還是站在樹下吃現成的。金瓜先摘一把,喊道:「伏天兒,張嘴!我喂
你。」
    伏天兒的嘴剛張開,一顆紅棗投下來,他剛想咬一口,一顆一顆下棗雨,他應
接不暇,只能囫圇吞棗。
    然而,蓑嫂卻不許金瓜跟隨她下河打魚,這是因為河上船隻往來如梭,人多眼
雜,她怕一天天花開茂盛的女兒,上當受騙,遭劫被搶。
    運河上的人販子賊船,是屬黃花魚的溜邊走,看見岸上的孤身少女,歹徒們跳
上岸就敢搶,堵住嘴拖上船,捆住手腳扔進艙,順風順水直放天津衛。被抓的姑娘,
十有八九賣到妓院暗門子;也有賣進大宅門裡當丫頭,紗廠裡當女工的。
    蓑嫂打魚是神手,網網不落空,滿艙尺把長的大鯉魚活蹦亂跳。連陰天死盯住
她,欺侮她是個沒有男人做主的婦道人家,專門在她身上敲竹槓。
    這天蓑嫂頭戴一頂荷葉罩的柳圈兒,光膀子只在胸前背後裹上一條遮眼的破布,
褲腿挽到膝頭,站在顛簸不定的小船上揮撒魚網,連陰天的巡邏船過來了。
    「蓑嫂,上稅!」連陰天像惡狗狂吠。
    過去的稅例,打上的魚三七開。自從殷汝耕在通州當上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行
政長官後,通州不算中國的地,運河不算中國的河,收稅的王法也改變了。凡是漁
船下水,不管打多打少,固定交稅,緊上加緊。漁家打得的魚蝦,賣給從通州下來
的魚販子,魚販子跟連陰天穿連襠褲,壓低魚價,巧取豪奪。連陰天更自立王法,
在他這十八裡管界之內,魚蝦不許出界外賣,層層盤剝,打魚的忙累一天,上了稅
所剩無幾。
    殷汝耕登基,連陰天在他這十八裡管界之內更坐定了鐵桶江山。原來,殷汝耕
將通州文廟改作他的金鑾殿,看守文廟的金二榜眼擁戴有功,官封偽自治政府參事。
有一天,這位年近古稀的金參事大動雅興,乘船遊覽大河的風光,在花街熊腰河卡
子下船歇腳,一眼看中了風騷妖冶的狗尾巴花,當場認作乾女兒。乾爹的公館少個
女主人,就接乾女兒去管家。狗尾巴花來到金公館,就好像五黃六月的韭菜招蒼蠅,
偽自治政府五花八門的官吏擠破金公館的門框,踢平了金公館的門檻。狗尾巴花在
政界人物中間紅得發紫,妻貴夫榮,連陰天大沾其光,不但多加俸祿,而且背倚橫
七豎八的靠山,越發有恃無恐。
    只是一人獨處,煢煢子立,形影相弔,未免淒涼寂寞。於是,靜極思動,他就
在蓑嫂和金瓜母女身上產生了邪念,插圈弄套打主意。
    蓑嫂雖是快四十的人了,可是一條風吹日曬的身子仍然豐滿茁實,搖櫓划船,
撒網收網,挑擔走路,仍然像風擺楊柳一般輕盈嫋娜,惹得連陰天欲火中燒,垂涎
三尺。
    聽連陰天一聲吆喝,蓑嫂挺直身子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說:「連警
官,我還沒賣一文錢,拿什麼交稅?」
    「就要你船艙裡的大鯉魚!」連陰天甕聲甕氣地說。
    蓑嫂捨不得,說:「今天我手兒順,這些鯉魚想賣個好價兒。」
    「我這是賞你臉!」連陰天的巡邏船跟蓑嫂的打魚小船頭碰頭,扔過一隻大魚
簍。
    蓑嫂含著眼淚兒,往魚簍裡一條一條揀魚,心上像一塊一塊剜肉。
    「娘!」遠處,金瓜站在齊胸的河水裡,手持當年葉三車那杆丈八的魚叉,揮
動著叫她。
    水邊,伏天兒揚手舉起一柳串大魚,喊道:「娘,您看!」
    「伏天兒,你可別下河呀!」蓑嫂說著,把裝滿鯉魚的魚簍搬到連陰天的巡邏
船上去,然後撥船要走。
    「且慢!」連陰天把巡邏船一橫,攔住蓑嫂的去路,陰沉沉的面孔皺皺巴巴一
笑,比哭還難看。「蓑嫂,我先向你報喪,再給你道喜。」說罷,斜眼兒瞟著蓑嫂
的臉色,故意賣關子。
    蓑嫂眉尖一顫,心涼肉跳地問道:「連警官,難道他?……」葉三車的名字幾
乎脫口而出。
    「你那個楊小蓑子早變刀下鬼了!」連陰天亮了底,「我剛結拜的把兄弟,是
