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劉家鍋夥



                                  一

    劉二皇叔一身是膽,一身力氣,一身武藝。這個有名的韃子(匈奴人後裔)劉,
全靠他的拳腳和忠勇,爭得了漢家正宗的地位,變成了漢景帝玄孫中山靖王之後的
劉玄德的苗裔,而且得了個劉二皇叔的尊號。然而,他卻連個劉字也不會寫,更不
用說他那宗漢的大名了。慢說難登大雅之堂,就是進入家廟祠堂,手也不知往哪兒
擱,腳也不知往哪兒站,張嘴口吐隻言片語,必定不夠尺寸,有失板眼。

    於是,他咬了咬牙,牽著八歲的兒子金榜的小手,走進私塾叩拜孔老夫子神主,
一定要叫兒子識文斷字,文武全才。金榜頭腦聰明卻體弱多病,打不了拳踢不了腳,
正是念書的坯子。

    十年寒窗,金榜從私塾結了業。農家子弟出身,沒念得五穀不分,卻念成了四
體不勤,種地受不了累,吃不了苦,多虧有人請他到三家村教書為生,收入還比長
工多幾鬥,也就娶妻生子。

    以老莊戶為中心,左有蘇家窪子,右有劉家鍋夥,三村合成的運河灘上,金榜
得了個「金榜眼」的美名。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皇上欽點的功名,正牌的大
子門生。金榜雖是假、冒、偽、劣,狹天窄地三家村,也能濫學充數。英雄難過美
人關,才子常有佳人伴,金榜也就嗜酒好色,拈花惹草起來。不過,家有嚴父賢妻,
嚴父的拳頭,賢妻的眼淚,他都難以抗拒,還不敢明目張膽,為所欲為。

    想不到的卻又是他的嚴父和賢妻給他開了禁。

    劉皇二叔當年走過水路,南北大船上保過十三年鏢,眼皮子雜朋友多,五行八
作都有兩助插刀的捨命之交。金榜的丈人單老雙,雖然手笨腳慢,生性懦弱,劉二
皇叔跟他卻親如一奶同胞,只要單老雙開口,劉二皇叔都是只有點頭不搖頭。所以,
金榜和媳婦單對子的姻緣,本是二老作主,指腹為婚。

    這天中午吃過飯,單對子坐在柳籬小院的葫蘆架下,敞開懷給兒子狗嫌兒餵奶,
前仰後合哼著催眠曲,她也瞌睡起來。這時,她的親爹單老雙騎著一匹大走驢,來
到她家柴門外。大走驢的脖鈴叮鳴響,驚醒了打瞌睡的單對子,慌忙醃上胸襟睜開
眼,見是她爹,站起身笑臉相迎。

    「大熱的天,怎不帶著孩子到屋裡歇晌?」單老雙給大走驢絆上腿,放到河邊
吃青草。

    「老爺子到河灘打青柴,我怎好意思躺在炕上睡覺?」單對子把狗嫌兒抱進屋
去,從水缸裡撈出一個湃了一夜的西瓜,抱出來給老爹解渴消暑。

    「你公公自打抱上孫子,變成了老財迷,頭頂火盆子砍一捆柴,能賣幾個錢?」
單老雙嘴裡挖苦親家,自己也解開褡褳,傾囊倒出一堆銅板,「積少成多,我也得
給外孫買二畝地,一輩子衣食不愁。」

    「好女不穿陪嫁,好男不吃分家飯,狗嫌兒得靠自個兒的文武雙全打天下。」
單對子把切得的西瓜端到老爹面前,「熱得下火,您大老遠的跑來,難道光是為了
看外孫子?」
    「兒呀,還記得你的大媒人是誰嗎?」

    「我怎麼忘了那個申二毛子,他前前後後訛詐了您多少血汗錢?」

    「也不能念完經打和尚。有他穿針引線,你跟金榜才結成了美滿良緣。」

    「他不把您的血汗錢退賠一乾二淨,我咒他到死。」

    「早年,單老雙、劉二皇叔和申二毛子曾是一條運貨大船上的夥友。單老雙拉
纖,劉二皇叔保鏢,申二毛子油腔滑調,花言巧語,當了個前站。二百八十裡大河,
二十四座渡口碼頭,申二毛子一溜小跑,走在大船前頭。遇有阻礙和刁難,申二毛
子要搖唇鼓舌,化險為夷,大船一路暢通無阻,不能半途拋錨。

    日久天長三人抱團,有一國船過楊柳青鎮,買了一張桃園三結義的年畫,掛在
船桅上磕響頭,照貓畫虎學習劉、關、張,焚香歃血為盟,拜了把兄弟。

    蘇家窪子有個半大不小的財主,女兒跟親堂兄偷情懷了孕,家衛不能暴露,便
利誘申二毛子頂名遮羞。申二毛子屎盆子扣在頭上還覺得占了個大便宜,劉二皇叔
罵他是啃骨頭的狗。他跟那個財主女兒拜了堂,也就棄舟登了岸。然而,那個財主
女兒不但不跟他一條炕上睡,而且不在一張桌上吃。他雖然不給運貨大船打前站,
卻要給財主女兒打長工。有他當掩體,財主女兒跟親堂兄明來暗往無所顧忌,近親
繁殖,兩男一女,三個傻子。申二毛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看老婆的白眼,只有向把
兄弟哭臉乞憐。劉二皇叔鐵石心腸,見面就罵他貪財不要臉;單老雙卻是心軟如綿,
常為他一灑同情之淚。感恩圖報,便想借花獻佛。他見劉二皇叔和單老雙的女人都
身懷六甲,正可趁機牽線,當了個指腹為婚的媒人。過了幾年,財主女兒的親堂兄
寒冬黑夜到外村的寶局子聚賭,半路途中遭到仇家暗害。財主女兒已比徐娘老,這
才將申二毛子收了房。申二毛子一闊臉變,跟劉二皇叔更不照面,卻在單老雙身上
蕎麥皮裡榨油。在申二毛子上岸之後不久,劉二皇叔和單老雙也離開水路,劉二皇
叔在河灘開荒種地,單老雙當了腳夫,租一頭走驢要二人分賬。申二毛子有一頭饞、
懶、猾、咬的大叫驢,駕不了車也拉不了套、他便找到單老雙,三七開租賃。單老
雙調教了一個月,從頭到腳留下數不清踢咬的傷疤。大叫驢出科一上路,跑得快而
又穩,雖不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一口氣也能跑下二三百里。申二毛子一見驢已成
材,便言而無信,翻臉變了卦,三七變二八。大叫驢跑了十年路,老得抬不起蹄。
申二毛子又心生一計,死活要把老驢賣給單老雙,不要現錢,只立個驢打滾兒的文
書。單老雙買下不到一個月,這一日馱著個小腳老太太,帶著兩籃子雞蛋,看望坐
月子的女兒。老驢跑出八九十來步,腳下一軟跌了個前栽,小腳老太太滿嘴牙齒被
摔得一顆不剩,兩籃子雞蛋沒一個不碎。老驢嗚呼哀哉,心臟停止了跳動,送到湯
鍋不夠賠兩籃子雞蛋的錢。單老雙不但要給小腳老太太治傷,申二毛子的印子錢每
月不能少交一文。所以,單老雙雖無怨言,單對子卻恨之人骨。

    單老雙滿臉喜滋滋神色,笑眯眯道:「丫頭,申二毛子打算本利一筆勾銷啦!」

    「真的?」單對子一撇嘴,「黃鼠狼給雞拜年,申二毛子無利不早起。」

    「只叫我找你,幫他個小忙……」

    「哼!他倒栽蔥掉進井裡,我眼瞧著他淹死。」

    「只要你點個頭,不費吹灰之力。」

    「說吧!」

    「二毛子想給他那個傻兒子娶個媳婦。」

    「找我當媒人?我不作這個孽。」

    「媒人我來當,陰曹地府割我的舌頭。」

    「誰家的閨女?」

    「河酉務那個炸油餅的孫大褲襠,他有個女兒叫小(饣果)子……」

    「孫大褲襠的油餅,不是缺斤就是短兩,跟申二毛子真是天生一對。」

    「他倆的兒女配成夫妻,也可算是地造一雙。」

    「我不認得孫小(饣果)子,想幫忙也插不上手呀!」

    「孫小(饣果)子從小站街面,臉皮三寸厚,她要當面相親……」

    「我女扮男裝,也是豬鼻子插大蔥,裝得不像。」

    「不必你親自出馬,只叫金榜替你上陣。」

    單對子是個孝女,土命人心實,又是一條不拐彎的直腸子。她剛要搖頭不答應,
一想到老爹背了二十年的閻王債,只要她點一下頭就卸下千斤的磨盤,哪怕萬般委
屈也能忍受。

    「那就叫金榜給孫小(饣果)子看一看,解一解眼饞。」單對子裝出輕鬆愉快的
口氣,「您那女婿,就像野檯子戲裡唱的:『潘安般貌,子建般才』,饞死那個騷
丫頭。」

    單老雙淌下滿臉老淚,差一點兒趴地三叩頭。

                                  二

    女兒點了頭,單老雙的心放進肚子裡,轉身走出柴門,到河灘上尋找劉二皇叔。
劉二皇叔是河中一條龍,河灘上一隻虎,申二毛子聞名喪膽燃而。一腳踢不出個響
屁的單老雙,卻無所畏懼。

