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狼煙




                                  一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上午的頤和園門外,有兩位大學生跳下了腳驢,跟兩名趕
驢的腳夫揮了揮手,說了聲:「下午見!」就直奔票房,去打門票。

    兩名腳夫將兩頭腳驢拴到不遠處的綠柳濃蔭下,從腰帶上抽出七寸韭鐮,到遠
處的青紗帳中,割了兩大抱鮮嫩的青草,抱來喂驢。然後,二人又到小飯攤上打尖;
匆匆吃了幾卷煎餅卷大蔥,喝了兩大碗小米水飯,便又回到拴驢的柳蔭下。他們吸
了兩鍋辛辣的旱煙,脫下腳上的灑鞋,墊在腦後,當做枕頭,在柳蔭下橫躺豎臥,
一會兒便扯起鼾聲。

    兩位大學生從頤和園正門,也就是從東宮門進入園內,又從仁壽殿繞到高聳著
戲樓的德和園,路過臨湖的宜芙館、玉潤堂、樂壽堂等處,從邀月門踏上長廊。

    盛夏,頤和園的湖光山色,正是全年最秀麗宜人的時節。但是,由於局勢緊張,
遊人稀少,冷冷清清,只有有錢的達官貴人,寓居這裡避暑消夏,有閑的紅男綠女,
逍遙此處談情說愛。

    這兩位大學生,不像是有錢的人,也不像是有閑的人。他們雖然在長廊上漫步,
卻並不觀賞枋梁上的油飾彩畫,甚至不向昆明湖上的旖旎風光投去一瞥。他們走得
雖然不急,但是步子很大,雖然裝出悠閒神氣,但是卻看得出心不在焉,只想一步
跨到長廊的盡頭。

    長廊東起邀月門,西至石丈亭,全長一裡半,共分二百七十三間,中間有留佳、
寄瀾、秋水、清遙四座八角重簷的亭子。東段有一道短廊伸向湖岸,銜接著對鷗舫,
西段有一道短廊伸向湖岸,銜接著魚藻軒。魚藻軒北面又有一段短廊,連接著八面
三層的山色湖光共一樓。長廊兩側古柏夾道,花木繁蔭,北依萬壽山,南臨昆明湖,
蜿蜒曲折,穿花透樹;在長廊的每根枋梁上,畫工們用他們那支生花妙筆,繪製了
一幅幅令人賞心悅目的彩畫,有西湖風景,有山水人物,有花卉翎毛,共計一萬四
千多幅,將長廊裝飾成五彩繽紛的畫廊,真像一道九天落地的彩虹。

    兩位大學生終於走到長廊西端的石丈亭,他們沒有在石舫停步,從清遙亭向北,
穿過聽鸝館外茂密的翠竹,踱過勞橋,沿迎旭樓下的幽靜石路,來到湖濱船塢。

    在售票亭買了船票,他們走出柵欄門,沿石階下到水邊,跳上一葉扁舟,起了
錯,輕打雙槳,小船便向綠波蕩漾的昆明湖劃去。

    這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深深噓了口氣。兩位大學生,一位已經二十五六歲,
穿一件雪青色杭紡長衫,戴一頂巴拿馬涼帽,清秀的臉兒,高高的鼻樑上架著一副
近視眼鏡,目光柔和而天真,顯得非常文靜,書生氣十足。另一位二十三四歲,上
身穿一件漂白布汗杉,挽著袖子,下身穿一條米黃色酉裝褲,腳下一雙白網球鞋;
他有一張黑紅的圓臉,劍眉下兩隻銳利的眼睛,一笑齜出兩隻小虎牙,全身上下洋
溢著火熱的青春活力。

    「林壑,你要把我引向何方?」身穿雪青色杭紡長衫的大學生,迷惑地笑問道。
「我今晚就要登車歸裡,心情拳拳眷眷,可沒有遊山玩水的興致。」

    「菖蒲,我要帶你去見一位嚮導,」林壑神秘地笑眯著眼睛,「請他給你指明
回鄉的正路。」

    菖蒲四下張望,湖上碧波如鏡,並無船蹤人影。

    他們這只小船,槳聲咿呀,像一片飄萍,駛出港汊,進入了三千畝昆明湖的南
湖。抬頭仰望,只見從北岸一座瑰麗的牌坊起,經排雲門、排雲殿、德暉殿層層上
升,好像平步青雲,直達萬壽山最高的突出點佛香閣。七月的陽光下,佛香閣金碧
輝煌,雄壯而富麗,四外古本參天,天上朵朵白雲。

    但是,小船並沒有劃向南湖湖心,林壑並不想陪伴菖蒲到南湖島上游龍王廟,
登月波樓,漫步湖上長虹十七孔橋,到全國最大的廊如亭上觀光;而是用雙槳撥轉
船頭,轉彎向西堤的玉帶橋劃去。

    掩映在綠柳垂楊中的西堤,自南向北六座橋:柳橋、練亭、鏡橋、玉帶橋、幽
風橋、界湖橋。玉帶橋是六橋之冠,橋身用漢白玉和青石砌成,潔白的橋欄望柱上,
雕刻著千姿百態向雲中飛翔的仙鶴;弧形高拱,形若玉帶,半圓的橋洞與水中的倒
影,構成一輪透明的圓月,四周橋欄望柱的倒影參差水中,在輕泛漣漪的碧波中浮
動蕩漾,風景奇麗動人。小船穿過玉帶橋北上,是一片湖中之湖的水泊,一隻只紅
蜻蜒,落腳在枝枝綠荷上。小船輕輕、擦著荷葉劃行,看看將到自風橋,突然從遠
遠的天邊響起了沉悶的隆隆聲,蜻蜒驚飛而起。

    菖蒲四顧茫然,自言自語地說了聲「旱天雷!」

    「你睜大眼睛看!」林壑暴怒地喊道。

    話音未落,兩架日本飛機帶著震耳欲聾的轟鳴和令人毛骨驚然的呼嘯聲,從他
們頭上低飛掠過,機艙裡駕駛員那驕橫跋扈的神氣,都清晰可見。飛機帶起一股強
風,吹得湖上荷葉沙沙,岸邊楊柳搖動。飛機遠去,還在湖面上留下久久不能消失
的可怕回聲。

    「真是欺人太甚!」菖蒲忿忿地扣著船舷,「華北之大,再也安放不下一張平
靜的書桌了。」

    「只怕很快就要安放不下一張飯桌了!」林壑心情沉重地說,「日本飛機低空
偵察,炫耀武力,必將有所行動。」

    他們沉默了,菖蒲接替林壑打槳,穿過界湖橋,就是後湖了。

                                  二

    萬壽山後山和昆明湖後湖的風光景色,跟前山南湖大不相同,具有秀麗清新的
江南色彩,充滿鳥語花香的自然情趣。夏日,後山上下,樹木蔥定,山花似錦,幾
座小巧玲瓏的古寺、亭閣、紅牆黃瓦,在萬綠叢中時隱時現。忽寬忽窄的後湖,回
環在山巒之間,兩岸濃蔭迎地,古樹上爬滿野花藤蘿,碧水中倒映著岸邊的柳絲花
影,清風拂拭著層層片片的浮萍。後山後湖本來平日就人跡罕至,最近又常出沒路
劫遊人的歹徒,所以連那些避人耳目的紅男綠女,也不敢到此地幽會了。

    菖蒲打著槳,林壑忽然嘬起嘴唇,學了兩聲鳥叫,菖蒲正要笑他淘氣,忽見湖
水灣處,濃蔭中有一隻雪白的草帽揮動了三下。林壑搶過槳來,用力擊水,小船奔
向前去。

    花木叢中,一片青石,一位身穿白色西服,戴著寬玳瑁邊茶鏡的中年人,博士
風度,正半躺半坐在帆布折椅上,手持一根名貴的魚竿,靜靜地垂釣。在他身邊,
站立著一位俏麗而又靦腆的青年婦人,身穿印度綢的花旗袍,描出了她那嬌小窈窕
的身姿。她的頭髮烏黑捲曲,秀眉彎彎,一雙笑吟吟的豆莢眼,右手拿著雪白的草
帽,左臂育上挎著個小小的手提包。

    「蔡先生,蔡夫人,我的朋友俞菖蒲,拜望你們來了。」林壑將小船靠岸,站
在船上說。

    靜靜垂釣的蔡先生,連忙站起身,雙手伸向俞菖蒲,和藹地笑道:「敝人蔡芳
洲,很高興結識你。」

    俞菖蒲慌忙跳上岸,給蔡芳洲鞠了個躬,說:「蔡……蔡先生,我……我好像
在哪兒見過您。」

    「是嗎?」蔡芳洲那蒼白的臉上,浮漾起一個親切的微笑,「令舅齊柏年先生,
一切可都安好?」

    「您是夏競雄先生?」俞菖蒲驚喜得失聲叫了出來,但是又連忙捂住了嘴,四
下看了看。

    那位蔡夫人完爾一笑,說:「菖蒲,我們就更是熟人了。」

    「芳姐,你終於和夏……蔡先生團聚了。」

    菖蒲眼圈一紅,聲音硬咽,「小春草呢?」

    「他寄養在朋友家裡,已經上小學了。」

    原來,化名蔡芳洲的夏競雄,大革命時期是中共京東特委軍事部長,跟俞菖蒲
的舅父齊柏年,同是國民黨京東黨部執行季員。蔣介石背叛革命,大革命失敗,夏
競雄的妻子和戰友蔡菊心,又名葉蘭,不幸被捕。葉蘭是一位著名物理學家的女兒,
寫一手好文章,在京東知識界頗享盛名。老同盟會員出身的齊柏年,出於正義感,
為營救葉蘭奔走呼號,而葉蘭本人更是堅貞不屈,不肯汙汙共產黨人的清白,終於
被害。葉蘭留下一個幾個月的兒子春草,被這位蔡夫人,當時名叫芳棺兒的農村姑
娘收養。為了撫育烈士的遺孤,芳棺兒發誓不嫁。自己上了頭,跟小春草假稱母子,
逃到城裡,給富人家當女僕,受盡折磨和屈辱。一九二九年春,在中央軍委工作的
夏競雄,奉軍委書記周恩來同志的指示,從上海秘密回到京東,集合轉人地下的同
志,帶他們到井岡山去。此時,齊柏年早已忿而退出國民黨,回到他的原籍萍水縣,
創辦日知小學,過著隱居生活。夏競雄回到京東地區,就到齊柏年家落腳。隱蔽活
動。夏競雄不但集合了轉人地下的同志,也找到了在富人家當女僕的芳倌兒和小春
草,齊柏年就把他們母子收留下來。芳棺兒和小春草在齊家生活了三年,地下黨來
人把他們接走了,從此便查無音信。俞菖蒲早年喪父,從小在舅父家長大,所以也
曾跟芳值幾朝夕相處三年時光,非常欽敬這位品格高潔的芳姐;今日一見,悲喜交
集。

    這時,林壑插嘴說:「菖蒲,你跟蔡先生促膝長談吧!我要游戈水上,給你們
巡風。」

    原名芳棺兒的蔡夫人,也微笑著說了聲:「你們談吧!」戴上雪白的草帽和墨
鏡,拎著小手提包,穿過樹叢,到小路上散步去了。

    「夏……蔡先生,你是怎麼來到北平的?」俞菖蒲激動地問道。

    「靠朋友幫助。」夏竟雄只回答了幾個字。

    夏競雄到井岡山,一直在紅一方面軍工作,長征到達陝北。去年隨軍渡河東征,
在山西的一個戰役中負了重傷;靠一位訪問過陝北的美國友人相助,輾轉來到北平
香山療養院治療,化名蔡芳洲,名片上的頭銜是這位美國友人考察中國農村狀況的
合作者。

    「蔡先生,」俞菖蒲叫順了口,「你準備回咱們蘿江嗎?」

    「還沒一定。」夏競雄抖了抖魚竿,將魚線拋得更遠,「所以我請你這位鄉親
來,代我給家鄉捎回一片心意。」

    「你怎麼知道我在北大上學?」俞菖蒲沒等夏競雄回答,便恍然大悟,「是林
壑跟您講的。」

    林壑是北京大學工學院學生,俞富病是北京大學文學院學生,但是他們同住在
沙灘附近的一所公寓裡,結成了知己。菖蒲加人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林壑是他的
介紹人。