河防局新上任的緝私巡警小隊副,過去在奉軍裡跟小蓑子一個連吃糧。小蓑子跟連
長賭錢,輸了個赤條精光不剩一根汗毛,又想鞋底抹油開小差兒,抓回來先貫耳遊
營,後果首示眾。」
    蓑嫂一塊石頭落了地,長籲了一口氣,說:「早就該死!可惜漚臭了一塊地。」
    「嘖,嘖,嘖!」連陰天打著響香兒,「狠毒莫過婦人心。
    「多謝連警官!」蓑嫂搖櫓,又要奪路而去。
    「慢著,我還有下回分解!」連陰天扮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兒,「我看你們
孤兒寡母,吃不飽穿不暖十分可憐,打算給你們指出一條明路,不知你們肯走不肯
定?」
    「說吧!」蓑嫂忍著頭疼,耐著性子。
    「我看你家金瓜,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明明是一棵搖錢樹。」
連陰天擠眉弄眼兒,「我剛才提起的那個緝私巡警小隊副,腰纏萬貫,家小扔在關
外,拜託我給他買個如花似玉的小娘,金屋藏嬌……」
    「我餓死也不賣閨女!」蓑嫂打斷連陰天的花言巧語。
    「女大不可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呀!」
    「我女兒早有了主兒。」
    「誰?」
    「伏天兒。」
    連陰天眨了眨眼,哈哈大笑,說:「那個乳臭小兒,能有多大出息?」
    蓑嫂冷笑一聲,說:「雞窩裡出鳳凰。我們伏天兒念完小學堂,他的老師還要
帶他進城趕考,中學堂裡金榜題名。」
    連陰天綠豆眼珠滴溜轉,改變了口氣說:「我助你一臂之力,咱們結個善緣兒。」
    蓑嫂料他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冷冰冰地說:「連警官,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我奉送十塊大洋!」連陰天涎著臉兒,「只是我那屋裡人,到她乾爹身邊盡
孝去了,空床冷被子,難熬的半夜三更。你就發一發慈悲,動一動春心,三天兩日
佳期相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陪陪我。」
    「癡心妄想!」蓑嫂氣得猛力一搖櫓,差一點把連陰天的船撞翻。
    「犯上作亂,大膽!」連陰天惱羞成怒,暴跳如雷,「金瓜跟伏天兒偷捕河魚,
理當重罰,本官鐵面無私,嚴懲不貸,扣下你這一船魚充公,叫你們知道自治政府
的官法如天,從此安分守己,夾著尾巴做個順民。」
    蓑嫂只落得空船歸岸,金瓜和伏天兒那一柳串魚也被連陰天沒收了。娘兒仨坐
在河邊,蓑嫂兩眼直勾勾,神情癡呆呆,金瓜咒駡連陰天不得好死,伏天兒輕輕給
蓑嫂捶背,怕她一口氣窩在心裡。
    「打掉牙咽進肚裡吧!」蓑嫂的神情目光又恢復了活氣,而且橫下一條心,
「等你們的爹回來,咱們要唱一齣《打漁殺家》。」
    葉三車賣到京西門頭溝煤窯已經兩年多,再有兩三個月就滿日子了。

                                   十

    只盼望葉三車到日子快回家,想不到連陰天帶著煤窯的一名工頭和兩個打手破
門而入。
    這一天,正是十二歲的伏天兒從高小畢了業,領回一張甲等頭名的文憑,蓑嫂
和金瓜高興得滿面春風,喜眉笑眼,柳籬小院陽光普照,窩棚小屋蓬革生輝,晌午
吃喜面。
    蓑嫂神出的麵條兒,長如線縷,細如遊絲。圓桌面坐席,十人抱桌圍,蓑嫂抖
起一縷遊絲面,能把十個人套住脖子纏上腰。
    金瓜從河灘上的樹林子裡采來蘑菇、木耳,又從青紗帳和小園中摘來青豆、黃
瓜,灑上幾個雞蛋花打鹵。
    「伏天兒,你給咱家爭了氣,花街增了光。」冷灶開了鍋,蓑嫂一邊煮面一邊