    劉二皇叔雖是個粗擴、剽悍、暴躁的韃子脾氣,卻又一百二十分恪守陳規祖制;
非禮勿行,非禮勿言,非禮勿視。他的武藝膂力打遍河灘三村無敵手,卻沒見過他
跟誰投拳飛腳,拿刀動杖。越是軟弱無能之輩,他越要忍讓十分。所以,窩囊膽小
的單老雙,反倒是他最不肯傷損一根汗毛的人。

    當年,單老雙父母雙亡,被舍到廟裡當小沙彌。不久,劉二皇叔的父親惹下塌
天大禍,逃奔口外,母親投河而死,劉二皇叔也來到這寺廟當了個小雇工。一僧一
俗,兩個孩子,看管菜園。單老雙心善不殺生,連咬爛瓜果的肉蟲子也不忍加害,
劉二皇叔便責無旁貸地扮演兇手。劉二皇叔頑皮淘氣,膽大包天;老方丈嚴禁偷吃
菜園瓜果,劉二皇叔卻像孫猴子大鬧朗桃會,想吃就吃個夠。老方丈每到菜園轉上
一圈,瓜果多少都心中有數,一過眼就知道丟三缺四,不管是人吃、鳥啄獾咬,都
將單老雙和劉二皇叔暴打一頓。單老雙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劉二皇叔卻不肯低頭
死受,每回挨打不但橫眉瞪眼頂嘴,而且眼含凶光,面帶殺氣。單老雙怕他忍不下
這口惡氣而動手傷人,只要老方丈查問丟失瓜果,他便挺身而出,代人受過,每回
都被老方丈打得皮開肉綻,罪魁禍首的劉二皇叔卻毫無所傷,逍遙法外。一回兩回,
十四八四,劉二皇叔深感羞愧,於心不安,一咬牙忌了口,不再嘴饞貪吃。然而,
老方丈打人出了癮,一天不打人就手刺癢。這一日他為一個老財主超度亡靈,整夜
念經,沒有打過瞌睡,肝水旺盛,老眼昏花,走進菜園一看,菜畦裡少了一條黃瓜,
吼問是誰看守自盜,偷偷摸摸。單老雙不曾看見劉二皇叔摘瓜入口,也就不想無罪
受罰,小聲嘟噥道:「師父,您差了眼,瞎說。」老方丈見無人自首,暴叫道:
「我要打你們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單老雙走過去受刑,劉二皇叔卻一個箭步
搶在前面,一掌操開單老雙,撲到老方丈面前。抓住袈裟脖領,厲聲喝道:「老禿
驢,看我鞭打督郵!」兩隻拳頭左右開弓,就像砂鍋搗蒜。單老雙膽小怕事,本想
將劉二皇撕扯開來,他雙膝跪倒告饒;一見老方丈昏死過去,反正扯了龍袍是死,
打死太子也是個殺,竟也氣壯如牛,照老方丈的屁股上連踢數腳,昏迷中的老方丈
小便失禁,尿濕了褲子。

    劉二皇叔將老方丈捆在毛桃樹上,嘴裡塞滿一團亂麻,又摘下五顏六色兒十朵
野花,從頭到腳給老方丈插滿全身,變成個招蜂引蝶的花和尚。然後帶著單老雙鞋
底抹油,溜之大吉,逃之夭夭,直到老方丈圓寂,扣在大缸裡下葬,砌起一座和尚
墳——三尺高的塔,他倆才從外鄉回歸故土。劉二皇叔感念單老雙情深義重,只要
單老雙跟他開口,他無不點頭應允。

    毒熱火辣的大晌午,人高馬大的劉二皇叔赤身露體,只系一條撐船船夫的紫花
布圍腰,揮動加大尺碼的月牙兒鐮刀,齊胸高的青柴迎刃而倒,一砍一大片。在他
身後,緊跟著一個頭戴柳圈光著膀子的女人,亦步亦趨,形影不離。這是寡婦張團
圓,劉二皇叔的相好,金榜的乾娘之一。

    單老雙眼氣劉二皇叔上拳下腳能敵九牛二虎,可又瞧不起他愛上哪個娘兒們便
像個軟棉花胎子。他怕金榜的親娘,還算關起門來憐香惜玉,清官難斷家務事。金
榜娘死後,他守了三年身,便姘上剛死了男人的張團圓,比跟金榜的親娘更低三下
四。張團圓是個童養媳,劉二皇叔沒娶金榜的娘之前,兩人就暗中私通,不知鑽過
多少回高粱地,桑間陌上野合多少遍。劉二皇叔娶妻,張團圓圓房,三五年間無瓜
葛。金榜的娘一死,怎那麼奇巧古怪,沒出兩三個月,張團圓的男人也暴病而亡。
男人的屍骨剛入土,張團圓當晚就躺在了劉二皇叔的炕頭上。張團圓跟自己的男人
有個憨傻的兒子,族人很想把他們母子逼走,侵吞那三間房六畝地。張團圓便不顧
臉面,跟劉二皇叔挑明瞭搭夥,單日子她到劉玉皇叔家住,雙日子劉二皇叔住到她
家。雖沒婚嫁,勝似夫妻。劉二皇叔一肩雙擔,吃苦受累心甘情願。張團圓也對得
起劉二皇叔,她疼愛劉二皇叔的兒子金榜,比金榜的親娘還護犢子。劉二皇叔敢捅
金榜一指頭,她就跟劉二皇叔鬧個天塌地陷,你死我活。不過,張團圓也懂得適可
而止,不失分寸,從沒想當劉二皇叔的填房。劉家家規,家門不進二婚之女,墳地
不埋再嫁之婦。其實,劉備稱帝冊封的吳皇后,本是劉璋的兒媳,自己的侄媳婦。
只是張團圓目不識丁,沒有考據癖,不知劉家祖先的鍋底更黑。不然,張團圓會自
個兒作媒坐花轎,大搖大擺直入劉家為主婦,或是把劉二皇叔扯到自家做個倒插門
女婿。

    單老雙跟張團圓的婆家是遠親,拐彎抹角還得管張團圓叫嫂子。張團圓三十六,
單老雙四十五,張團圓卻愛擺老嫂子的架子,指著鼻子叫小名兒。

    劉二皇叔打柴一心不二用,刀光寒影,大步流星,一馬當先。張團圓雖然臉皮
起繭,卻仍常感心虛,左顧右盼,東瞧西看,一眼就瞄見牽著大走驢的單老雙。

    「雙兒,過來!」張團圓的豆莢眼眨動長睫毛,老嫂子口氣像呼喝三尺兒童。

    單老雙一聽老嫂子口氣就窩火,一見張團圓那一對金葫蘆甜瓜大奶子就眼暈。
北運河鄉俗,能在小叔子腿上坐,不在大伯子面前過,單老雙卻不想趁機大飽眼福。

    「你穿上褂子,我就過去!」單老雙像吃了槍藥,張口火氣噴人。

    「我是你嫂子!」張團圓笑嘻嘻撫弄自己那一對金葫蘆甜瓜大奶於。「老嫂比
母,小叔似兒,只可惜沒有奶水給你吃。」

    「你他媽的是我弟妹!」單老雙閉上眼睛瞎罵,「當年你不守婦道挖野漢子,
你男人沒死我管不著,眼下你跟了韃子(二皇叔的奶名),我就要把你管出個三從
四德才罷休。」

    「老雙哥言之有理!」劉玉皇叔停住鐮刀站住腳,「團圓,你就穿上褂子,多
多少少守點規矩,也算給我臉上貼金。」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張團回穿起了褂子還嘴硬,「雙兒,我
的男人死了要聽你的話,你算我的什麼東西?」說著,收攏青柴,打成捆背回家。