    「我瞭解你一些情況。」夏竟雄望著俞菖蒲那天真熱情的眼睛,「你從通州潞
河學院附屬師範畢業以後,在你舅父興辦的日知小學教了三年書。後來,齊先生為
創辦中學,又讓你考入北京大學深造。現在,你大學畢業了,齊老來情催你趕快回
去,擔任教務主任,主持招生工作,今晚就要乘十點的夜車離平。是不是?」

    「您真是了如指掌!」俞菖蒲笑著不住點頭。「臨行,更渴望得到您的指教。」

    「你們的辦學方針是什麼?」夏競雄問道。

    「似乎是『普及教育,造就人材』八個字。」菖蒲不好意思地一笑,「這是我
舅父過去手訂的方針,恐怕已經不合時宜了吧?」

    「戰爭迫在眉睫,我們的周思來副主席上個月到廬山去見蔣介石,提醒他認清
形勢,要求他早做準備。」夏競雄臉色嚴峻地說,「連日來,日軍在北平附近進行
作戰演習,日軍飛機在四郊低空偵察,這是不祥之兆,北平的空氣中已經可以嗅到
火藥味了。面對戰爭即將爆發的局勢,你們的辦學方針不能再一成不變。」

    「打起仗來,還辦什麼學!」俞菖蒲搖著頭說。

    「打仗更要辦學!」夏競雄把一隻手拍在俞菖蒲的肩上,「辦成培養抗日戰士
的學校。我給今舅寫了一封長信,還有幾份我們党關於建立民族抗日統一戰線的文
件,請你一併轉交齊老。」

    「好!」俞菖蒲興奮得緊握雙拳,坐不住了。「我一定說服舅舅,改變辦學方
針。」

    夏競雄扭過頭,向柳叢外喊了一聲:「喂!」

    「來啦!」蔡夫人快步走回來。

    「你把送給齊柏年先生的禮物,交給菖蒲。」夏競雄抬起魚竿,從水面上釣起
一朵落花。

    芳棺兒打開小手提包,拿出一個紙卷,遞給菖蒲說:「嚴密收藏,不要丟失。」

    「請放心!」菖蒲站起身,接在手裡,「我一定完整無缺地帶回咱們的家鄉去。」

    西宮門口,響起汽車喇叭聲,緊三慢二。

    「療養院派車接我們回去了。」夏競雄收拾魚具,「請轉達我對齊先生的感念
之情和深切希望。」

    芳倌兒一邊收拾帆布折椅,一邊說:「更要替我問安。」

    「一定一定」

    汽車在不遠處的石子路上停下來,不停地呼喚。菖蒲要陪同夏竟雄和芳棺兒走
出樹叢,夏竟雄攔住他,飄然而去。

    林壑划船過來,說:「菖蒲,上船吧!」

    聽汽車嗚地一聲開走了,他們打槳原路而回,到船塢交了船,算了賬。倆人都
無比興奮,不忍早早離去,又暢遊了聽鸝館以北半山坡上的畫中游,出畫中游後角
門往北到湖山真意,極目遠眺。然後,-一走遍了銅亭寶雲閣、智慧海、轉輪藏、寫
秋軒、圓朗齋、瞰碧台、重翠亭、意遲雲在、扇面殿、香岩宗印之間、多寶琉璃台、
景福閣,最後下山到諧趣園,坐在巨石群峋的玉琴峽口,背靠青藤翠柏,看荷塘中
蓮葉田田,聽玉琴峽水聲淙淙。

    他們休息了一會兒,就到知春亭吃飯。酒足飯飽,在亭畔島邊的白石雕欄間,
找到兩座虎皮石桌,上有綠蔭如傘,躺下睡了個黨。醒來,還想沿東堤南下,再遊
玩一陣;可是兩名腳夫已經等得焦躁,一人看驢,一人進國尋找他們來了。

    頤和國距離西直門二十四裡,腳驢一路飛奔,趕到西直門外,已經萬家燈火,
再遲一步就關城門了。

                                  三

    黎明,火車到達廊坊,菖蒲下了車。從廊坊到他的目的地萍水縣城,還要走八
十裡旱路。

    兩天前,他已將行李書籍托運,但是要等到八點以後才能提貨,便在候車室臨
窗的一張綠椅上坐下來,借著燈光看書。

    兩扇百葉窗大開,窗外是一片花樹,野外蛙聲聒噪,天邊一彎曉月。

    忽然,他感到脖頸後面有一股熱烘烘的氣息烤人;驚回頭,只見一個身穿白粗
布汗褂兒的大漢站立窗外,面貌十分粗野,但是眼神裡卻流露著天真稚氣。

    「你喜歡讀書嗎?」菖蒲問道,「請進來坐。」

    「字兒認得我,我不認得字兒。」大漢呵呵笑道,「滿腦瓜子高粱花兒,肚子
裡沒一滴墨汁兒。」

    「那你為什麼站在我的背後呢?」菖蒲警覺起來。

    大漢臉紅了紅,說:「我想跟您打聽一下,這書裡說的是什麼故事,講的是什
麼道理?」

    菖蒲聽他出言不尋常,笑問道:「請教你老哥貴姓大名,做什麼營生?」

    「學士先生,您折我的壽哩!」大漢慌忙說,「小的姓熊,外號熊大力,趕腳
為生。」

    「我叫俞菖蒲。」喜蒲走出候車室,「我正要到萍水縣城去,你送我一趟吧!」

    「您在哪一行發財?」

    「我剛從大學畢業,想在萍水縣城辦個抗日學校。」

    「好先生!」熊大力大叫一聲,跪在菖蒲面前。

    菖蒲被他這個突然的舉動驚呆了,發慌地說:「不要這樣,快請起!」他想把
熊大力拉扯起來,熊大力卻像鐵鑄在地上,他用盡氣力,紋絲不動。

    「好先生,您得答應我,扯旗招兵打鬼子,收我在您帳下當敢死隊,我才起來。」
熊大力眼淚汪汪,可憐巴巴地說。

    菖蒲深受感動,從衣兜裡掏出未婚妻殷鳳釵送給他的那柄檀香扇,一折兩斷,
說:「言而無信,有如此扇!」

    熊大力又叩了個碰地響頭,才站起身。

    原來熊大力本是關外人,兩膀有千斤膂力,春天耠地他一個人拉鐵犁,秋天軋
場他一個人拉石滾,跑起來半天不歇口氣。他飯量大,吃得多,地主家都不雇他扛
長工,可是一到農忙時節,卻又爭著雇他打短。所以,他家常常揭不開鍋。千斤膂
力掙不出一個人的吃喝,老娘一年到頭挎著竹籃子討飯。日本鬼子佔領他的村莊,
設立巡警所,警官是個過去販賣海洛英的日本浪人。這個傢伙是個三寸丁的小矮子,
卻喜歡騎一匹高頭大洋馬,強迫中國人給他當上馬石。中國人手腳落地,脊樑朝天,
小鬼子的鐵釘大皮靴踏在中國人的脊樑上,爬上馬去。熊大力咽不下這口氣,闖人
巡警所,刀劈了這個騎在中國人頭上的惡棍,然後背著老娘逃走。半路上,鬼子和
偽軍四面包圍了他,老娘死在槍彈下,他拼死搏鬥,搶了一匹戰馬,逃進了關。

    幾年來,就在廊坊到萍水的古驛道上趕腳糊口。一年又一年,忠心的馬兒一年
年瘦下去,老下去;他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冬住破廟,夏蹲房檐,真是古道西風
瘦馬,斷腸人在天涯。

    菖蒲在候車室窗外的花樹下,聽熊大力傾吐苦情,不知不覺天光大亮。菖蒲從
胸中籲出一口悶氣,說:「好朋友,咱們先去吃飯。」熊大力到車站柵欄外的草地
上去牽他的老馬,到土井飲牲口。出車站不遠,一家小飯鋪正在下板,菖蒲便一直
走了過去。小飯鋪的老闆娘是個很會做生意的女人,眉開眼笑歡迎貴客,服侍菖蒲
刷了牙,洗了臉。菖蒲點了幾樣吃食和炒菜,熊大力飲了牲口回來,把老馬拴在路
邊的一棵樹上,菖蒲隔著紗窗招呼他進來吃飯。

    在生人面前,熊大力十分口羞,低著頭,小口小口咬著大餅。菖蒲不住給他夾
菜,勸他不要客氣,他更是張不開口,滿頭淌下黃豆粒大的汗珠。

    「好先生,您放我一個人到外邊去吃吧!」熊大力哀求地說。

    菖蒲知道勉強挽留他反倒害得他吃不飽,便笑道:「方便就好。」

    熊大力抓起兩大張烙餅,大步走出小飯鋪,到他的老馬身邊,盤膝打坐在青草
上,風捲殘雲般地吃起來。

    菖蒲要給他送兩盤炒菜去,老闆娘忙攔道:「公子,這不太失了身份了麼!我
送去。」

    吃過飯,已經快八點了,菖蒲掏出皮夾子,喊老闆娘算帳。

    老闆娘吃吃笑道:「那個愣大個兒交過錢了。」

    菖蒲血湧上臉,急急跑了出去,喊道:「大力,這怎麼使得!」

    「先生,咱們上路吧!」熊大力笑眯眯地說。

    「你辛辛苦苦才掙幾文錢,怎麼能花你的錢吃飯?」菖蒲把一張鈔票塞給他。

    熊大力甩著手不肯接錢,滿臉委屈的神色,說:「好先生,您這是瞧不起我,
不賞我的臉。」

    菖蒲一陣心酸,含著淚說:「好朋友,等回到我的家裡,我再一表心意吧。」

    他們來到車站,從托運處提取了兩隻大木箱,一隻木箱裝的是書籍,一隻木箱
裝的是行李,都用稻草繩包紮結實,非常沉重。熊大力一彎腰,兩手一抱,就舉在
了肩上,扛出門去,裝在馬背的大馱筐裡。

    離開車站,菖蒲上了馬背,坐在馱筐的蒲墊上,一手挽著給繩,挺直了腰板。
老馬被熊大力喲喝一聲,放開四蹄奔走起來。

    這是明清兩代遺留的一條驛道,沿路常有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樹。一處處驛站早
已化為一片片廢墟,但是十裡八裡就有一座草亭,草亭下有賣茶水的、有賣吃食的、
有賣瓜果的。正是暑伏時節,天氣熱得像扣了屜的蒸籠,首蒲每到一座草亭,就要
買個西瓜,到古樹蔭涼裡,下馬歇一歇腳,吹一吹風,解一解喝。上馬下馬,都是
熊大力張開雙臂,將菖蒲抱上抱下。走一亭吃一亭,熊大力也漸漸不口羞了。

                                  四

    走出四十裡,三岔路口有一個大村落,名叫太子鎮,流水一般的行人,從四面
八方,從青紗帳中的大道小路上,湧向太子鎮去。綠樹蔥蘢的太子鎮裡,傳出一陣
陣緊鑼密鼓的喧響。

    「老鄉,鎮裡在求雨嗎?」菖蒲向奔走不停的行人問道。

    「柳家班在南鎮口跑馬戲!」行人回答,更加快了腳步。

    菖蒲興致勃勃地說:「大力,咱們也去一飽眼福。」

    他們進入南鎮口,只見人山人海,將一座大場圍了個風雨不透,水泄不通。大
場牆頭上,坐滿了一家家老小,場邊大樹的層層枝椏上,果實累累一般掛滿了人。
菖蒲擠不進去,只得停在人群外面,站在馬背上觀看。

    鑼鼓聲戛然而止,人山人海的喧嘩聲也一下子靜下來。陡地,啪!一聲清脆的
鞭子響,從被葦席遮住的棚圈裡,用出一匹不戴籠頭,不備鞍韉的雪裡鑽白馬,暴
跳騰躍,嗷嗷嘶鳴,繞場奔馳,嚇得觀眾驚叫著連連後退。就在這時,一個英俊少
年,歎地一聲,從葦席後面一躍而起,春燕三剪水,跳上馬背,觀眾爆發出一陣雷
鳴般的喝彩聲。跟著,這位少年一按馬背,在喝彩聲中,頭下腳上,直溜溜豎起蜻
蜒,任馬飛騰,。觀眾正膛目結舌,看得驚呆,冷不防一匹棗騮駒又躥了出來,騎
在馬上的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桃紅小村,蔥心綠燈籠褲,梳一條烏溜溜粗大辮
子,鬢角斜插一大嘟嚕茉莉花,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青鋒劍,突然一個偷襲,揮劍
照那個堅蜻蜒的少年砍去。觀眾失聲驚呼,那少年卻一個鐙裡藏身,閃過致命的一
擊,從背後抽出馬刀,二馬盤旋,砍殺起來。正殺得難解難分,又沖出一匹灰兔兒
馬,馬上是一個身穿黑粗布褲褂的瘦老頭子,只見他揮刀隔開這一男一女,不問青
紅皂白,誰是誰非,一口刀砍向這兩個人。於是,三個人,三匹馬,三口刀,風車
般打轉,只見刀光劍影。觀眾嚇得心驚肉跳,哪裡還喝得出彩聲。忽然一道閃電相
似,那如花似玉的女子飛出馬背,抓住場邊柳樹那搖曳的枝條,在南風中蕩起秋千,
看那一老一少廝殺。