念喜歌兒,「等你考上城裡的中學堂,你爹也熬滿了日子回家來,雙喜臨門大團圓,
咱們連吃三天喜面。」
    「娘,麵條兒撈在碗裡才算麥收。」伏天兒學富十二冊,頗有些書生氣,「您
可千萬別到處誇兒子,考不中叫人笑掉了牙。」
    柳蔭下,金瓜擺下小飯桌,正中兩側三隻蒲團兒,桌面上端端正正三副碗筷,
還有一隻藍花大海碗,盛滿蘑菇、木耳。青豆、黃瓜、蛋花鹵。鍋裡滾水翻花,金
瓜掀開鍋蓋,拿起法籬撈麵條兒,撈進清水大盆裡端過來,笑道:「伏天兒,快把
麵條兒撈碗裡,娘的吉言就應了驗。」
    伏天兒卻又笑著說:「麵條兒吃進嘴裡,才是收成。」
    「那就快堵上你的嘴吧!」金瓜把崗尖崗尖一大碗遊絲面,調拌了濃稠的蘑菇、
木耳、青豆、黃瓜、蛋花鹵,捧到伏天兒面前。
    伏天兒接過碗,挑起一著麵條兒正要送進口去,忽聽門外連陰天喝道:「慢吃!」
    蓑嫂、金瓜、伏天兒一齊抬頭看,只見柴門外拔地起烏雲,連陰天帶著三個凶
眉惡眼的傢伙闖進來。
    歪戴著遮陽帽兒,鼻樑子上架著一副陰森森墨鏡的煤窯工頭,咋咋唬唬問道:
「誰叫葉伏天兒?」
    「我!」伏天兒挺身而起。
    「跟我們走!」
    「到哪兒去?」
    「你爹棄工逃走,父債子償。」
    「我爹逃奔哪兒去了?」親不過父子,伏天兒急得要哭。
    「踏破鐵靴無覓處,你爹下落不明!」工頭向那兩個打手一努嘴兒,「跑得了
和尚跑不了廟,我們這才帶你去頂缺打補了。」
    蓑嫂血湧上臉,搶上一步護住了伏天兒,吵嚷道:「葉三車生不見人,死不見
屍,你們反而找上門來倒打一耙,咱們找地方說理去。」
    「我看你是活膩了!」連陰天吹鬍子瞪眼,滿臉殺氣。「葉三車勾搭上混進煤
窯的共產黨,串連家住京東的窯花子,砸了礦山警察分駐所,奪槍逃回京東打遊擊。
按照自治政府的連坐法,罪當滿門抄斬,你這個娘兒們三隻鼻孔多出一口氣,脖腔
子長著幾個腦殼?」
    「葉三車還差兩個月才滿期!」煤窯工頭掏出那張三年的賣身契,「文書上寫
定,私逃的抓回來,一天罰三日;抓不回來,家人頂替,還得二折一,葉三車的兒
子跟我們走,二三得六算一天,賠工一年整。」
    兩個打手撲上前去,就要搶走伏天兒。
    蓑嫂把伏天兒緊緊摟在懷裡,說:「他是個還沒長出翅膀的雛兒,怎麼能下井
去挖煤?我比他的力氣大,情願頂替葉三車,下你們那陰曹地府。」
    「笑話兒!」兩個打手斜眉吊眼,「娘兒們是禍水,下井必有血光之災,哪個
肯要你這個不祥之物?」
    煤窯工頭卻摘下陰森森的墨鏡,眯著眼睛,頭上腳下掃視蓑嫂三遍,才拉著長
聲問道:「你今年多少歲數了?」
    蓑嫂像蟲子滿身爬,答道:「三十九。」
    「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煤窯工頭當不當正不正地套用了一句戲文,「煤窯
的千年老例兒,婦道人家不能下井,我給你在井上找個輕活兒,不知你樂意不樂意?」
    「樂意。」
    「我們老掌櫃的,虎老雄心在,春天死了老伴兒,少東家不許他續弦,打算給
他雇個上炕的老媽兒……」
    「娘,不能去!」金瓜急得喊叫。
    「娘,去不得!」伏天兒嚇得哭了。
    「那你就跟我們走!」兩個打手一人扯起伏天兒一隻胳臂,就要架走。
    「放開他!」蓑嫂臉色灰白,「我……跟你們……去。」
    「瓜兒不離秧,孩子不離娘呀!」連陰天老虎掛念珠兒,假充善人,「蓑嫂,
我把你留下吧!」
    「連警官,將工折價,你得替葉三車還上二十塊大洋。」煤窯工頭沾手三分肥,
二十塊大洋裡要吃對半的回扣。
    「把葉三車的賣身契交給我,跟我到河卡子上取錢。」連陰天色迷迷地叮咬了
蓑嫂一眼,「你也得給我立下一紙文書。」