    「弟妹,我怎忍心看你當驢呀!」單老雙也會耍兩句貧嘴,「我這頭大走驢,
能頂十八頭草(母)驢兒。」

    「韃子,你給我掌他的嘴!」張團圓凶神惡氣,咬牙切齒。

    劉二皇叔卻滿面帶笑走過來,問道:「大哥頭頂著火盆子到河灘,是不是趕腳
路上有難關,找我替你大破天陣?」

    單老雙抓著頭皮,嘿嘿笑道:「費不了你那麼大力氣,只要你點個頭。」

    「大哥說吧!你開口我哪一回搖過頭?」

    「我想借你兒子金榜用一用。」

    「他也是你的半子,不必問我,你隨便使喚他。」

    「水大漫不過船。我叫他給申二毛子打個短工,還得你一錘定音。」

    「申二毛子出多少血?」

    「免了我那十幾年的驢打滾兒。」

    劉二皇叔心中生疑,又說不出口,便推到兒媳身上,問道:「對子樂意不樂意?」
自從單對子給劉家生下狗嫌兒,劉二皇叔恨不能把兒媳供在佛龕裡。

    「從我身上卸下高利貸,好比給白娘子推倒雷峰塔,對子怎會不答應?」單老
雙還會兵不厭詐,歎了口氣,「只是沒有你的聖旨,她不敢吐口。」

    「多孝順的閨女,比我那親生兒子強得多。」劉二皇叔感動得眼裡噙著淚花。
「從狗嫌兒落生那一天起,我就叫對子當家作主了。」

                                  三

    金榜在老莊戶教私塾,文墨書生多文弱,毫無他爹那一身彎弓射大雕的風光。
眉眼口齒音容笑貌,正像他那個在野檯子戲裡唱正旦的生母,鴨蛋臉兒一雙水汪汪
大眼睛,好幾個草台班的戲簍子想收他為徒,學唱青衣花衫,都被劉二皇叔怒駡喊
打,屁滾尿流而逃。他五歲喪母,乾娘張團圓疼他過了頭,整天背他抱他,想含在
嘴裡又怕化成口水。見他體弱多病,四山進香,八廟拜佛,也不管用;只當是閻王
爺看中了這個金童,打發黑無常白無常勾魂索命,蒸熟了算一道熱菜,跟鹿胎羊羹
一塊吃。於是,她便耍了個自欺欺人的花招,把金重改扮玉女,閻王爺厭食女子肉,
也就放過了金榜這條小命。金榜從五歲到十歲,都是穿紅掛綠,女兒家打扮。十歲
上學要拜孔聖人神主,褪下紅妝恢復本來面目,剪掉油光水滑又粗又黑的一條大辮
子,哭哭啼啼三天三夜,氣得劉二皇叔暴跳如雷,吼道:「你哪像我的兒子!」張
團圓把金榜緊緊摟在懷裡,說:「我的兒子沒你的份兒。」張團圓一惱火,劉二皇
叔馬上低聲下氣,嘻笑道:「怪不得!公雞不採花,母雞自個兒下軟蛋。」

    金榜不但反其爹之道而行之,孔孟之道他也走得歪歪斜斜。四書五經念著頭疼,
博覽淫詞豔曲津津有味,尤其貪看野檯子戲裡的才子佳人偷情幽會,焚香拜月,私
訂終身。他偷藝學戲,玩票取樂,粉墨登場,過了戲癮,還跟幾個唱小旦的坤角兒
暗度私通。單對子傷心透頂,哭得七死八活。如果沒有乾娘張團圓前這後擋,劉二
皇叔定要打斷他的雙腿。不過,乾娘也給他立下了戒規,放了學立馬回家,掌燈之
後不許出門。一燈如豆,單對子燈下做針線,他借光看書,依傍在炕頭,看守娘娘
廟。

    單對子生得五大三粗,比金榜膀闊腰圓,動手打架,金榜每戰必敗。這也是劉
二皇叔用心良苦,矯枉過正。母大兒肥,母弱兒瘦。所以,劉二皇叔看中了單對子
的膘肥腿壯,斷定能給他生個豹頭環眼又才高八斗的孫子,使劉家從幽谷遷于喬木,
根深葉茂,本固枝榮,人前顯貴,傲裡奪尊。

    吃過晚飯,劉二皇叔就到河灘看瓜。走出柴門到村口,張團圓早已等得起急,
縱身扒住他的肩膀,趴在他的脊背,像騎一頭(牛亡)牛,鑽過青紗帳,爬上白沙丘,
穿過柳棵子地,來到瓜園窩棚裡。睡到五更雞叫,睜開眼睛又把張團圓背回村口,
看她沿著商牆陰影回家。兩人掩耳盜鈴,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公公一走,單對子關緊柴門,就脫下衣褲撒了野,頂多扯一條圍腰遮羞。反倒
是孔孟之徒的金榜,多熱也要穿著汗褐兒不赤膊,下身更不可無所掩飾。柳下惠和
盜伍是親兄弟,金榜是個盜蹠扮成的柳下惠。

    金榜和單對子,從小一塊長大,長大結成夫妻,又天從人願生了個人見人愛的
兒子狗嫌兒。然而,金榜的內心卻只把單對子當姐姐,不嫌棄,不冒犯,可也不生
欲念,無話可說。單對子不怕金榜一言不發,就怕金榜不在她的身邊。金榜只得躺
在她的大腿上,吟哦詩詞歌賦,單對子卻又多嘴,隨便插問、評點、批講,驢唇不
對馬嘴,笑得金榜滿炕打滾。單對子生得黑,李白的名字惹她嫉妒,李白字太白,
更叫她窩火生氣,不許金榜在她耳邊說起這位詩仙(單對子管他叫醉鬼)。金榜想
消愁解悶,便心生一計,給單對子大講《聊齋》,鬼狐傳,嚇得她吱呀亂叫取樂兒。

    這天晚上,金榜正要開講,單對子攔住他問道:「這些日子有沒有拈花惹草?」

    金榜高聲叫屈,說:「三個月沒看一日野檯子戲,到哪兒招貓逗狗?」

    「我打發你采一回花,你采不采?」

    「此話令人費解。」

    「明早上我爹趕驢來接你,叫你往東你不許奔西,叫你打狗你不許罵雞。」

    「沒有咱家處王爺的聖旨,我寸步也不敢行動。」

    「我爹正是拿著咱爹的雞毛當令箭。」

    金榜心中暗樂,知道單對子嘴緊,也就只裝得被蒙在鼓裡,不想追問。夏天酷
熱,為討單對子歡心,金榜糾纏不休跟單對子親熱一回,直睡到天光大亮,單老雙
叫門,金榜才醒。

    單對子親手把金榜打扮得光頭淨勝唇紅齒白,文墨書生公子風度,騎上老岳父
的大走驢,一溜煙直奔河西務。單老雙趕驢一溜小跑,氣喘噓噓講說此行目的,千
叮嚀萬囑咐:「兒呀,為了卸下參身上的磨盤,你得假戲真作,成全了這樁親事。」

    「放心!」金榜在驢背上拍著胸脯,「野檯子戲《詩文會》《賺文娟》……都
演的是這類故事,我早已精通此道……」

    他慌忙挽住舌頭,沒有走嘴。《詩文會》和《賺文娟》,演的都是冒名相親,
最後弄假成真。

    河西務是北運河的大碼頭,武清縣衙門的駐在地,元明清三代修得壁壘森嚴,
俗稱鐵甕城。

    孫家(饣果)子鋪,百年老字號,不在鐵甕城內,而在北運河邊。當年,南來北
往的大船,上下往返如穿梭,縴夫和船夫多得像過江之鯽。餓癟了肚子的縴夫,腹
內空空的船夫、一見孫家(饣果)子鋪便胃響如鼓腸掛成繩,嘴角饞涎三尺三。孫家
(饣果)子分為大中小三類,大(饣果)子一斤二(饣果)子半斤,小(饣果)子二兩,炸
得不老不嫩,焦黃香脆,可以夾著肉吃,也可以夾大蔥吃,白嘴吃更是越吃越香吃
不夠。縴夫路過此地,饑腸碌碌,把纖繩交給夥友,跑到孫家(饣果)子鋪,扔下兩
個銅板,拿起一張大棵子,一邊頂風拉纖一邊大口吞咽。船夫比縴夫掙錢多,大(饣
果)子裹著肉。買中(饣果)子的多是過往行商,單老雙就是其中之一。他趕腳到河西
務,在路邊柳下歇息,把大走驢拴到柳腰上,割來一大抱青草喂驢,自己到孫家(饣
果)子鋪買三張中(饣果)子,回到柳下跟大走驢共進午餐。他只吃(饣果)子不買醬肉,
醬肉花錢多,他的錢捨不得從肋骨上摘下來,積少成多留給外孫子狗嫌兒受用。

    金榜自小嬌貴,他爹雖是大河走船的鏢頭,常年外出跑碼頭闖江湖,卻不許他
離家半步,至今還沒有到過河西務。所以,遠遠一望這座久聞大名的鐵甕城,不免
大失所望。自從有了京津公路,北運河航運大大衰落下來,河西務失掉了地利,也
就一年比一年破陋,後來連縣衙門都嫌貧愛富,遷往京津公路重鎮楊村去了。金榜
所見今日河西務的景象,就像一名人老珠黃的棄婦,城牆已是斷壁殘垣,正像棄婦
滿臉皺紋,缺牙漏齒,不堪人目矣。