    那一老一少廝殺的人,也住了手。菖蒲看見,那英俊少年不過十七八歲,上下
一身白,很有點錦衣馬超的風采。那穿黑粗布褲褂的瘦老頭子,五十歲左右,左臉
頰上有一道刀痕,顯得刁狠而又滑稽。

    「三老四少,仁人君子!」瘦老頭子高高抱拳,連連拱手,拜了四方。『在下
柳搖金,世代賣藝為生,今日三生有幸,帶領小女黃鸝兒,犬子長春,借貴方一塊
寶地,表演幾樣家傳小技,混口飯吃。列位看官,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藝無
止境,能人背後有能人,還望門裡行家多多指教。剛才這一場下來,雖說成色不高,
總算沒有出醜,我們爺仁也就厚著瞼皮,求列位看官有錢的幫個錢場兒,沒錢的幫
個人場兒。」

    說罷,他打了個手勢,那個在柳枝上蕩秋千的柳黃鸝兒吹了聲口哨,真像燕囀
鶯啼,棗騮駒乖乖走到柳樹下,她又跳回馬背上,手拿一隻小柳條笸籮,沿著場圈
打錢。那個英俊少年柳長春跟在姑娘身後,有人扔了幾個錢過來,柳長春便響亮地
喊一聲:「謝爺台思賞!」

    柳黃鸝兒漸漸臨近了,菖蒲發現,這個女子不但容貌如花似玉,而且神采清高
傲岸。她端坐在馬背上,姿態端莊,目光凝重,眉宇間正氣凜然。俞菖蒲不禁一陣
感動。而且產生了敬意,忙掏出一張鈔票,舉在手上。

    柳黃鸝兒看見了菖蒲,但是手中的小柳條笸籮不遞過去,淡淡地說了聲「多謝
了!」昂然而過。

    「大力,你給送上去!」菖蒲說。

    熊大力攥擺著錢,橫衝直撞,擠進場子,喊道:「姑娘,站一站,我家客官的
賞錢!」

    柳黃鸝兒回過頭來,遠遠地向菖蒲投來含笑的一瞥,然後輕聲命令柳長春:
「收下吧!我謝過了。」

    打夠了錢,柳黃鸝兒和柳長春回到葦席後面,又是一陣緊鑼密鼓,又是冥然而
止,又是一聲響鞭,三匹馬在場子裡像流星趕月。忽然,柳搖金掏出一根遊絲一般
的紅繩,拋給了柳長春,爺兒倆一人扯住一端,旋轉飛跑,拉直了,繃緊了。陡地,
柳黃鸝兒又飛離她的馬背,雙手抓住拉直繃緊的紅繩,一個鷂子翻身,站立在紅繩
上。她手裡沒有撐傘,也沒有舞動手帕,只是舒展兩臂,便在紅繩上嫋嫋婷婷地走
來走去。柳搖金和柳長春的馬越跑越快,而柳黃鸝兒在紅繩上仍然婀娜多姿,像風
擺荷葉,悠然自得。「好!」「好呵!」喝彩聲山崩地裂。

    這一場完了,柳黃鸝兒就不再露面。柳搖金和柳長春又各演了一個節目,便響
起了收場的鑼鼓。

    『咱們走吧!」熊大力催菖蒲道。

    「我想見一見柳家爺兒仁。」菖蒲仁立不動,若有所思。

    人群散去,大場上只剩下那個英俊少年柳長春,一個人在遭馬。

    菖蒲向他走過去,和藹地問道:「老弟,你父親呢?」柳長春女孩子氣,一見
生人就臉紅,驚慌地叫道:「姐姐!」

    從葦席後面,走出了柳黃鸝兒。她換上了一身打滿補釘的藍花土布褂子和黑布
褲,雙手沾滿玉米麵,下場之後正在做飯。

    「先生,您有什麼事嗎?」柳黃鸝兒手指卷著衣角兒,羞怯地問道。

    菖蒲微笑道:「我想見一見令尊。」

    「我爹到鎮董家交地皮錢去了。」柳黃鸝兒低垂著眼皮,「有什麼話,您吩咐
我吧。」

    「你們的技藝高強,我想請你們到萍水縣城去表演。」

    柳黃鸝兒卻搖搖頭,說:「我們不想去。」

    菖蒲感到失望,問道:「為什麼呢?」

    「惹不起城裡的大兵、警察、地頭蛇。」

    菖蒲忙說:「你們跟我去,他們不敢欺侮你們。」

    柳黃鸝兒嚇得倒退一步,睜大眼睛,恐懼地問道:「您……是什麼人?」

    這時,熊大力牽著馬走過來,笑呵呵地說:「俞公子是大學畢業生,回萍水縣
城來辦抗日學堂。」

    「縣城裡的大兵、警察、地頭蛇都怕您嗎?」柳貧鸝兒問道。

    「他們並不怕我。」菖蒲沉吟了片刻,「我的舅父齊拍年老先生,在地方上有
一點聲望,這些人都敬畏他三分。」

    「原來您是老舉人的外甥!」柳黃鸝兒跟熊大力同時喊出來。

    「你們見過他老人家嗎?」菖蒲驚奇地問道。

    「雖沒見過面,可忘不了他老人家的大思大德哩!」熊大力大喊著說,「當年
我們從關外逃到萍水縣,官府本想把我們趕走,多虧他老人家立起東北難胞救濟會,
收容我們,替我們說話,才在萍水縣落了戶。」

    「我們一家人更忘不了他老人家的思德。」柳黃鸝兒接著說,「他老人家惜老
憐貧,還立起了貧民救濟會,年年數九隆冬,天寒地凍,我們賣藝糊不了口,就到
救濟會的粥場打粥喝;前年我娘死了,還是救濟會施捨了一口棺材,才算安葬了。」
說著眼圈一紅,抽泣起來。

    正在這時,柳搖金踉踉蹌蹌從鎮裡回來,沙啞著嗓子嚷道:「黃鶴兒,怎麼還
不做飯?」

    「我跟俞公子說話哩!」柳黃鸝兒回過頭,抹著眼淚說。

    「柳師傅!」菖蒲尊敬地向他點頭行禮。

    「好你個花花公子!」柳搖金噴著酒氣,醉眼朦朧,「想勾引我的女兒嗎?」

    「住嘴!」柳黃鸝兒紅著臉喝道,「人家俞公子是縣城老舉人的外甥。」

    「那就請俞公子多多恩典!」柳搖金作了個大拇,「憑您的面子,跟鎮董講講
情,少收我們兩成地皮錢。」

    菖蒲問道:「那個鎮查收幾成?」

    「他坐收七成,我們只剩三成。」柳搖金照地上啐了口唾沫,跺了幾腳,「天
打五雷轟他!」

    柳黃鸝兒忿忿地說:「咱們離開這兒,跟俞公子到縣城去。」

    菖蒲掏出錢來,打發熊大力到鎮裡飯館,買來兩大荷葉蒲包饅頭,大家吃了個
淨光,一同上路。

    「等一等!」柳黃鸝兒跑到葦席後面去。走出來,如花似玉的女子變成了蓬頭
垢面的男兒。柳黃鸝兒把藍花土布褂子換上了一件破舊肥大的男人短布衫,臉上抹
了兩大塊鍋煙,粗大的辮子盤在頭上,扣了一頂壓到眉梢的大斗笠。

    她跟菖蒲並轡而行。

                                  五

    四四方方的萍水縣城,四面是生滿綠苔的青磚城牆,城牆四面是清澄碧透的萍
水河。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四座城門上四座城樓,四座城門外四座石橋。城內,一
半都市風光,一半鄉村景色。

    一千年前,兒皇帝石敬塘將燕、雲十六州割與遼主耶律德光,萍水當時還是一
個只有千八百人口的城池,男女老少死守不降。他們並不坐吃山空,拆毀一半住宅,
開墾農田,播種五穀。堅守三年,死亡過半,又遇大旱,顆粒不收,城池才被攻破。
千年之後,萍水縣城仍然保持著千年之前的歷史特色。

    老舉人齊柏年的宅院,就座落在鄉村景色的南城。

    居住南城的大多是貧寒人家,有的種菜園,有的種果園,有的當苦力。齊柏年
出身于窮苦的菜農家庭,自幼喪父,寡母種園賣菜,含辛茹苦將他拉扯成人。十年
寒窗,磨穿鐵硯,齊柏年十七歲考上秀才,二十二歲又中了舉人。他沒有做官,先
在萍水縣開辦囊螢學塾,後又到通州創立映雪書院,無非是想的教育救國。恨朝廷
腐敗,憂國家危亡,他在講學中常發憤世之論,於是遭到迫害,亡命海外,加入了
同盟會。辛亥革命發生,宣告成立中華民國,孫中山先生就任臨時大總統。不久,
京東宣佈獨立,擁護共和,成立軍政府,齊柏年被公舉為軍政府教育司長。他上任
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改寺廟為學堂,將囊螢學塾改為萍水縣立小學,映雪書院改為
通州師範學校。孫中山先生將大總統的職位讓給搖身一變的袁世凱,京東軍政府也
被袁世凱的爪牙鳩占鵲巢,他改任通州師範學校校長。他一直不過問政治,大革命
時期才又重新加人國民黨。蔣介石背叛革命,屠殺勞苦大眾和革命者,他的不少學
生和友人倒在血泊中。於是,他忿而退出國民黨,發誓不但不當國民黨的官兒,而
且不任國民黨政府的任何公職;舉家離開通州,遷回故鄉萍水,自辦日知小學。他
是革命元老,又是一位桃李滿京東的教育家,在萍水縣德高望重,備受尊崇。

    齊柏年的宅院,名曰獲廬,是為了紀念他那位年輕守節而教子成人的母親的。
宅院四圍是柳籬泥牆,牆外楊、柳、榆、槐,牆內桃。杏、梨、李。進門一塊菜園,
種的是黃瓜、豆角、茄子、青椒、白菜、南瓜。菜園裡有一眼磚井,井上有一架轆
轤。三進院子,雖不是茅屋草堂,也算不上青堂瓦舍。很像鄉村的小康人家。

    齊柏年每日黎明即起,披星戴月,打拳舞劍、汲水灌園。吃過早飯,步行到日
知小學,出席小學生的朝會。上午辦公上課,中午回家。午飯後休息,下午會客。
談笑往來的有飽學名流,也有目不識丁的小民百姓。晚間閉門讀書,三更才肯上床。
一年四季,持之以恆。

    他是個清瘦的大高個兒,花白光頭,紫棠面色,粗手大腳,身穿半舊發黃的夏
布衫子,腳穿家做布鞋,夏日炎炎,頭戴一頂竹筏斗笠,神態和風度都不像譽滿京
東的名儒,倒像個淳樸土氣的田舍翁。沿路行人相遇,都滿懷崇敬地向他問好,他
也和顏悅色,含笑點頭致意。遇到比他年高的老人,他便垂手讓路。

    這天中午,他回到家,只見門外停放著一輛翠蓋紅富金漆彩畫的高篷馬車,門
口站立著兩名警士。他知道必是縣長殷崇桂來訪。

    走進外院,外院只有東西各兩間鹿頂,老僕人門吉正在院子裡潑灑清水,一見
主人回來,忙說道:「殷縣長在客廳裡,夫人和梅姑奶奶在陪客。」

    正院是個月亮門,迎面是一座影壁,影壁後面是一座假山,假山石上爬滿青藤
和開滿野花;正房五間,東西各三間廂房,泥土院面,有一架葡萄,一架藤蘿,清
靜而幽雅。

    齊柏年剛拐過影壁,殷崇桂就從客廳裡跑出來,連說:「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殷崇桂五十一歲,身穿長袍馬褂,圓口緞鞋,肥頭大耳,八字黑胡,戴一副金
絲眼鏡,鏡片後面有一雙閃閃爍爍的小眼睛。