    「你……再多加……幾塊錢……」蓑嫂哆嗦著嘴唇,「我再……多賣你……幾
個月。」
    「娘!」伏天兒撲到蓑嫂懷裡,「我替我爹去挖煤,您不能跳虎口。」
    金瓜跪下來扯住蓑嫂的衣襟兒,哭道:「娘,要賣就賣我吧!」
    「也好!」連陰天奸笑,「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桃一筐。金瓜,你要肯賣,
緝私巡警小隊副揮金如土,必定給個大價兒,不光還上你乾爹的欠款,還能供給伏
天兒進城念中學堂。」
    「我……賣!」金瓜把心一橫,自作主張。
    「呸!」蓑嫂一腳把金瓜踢翻在地,「今晚上我要給你跟伏天兒拜堂成親。」
    暮色蒼茫,滿天火燒雲,一陣笛子嗩呐聲,蓑嫂從外村雇來一頂二人抬的小花
轎,吹吹打打走進花街。
    金瓜和伏天兒的眼睛,哭成四隻熟透的桃子,他倆跑出柴門,迎著花轎又哭起
來。
    花轎落了地,一個轎夫打起轎簾,高唱一聲:「新人上轎啦!」
    蓑嫂手拿一塊新扯來的二尺紅布,蒙在金瓜頭上,說:「二位轎倌,花街上的
姑娘出門子,沒一個坐過花轎,有勞你們抬著轎子行一行街,我的女兒要繞著花街
風光風光。」
    「東家,您沒花那麼大的轎份兒。再說二人抬的小轎行街像耍猴兒的,也不好
看。」兩名轎夫中的那個頭兒,不成不淡地說,「門口轉三遭,院裡吹三通,打發
了新郎新娘拜完天地,我們水米不擾,撤轎回櫃交差。」
    「委屈了孩子們!」蓑嫂歎了口氣,「早知道行街多花錢,還不如文書上多寫
幾個月,反正長短是個賣。」
    兩名轎夫把二人抬的小花轎搭上了肩,在柴門外匆匆擰了三個鏇子,笛子噴呐
聲在昏暗的夜色中顯得淒清而幽怨。然後,花轎進門,金瓜下轎;蓑嫂搬來小飯桌,
插上三根細莖的線香,點起兩支瘦小的紅燭,轎夫頭兒改扮喜令官,有氣無力喊了
三句口號,金瓜和伏天兒草草三跪九叩,就算萬事大吉了。
    轎夫和吹鼓手臨走討喜錢,蓑嫂已經身無分文,就把金瓜那二尺紅布的蓋頭送
給了他們。他們拿回去撕幾條褲帶紮腰上,撞上黑煞能避邪,鬼祟不上身。
    蓑嫂一手牽著金瓜,一手牽著伏天兒,送他倆到窩棚小屋的門口外,強作歡顏,
叮嚀道:「兒呀,從今以後你們就是夫妻了,兩個人要你疼我愛,白頭到老,我跟
你們的爹也算稱心如意了。」
    伏天兒抓住蓑嫂的手不放,說:「娘,你也進屋去。」
    蓑嫂淒苦悲哀地搖了搖頭,說:「娘孤寡不全,不能沖跑了你們的紅運,害得
你們一輩子走背字兒。」
    「娘呀!」金瓜跺腳大哭,「您別到河卡子上去,連陰天那狗賊給您挖的是火
坑。」
    「娘不會給你們丟臉,更不敢對不起你們的爹!」蓑嫂把金瓜和伏天兒推揉進
屋,反扣上房門。
    她無所畏懼地向熊腰走去,腰間暗藏一把刮魚刀子。……
    這時,早已月上柳梢頭,迷茫的月色中有幾個高大的身影,身背著長槍短刀,
在沿河的水柳叢中和野麻地裡奔走急行。領頭的人,大步流星,一馬當先,比誰都
急如星火。
    突然,他收住腳步,遠望靜聽。這河灘的仲夏之夜,流蕩著溫馨柔和的夜風,
彌漫著輕紗薄霧的水氣,飄散著泥土的芬芳和花草的清香;河邊的青蛙咯咯聒噪,
林間的布穀咕咕啼鳴,聽起來是這麼親切,這麼深情。青蛙的聒噪像兒女的嬉鬧,
布穀的啼聲像妻子呼喚遠方的親人,令人心酸,令人激動。他一個箭步,從水柳叢
中和野麻地裡騰躍而出。
    月是故鄉明,照見窯花子葉三車,已經踏上花街地界。
    花街從此時來運轉。
                                                    一九八一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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