    「兒呀,眼看就到孫家(饣果)子鋪了。」單老雙又心神不安起來,「一到孫家
(饣果)子鋪,你可就不叫劉金榜,改姓了申,申二毛子的兒子叫傻柱兒。」

    金榜故意戲耍老丘父,說:「我們劉家是天下漢族第一貴姓,更名政姓有辱先
人;我怕高祖劉邦顯聖,拿他的斬蛇三尺劍,砍下我的腦瓜子。」

    「兒呀,不看憎面看佛面,意在對子跟你的情份上,你就受這一回委屈吧!」
單老雙急得要哭。

    一聽,「對子」二字,金榜不敢放肆,說:「好吧!我就更名改姓叫申藝租。」

    「這個名兒怎講?」

    「我是申二毛子的祖宗。」

    「應該,應該。」

    說話間,綠樹掩映的孫家(饣果)子鋪隱約可見,高掛綠樹梢頭的布閉,南風中
向他們招手。

    「爹,我跟您請教,孫大褲襠這個『雅』號,有何來歷?」金榜在駝背上問道。

    「他從小就得了個小腸疝氣,氣卵子有豬尿泡大,褲襠怎能不肥?」單老雙呵
呵笑道,「小時偷西瓜,他的褲襠能裝仨倆的。」

    金榜哈哈大笑,又問道:「他的女兒叫小(饣果)子,是何含意?」

    「小(饣果)子占齊了色、香、味,好吃最抓主兒,價錢貴得多。」單老雙伸手
一指前面,「你看,那就是孫小(饣果)子。」

    掛幌子的綠樹下,站立著一個穿紅祆兒的少女,金榜忍不住兩眼放光,有如兩
顆明星。

                                  四

    孫小(饣果)子生得黑翠,並不俊俏,卻天生一股狐媚子氣,令人著迷。傳說,
一年仲夏之夜,屋中悶熱像籠屜,她娘光著身子到綠樹下睡覺,身下一張葦席,身
上一塊紫花褥單。半夜三更,屋裡的孫大褲襠忽聽綠樹下的女人一聲驚叫,他下炕
光腳開門,女人已經無影無蹤。孫大褲襠跑到停泊河邊的大船上,喊人尋找搶救。
老客中有個扛火槍的獵戶,跟著他沿河呼喊搜尋。找到一片墳地,聽見有個女人呻
吟不止,兩人撥開柳棵子走過去,一個黑影躥出亂草蓬蒿飛逃。獵戶抬起火槍,砰!
慘叫一聲。過去一看,原來是一隻黑毛公狐狸,已被擊斃。

    女人被孫大褲襠背回家,不久就懷了孕,有獵戶親眼得見,村人都說是狐狸下
種,女人也就不想說出真相。坐胎七個月早產,生下了尖嘴、削耳、圓眼兒、小鼻
子的狐相女嬰,便是孫小(饣果)子。孫小(饣果)子不但狐相,而且腋下有淡淡的狐
臭味兒。

    炸小(饣果)子是孫大褲襠的一絕,每天不多不少隻炸一百個,配上他另一絕的
豆腐腦,算得上鄉土美食中的佳品。綠樹下擺長案,顧客坐在條凳上,一碗豆腐腦
兩個小(饣果)子,賽過滿漢全席。自從女兒抛頭露面,掌灶跑堂,孫大褲襠接連調
價,一小頂十大,吃主兒反而更多。

    今日雖是相親,孫大褲襠也捨不得歇業。只是孫小(饣果)子心不在焉,常常跑
到綠樹下手搭涼棚張望,扔下顧客不管。

    望眼欲穿,金榜光臨。

    孫小(饣果)子眼兒瞟著金榜,嘴上卻跟單老雙過話:「單大叔,東西南北,前
後左右,您這是到哪一方發財?」

    「狐狸精丫頭片子,你跟我明知故問,我也給你胡說八道。」單老雙心上一計,
笑眯眯道:「到人市做樁買賣人口生意。」

    「賣誰?」

    「申二毛子的兒子申……申……芝祖。」

    「誰買?」

    「二八的俏佳人。」

    「此人難道是文武狀元武探花,有人願花這個冤錢買他?」孫小(饣果)子一邊
笑駡著,一邊更加緊向金榜飛眼。

    「雖說是在狀元之下,卻又是在探花之上,金殿欽名叫榜眼……」單老雙怕言
多語失溜了嘴,慌忙給舌頭挽了個疙瘩扣兒。

    「狀元是馬,探花是驢,不上不下的榜眼就是騾子。」孫小(饣果)子「呵呀」
失聲一叫,拍著巴掌笑起來,「嫁給騾子怎下息,誰家閨女這麼不開竅?」

    金榜怕她說出更難人耳的村話,忙跳下驢背作了個大揖,滿臉堆笑道:「學生
申芝祖,不是金殿欽點榜眼。」

    孫小(饣果)子深盯了金榜一眼,突然雙手捂臉轉身,叫了聲:「羞死人了!」
跑進孫家(饣果)子鋪,關上門從窗口偷看。

    這時,孫大褲襠穿著圍裙走過來,像個牲口市的牙行經紀,問金榜道:「申公
子,您中意不中意?」

    金榜剛才只顧旁聽孫小(饣果)子的傳牙利齒,忽視了飽餐孫小(饣果)的姿容秀
色,也就還想再見一面,便說:「剛才相中了令愛的口才,還得過一過目,看上了
容貌才一言為定。」

    孫大褲襠趕忙兜攬生意,說:「你要兩個小(饣果)子一碗豆腐腦,我叫女兒給
你送來,你頭上腳下看個周全。」

    金榜連連點,說:「那就有勞了。」

    孫大褲襠還想多賺一份錢,又問單老雙道:「老雙兄弟,你不想換換口味?」

    單老雙一錢如命,連連搖頭,說:「我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吧!」說
著,他買了一張一斤的大(饣果)子,跟正在大嚼青草的走驢作伴去了。

    金榜坐在長案旁,東張西望看風景,忽然一陣香風吹來,只見孫小(饣果)子搽
胭脂抹粉出了場。腰間系上一條花圍裙,更顯得腰兒細胸脯子高。她右手叉腰,左
手托著紅漆盤來到金榜面前,把茶壺安放在長案上,笑吟吟道:「榜眼申公子,請
用茶。」

    金榜手指敲著桌面乜斜眼睛,說:「沒船又無橋,叫我怎過河?」

    「你這可是桌子下耍骨頭,上不了檯面吃肥肉。」孫小(饣果)子撇著嘴兒,咯
咯笑道;「喝茶有三等,頭等用小壺,二等用茶盅,三等才使大碗,那就差不多是
飲驢了。」

    金榜見她笑得奶子顫動,十分賞心悅目,也就並不生氣,說:「你早就封我上
不上下不下,給我拿兩隻茶盅來吧!」

    「稍等。」孫小(饣果)子飄然而去。

    眨眼之間,孫小(饣果)子去而複返,一溜香風。

    金榜已經捧起小茶壺啜飲,說:「三人行必有吾師焉,聞過則喜,見賢思齊,
多謝你的指教。」

    「姓申的小子,你敢耍笑姑奶奶!」孫小(饣果)子變了臉,張手就打。

    金榜趁機抓住孫小(饣果)子手腕,順手一扯把孫小(饣果)子帶進懷抱,咬著耳
朵說:「姑奶奶,我跟你相見恨晚,打定主意結為百年之好。」

    「從十三歲幫我爹賣(饣果)子,甜言蜜語我聽多了,沒一個下色鬼討著丁丁點
點兒便宜!」孫小(饣果)子滿臉下霜,從金榜懷抱中掙脫出來,「你敢跟我動手動
腳,小心我拔下簪子紮瞎你的眼。」

    金榜涎著臉兒嘻笑道:「一會兒我跟你爹講定這樁婚姻買賣,十天半個月打發
花轎把你抬進我家,入了洞房還得寬衣解帶、顛鸞倒鳳哩!」

    兩人你調情我挑逗,越說越像蜜裡拌糖,難免你擰我一下我捏你一把,這就不
能不引起眾多吃(饣果)子顧客的側目而視。孫大褲襠連聲咳嗽,也不能把他們喚醒,
就端起兩個小(饣果)子一碗豆腐腦送過來,說:「申公子,趁熱快吃。」又給女兒
擠眼努嘴,叫她離去。

    「公子,一會兒見。」孫小(饣果)子一邊轉身一邊向金榜連丟眼色。

    「不見不散。」金榜目光送走孫小(饣果)子,又滿臉正色問孫大褲襠,「我申
芝祖看上了令愛,彩禮多少,言無二價。」

    孫大褲襠笑歪了嘴,說:「公子放心,我只要個不賠不賺。」

    「講價找媒人!」金榜揮手把孫大褲襠打發走。

    他稀裡呼嚕吃完小(饣果)子喝光豆腐腦,豬八戒吞人參果,全不知滋味好壞,
便勿匆離開座位,沿著河岸走向草茂柳深的河灣。這是孫大褲襠來到之前,孫小(饣
果)子跟他約定的幽會之處。

    河水清涼潤口,金榜嚼三口野花,又蹲在河邊漱了八遍,只覺得滿嘴留香,才
算滿意,靜候孫小(饣果)子大駕光臨。

    為免得久候生急,也為賣弄他的滿腹文才,便抱膝長吟詠歎河西務的詩句:
              驛路通畿甸,
              數倉儲漕河。
              燕薊舟車會,
              江淮貢賦多。
              碧迎堤上柳,
              青鎖渡頭煙。
              鶯語聲猶澀,
              燕囀孫姬喚。