    齊柏年見他倉皇失色,皺著眉頭問道:「殷公,何事如此驚慌?」

    殷崇桂抖抖索索地從衣兜中掏出一封電報,說:「連接上峰三封急電,駐紮北
平郊外的日軍,昨夜十時突然佔領盧溝橋,炮擊宛平縣。」

    齊柏年一驚,啊了一聲,但是馬上又恢復平靜,說:「倭寇亡我之心不死,此
是意料中事。」

    殷崇桂又摸出第二封電報,說:「日軍已包圍宛平,威脅南苑機場。」

    「請到藤蘿架下坐!」齊柏年已經滿面陰雲,走到藤蘿架下,心情沉重地在石
凳上坐下來。

    殷崇桂打開第三封電報,說:「日軍正從關外調兵,有進攻北平之勢;望沿途
各縣,處變勿驚,不可輕舉妄動。」

    「此話怎講?」齊柏年追問道。

    「學生也不得其解。」殷崇桂愁眉苦臉地說:「駐軍金雄飛營長接到的電報,
內容大致相同;但第三封電報附有軍令,不得攔截,伏擊日軍軍車,對日軍的挑釁
行動,暫取忍讓態度。」

    「豈有此理盧齊柏年勃然大怒。

    「上峰含糊其詞,下屬不知所措。一殷崇桂唉聲歎氣,「所以學生前來向您請
教。」

    這個殷崇桂,在齊柏年任京東軍政府教育司長時,曾在教育司裡當一名小科員;
齊柏年改任通州師範學校校長,保薦他到民政司當了一名股長,才算步人官場。多
年來,他跟齊柏年並無交往,直到他升任萍水縣長,才又跟退隱萍水的齊柏年久別
重逢。殷崇桂當官是為發財,所以十分珍貴他頭上那頂七品縣令的烏紗帽,唯上峰
之命是聽。但是他也知道,齊柏年名高勢眾,對於他的官運,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非但不能得罪,還必須八面玲瓏,多方討好。所以他一遇到疑難事項,都要探一探
齊柏年的口氣,聽一聽齊柏年的見解,雖然並不言聽計從,卻也表現出對於前輩長
者的充分尊重,因而連任五年萍水縣長,左右逢源,上下取巧。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守上安民,責無旁貸!」齊柏年慷慨激昂地大聲說。
「請段公邀集駐軍金營長,警察局長和保安隊長,會商禦敵大計。倘倭寇犯我縣境,
應予迎頭痛擊。」

    「先生所言極是,所言極是。」殷崇桂仍然愁容滿面,「學生所最感不安者,
是貴甥菖蒲公子,不知是否已經離平?內子和小女,更為憂心如焚。」

    菖蒲的未婚妻殷鳳釵,就是這位殷崇桂縣長的千金小姐,而且已經擇定舉行結
婚大禮的佳期吉日。

    齊柏年沉吟著說:「前幾天,這個孩子曾來一情,言定如期而歸,請尊夫人和
鳳釵姑娘,不必過慮。」

    殷崇桂苦著臉兒說:「他在給鳳釵的信中也沒有確定日子,不然我可以派遣保
安隊到廊房火車站去迎接他。」

    齊柏年搖頭說:「他是不會喜歡這種排場的。」

    殷崇桂問道:「如果北平被圍,菖蒲公子困在北平,他和小女的婚期,您看……」

    齊柏年說:「這要請舍妹酌定。」

    殷崇桂忙說:「方才學生已經問過親家俞老夫人,老夫人十分開明,要我轉告
小女,由小女作主。」

    「也好,也好。」

    「那麼學生告退了!」殷崇桂深施一禮。

                                  六

    齊柏年送客回來,老女僕常媽已經在西廂房南間擺好飯菜;菖蒲的母親梅姑奶
奶在後院用飯。

    齊柏年的老妻,也是貧寒人家出身。當年,齊柏年的老母親為了家裡多一把手,
在他十三歲的時候,給他娶了個大六歲的妻子。進門之後,齊夫人跟婆母種園,還
要紡紗織布,供給丈夫上學,十分勤勞賢慧。齊夫人不能生育,齊柏年考取了功名,
她多次勸丈夫納妾,齊柏年金石品性,不肯依從。膝下無兒,冷清寂寞,所以菖蒲
母子前來投奔,老兩口就把全部慈愛,傾注在菖蒲身上。

    平日,他們的生活十分儉樸,齊柏年很喜歡吃粗糧青菜。老兩口對面而坐,炕
桌上一葷一素。已經是風燭殘年的齊老夫人,顯得比齊柏年衰老得多。他們吃飯時,
不用女僕服侍,齊夫人行動不便,盛湯端飯,都由齊柏年親自服侍。

    齊柏年給老妻盛了一碗綠豆稀飯,齊夫人吃了兩口,便吃不下去了,手舉著筷
子發呆。

    「你是掛念菖蒲吧?」齊柏年低聲問道。

    齊夫人點點頭,心事重重地說:「孩子要是困在北平,打起仗來槍子兒滿天飛,
怎麼能叫人放心?」

    「你過慮了。」齊柏年安慰老妻說,「我看菖蒲在京城這幾年,很長才幹,我
們可以放心了。」

    齊夫人咬了一口小米麵發糕,又說:「再過幾天,就要辦喜事,是大辦還是小
辦呢?」

    「且看梅姑奶奶的意思吧!」

    「梅姑奶奶聽兒媳的。」齊夫人發愁地說,「我看殷家的小姐,不是個過日子
女孩兒,當初還不如找個寒門小戶的姑娘。」

    「要信得過菖蒲。」齊柏年又安慰老妻,「我想菖蒲自有主張,鳳釵姑娘會聽
他的話。」

    吃過飯,齊柏年回他的臥房午睡。但是,國事令人煩惱,家事也頗亂心,身下
的涼席竟像火烤一樣,難以人睡;而院外樹上的鳴蟬,更吵得他不能成眠。下午,
他不得不閉門謝客。

    晚上,齊柏年正跟夫人坐在院中乘涼,忽聽院外陣陣馬嘶,跟著便響起一陣敲
門聲。他一邊喊:「門吉,出去看看!」一邊也跟在後面走出來。

    街門大開,菖蒲帶領一支人馬魚貫而人,叫了聲:「舅舅!」跑上來行禮。

    「幾點的火車,怎這麼晚才到家?」齊柏年問道。

    菖蒲笑道:「我一路上幸會幾位相識,所以回家晚了。」

    熊大力、柳搖金、柳黃鸝兒、柳長春、四匹馬和文武場的那幾位,遠遠站在菜
園-籬牆那裡,不敢上前。齊柏年問菖蒲道:「他們都是些什麼人?」

    「大力,過來!」菖蒲喊道。「他在關外砍死日本警官,逃進關來,趕腳為生。」

    熊大力跨前一步,撲身拜倒,說:「小的熊大力,給恩人老舉人叩頭!」

    「菖蒲快把他攙起來!」齊柏年急忙說,「我不是官兒,你不要跪拜;就是見
到做官兒的,也不要低三下四。」

    「柳師傅!」菖薄又叫柳搖金,「他是柳家馬戲班的班主。」

    菖蒲剛把熊大力扯起來,柳搖金又要跪下,他忙又伸出胳臂把柳搖金攔住。怕
見生人而又女孩子氣的柳長春,躲藏在姐姐身後,柳黃鸝兒還沒有換下男人的衣裳,
也怯生生地不敢抬頭。

    齊柏年喜愛年輕人,他走近兩步,抬起柳黃鸝兒的下巴額幾,問道:「你叫什
麼名字呀?」

    「柳……柳黃鸝兒。」

    「原來你是女孩子!」齊柏年抽回了手,怔住了。

    「他們爺兒仁都有一身好武藝。」菖蒲又從柳黃鸝兒身後扯出柳長春。「我帶
他們到縣城來,想請他們在日知小學操場表演馬戲,不收地皮錢。」

    齊柏年答應道:「小學後天放假,就可以在操場表演他們的絕技。」

    菖蒲又說:「我還想把大力留在身邊,將來有所倚重。」

    「很好,很好。」齊柏年吩咐老僕人們吉,「你給眾位客人安排食宿,不可怠
慢。」

    菖蒲攙舅舅回院裡去,齊夫人已經在正院月亮門口,拄杖等候多時了。

    「舅媽,您又為我提心吊膽了吧?」菖蒲嬉笑著問道。

    「兒行千里母擔憂呀!」齊夫人一塊石頭落了地,深深歎了口氣,「還不快到
後院看你娘去。」

    菖蒲將舅父和舅母送到乘涼的假山石下,才到母親居住的後院去。

    後院,五間大房,兩間小屋,院裡有一棵怪松,幾株老梅,數竿翠竹,兩畦杜
鵑花,還有一對古色古香的彩釉魚缸,養幾尾魚和幾蓬蓬,滿院流蕩著一股淡淡清
香。

    菖蒲的母親並不是齊柏年的胞妹。齊柏年二十二歲考中舉人,隨母親到城郊去
祭祖,路遇從外地逃荒的一家三口。歸途,那一對走投無路的夫妻已經雙雙吊死在
路旁的歪脖樹上,五歲的小女孩跪在父母的屍身下哀戚啼哭。齊老太太心如刀割,
把小女孩摟在懷裡,打發齊柏年買來兩口棺材,請來地保,裝殮掩埋了小女孩的父
母,把小女孩帶回家去。

    齊老太太年輕守寡,只有一個兒子,於是就把這個孤女收為女兒,十分疼愛,
取名齊梅,全家上下都叫她梅姑娘。梅姑娘聰慧超人,齊老太太讓齊柏年教她讀書;
十八歲時,不但讀完四書五經,而且通曉詩詞歌賦。

    齊老太太去世,梅姑娘跟兄嫂一起生活。齊柏年比她年長十六歲,齊夫人更比
她大二十二歲,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兄嫂更是疼愛她。後來,齊柏年為她挑選了
一位品學極高的青年才子;誰想紅顏薄命,嫁過去沒有幾年,那位才子不幸身亡,
梅姑娘帶著孤兒菖蒲回到了娘家。齊柏年夫婦十分悲痛,覺得一生對不起小妹,也
負罪於九泉之下的老母。這時候,齊柏年已經有了一點家產,就寫下文書,將全部
財產歸於梅姑娘所有。

    二十年過去,小菖蒲已經是二十幾歲的北京大學畢業生,而當年二十幾歲的梅
姑娘,也已經是年過半百的梅姑奶奶了。

    梅姑奶奶幽居後院,每日澆澆花,看看書,寫寫字,畫松、竹、梅、蓮,很少
抛頭露面;她的字如其人,畫如其人,風骨峻秀,品格清高。

    菖蒲快步走進後院的小門,大喊著:「娘,我回來啦!」

    梅姑奶奶聞聲從屋裡走出來,身穿飄飄然的白綢衫和黑綢褲,手拿一柄縞素團
扇,神態端莊深沉,恬靜優雅。

    「啊,又長高了!」梅姑奶奶微笑著,「學問呢?」

    「明天再請您『殿試』!」菖蒲壓低聲音、神秘地說:「娘,您猜我遇見誰啦?」

    「誰?」

    「您最喜歡的人,常常掛念的人。」菖蒲望著母親的眼睛。

    梅姑奶奶的眸子一亮:「難道是她?」

    「她又是誰?」蒲明知故問。

    「是你芳倌兒姐姐?」

    「娘真料事如神!」菖蒲笑了。「她跟夏竟雄先生秘密住在北平香山,約我在
頤和園見了面。」

    「對你必定有所教誨吧。」梅姑奶奶欣喜地問道。

    「訓導甚多,大受教益。」菖蒲興奮地說,「夏先生還讓我給舅舅捎來一封長
信,希望將學校辦成訓練抗日戰士的地方。」

    「快給你舅舅送去!」梅姑奶奶催道。「今天下午,殷縣長帶來三封電報,聽
說倭寇兵犯北平城,戰事吃緊,你舅舅十分心焦。」

    「唉呀!」菖蒲全身像著了火。「昨天夜晚火車經過盧溝橋,走出二三十裡,
隱隱約約聽見槍炮聲,原來是日軍發動了戰事。」

    「快到書房去,快到書房去。」

    菖蒲扭頭就走,忽然又轉過身,說:「娘,我在路上結識了幾個人,其中有個
跑馬戲的女孩子,不但有很高的技藝,而且有很好的人品,您願見一見她嗎?」

    「請她來吧!」梅姑奶奶說,「常媽,跟菖蒲去。」

    菖蒲和常媽來到外院,只見柳黃鸝兒正調拌芝麻醬,切黃瓜絲兒,給大夥兒抻
遊絲面吃。

    「對不起各位!」菖蒲連連說,「倉促之間,只有粗茶淡飯,先吃一頓吧!明
天再設宴招待。」

    「公子,您太禮重了!」熊大力和柳搖金捧碗過頭,感激地說。

    菖蒲向柳黃鸝兒走過去,笑著說:「姑娘,我母親想見見你,你跟常媽走一趟。」

    「姑奶奶賞臉,黃鶴兒快去!」柳搖金高興地說。

    「我……我……」柳黃鸝兒背轉身,「我不敢,我見不起。」

    「去吧,黃鶴兒!我母親會喜歡你的。」

    柳黃鸝兒瞟了他一眼,臉上飛紅,低著頭跟常媽走了。

    菖蒲又一再請大夥兒吃飽,才到舅舅的書房去。

    正院五間正房,三間藏書,一間客廳,一間書房。書房裡,燃著一支蚊香,燈
光下齊柏年正審閱小學一年級和六年級畢業班的期末考卷;他一生主張貫徹始終,
所以親自掌管這兩個班。