    古人詩句成百上千,金榜又會仿古亂真,竟將孫小(饣果)子也入了詩。

    「嘻嘻,你吐淨了墨汁能染黑了河!」背後,孫小(饣果)子一聲浪笑,飛身撲
倒金榜滾起來,越滾越遠,不知去向。

    孫小(饣果)子擅離職守,孫大褲襠抓單老雙補缺,不到中午便把(饣果)子豆腐
腦賣個淨光。親兄弟明算帳,先君子後小人,兩人盤膝大坐在綠樹下,開始為孫小
(饣果)子的彩禮多少討價還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個小錢單老雙都要爭個面紅
耳赤。氣得孫大褲襠連摔三個茶碗,嘶啞叫道:「人家申公子有話,只要我開口就
說一不二,你為什麼放著河水不洗船?」缺心少肺的單老雙像被喊醒,心中暗暗佩
服女婿真會借刀割肉。申二毛子為富不仁,此時不割更待何時,也就不為申二毛子
錙銖必較了。

    夕陽西下,雙方完成了交易。單老雙最怕女兒為金榜牽腸掛肚,急著回家。驢
鳴不已,牲靈也思歸心切。

    找遍孫家(饣果)子鋪前後左右,不見金榜影子。大走驢又感到腹內空空,躁動
不安,單老雙給他絆上腿,屁股上拍一巴掌,河灘上吃草。

    茂草深處,金榜和孫小(饣果)子已經先斬後奏,雲收雨散。孫小(饣果)子纏繞
金榜身上,三行鼻涕二串淚,哭道:「你壞了我的身子,日後敢冷落了我,我就包
公衙前告你的狀。」金榜心中叫苦,一聽大走驢陣陣長鳴,便想及早脫身,說:
「子曰:『言必信,行必果』。我是聖人門徒,不會食言自肥。」孫小(饣果)子仍
不放他走,抓起他的衣褲順風一扔,像兩隻斷線的風箏,中了箭的野鴨大雁,飄落
在柳棵子枝頭。

    單老雙尋蹤而至,目瞪口呆如白日見鬼。

                                  五

    單老雙一怒之下跨上大走驢,扔下金榜獨自踏上歸途,孫小(饣果)子把金榜扣
留到月上柳梢頭才放生。

    從河西務到劉家鍋夥,騎驢二十八,坐船三十六。金榜元驢可騎,只有到河邊
坐等搭船。他搭上一隻打魚小舟,逆水而上回到劉家鍋夥,已經是夜半梆聲到客船
了。心中有鬼,他不敢月光之下走大路,只能曲背躬腰像爬行,沿著路邊柳影蹭回
自家柳籬小院。

    柴門外,拴著單老雙的大走驢,呼吃呼吃喘氣。

    「爹,您不把金榜找回來,我就當面死給您看!」屋裡,單對子瘋了似的哭鬧。

    「爹歇一歇腿,喝口水就上路。」單老雙低聲下氣,「二十八裡旱路,我找了
兩個來回,怎麼就……怎麼就……」他想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又怕惹火了
女兒,咬住舌頭咽了回去。

    「他挨了您的罵,也許心眼一窄,跳井尋了死。」

    「我倒怕他跟著孫小(饣果)子那個騷丫頭,遠走高飛奔他鄉了。」

    「給我把金榜找回來!」發了狂的單對子把他爹推探出屋,「找不回金榜別來
見我!」

    金榜猜想單對子已急得心如湯煮,很想三步兩步進門,眼看單對子一塊石頭落
了地。可是轉念一想,單對子脾氣拐孤,性情倔強,過去他跟野檯子戲小旦偷香竊
玉,單對子一不吵二不罵,也不尋死覓活,只是陰沉著臉像滿天烏雲,十天半月不
放晴,半月三十天不過一句話,他怕見這張臉。回轉河西務,孫小(饣果)子石榴格
下藏身,又有失男子漢大丈夫的臉面,也不忍更傷單對子的心。僅來倒去轉腦筋,
忽然眼前一亮,想起有一條黑道可走。

    這兩年金榜結交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也認識幾個綠林中人。他教書的私塾簡陋
破舊,夏天漏雨冬天透風,學生家長合夥修房,停學幾天,他正可貓到綠林暫避幾
日。想定,他又悄悄離開劉家鍋夥,到一個名叫鬼門關的強人嘯聚之地躲藏起來。

    單老雙尋找金榜,不但找遍了水旱兩路,而且連沿途的土井都搜尋了一遍,毫
無金榜蹤跡。敗興而歸,不敢面見女兒,怕女兒悲、傷、急、氣尋短見。他也不敢
找劉二皇叔,自覺理虧嘴短。看來上下都能說話的只有張團圓,他不得不向這個不
守婦道的女人摧眉折腰,低一頭矮三寸說軟話兒。

    張團圓家住村邊,寡婦門前是非多,單老雙從沒到她家串過門。張團圓跟劉二
皇叔相好,雖然已經犯了淫戒而有違七出之條,卻又很為劉二皇叔守身如玉。她只
有三間茅簷低小的泥棚寒舍,四面圍牆偏要五尺多高,牆頭還插滿二尺棗刺棵子。
兩扇院門緊閉,還有一個榆木檁條柵欄護住院門,頗像目前高樓單元房的防盜門。

    單老雙在門外拴了驢,為了消災解困,不得不禮下於人,輕聲柔氣叫門,管那
個不守婦道的張團圓一聲一聲叫嫂子。

    門開,張團圓出現面前,白褂灰褲大圓髻,要想俏一身孝。清水臉一本正經,
但是眼神滿含春光,流動風情,瞞不過單老雙那見多識廣的目力。

    單老雙想進門去,張團圓冷氣撲面:「有話門外說吧!」

    「我怕外人偷聽。」

    「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

    「韃子來了你開門不開門?」

    「你管得著嗎?」砰!張團圓關死了門。

    「嫂子!」單老雙大聲哀叫,「兄弟走投無路,才登門燒香拜佛,你不能見死
不救,眼瞧著我一命歸陰呀!」

    「隔著門扇說吧,我聽得真。」張團圓搬了個薄團,在門後坐定。

    單老雙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嗚咽道:「我不該嘴臭駡金榜兩句,就怕他羞愧
心窄……」

    「我早料到會唱這齣戲!」門後的張團圓拍著巴掌笑個不住聲,「孫小(饣果)
子是一條腥魚,金榜是一隻饞貓,你跟對子把腥魚送到饞貓嘴邊,這該怪誰?」

    單老雙照自己的臉上摑了兩掌,連說:「我糊塗,糊塗!怪不得對子。」

    「你呀,爛糟用的木頭雕不了花,牛糞堆牆抹不了白。」張團圓把孔夫子的罵
人的言語通俗化,「對子長的不是榆本腦殼,我能給她開竅,你得叫她認我當幹姑
姑。」

    「本來就是幹婆婆,打也打得,罵也罵得,當幹姑姑反倒捨近求遠了。」

    「放屁,我把你這頭老閹驢下湯鍋。」

    「韃子耳邊,你還得替我多多美言。」

    「自從有了孫子狗我兒,韃子壓根兒就不把金榜放在心上。」

    「團圓妹子,哥哥多謝你啦!你娘家沒親人,今後我就算你的娘家哥哥。」

    張圓圓心頭一熱,眼淚奪眶而出,開門想叫單老雙進屋,管他一頓酒飯,單老
雙牽驢已經走遠。

    張圓圓一出面,滿天雲霧散。又過了一日,鬼門關來了個小嘍羅,替金榜給單
對子捎話,說他要落草為寇,為了不給家裡帶來斬草除根的滅門之禍,對子應該帶
著狗嫌兒趕快背並離鄉改嫁。

    對子哭了個七死八活,小嘍羅牽馬要回鬼門關,她把狗嫌兒撇在炕上不管,搶
過韁繩爬上馬背,偏要鬼門關尋夫。

    鬼門關夫妻相會,對子只怕金榜不跟她回家,哪裡還敢抱怨丈夫?回到家對子
又怕金榜犯驛馬星,一不順心就出走,在幹姑姑張團圓的指點下,要當丈夫的賢妻,
兒子的良母,越發不怨不爭,百依百順。劉二皇叔和單老雙看見一對兒女親親熱熱,
也就不想深究是非,賞罰分明。

    孫小(饣果)子跟申二毛子假兒子交換婚帖過了禮,擇定了成親的吉日。

    劉二皇叔跟申二毛子已經割抱斷義,劃地絕交,不隨份子。單老雙雖是媒人,
申二毛子換過了大紅婚帖,便覺得單老雙身份低下,花大錢請一位老秀才當大媒,
單老雙也就不必到場。

    喜日,三班鼓樂,人抬大轎,把孫小(饣果)子迎進申二毛子家。拜完天地,入
洞房揭蓋頭,孫小(饣果)子看見的是個醜八怪,尖叫一聲跳出後窗逃走,一口氣跑
回孫家(饣果)子鋪。

    孫大褲襠不是一盞省油燈,孫小(饣果)子更是蒸不熟煮不爛的滾刀肉;父女倆
指使他家狐朋狗友,從旱道上生擒了單老雙,吊在孫家(饣果)子鋪外綠樹下痛打,
單老雙熬刑不過只得供出金榜的冒名頂姓。孫大褲襠一聽是劉二皇叔的兒子,喜出
望外,哈哈大笑道:「當年,韃子沒到水路上保鏢,在草台戲班裡當護台,我也在
那個草台班子裡做大鍋飯。韃子是條好漢,我願跟他攀親家。

    吊在綠樹下的單老雙連連喊道:「大褲襠,我的女兒早當了韃子的兒媳,你想
插腿也沒有立足之地。」

    孫小(饣果)子耳環叮咚響,哼著鼻子道:「我不管韃子不韃子,只要韃子的兒
子金榜。」

    「金榜早娶了我的女兒呀!」

    「休了你女兒,換我做填房。」

    「我女兒給他生了個大小子。」

    「換了我,一窩能給他下出五男二女。」

    單老雙連連告饒,聲聲悲切:「小(饣果)子姑奶奶,甯拆十座廟,不破一門親,
您高抬貴手,法外開恩吧!」

    「呸!」孫小(饣果)子的一大口唾沫,整整兒啐在單老雙的鼻樑上,「你帶著
自個兒的女婿晃花了姑奶奶的眼,眶騙我嫁給申二毛子的醜八怪傻兒子,毀壞了姑
奶奶的終身大事,罪該五馬分屍,大卸八塊,千刀萬剮。」

    「丫頭,留著你的丹田一口氣,找韃子打嘴架去!」孫大褲襠低聲問女兒,
「你是坐車,還是乘船?我看不如再坐一口花轎,大搖大擺抬進韃子家。」

    「不!」孫小(饣果)子獨出心裁,更高一招,「藍棺罩,白棺幃,十二人抬,
我要挺屍人門。」

    眾人大驚失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六

    這天中午,劉二皇叔全家,在葫蘆架下吃艾窩窩。難得的是劉二皇叔滿臉喜氣,
孫子狗嫌兒在他身上爬來爬去,爬上爬下,抓撓他的癢癢肉,笑得他一個艾窩窩堵
住了喉嚨,憋出了面如重棗關公臉。

    劉家的宗祠在大河西岸,劉二皇叔帶著狗嫌兒在鬼節給祖宗進香。小小的狗嫌
兒照貓畫虎,學著爺爺的跪拜姿勢,有板有眼給祖宗木主叩頭。九十九歲的老家長
笑眯了眼,讚不絕口:」祖宗遣金童下界,此子為興劉而來。」說著,從神龕上取
下一隻長命鎖,掛在狗嫌兒脖子上。這時有個本族晚輩,在京城做生意,回家歇伏,
敬獻老家長京華特有風味的艾窩窩兩盒,老家長當眾把一盆賞賜狗嫌兒。劉二皇叔
就像領回皇帝的賜胙,不但全家聚餐,還把張團圓請來共享口福。

    葫蘆架下笑聲陣陣,沒聽見陣陣喪樂,來到門前。

    毛藍布棺罩,杏黃絛子鑲邊,罩頂繡著大朵白菊花,為了省錢只雇八人抬杠,
杠架上不是棺材,而是秫秸編成的靈床。靈床鋪一張土布單子,蓮花枕上仰躺著孫
小(饣果)子,面蓋糊窗戶的白高粱紙。單老雙被反綁雙手,一團破布堵住嘴,一杆
抬魂幡插在背後;孫大褲襠騎在單老雙的大走驢脊背上,一聲高一聲低喊嚷道:
「韃子,你坑害安善良民,哄騙良家婦女,我啐口吐沫淹死你!」

    劉二皇叔聽見了叫駡,滿臉喜氣一掃而光,臉沉得像一塊鐵板,雙眉皺成了肉
疙瘩。

    單對子一看老爹蓬頭垢面血淋淋,撲出柴門,掏出單老雙嘴裡的破布團子,哆
嗦哭喊道;「你們……你們是綁票的土匪!」單對子不會口吐髒字兒。

    「姑奶奶就是要綁走你的男人!」靈床上骨碌爬起了孫小(饣果)子,身穿新娘
子鳳冠霞吹百褶彩裙,卻又披頭散髮滿身鬼氣,「綁走劉金榜,跟姑奶奶成雙配對
入洞房。」

    「更名改性給我當倒插門女婿。」孫大褲襠給女兒幫腔,從驢背上滾下來。

    孫小(饣果)子嬉皮笑臉道:「改了姓不必更名,就叫孫金榜吧!」

    「你們這兩個狗男女!」金榜跳腳回罵。

    劉二皇叔黑著臉狠刺他一眼,金榜嚇得噤聲。好男不跟女鬥,張團圓不等劉二
皇叔吩咐,怒氣衝衝走出柴門。

    直到孫大褲襠面前,並不多費唇舌,一巴掌扇過去,孫大褲襠嘴角淌了血。

    「妹子,妹子,君子動口……」孫大褲襠藏頭裹腦,像條癡狗。

    原來,張團圓和孫大褲襠是親表兄妹。張團圓的娘,是孫大褲襠的親姑,孫大
褲襠的爹是張圓圓的親舅。張團圓生父病死,全家投奔算舅。舅舅和舅母不願多添
幾雙筷子,先把張團圓賣到劉家鍋夥當童養媳。不久又逼迫張團圓的娘改嫁一個外
鄉船夫,賺得的身價買了二畝河灘地,哪管妹子和外甥女骨肉分離,不得團聚?

    張團圓嫁到劉家鍋夥,孫大褲襠從沒看望一回。聽說張回國守了寡,他像地蛆
聞到瓜香味,三天兩日就到劉家鋼夥跑一趟。子承父業,他爹賣胞妹,他想賣表妹,
給張團圓找主兒嫁人。張團圓捂著耳朵跑出去,一袋煙工夫,劉二皇叔氣呼呼闖進
來二話不說,把孫大褲襠打得三魂出竅,四肢骨折,五官錯位。

    一頓痛打,打得孫大褲襠對劉二皇叔恨之人骨,卻對張團圓畏之如虎,談虎色
變。所以張團圓一出場,他便怵三分,怯三分,怕三分,只剩一分膽量支撐他沒有
一頭栽倒。

    「妹子,你是過來人,可得一碗水端平。」孫大褲襠鼻涕眼淚滴滿臉,「撥子
的兒子金榜,害得我女兒一朵香噴噴的茉莉花,插在一堆臭烘烘的狗屎上,噁心不
噁心,委屈不委屈,難受不難受?」

    孫大褲襠攻心為上,切中要害,張團圓的立場觀點,套用現在而今眼目下的一
句「潮」詞兒:發生了大大的傾斜。

    「我一不姓你的孫,二不姓金榜的劉,你們誰占理我腳踩誰那條船。」張團圓
的口氣,不偏不倚,不遠不近。

    「大姑,您老人家給侄女兒撐腰作主當靠山吧!」鳳冠霞被的「女屍」孫小(饣
果)子,滾下靈床跳下杠架,雙膝跪倒張團圓面前,「申二毛子的兒子,呆頭傻腦,
斜眼歪嘴,瘸一條腿,一隻腳鵝掌翻,仨多倆少不識數兒。侄女兒我不算沉魚落雁,
也是閉月羞花,怎能用這個豬不吃狗不啃的夯貨過一輩子?恨只恨金榜心毒意狠,
為他老丈人開脫閻王債,坑害良家女子,誆我跳火坑人虎口。活受罪不如死乾脆,
我今日吊死他家門口,他得給我頂喪駕靈,披麻戴孝!」

    「可恨的是單老雙這頭該下湯鍋的老閹驢!」張團圓們向乾兒子金榜,「(饣果)
子你劃個道,下一步想怎麼走?」

    「退親!」孫小(饣果)子哭喊道,「叫金榜找申二毛子討回婚書,我報個粉碎,
填進灶膛燒灰。」

    「占理,應該。」張團圓回頭堿喝劉二皇叔,「杜子,申二毛於見你丟魂兒喪
膽,你把婚書討回來。」

    「得令!」劉二皇叔自知理虧,正願息事寧人,「申二毛子當上財主,奴欺奴
累死牛,我正想剜出他的黑心喂狗。」

    「韃子,不必有勞大駕。我來了。」申二毛子像一堆籬笆根下狗屎苔,神出鬼
沒鑽出來,「我早活膩了,伸長脖子找你砍頭。」

    說罷,扒下身上打了三塊補丁的紡綢褂子(財主女兒的堂兄遺物),掛在了路
旁酸棗樹枝頭,風一吹像一面招魂幡。然後,光著膀子倒地連滾帶爬,像一條被打
傷了的草頭蛇,兩眼通紅冒鬼火。這個行動,江湖上叫滾車道溝子耍死狗。