    門聲一響,菖蒲還沒有來得及問好,齊柏年便心急地問道:「你可知道,北平
城下已經燃起戰火?一

    菖蒲在舅舅面前坐下來,說:「夏竟雄先生跟我談話之後,我也就不感到意外
了。」

    「你見到了夏竟雄!」齊柏年喜出望外。

    「也見到了芳倌兒姐姐。」說著,菖蒲把芳棺兒給他的紙卷遞過去,「這是夏
競雄先生給您的長信和共產黨的幾份文件。」

    齊柏年急不可待地打開長信,捧讀起來。但是,看完之後,卻把長信拍在案上,
氣惱地說:「流了那麼多血,死了那麼多人,怎麼還想跟蔣介石合作?」

    「您不同意國共合作,共同抗日?」

    「這只不過是共產黨一廂情願。」齊柏年低沉地說,「蔣介石如果有絲毫抗日
之心,也就不會將東北四省拱手讓給倭寇,繼而又接連簽訂喪權辱國的《淞滬協定》、
《塘沽協定》和《何梅協定》。」

    「那麼,您也就不接受他在信中的主張?」菖蒲失望地問道。

    「把日知中學辦成抗日學校,我願意的。」齊柏年又拿起夏競雄的信來看,
「而且歡迎他來擔任校長。」

    「他一時還不能到萍水來,還得我們先自己動手。」菖蒲又興奮起來。「我想,
抗日學校錄取新生,主要招收有膽量、有強力的熱血青年,不必計較文字上的學識。」

    「教育科未必准許。」齊柏年一揮手,「不過,我們不管它!」

    「我還打算建立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

    「應該有所作為。」

    「還應該成立各界救國會。」

    「我來出面。」

    「辦小報,進行街頭講演,開展抗日宣傳活動。」

    「都很好!」齊柏年笑著,「等你辦完喜事,立即著手籌備。」

    「當此民族危急存亡之秋,我不想結婚了!」菖蒲突然說。

    「那怎麼行?』濟柏年臉一沉,「兵慌馬亂,鳳釵是咱家的人,豈能置之乾娘
家而不顧?」

    「國難當頭,不宜鋪張。」

    「這要尊重女方的意見。」齊柏年戴起老花鏡,在桌案上攤開另外那幾份文件。
「你明天早起,就去拜望你的岳父岳母,言語不可失禮。」

    菖蒲從舅舅的書房出來,又到後院去請示母親。

    後院,梅枝上掛起兩盞燈籠,柳黃鸝兒陪著梅姑奶奶在荷花魚缸旁閒話。她換
上了梅姑奶奶山圖之前的一身衣裳,燈影中顯得十分嬌豔。她一見菖蒲,慌亂地站
起身,說:「公子,請坐。」

    「娘,您很喜歡黃國兒姑娘嗎?」甚蒲笑問道。

    「她比你可人疼。」梅姑奶奶忍不住牽起柳黃鸝兒的一隻手,心愛地摩娑著。
「跟你舅舅談過了嗎?」

    「舅舅接受了夏竟雄先生的主張。」菖蒲沉吟了一下,問道:「娘,舅舅要我
到殷公館去,您對我有什麼吩咐嗎?」

    梅姑奶奶搖搖頭,說:「你已經大學畢業,難道不比娘更明理嗎戶

    菖蒲告退,常媽已經睡去,柳黃鸝兒跟在他身後去插門。到門口,柳黃鸝兒忽
然柔聲問道:「公子,您這幾天就要成親了吧?」

    「是的。」菖蒲苦笑了一下:「真不是時候。

    「梅姑奶奶有常媽媽侍候,您收下我服侍少奶奶吧!」柳黃鸝兒仰起臉,目光
裡充滿依戀。

    菖蒲的心一陣發沉,回答不出,急忙離去。

                                  七

    第二天早晨,菖蒲走出家門。到殷公館去。天色陰暗,烏雲任城,就像一口鐵
鍋扣在萍水頭上。遠方的雷響,就像是盧溝橋的炮聲,明滅的閃電,就像是宛平城
外的火光;菖蒲的心上,也像被沉重的烏雲壓住。

    出門一箭之外,只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個個木樁似的駐軍士兵,荷槍持
刀,佈滿大街小巷。

    菖蒲正感到奇怪,馬啼聲中有人喊他:「菖蒲兄,衣錦榮歸了麼?」

    菖蒲望去,原來是駐軍營長金雄飛。這是一個自命不凡的青年軍官,戎裝佩劍,
錦鞍駿馬,姿勢優美。

    「金營長,你是在嚴陣以待麼?」菖蒲站住腳問道。

    金雄飛從馬上跳下來,脫下白絲手套,跟菖蒲握手,小聲說:「接上峰命令,
時局緊張,實行戒嚴,防止發生任何越軌行動。」

    「何謂越軌行動?」

    「諸如集會演講、遊行示威……等等,一律嚴厲禁止。違令者軍法從事。」

    「這是哪個賣國賊的命令!」菖蒲憤怒地呼喊起來,「日寇已經舉起了屠刀,
這些賣國賊卻下令中國老百姓引頸就刑。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噓!」金雄飛把手指按在嘴唇上,「這是委員長的聖旨。委員長不想把事態
擴大,正在通過外交途徑,談判解決中日爭端。」

    「金營長,難道你是冷血動物麼?」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金雄飛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六年
前,『九一八』事變時,我也曾熱血沸騰,痛駡不抵抗命令,被關了三個月禁閉,
降了兩級,差一點兒送軍法處條首示眾。胳膊扭不過大腿,放出來之後,我跑遍天
津日租界,逛遍了每一家日本窯子,也算報仇雪恨。」

    「金營長,我一定要跟你談談。」

    「不敢耽誤你跟殷鳳釵小姐的寶貴時間!」金雄飛擠眉弄眼敬了個禮,上馬匆
匆而去。

    菖蒲的心情更加煩躁,他從鄉村景色的南城,進入都市風光的北城,只見街上
行人車輛稀少冷落,商店都半開著門,櫃檯裡的商人忐忑不安地張望著門外,就像
大雷雨前躲避在樹洞裡的麻雀,骨碌著滴溜溜的小眼睛。

    他穿街過巷,來到段公館的後花園外,只聽從高牆裡飄出一陣笙、管、笛、蕭
的樂聲和纏綿柔婉的《長生殿》歌聲:……            話綿藤,花迷月暗,分不
得影和形。
        香肩斜靠,攜手下階行。
        一片明河當殿橫,羅衣陡覺夜涼生。
        惟應和你悄語低言,海誓山裡。
        問今夜有誰折證?
        有這銀漢橋邊,雙雙牛、女星。

    菖蒲皺了皺眉頭,只覺得樂聲和歌聲都非常刺耳。他想起了唐朝杜牧的兩句詩: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殷公館本是前清縣太爺的官邸,雖不是侯門深似海,卻也是高牆大院。正門四
棵龍爪槐,兩頭石獅子,漢白玉高臺階,金碧彩繪門樓,兩扇朱紅大門。

    菖蒲走到大門下,扣動黃銅獸環,門上小窗露出兩隻惡眼,剛要開口問:「找
誰?」忽然眼光一變,叫了聲:「原來是姑老爺!」忙將朱門大開,打千問好。

    「殷年伯起床了嗎?」菖蒲問這位惡眼門子。

    「老爺一夜未歸。」門子答道,「老爺昨晚就住在了電報局,隨時恭候上峰的
電報。」

    「太太呢?」

    「太太打了一夜麻將,剛剛睡下。」

    殷崇桂的太太外號二皇娘,是萍水縣垂簾聽政的太上皇。

    殷崇桂家裡原有妻子,後來官當大了點兒,就看不上原配的黃臉婆了。這時候,
他正給省政府警察總監當秘書;總監的女兒淫亂成性,懷了身孕,男方是個唱昆曲
的小生。總監當然不能把女兒嫁給身價低下的戲子,正愁得像磨扇壓手,急得像熱
鍋螞蟻,殷崇桂挺身而出,甘願休了原配,娶這位殘花敗柳的小姐,扯一床錦被給
總監遮羞。婚後生下一個女兒,就是殷鳳釵。殷崇桂保住總監的臉面,總監也就保
這位快婿步步高升。殷崇桂扯著裙帶向上爬,對於這位太太也就不敢不俯首貼耳。
於是這位太太得了個二皇娘的渾名。

    來到萍水縣,殷崇桂公開標榜清如水,明如鏡,沽名釣譽。可是二皇娘在殷公
館,卻是前門招財,後門進寶,唯利是圖。夫妻陰陽兩面,名利雙收。

    菖蒲討厭殷崇桂,更憎惡二皇娘,要不是跟殷鳳釵的戀情千絲萬縷,他才不登
殷公館的門。

    「小姐呢?」菖蒲又問門子。

    「在後花園。」門子問道:「用我通稟嗎?」

    「不必了。」

    說罷,菖蒲穿遊廊,過角門,到後花園去。

    小小花園,不但有花有樹,也算有山有水。園中一座四角重簷的花亭,花亭左
邊點綴著山石,四外有玫瑰、海棠、石榴、夾竹桃,花亭右邊是一片水池,池邊叢
生著野草閑花,水中有幾根蘆葦,幾片浮萍,幾縷綠藻。亭上可以乘涼、賞月、飲
酒、聽曲,亭畔可以觀魚垂釣。

    菖蒲走進花園,只見花亭上有六個戲班裡的小女孩子,四個人吹奏笙、管、笛、
蕭,兩個人一對一答地唱《西廂記》,殷鳳釵倚坐在鋪了一張彩席的山石上,凝神
沉思地諦聽著這感人動聽的歌唱。她沒有發現菖蒲,菖蒲卻一進花園就看見了她。
殷鳳釵是一個豐腴麗豔麗的姑娘,鴨蛋臉兒,一頭青絲梳成個仕女的發誓,兩道彎
彎的峨眉,雙眼皮,長睫毛,水靈靈的大眼睛,鼻窪上有幾點細碎的雀斑,紅紅的
嘴唇像剛剛咬破了櫻桃,臉頰上不施脂粉,天生的桃花顏色。菖蒲凝望著殷鳳釵那
嬌媚的神態,感情一陣衝動,心怦怦地跳起來。

    五年前,菖蒲還在日知小學教書,殷崇桂帶著二皇娘和鳳釵來萍水上任。當天,
殷崇桂執弟子禮,來到獲廬拜望齊柏年。齊柏年留下殷崇桂吃飯,菖蒲陪座。酒席
間,殷崇桂非常稱讚菖蒲的人品和學問。禮尚往來,第二天,齊柏年派遣菖蒲代他
回訪了殷崇桂。殷崇桂留菖蒲在殷公館吃飯,同席的不但有二皇娘,而且有鳳釵。
那年月,只有開通人家,男女才能同席,因而被舊禮教常年束縛的青年男女,很容
易一見傾心。菖蒲在舅舅的管教下,從來沒有跟年輕的異性有過直接的接觸。因此,
跟風釵同桌吃了一頓飯,飯後殷崇桂和二皇娘有一樁名利之事要辦,鳳釵又陪他到
後花園散了一會兒步,說了一會兒話,於是鳳釵那豐腴麗豔麗的面影和身姿,就保
留在了他的心上。

    殷鳳釵只念過小學。殷崇桂本想不惜高昂的代價,送她上中學、大學,甚至出
國留學。但是鳳釵對於上學極感乏味,因此念完小學之後,就像囚犯逃出了監牢,
再也不想進學校受罪了。於是,就在殷公館裡,過起千金小姐那錦衣玉食的生活。
不過,她到底識字,無聊時就看看小說解悶兒。然而,她的藝術欣賞能力有限,大
作家的名著,她看不懂,引不起她的興趣。正像她看才子佳人戲一樣,她也最愛看
劣等文人炮製的才子佳人言情小說,而且入了迷。她正是豆寇年華,情竇初開,所
以非常渴望自己也像戲中和書中的佳人,巧遇落難公子或欣逢風流才子,後花園私
訂終身,鳳求凰雙飛雙宿。所以,她一見文雅清秀的菖蒲,就一下子掉在了自己早
已織就的情網裡。

    殷崇桂很高興,他覺得跟菖蒲家結親,不但門當戶對,甚至還有點高攀。這是
因為菖蒲的舅舅齊柏年乃是京東屈指可數的知名人士,而菖蒲的人品學問,前途不
可限量。但是,二皇娘不樂意。二皇娘一心想把她這顆掌上明珠嫁給省長的少爺,
司令的兒子,至少也得嫁個大銀行的小老闆。可惜,她只知前思,不知後想,她所
渴望巴結的那些大富大貴人家,卻又看不起她二皇娘的女兒了。

    二皇娘不樂意,菖蒲也就冷卻了對於鳳釵的熱情。但是,鳳釵滿頭滿腦的才子
佳人的故事,不親自扮演一下,嘗一嘗此中甜蜜,是不甘心的。於是,她就模仿那
些多情的佳人,接二連三地給菖蒲寫信,打發她家的老媽子傳書遞簡。菖蒲盛情難
卻,也就不能不投桃報李。故事的結局,也是鳳釵照搬才子佳人戲和才子佳人言情
小說那一套,菖蒲應邀潛人殷公館,到鳳釵的閨房相會,二皇娘破門而人,但是並
沒有發生驚人之舉。因為二皇娘雖是一隻母老虎,在獨生的寶貝女兒面前,卻是一
只溫柔的貓兒。無巧不成書,菖蒲又考取了全國最高學府的北京大學。這在只有兩
三萬人口的萍水縣城,就好比中了進土,點了翰林,二皇娘也就破涕為笑,皆大歡
喜了。

    菖蒲進入北京大學,每月跟鳳釵通一次信。鳳釵文理不通,只能仿照才子佳人
小說裡的情書,補綴成篇,並不能表達真情;但是,她每月都從二皇娘的腰包裡勒
索一筆錢,準時寄給菖蒲,卻是出自實意。菖蒲考取的是公費生,母親每月都寄給
他一些零用錢,而且他一向生活簡樸,並不需要鳳釵的資助。於是,他就用鳳釵的
這筆錢支援了好幾個窮朋友,辦了個小小的文學雜誌《拂曉》,在青年學生中產生
過一定的進步影響。

    上了大學,菖蒲增長了學問,開闊了視野,又得到進步師友的引導,也接觸了
不少新女性,越來越感覺在思想和情趣上,跟鳳釵都很不一致,風釵並不是他理想
的伴侶。但是,他自幼深受舅舅的薰陶,舊道德觀念很強,所以雖然很有幾位新女
性向他表示好感,他卻從沒有對鳳釵產生三心二意。

                                  八

    現在,他站在後花園門口,在闊別幾月之後,又看見了鳳釵那嬌豔而慵懶的神
情體態,便禁不住一陣強烈的衝動和心跳。

    等歌唱聲停住,他的心情也平靜下來,叫了聲:「鳳釵!」含笑向她走去。

    「菖蒲!」鳳釵從山石上跳下來,差一點兒被一長藤蘿絆倒。她揮手驅趕那六
個戲班裡的小女孩子,「去吧!回班上還要排練;到那一天要是走了板眼,不光沒
有賞錢,連包銀也不給。」

    六個小女孩子答應一聲:「是!」一邊鞠躬一邊退出去。

    鳳釵又跑過去把園門關上。還找了根杠子,頂住了門。然後,帶著一股濃郁的
芳香,撲到菖蒲懷裡。

    「想死我了!」她像一長藤蘿纏繞在菖蒲的身上,水靈靈的大眼睛泛起了柔媚
的春光,桃花色的雙頰更顯得紅暈,藕荷色的旗袍下那豐滿的胸脯劇烈地起伏。
「聽說北平打了仗,又不見你回來,昨天黑夜我做了一連串的惡夢,嚇死人了,嚇
死人了。」

    菖蒲一想起北平的局勢,火熱的感情衝動也就降了溫,低沉地說:「如果在我
上車之前,盧溝橋響起了炮聲,我就不肯離開北乎了。」

    「那得把我急死,愁死,你這個狠心的!」鳳釵用她那白嫩的手指,戳了一下
菖蒲的額角,「你什麼時候到家的?」

    「昨天傍晚。」

    「為什麼不趕快來看我?」

    「我要跟母親和舅舅說話。」

    「說些什麼呢?」

    「國事,家事。」

    「家事說了些什麼呢?」

    「咱們的婚禮,是大辦還是小辦。」

    「終身大事,當然大辦!」鳳釵那櫻紅的小口噴著芬芳在菖蒲耳邊嘰嘰喳喳。
「你那皇娘岳母的腰包裡,又有銀行存款,又有金銀珠寶,又有房契股票,我逼得
老太婆一片一片地割肉,榨出來好大一筆陪嫁,夠咱們富貴一輩 子的。」

    「你打算怎麼大辦呢?」菖蒲的眉頭皺了皺。

    「搭高臺彩棚,演三天堂會,擺三天喜筵。」鳳釵沉浸在幸福的陶醉中,「三
班鼓樂,八對紅羅傘,十六人抬大花轎周遊全城……」

    「辦得太大了!」菖蒲搖著頭。

    「你想小辦?」鳳釵睜開了沉醉的眼睛。

    「我想不辦。」

    「啊!」鳳釵鬆開了箍在菖蒲身上的雙臂,「你想推遲婚期?」

    菖蒲牽著她的手,走上花亭,一隻胳膊攏住鳳釵的身子,低聲柔氣地說:「日
寇已經發動了滅亡中國的侵略戰爭,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們都是熱血青
年,怎麼能忍受在國難當頭時刻燈紅酒綠地大辦喜事呢?」

    鳳釵扭擺著腰肢,掙脫菖蒲的擁抱,哽咽地說了一句:「你變心了!」就雙手
蒙住臉,一抽一噎地啜泣起來。

    菖蒲正要安慰她,花園門被拍得山響一個水鴨子叫似的女人聲音:「開門,開
門!菖蒲.讓我看看你!」那是二皇娘。菖蒲只得丟下啼哭的鳳釵,走出花亭去開
門。

    門一開,二皇娘花枝招展地出現了。

    原來,二皇娘打了一夜麻將,天亮前才睡下。睡了一個覺,口渴醒了,喊丫頭
送茶水。喝了一小壺香茶,還想接著睡下去,可是一聽說菖蒲來了,連忙起了床。
貼身老媽子侍候著梳頭洗臉,濃妝豔抹,便急急忙忙到後花園來了。

    二皇娘雖已徐娘半老,卻真正是風韻猶存,而且一心要跟正值妙齡的女兒爭妍
鬥豔,所以十分講究穿著的摩登,打扮的人時。但是,脂粉的紅顏,到底比不了青
春的秀色;更何況她淫蕩貪婪、暴戾成性,綾羅綢緞和上等宮粉包裹不住也掩飾不
了明顯的色衰。然而拍馬屁的人異口同聲誇她跟女兒就像一對雙生姊妹花,更助長
她搔首弄姿作小女兒態,把肉麻當有趣兒,越發令人作嘔。

    對於這位面目可憎的丈母娘,菖蒲克制住心理和生理上的厭惡,努力裝出恭敬
的樣子,強笑著問了一聲:「伯母好。」

    「好嘴硬!」二皇娘嬌嗔地瞪了他一眼,「到了今兒晚,還不該改一改稱呼,
叫我一聲娘嗎?」

    花亭上,鳳釵聽母親來了,哭聲更高。

    「唉喲,我的兒!」二皇娘大吃一驚,一陣風上了花亭,「大喜興的日子,為
什麼哭天抹淚?」

    「他……他變了心!」鳳僅偎在二皇娘懷抱裡,哭成淚人兒。「終身大事,他
不許紅紅火火地辦一辦,叫我一輩子窩心,臉上無光抬不起頭。」

    「一定是老舉人捨不得花錢,梅姑奶奶又做不了老舉人的主。」二皇娘不成不
淡地說,「菖蒲,你也不要為難,娘抽骨頭拔筋,給你們辦。」

    「不!」菖蒲惱怒地說:「國難當頭,我們不能無所顧忌,惹萍水縣老百姓唾
罵。」

    「老百姓管得著嗎?」二皇娘那被煙薰得沙啞的嗓子,又水鴨子叫一般地嚷起
來。「我有錢,愛怎麼花就怎麼花,愛怎麼排場就怎麼排場,誰敢背後嚼舌頭根子,
叫警察局把他抓起來!」

    「這是胡作非為!」菖蒲也火了起來,「我可不想在家鄉留下駡名。」

    「由不得你!」二皇娘兩手叉著腰,露出了潑婦本相。「女兒是我腸子裡爬出
來的,錢是我荷包裡掏出來的,你管不著,攔不了。」

    菖蒲冷冷一笑,說:「那就從長計議吧!」說罷,轉身就走。

    「狠心的,你不能撇下我!」鳳釵哭喊著追上去,扯住菖蒲的胳膊不放。

    花園門口,殷崇桂正面如死灰,倉倉而來,一見這個光景,又打手又跺腳,帶
著哭腔兒說:「吵什麼,吵什麼呀?日本兵就要打到萍水了。」

    「啊!」二皇娘、鳳釵和菖蒲都失聲叫起來。

    殷崇桂掏出兩大把揉皺的電報,說:「北平西郊的蔣家村、青塔寺、古廟等處,
正在激戰;日軍坦克從京東的通州開到北平朝陽門外大橋,企圖沖人城內;南郊,
日軍向永定門外的大紅門發起進攻,又從豐台經南苑的團河,進攻二十九軍軍部……」

    「不辦了,不辦了!」二皇娘嚇得面無人色,「你快送我跟風釵到天津租界躲
一躲。」

    「我身為一縣之長,不能擅離職守。」殷崇桂急得團團轉,「菖蒲,你陪她們
娘兒倆到天津去,就在我那所小洋樓裡舉行婚禮。」

    「我要與萍水民眾共患難!」菖蒲莊嚴地說。「鳳釵是我的妻子,我要把她接
回家去,一切由我負責。」

    「我的女兒,不能交給你!」二皇娘急赤白臉地說。

    菖蒲不動聲色,說:「鳳釵有她的人身自由,由她自主。」

    風釵看看她娘,看看她爹,又看看菖蒲,眼淚汪汪,左右為難。她感到一陣氣
虛,撲到她娘身上。

    「我的兒!」二皇娘笑了。「跟娘一條心。」

    鳳釵打了個寒噤似地搖了搖頭,說:「我先到他家去吧!」

                                  九

    這是一個冷清清的花燭之夜。

    洞房裡早已經熄了紅燭,但是小小的後院裡,梅枝和竹梢上,還掛著八盞燈籠。
陣陣風來,將梅影竹斑和搖曳的燈光,送進綠紗窗內,投映到新人的喜床上。

    床上,菖蒲並沒有睡去,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室內一片朦朧。在他身邊,鳳釵
像一株春雨海棠,身上掩住一條大紅湘繡的合歡夾被,半邊臉兒埋在鴛鴦戲牡丹的
繡枕上,口角噙香,發出輕細的鼾聲。