    女人膽小,不但單對子嚇得紮進金旁懷裡,孫小(饣果)子閃到她爹背後,就連
膽大如卵的張團圓也慌了神兒,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兩步又三步,只是不好意思當
眾抱住劉二皇叔的虎背熊腰。

    申二毛子這一套虛張聲勢的小把戲,卻瞞不過劉二皇叔那一雙入木三分的火眼
金睛。他冷笑一聲:「二毛子!有種。我成全你。」轉身進屋,手提一口青瓦瓦藍
森森寒光冷氣的鬼頭刀走出來。

    「韃子,不可動刀!」嘴裡掏出破布團子的單老雙,扯著嗓子叫喊,「殺人償
命,一命換一命你可吃了大虧。」

    「這條人蛆地癩,留著他醃(月贊)一方水土。」劉二皇叔把申二毛子踢了個仰
面朝天,一隻腳踏著他的肚皮,「我砍你一刀償命,剮你千刀也是償命,那就一刀
不砍千刀剮吧!」

    「老雙,攔住韃子!」申二毛子像刺蝟蜷縮一團,哆嗦不止。

    單老雙剛要跑上前來,劉二皇叔忙給他丟個眼色,單老雙明白了這是假戲真作,
也就裝得火上澆油,說:「前朝古代有個萬剮淩遲,一千刀只怕刮不乾淨。」

    「好你個幫虎吃食的小人單老雙,我的驢打滾兒文書還沒退給你哩!」被劉二
皇叔踏在腳下的申二毛子,拼出吃奶的力氣嘶叫。

    一聽此話,單老雙頭上響了個炸雷,臉色慘白沖過去,架住劉二皇叔的胳膊勸
道:「申二毛子人品不如豬狗,大小也是一條性命。咱倆自幼在和尚廟裡吃過齋飯,
聽過經文,還是慈悲為懷,免開殺戒吧!」說到此處,單老雙自我感動,竟然老淚
縱橫。

    「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就留他多活幾年。」劉二皇叔腳下一用力,重如磨盤,
申二毛子吐長了舌頭翻白眼,「趕快把文書還給老雙。」

    「你……得……保住……這門……親事……」申二毛子大口大口喘氣,一聲一
聲乾咳。

    孫大褲襠跳上前來,急色白臉叫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甭打算一毛不拔!
我不是傻驢單老雙,隨你牽著韁繩走。」

    申二毛子聽出弦外之音,這好比牲口市上買騾馬,來言去語,公平交易。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申二毛子開口先壓低價格,說:「大褲襠,我給你一頭四
歲口的大草驢,一年下一窩,一窩下倆駒兒,十年你就發了大財。」

    「你媽才是草驢換來的賤貨哩!」孫小(饣果)子破口大駡她的公爹。

    「那就再添一頭大叫驢。」申二毛子不氣不惱,「叫驢配種,忙時下地,閒時
馱腳,三路給你們進財。」

    「把大叫驢牽到你媽炕上去吧!」孫小(饣果)子的髒話更嗆鼻子。

    申二毛子雖是無恥之徒,也被罵得火跳,說:「小娘兒們,你也不撒泡尿照一
照自個兒,滿身騷肉能不能賣出一頭四歲口的草驢錢?」

    「三畝旱澇保收的養老地!」突然,孫大褲襠幹板垛字,閃雷一聲脫口而出。

    「大褲襠,你趁火打劫,殺富濟貧呀!」申二毛子假裝心疼地喊道。

    孫大褲襠烏龜咬人不撤嘴,說:「你別想七折八扣,我言無二價。」

    「一畝……」

    「少一壟我也不點頭。」

    申二毛子更裝得抓耳撓腮,愁眉苦臉,心中卻在竊笑。他臨來之前,家裡的母
老虎有旨,最多肯出五畝河灘地。

    劉二皇叔見他舉棋不定,瞪起眼珠子,大喝道:「我看(饣果)子姑娘換五畝都
不算多,孫大褲襠才要三畝,真是眼窩子淺。」

    「韃子,你還是把我千刀萬剮吧!」申二毛子幹嚎無淚。

    孫大褲襠能得旱澇保收的三畝養老地,已經心滿意足,喜出望外,生怕劉二皇
叔攪黃了這樁生意,落得個雞飛蛋打,便黑起臉喝罵女兒:「三從四德,在家從父,
你可不能聽外人挑唆!」

    「我要學那關雲長,屯土山約三事。」孫小(饣果)子態度軟下來。

    申二毛子皮笑向不笑說:「曹孟德能答應關老爺,我就能答應你。」

    孫小(饣果)子嘴饞,說:「我天天要吃香油白麵。」

    申二毛子哈哈大笑,說:「閨女,咱家的長工才吃粗茶淡飯。」

    孫小(饣果)子自比天仙美女,說:「我不跟你那傻兒子同房。」

    申二毛子竟一口答應:「那傻小子只比混屎蟲多一樣下水,男歡女愛他不開竅。」

    孫小(饣果)子得隴望蜀,得寸進尺,又說:「我熬煎不過我得打野食兒。」

    「呸,呸!」萬分敏感的單對子啐罵起來,「破鞋,爛貨,騷狐狸。」

    「不許罵人揭短,打人抓臉!」張圓圓臉漲得通紅,數落幹兒媳婦。

    申二毛子給孫小(饣果)子深深作了個揖,說:「閨女,你給咱申家留臉吧!」

    孫小(饣果)子冷笑道:「那就多加二畝地。」

    申二毛子舍臉不舍財,長籲短歎一聲,說:「依你依你,不守婦道就不守婦道
吧!」

    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外人只能袖手旁觀,聽其自便了。

    二年後,教書先生金榜投奔綠林,當了土匪。有人說這是被孫小(饣果)子逼得
上不了天人不了地,才挺而走險,落荒而逃。又過了一年,金榜死在土匪窩。有人
說,他是因為跟土匪頭子的姘頭通姦被殺。也有人說,他是暗中交上共產黨的地下
朋友,想把這支綠林武裝改編成抗日遊擊隊,被土匪頭子發覺而遭殺害。一介寒懦,
草芥小民,毫無深究價值,不配被加封為叛徒或變節分子。五十年後,他那位共產
党地下朋友臨終之前,留下書面遺言,讚美之詞充滿字裡行間。幾經推敲,無法確
認。歷史問題宜粗不宜細,不算烈士可算志士,無須享受任何級別待遇。

                                  七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五十個年頭五輩人。劉家鍋夥的村民百姓,有生有死,有
死有生,眼下全村527口人,317人生於1949年全國解放以後。大多數人不知道金榜、
單對子、單老雙、申二毛子的名字,更不會知道他們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恩怨故事。
就連開創建立劉家鍋夥的村父劉二皇叔,知道的也寥寥無幾了。

    金榜死後單對子就哀痛而亡。他們的兒子,是劉二皇叔和張團圓帶大的。單老
雙失去了愛女,一天比一天衰老,一天比一天枯瘦,一天比一天迷糊,一天比一天
眼花,一天比一天腿腳遲慢。終於,有一天他趕著大走驢,馱送一個雲遊和尚,到
盤山一座懸崖上的勒馬寺掛單,從此一去不回,不知所終。申二毛子死於1947年的
土改運動流血鬥爭,被他的長工們亂棒打死。劉玉皇叔死時已經七十過六。土改中
他本來是貧農團的老團長,後來工作隊搬石頭,說他是封建帝王(劉備)的後裔,
從貧農被提拔為上中農,連農會也不許他加人;念過中學在土改工作隊當幹事的孫
子狗嫌兒,也被清洗回家。老爺子在運河灘方圓左右幾十個村莊,一生為人尊敬,
沒丟過這麼大的臉,心裡窩囊便一病不起,張團圓每天守在他的身邊,勝似原配夫
妻,還是沒有救活了他。出殯那天,張團圓身披重孝,兩眼哭出了血。劉二皇叔的
孫子灑下頭一把土,張團圓突然跳進墳坑,要為情人以身相殉。最後,還是被眾人
死說活勸,連拉帶扯,從陰陽界上拽回來。也許,閻王判官驚而贊,敬而畏,勾掉
了她的名字,張團圓一活就活到眼前的101歲。從1947年到眼前的1995年,老人家沒
有得過病,連頭疼腦熱都不曾光臨一回。她從16歲到53歲,跟劉二皇叔相好37載,
可算是最無「婦德」之人。然而,劉二皇叔死後的48個春秋,張團圓敢說是一塵不
染,貞而有德,劉家鍋夥尊崇她有如天主教徒的聖母瑪麗亞。