    他沒有感到歡樂,只有煩惱。今晚,宵禁之後,街上路斷行人,一頂小小的花
轎將鳳釵悄悄抬進門來,一直送到後院。草草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夫妻相拜,柳
黃鸝兒攙扶著新娘子進入洞房。他揭下了鳳釵頭上的紅巾,鳳釵滿頭金馴、玉簪富
貴絨花,但是臉上帶著淚痕,沒有一點喜色。而且,她一眼看見端進長生面的柳黃
鸝兒,目光忽然一驚一疑,眉梢掛上了怒氣,只吃了一著,就把筷子摔在了桌上。

    夜深人靜,菖蒲聽母親房裡已經安歇,便吹熄了梳粧檯上的一對紅燭。回到床
邊,他想擁抱著鳳釵談一談心,卻發現鳳釵趴在床上啼哭。

    「你……你這是做什麼呀?」菖蒲想把她抱起來,但是搬了幾搬也搬不動鳳釵
那豐腴的身體,只得換在她身邊躺下,「今天總算吉日良辰,你哭什麼?」

    「我的命比黃連還苦!」鳳釵抽泣著說:「一頂四人抬的小花轎,就像從人市
上買來一個收房的丫頭,把我抬進了你們家,往後誰看得起我。」

    「你要明大理,識大體,想一想眼前的時局多麼險惡。」菖蒲婉言功道,「咱
們是患難夫妻,更為情深義重。」

    畢竟是花燭之夜,新娘子的怨氣很快就消散了。但是,當菖蒲給鳳釵的香羅衫
解到最後一個丁香扣絆的時候,鳳釵又撥開菖蒲的手,突然低低地、嚴厲地問道:
「那個俊俏的丫頭是個什麼人?」

    「我家哪兒來的丫頭?」

    「就是那個攙我進房的小狐媚子。」

    「那是我家的客人,是母親收留她住下的。」

    「把她趕走!」

    「母親喜歡她,做兒女的怎麼能趕走母親喜歡的人呢?」

    「不是你母親喜歡,是你愛著她!」鳳釵又哭了。「我早猜到你背著我拈花惹
草,果然不錯。」

    「胡說八道!」菖蒲發了怒,「不要學你娘,要做一個賢慧的妻子。」

    「好!」鳳釵從鼻孔裡笑道,「明天我求母親把她給你收房,家花沒有野草香
呀。」

    「你竟敢污辱一個清白的少女!」菖蒲氣得渾身冒火,「過幾天黃鶴兒就要進
日知中學,你要講點道德。」

    鳳釵一聽柳黃鸝兒過幾天就要進日知中學去,又轉怒為喜,千嬌百媚地揉搓著
菖蒲,軟言柔語,低聲下氣,把菖蒲哄笑了。

    現在,鳳釵甜蜜地睡去,卻不知道她在丈夫的心上,留下濃重的陰影。菖蒲睡
不著,他已經看得很分明,他跟鳳釵之間並沒有真正的愛情,一點也不知心。他輕
輕地下了床,走到窗前,點起了一支煙,陷入了苦惱的沉思。忽然,他聽見窗外一
聲輕柔的歎息,掀開窗簾一角望去,只見荷花缸旁,梅影竹斑和搖曳的燈光中,柳
黃鸝兒披著母親的一件斗篷,坐在籐椅上,手托著腮,正在守夜,怕燈籠失火。她
是那麼恬靜,那麼孤單。菖蒲想起鳳釵剛才對於這位清白少女的污辱,深深感到一
陣內疚,想走出去,勸她回房去睡。

    他剛要開門,鳳釵又醒了,並沒有睜開睡眼,只是伸出一隻雪白的胳膊,在床
上找他,他只得又退回去。

    後來,他剛剛朦朧欲睡,卻又被一陣緊急的敲窗聲驚醒。

    「俞公子,老舉人請你馬上到書房去。」是柳黃鸝兒在窗外呼喚他。

    鳳釵在夢中嚇得尖叫:「日本兵打來啦!」

    菖蒲匆匆穿上衣裳,說:『』我去看看。」

    「你別走,我怕!」鳳釵死死抱住他。

    「讓黃鵬兒陪你。」

    「不許她進來!」鳳釵慌忙倒在床上。

    趁這工夫,菖蒲快步走出去。一出後院小門,只見正院樹下站立著好幾個大兵,
不禁一陣心驚。書房裡燈火通明,他推門進去,只見舅舅披著一件長袍,正跟金雄
飛和殷崇桂談話。殷崇桂那沮喪的神氣,就像被寒霜打蔫了的枯藤。

    「菖蒲兄,打擾了你的美夢!」金雄飛嘻皮笑臉,「兄弟奉命撤離萍水,特地
前來辭行。」

    菖蒲血湧上臉,悲忿地問道:「還沒見日本兵的影子,你們就望風而逃麼!」

    「軍機不可洩露。」金雄飛看了一下手錶,「還有半個小時就要開拔。齊老先
生和菖蒲兄,我勸你們速離此地,如果願意跟我們同行,我可以推遲一個小時行動。」

    「萍水是我生身之處,葬身之所,我要與萍水共存亡。」齊柏年拱了拱手,聲
音悲愴。「金營長,我看你還是個熱血未冷的青年,大丈夫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還,願你不負軍人應盡之天職。」

    「金營長,你這一走,我的日子可怎麼過?」殷崇桂可憐巴巴地說,「我要電
請上峰收回成命,你暫且不要開拔。」

    「軍令如山,令出必行。」金雄飛拍了拍殷崇桂的肩膀,「殷縣長,你手下還
有二十幾名警察和一個保安隊,我再撥給你三十條槍和一萬發子彈,擴充隊伍,維
持治安,如何?」

    「我要這些勞什子有屁用呀?」殷崇桂拉著哭聲說,「如今要跟日本兵打仗,
誰肯吃這份送死的錢糧?」

    「金營長,送給我吧?」菖蒲說,「我們正要把日知中學辦成抗日學校,這些
槍支子彈正可以武裝學生們。」

    「給誰都一樣。』金雄飛滿不在乎地說,「反正我們要輕裝,不想帶走,沒人
要就得毀掉。」

    「那就毀掉,毀掉!」殷崇桂連連說,「兵刃乃是兇器,不能流散民間,以免
滋生事端。」

    「殷縣長,這叫什麼話!』濟柏年大怒「日寇人侵,民眾正該揭竿而起,你反
而要銷毀抗敵的武器,這豈不是漢奸行為?」他向金雄飛深深作了一揖,「金營長,
請以國家民族為重,把這三十條槍和一萬發子彈,借給我的學校。」

    金雄飛到底還是個年輕人,能夠激起五分鐘的熱情。他一揮手,說:「菖蒲兄,
你帶人去跟我取槍。」

    於是,菖蒲到外院喊醒熊大力、柳搖金和柳長春,牽著四匹馬,跟著金雄飛走
了。

    從這一天起,菖蒲就東奔西跑地忙起來。座落在郊外古廟裡的日知小學門口,
掛起了中學的牌匾,十字街頭,三岔路口,草亭茅店,渡口車站,張貼了招生簡章。
熊大力、柳搖金、柳黃鸝兒、柳長春帶著他們的四匹馬,搬到學校去住,不幾天就
有幾十名青年報名。

    柳黃鸝兒離開齊宅,鳳釵非常高興,但是菖蒲一天到晚在外邊跑,而且竟有兩
夜不回家,拋下她伴孤燈守空房,又氣得她連哭了十二個時辰。

    這一天晚上,菖蒲從學校回來,身上挎著一支駁殼槍,興沖沖走進新房。鳳釵
正坐在銀燭臺下,兩眼癡呆呆失神,一對兒一對兒掉眼淚。菖蒲站在屋門口,她也
沒有發覺,菖蒲也不驚動她,只是微笑著欣賞她那嬌媚的神態。新婚燕爾,鳳釵顯
得有些『憔悴,但是也並沒有褪盡海棠春色;那一對兒一對兒的眼淚就像清晨的露
珠,從花瓣兒上滴落下來。

    菖蒲見她哭得傷感,便輕輕咳嗽了一聲。鳳釵轉過臉兒,淚眼中只見闖進一個
帶槍的人,毛骨驚然地尖叫了一聲:「強盜!」扯過合歡被,蒙住了頭。

    「鳳釵,是我!」菖蒲走到床前,想攔腰抱起她來。

    「別碰我!」鳳釵躲閃著。

    「你不願理睬我嗎?」菖蒲問道。

    「槍!」鳳釵在合歡被裡叫著,「扔出去。」

    菖蒲摘下槍,放在梳粧檯上,笑道:「我沒有軋子彈。」

    「扔出去,我怕!」鳳釵在床上亂踢著。

    菖蒲並沒有把槍扔出去,坐在椅子上,沉默著。後來,他一跺腳,站起身,說:
「你睡吧,我還要出去走一趟。」

    「不許走!」鳳釵掀開合歡被,攔住了菖蒲。

    菖蒲在床邊坐下來,臉色非常憂鬱。鳳釵膽怯了,靠在丈夫的身邊,拿起他的
一隻手,偷眼覷著丈夫的臉色。

    「明天是回門的日子吧?」菖蒲低低問道。

    鳳釵點頭一笑,說:「多謝你還記得,你得陪我回娘家住兩天。」

    菖蒲沉重地搖搖頭,說:「明天我得四出募捐。」

    「募捐做什麼?」

    「好幾十口人,都要吃飯。」菖蒲心情沉悶地說,「本來,日知中學的校董們
都答應出錢,可是金雄飛撤離萍水,他們也都紛紛出走,到哪裡去找他們要錢?這
些天,吃的都是舅舅過去的那一點積蓄,至多也只能支持三五天了。咱家一無土地,
二不經商,眼看自家也要吃不上飯,所以不得不到社會上募捐。」

    「咱家吃飯,你不必發愁。」鳳釵在他的手上捏了捏,「帶來的壓箱子錢,還
夠咱家開銷一些日子的。」

    菖蒲突然漲紅了臉,不好意思地問道:「鳳釵,你……你有多少陪嫁?」

    「不是早就跟你說嗎?」鳳釵笑眯著眼,「我一片一片割你那皇娘岳母的肉,
足夠咱倆富貴一輩子。」

    「為了抗日,你能不能捐獻出來?」

    鳳釵像被捅了一刀似地叫起來:「你繞來繞去,你是要割我的肉喂鷹呀!」

    「想一想,亡了國,錢有什麼用?」

    「難道榨幹了我的陪嫁,就亡不了國嗎?」

    「拿出一部份,行不行?」

    「一文也不給!」

    這一夜,新婚夫妻同床異夢了。

                                  十

    第二天早起,鳳釵還沒有睡醒,菖蒲就起床走了。等鳳釵梳洗完畢,她家那翠
蓋紅窗金漆彩畫的高篷馬車,早已經恭候在齊宅門口,來接她回門了。

    鳳釵拜別了婆母和舅婆夫人,就像鳥兒飛出了籠,登上車,跺著腳催把式趕路。

    但是,高篷馬車剛剛拐上南關大街,就被一條繩索攔了路。

    「誰敢攔我的道?」鳳鐵掀開窗簾,問道。

    「我們是日知中學募捐隊,為了抗日救國,請捐一點款吧!」

    攔路的是柳黃鸝兒。她身穿梅姑奶奶送給她的素雅的衣裙,一手拿著一面小旗,
一手抱著一隻撲滿,是那麼莊嚴,那麼優美。

    柳黃鸝兒的目光,和鳳釵那充滿妒火的目光碰在一起,柳黃鸝兒的臉一紅,鞠
了個躬,叫了一聲:「少奶奶!」

    「啊!原來是柳姑娘!」鳳釵酸溜溜地說,「真像個中學生了,不賣藝了嗎?」

    柳黃鸝兒並不畏怯,眼睛眨也不眨,說:「下午,我們要在十字街頭的大空場
上跑馬戲,俞公子還要講演,少奶奶來聽嗎?」

    「俞公子的講演我比柳姑娘聽得多,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鳳釵尖聲地嘲笑,
「要是柳姑娘教會他耍幾套馬戲,我倒想看看。」