    最孝敬張團圓老人的還是她的幹孫子,也就是劉二皇叔的嫡孫狗嫌兒。眼下是
劉家鍋夥村民委員會主任,俗稱村長,兼營民俗小說生意。村長每月拿國家150元俸
祿,泥皮鐵瓤打不破的官食碗。劉家鍋夥是小康村,人均收入人民幣2000元,村長
享受中上等待遇,年收入3000元,月平均250元。他的民俗小說雖不走俏,可也並不
滯銷,一年也能賣個五六千塊。所以,此人年年都是貨真價實的萬元戶。只是這一
萬元一年比一年含金量減少,水分一年比一年增多。不過,過去掙工分,每工兩毛
八分錢,扣除大風大雨大雪出不了工,全年三百天滿勤,只能分紅70多塊錢。70多
塊錢含金量多高,也比不了水分增加的一萬元。村長小說家雖然尚未致富,卻是已
經脫貧。村長一職,每年改選。狗嫌兒沒有多少官癮,並不戀棧,卻連任15屆。憲
法規定,省長、市長、州長、縣長、鄉長、鎮長也只能幹兩任。偏是村長毫無限定,
狗嫌兒的村長大有可能成為終身制。坐定了村長寶座,是因為他有十大無與倫比。

    他爺爺劉二皇叔是劉家鍋夥的村父,正如孫中山先生是中華民國的國父。其次,
他爹劉金榜,已被市文史館確認為抗日志士。而且,他家的成分,也從上中農改正
為貧雇農,根紅苗正出身好。他本人,學歷被追認為「大本」(大學本科),職稱
評為編外一級作家。從1992年起,他被評為市級有突出貢獻專家,領取的特殊津貼
跟國家級一般多,也是每月100元(縣裡認為他為全縣爭了光,另補50元。鄉里跟市、
縣同邁一條腿,步調完全一致,又補他25元。村黨支部書記也來湊熱鬧,照方抓藥
照貓畫虎照葫蘆畫瓢,也要每月給他補貼12元5角,他沒有要,送幼兒園給孩子們買
糖吃了)。此外狗嫌兒還有三大優勢,劉家鍋夥沒人比得過他,那就是年已六十仍
然孤身一人,可算晚婚標兵,計劃生育先進分子,徹底解決「天下第一難」的模範
優秀公民。最後,他這14品芝麻官兒(村長)的烏紗帽能夠焊在了頭上不動搖,還
由於有張團圓老人這位「佘太君」保駕。劉家鍋夥有誰敢跟幹孫子搗鬼,101歲的張
團圓老人堵住那家門口罵三天,不必喘氣飲場,底氣十足,聲震屋瓦,扁磚到頂的
瓦房嘩啦就塌架。

    七拼八湊,狗嫌兒每月一兩千元進門,接近三星級賓館服務小姐的明碼收入。
他把凡是國家發放的俸祿、津貼、補助、獎金,一文不少全數孝敬張團圓老人,他
說這是還錢於民,不能美其名曰孝敬。身為村長,官職不大,沒有貪污受賄,卻也
接受不少營養品饋贈,例如可可麥乳精、人參烏雞精、馬家軍鱉精,還有化妝品大
寶增白粉蜜之類,他也全部敬獻張團圓老人,老人也就越發古樹發芽青又青了。他
自己的吃穿花用,全靠賣文所得。他自刻兩枚閒章,一枚刻的是「硯田地主」,一
枚刻的是「筆耕農」。

    張團圓老人跟前夫生有一子,雖然乳名活驢,卻是個二十四孝級的大孝子。活
驢死後留下二孫,黃鼠狼下老鼠,一窩不如一窩,二孫不是衣冠禽獸,也枉披了一
張人皮。大孫子全家蜂擁而入縣城,收破爛拾垃圾發了大財,買了兩套三居室的新
樓單元房,早忘了生身之地的劉家鍋夥,更忘了自己還有個高齡老祖母。二孫子和
二孫媳,夜晚在河灘的叢林深處,架起幾座帳篷,柴油機發電,聚賭嫖宿,更是財
源茂盛,滔滔不絕,源源不斷。

    然而,富而不孝,兩個賊子不但不肯贍養奶奶老人家,而且以老祖母跟劉二皇
叔相好的陳年舊事為藉口,推卸責任,為自己遮羞。狗嫌兒不想惹氣傷神,也不跟
他們爭吵訴訟,完整徹底地把張團圓老人包攬下來。為了名正言順,他竟快刀斬亂
麻,採取引起輿論大嘩的驚人之舉,為他祖父的木主和張團圓老人大辦鬼婚,違反
劉家的千年古訓,在家譜的劉二皇叔名字旁邊,添上二婚出身的繼祖母張團圓老人。
他這個封建迷信活動,使他失去一次出國訪問公費旅行的機會,但是大大提高了他
當選村長、鄉人大主席團成員和縣人大代表的得票率。萬事孝當先,老百姓認死理
兒,狗嫌兒意外獲得巨大的政治效益。

    張團圓老人的二孫子媳婦,是孫小(饣果)子的女兒。

    土改中孫小(饣果)子跟傻男人離婚,揀到筐裡就是菜,匆匆忙忙嫁給一個賭鬼
二流子,剛分得三間房五畝地,不到一年就輸了個精光。吃不飽穿不暖,接二連三
生孩子。後來賭鬼把孫小(饣果)子折錢押了注,打開寶盒直了眼,片刻之間就把孫
小(饣果)子白送給贏家。孫小(饣果)子被贏家帶走,又生了三男四女,日子過得很
緊。孫大褲襠死後,她跟丈夫接管了孫家(饣果)子鋪。十年內亂割尾巴,(饣果)子
鋪關了張,孫小(饣果)子的後夫凍餓而死,她又重投舊主,跟賭鬼前夫破鏡重圓。
賭鬼前夫和一個女兒拉起一支造反團,渾水摸魚形同搶匪。一場大武鬥,賭鬼前夫
喪命,女兒被對立面的敢死隊長俘虜,在河灘的茂草叢中採花折柳,兩派實行了大
聯合,兩人結成了造反夫妻。這位敢死隊長,便是張團圓老人的二孫子。這一對造
反夫妻富甲全村,不但不贍養張圓圓老人,也不贍養孫小(饣果)子。孫小(饣果)子
生兒育女十三人,沒有一人管她飯。年過八旬,又抱起花子瓤,拄著打狗棒,叫街
喊巷,沿門乞討。

    張團圓老人有了名份也不願住在劉家的柳籬小院,她說那本是狗嫌兒親奶奶的
住處,占人家的窩寢食不安。老人叫狗嫌兒給她搭一座窩棚,睡在窩棚裡能夢見劉
二皇叔常來相會。這時,村裡正動工給孤寡老人修建幸福院,又稱托老所。托老所
劃分三大類:縣級以上,國家撥款,叫福利院。縣級以下的鄉、鎮、集體投資,叫
敬老院。基層興辦的便是幸福院。狗嫌兒文化高,思路寬,點子多。他想起頤和園
裡西太后的那座樂壽堂,便給劉家鍋夥的幸福院命名為樂壽園。入園的老人不僅是
五保戶,也可自費人園,自開伙食,張團圓老人便由狗嫌兒全部供養,一個人住裡
外兩間房。老人沒有受不了的苦,卻有享不了的福。她愛吃粗糧青菜,不喜歡雞鴨
魚肉。有一回老人正吃野菜團子,碰巧孫子前來看她,狗嫌兒一見就跳起來,說:
「奶奶,您活過了百歲,也別驕傲自滿;比起彭祖麻姑,您不過是繈褓女嬰。趕彭
超麻,您不能缺乏營養。」老人大為不快,瞪眼道:「誰說我營養不夠?吃完野菜
團子,我還要喝馬家王八精(馬家軍鱉精)哩!」狗嫌兒不想多費唾沫,轉身就走。
村裡新開了個五星飯館(不是五星級飯館),他點了幾個冷葷熱炒肉菜,四兩進口
泰國米飯,囑咐掌櫃,趕快打發經過美容包裝的服務小姐,給張圓圓老人送去。老
人珍惜來之不易的一粥一飯,不能不硬著頭皮吃下這些高營養的飯菜。

    老人用過野菜團子午餐,正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喝下馬家王八
精,忽聽門外有人哀號討飯,聲音淒絕。開門一看,竟是孫小(饣果)子。

    「表姑,賞我一口剩飯吧!」

    「我剛吃的野菜團子,還剩下半個。」

    「呸!我不吃舊社會的豬狗食。」

    「那就喝一大碗王八精。」

    「天下哪有那麼多王八?」

    恰好,五星飯館服務員小姐拎著紅漆描金食盒,風擺楊柳走來,老遠就笑嘻嘻
喊:「老祖宗,您那孫子村長,給您買了一桌滿漢全席,我一路飛奔給您送來。」

    老人生了氣,罵道:「這個敗家子!我早吃飽了。」

    「活該我享這個口福!孫小(饣果)子不等張團圓老人吩咐,搶步上前為表姑代
勞。

    形勢大好,大好形勢。一個老乞婆孫小(饣果)子給大好形勢抹黑,無損於形勢
大好的一根汗毛。
                                          1995年4月紅帽子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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