    柳黃鸝兒臉一陣白,忍了忍才說:「為抗日救國,上陣打仗,俞公子這些日子
一直練馬。」

    「拜柳姑娘為師嗎?」

    「不敢當!俞公子初學乍練,是我侍候他。」

    「騎的也是柳姑娘的馬嗎?」

    「正是。」

    「我替我的男人交學費!」風釵掏出錢包,從窗口拋了出去,「也買下你的馬,
供他騎。」

    攔路的繩索解除了,高篷馬車又向前駛去。到十字街頭,剛要拐上東西大街,
又被一條繩索攔住。

    「我們是日知中學募捐隊,為抗日救國,請捐一點款吧!」是一陣唱歌似的聲
音。

    鳳釵隔窗一看,原來是戲班裡的六個女孩子,她暴怒起來,厲聲說:「把式,
拿鞭子把她們趕開。」

    老把式只得在半空中打了幾個響脆的鞭花。

    但是六個女孩子並不散開,也不後退,仍然像唱歌似地異口同聲:「為抗日救
國,捐一點款吧!」

    「抽她們!」

    老把式歎了口氣,從懷裡摸出幾個銅板,含淚遞給了那幾個女孩子。

    高篷馬車將風釵送到殷公館門前,鳳釵下了車,老把式又趕車到縣衙門去侍候
殷崇桂。

    離開娘家幾天,鳳釵感到十分陌生,也覺得門前非常冷落,龍爪槐七折八斷,
石頭獅子低了頭,大紅門傷痕斑駁,滿街的磚頭瓦礫。她踮著腳尖走上臺階,門開
一縫,門子鬼頭鬼腦,連連招手:「小姐,快進來!」

    鳳釵側著身子擠進去,問道:「怎麼回事兒?」

    門子急忙關上大門,連上了三道鐵閂,心有餘悸地顫聲說:「昨天下午來了一
幫學生到門前請願,老爺不見,他們就堵住門口,提著老爺的名兒罵,到了晚兒還
是保安隊把他們趕走了。」

    鳳釵打了個寒噤,慌忙走進院裡。大院一片死寂,陰陰森森,淒淒慘慘,她一
陣心驚肉跳,恐怖地叫起來:「娘,娘!」

    沉了一會兒,披頭散髮的二皇娘才從正房門口探出半個身子,鬼鬼祟祟地跟她
打手勢。

    鳳釵走進她娘的臥室,只見關死了窗戶,拉嚴了窗簾,撬開了地面上的方磚,
扒出了兩堆泥土,露出了幾個陶瓷罐子,滿裝的是金銀珠寶,銀行存摺和股票房契。

    「這是幹什麼呀?」鳳釵渾身發冷,打著哆嗦。

    「輕聲!」二皇娘那水鴨子叫的嗓子,壓低得像蚊子哼哼,「今夜晚逃到天津
租界裡去。」

    「也帶著我吧!」鳳釵趴到二皇娘的肩上,抽泣起來。

    「菖蒲那小畜牲虐待你了吧?」

    「他的心……掛在了馬戲班的女戲子身上。」鳳釵傷心地說,「還存心不良,
想騙我把陪嫁捐獻出來……」

    「你這個養漢精,就乖乖地倒貼給了他?」二皇娘心疼得要昏死過去。

    鳳釵忙從汗巾上解下一個小小的錦囊,在二皇娘眼前晃了晃,說:「您看,貴
重東西我都帶回來了。」

    「娘的兒!」二皇娘又死而復生了。

    鳳釵問道:「我爹走不走?」

    「宋哲元都扔下北平跑了,他又何苦在萍水這棵樹上吊死。」

    「爹在哪兒?」

    「他在巡視四城,臨走使個穩軍計。」

    鳳釵吃地一笑,忽然又一陣悲戚襲上心頭,說:「我總得跟那個冤家說一聲,
到底還是做了幾日夫妻,不能不明不白地問了他。」

    「什麼夫妻!」二皇娘惡狠狠地哼道,「又沒有辦喜事,宴賓朋,野合私奔一
般過了門,有誰為證?到了天津租界,我跟你爹再給你找一個富貴兒郎,俊品人物,
還把你當做紅籽紅瓤兒的黃花閨女嫁出去。」

    鳳釵哀怨地一聲長歎,說了句:「嫁不嫁的,再說吧!」便垂下頭,眼淚像房
簷雨水似地淌下來。

    就在這天的月黑夜,殷崇桂帶著二皇娘和鳳釵,二十幾名警察和一個保安隊護
駕,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跑了。

    黎明,在日知中學校外的曠野上,菖蒲騎著柳黃鸝兒的棗騮駒,柳黃鸝兒騎著
柳長春的雪白馬,柳長春騎著柳搖金的灰兔兒馬,正在彩霞中馳騁飛奔,忽見老僕
人門古氣喘噓噓跑來:「菖蒲,老先生請你趕快回去!」

    菖蒲在馬上高聲問道:「有什麼事兒?」

    「殷崇桂帶……帶著全家跑了。」

    「這個狗官!」菖蒲咬牙切齒地說,「鳳釵呢?」

    「也……也……也走了。」

    一這個……可憎的女人!」菖蒲氣得臉白如紙。

    「咱們把少奶奶追回來!」柳黃鸝兒一扯韁繩,雪白馬一聲長嘶。

    菖蒲擺了擺手,說:「落花流水,隨她去吧!」

    門吉走到馬前,說:「老先生一聽殷崇桂跑了,馬上寫了幾張安民告示貼出去;
早飯也沒吃,就到縣衙門召集各界有頭有臉兒的人,會商守城大事。」

    「長春,你立即回校吹緊急集合號,全體學生武裝進城!」菖蒲下令。

    「是!」柳長春打馬而去。

    但是,菖蒲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目光沉暗,心情優鬱。

    「俞公子,你別難過吧!」柳黃鸝兒嗚咽著說,「萍水縣的黎民百姓沒人管了,
就靠你跟老舉人了。」

    「我跟舅舅都擔當不起如此重任。」菖蒲的眼睛放出光明,他在凝望著呈現在
東山峰巒之間的一抹紅光,「救國於危亡,拯民於水火,只有靠中國共產黨!」

    古廟裡,響起嘹亮的軍號聲。

                                 十一

    萍水縣的國民黨軍倉皇敗退,有個機槍連連副叫鄭三發,夥同他的盟弟、騎兵
連二排長閻鐵山,挾槍攜款,騎馬開了小差。

    兩個傢伙逃到萍水湖畔,筋疲力竭,人困馬乏,就躲進一塊黑松林墳圈子裡,
放馬吃草,他們仰躺在石供桌上,大吃燒雞。

    墳圈子裡,黝黑黝黑,松風陣陣,陰陰森森。

    突然,從一片野蒿叢裡,有人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吸溜鼻子,吧卿著嘴,喃
喃地說:「好香!」

    鄭三發嚇得從石供桌上滾下了地,骨碌爬起,尖叫道:「什麼人?」

    野蒿叢裡蟋蟋卒卒。爬出一個花白鬍鬚、灰頭扯臉的老道,搖頭擺腦地說:
「貧道萬年知,雲遊天下,尋覓真主。昨夜仰觀天象,得知青龍、黑虎兩座星宿,
今日下降此地黑松林中,是以早日前來恭候。」

    鄭三發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籲出了一口涼氣,笑駡道:「原來是個走江湖的
雜毛老道!你既然自稱萬年知,想必一定會相面算卦啦?」

    萬年知哈哈一笑,回答道;「貧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相面算卦何足掛齒。」

    鄭三發撕下一條雞大腿,揚手扔了過去,說:『哪你就給咱家算個卦,少不了
你的卦禮。」

    萬年知雖已年過花甲,手腳卻十分利落,一個餓狗撲食,把雞腿接在手裡,狠
狠啃了一口,便盤膝大坐在松樹下,問道:「主公,您是垂詢吉凶禍福,還是想問
功業前程?」

    這一聲主公,叫得鄭三發骨酥肉麻,羞羞答答地說:「道爺,我想問功業前程。」

    萬年知把雞腿連骨頭也吞下肚去,伸了伸脖子,說:「主公請上坐,且聽貧道
『林中對』。」

    「道爺,什麼叫『林中對』呢?」鄭三發一竅不通。

    萬年知用長長的黑指甲剔著牙齒,然後響脆地咳嗽一聲,吐出一口粘痰,裝腔
作勢地說:「想當年劉皇叔三顧茅廬,諸葛武侯縱論天下大事,名曰『隆中對』;
貧道乃當世之孔明,在此黑松林內,與主公暢談當今天下大事,故名『林中對』。」

    「道爺高才!」鄭三發雙挑大拇指,「請道爺詳細批講,我鄭某人支棱著耳朵
恭聽。」

    萬年知眯起眼睛,撚著亂如蓬麻的鬍鬚,咬文嚼字說起來:「主公,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日月盈員,辰宿列張;這人主之份,自有天數。前朝舊代不必講,只論
當今勝敗興亡事,民國以來,四方割據,干戈不已,國無定主;那蔣介石也不過草
頭蛇混充真龍天子,命小福薄,並非九五之尊,所以一統天下不幾年,東洋鬼子興
兵進犯,就丟了東四省。方今天下,正是風雲萬變,江山易主之際,主公命貴青龍
之相,順天應時,乘機起兵,必能成就大業。」

    鄭三發聽得手腳飄飄然,抓耳撓腮,嘿嘿笑道:「道爺,我有這麼大的造化嗎?」

    「主公不可妄自菲薄片萬年知連忙給他打氣。「明太祖朱元璋,原不過是個捅
牛屁股的小牧童,到頭來還不是削平群雄,獨得天下,金鑾寶殿上一坐,稱孤道寡。」

    鄭三發樂得印堂發亮,急煎煎地說:「道爺,乾脆你就給我當軍師吧!」

    「嘻!」萬年知端起架子,兩眼望天。「周文王渭水訪賢,劉皇叔三請諸葛,
可不是這麼一條雞腿就能雇來的。」

    那個麻臉暴眼的閻鐵山,是個野驢脾性,撲了過來,叉開五指,揪住萬年知的
鬍鬚莖子,吼叫道:「老條毛!坐轎子嚎喪,不識抬舉,我把你扔下湖裡喂老富!」

    「混蛋,撒手!」鄭三發慌忙撕扯閻鐵山。「道爺,別跟這畜牲一般見識,我
鄭三發要學那周文王、劉皇叔。」

    萬年知揉著血糊糊的鬍子,呻吟道:「貧道願效駕鈍之勞,輔佐主公定國安邦。」

    鄭三發畢恭畢敬地問道:「軍師,寡人該從哪一方起兵呢?」

    萬年知手指萍水湖,說:「此湖潛伏龍脈,最有風水,正是起兵吉地。不過,
闖大業,成大事,必須立旗號,招兵馬,設官爵,定尊卑,才顯得奉天承運。」

    鄭三發雞啄米似地點頭,問道:「軍師,立什麼旗號,設什麼官爵呢?」

    萬年知早已胸有成竹,答道:「吳佩孚號稱直軍,張作霖號稱奉軍,孫傳芳、
張宗昌號稱什麼三省五省聯軍,一個個卻都好景不長,兵敗山倒,可見旗號不祥。
依貧道之見,主公起兵,號稱四面八方得勝軍,最為吉利。主公暫且屈稱司令,下
設旅、團、營、連、排、班長,論功封官賜爵。」

    鄭三發高興得好似爬杆的猴子,手舞足蹈地叫道:「著,著,著!軍師,事不
宜遲,兵貴神速,趕快搶佔萍水湖!」說罷,抱起萬年知,扔在他的馬背上,率領
閻鐵山劫了一隻漁船,進入萍水湖的蘆葦深處。

    半月時光,鄭三發憑仗一挺機關槍,霸佔了萍水胡,散兵、游勇、逃犯、亡命
徒,以及走投無路的東北難民,紛紛人夥,竟然拉起了二三百人馬,一百多條槍支,
他們的眼線一直放到通州,不但月黑風高打家劫舍,而且光天白日搶掠行人。

                                 十二

    中午,俞菖蒲在熊大力和柳長春左右保駕下,進入萍水胡西岸的青紗帳中。

    青紗帳裡像蒸籠似的悶熱,菖蒲渴得喉嚨冒煙,忽聽前面不遠處,傳來母雞下
蛋的咯嗒咯嗒聲,想必是有莊戶人家,便尋聲而去。

    果然,一塊牛腿高粱地裡,有兩間窩棚小屋,房山蔭涼裡坐著個面容憔悴的中
年女人,正在喂一窩卿卿啾啾的小雞。菖蒲下馬,滿臉帶笑地說:「大嫂,討口水
喝。」那位大嫂吃了一驚,愣愣怔怔地盯了菖蒲半晌,忽然慌慌亂亂地站起身,走
進屋去,眶嘟關上了門,小雞也嚇得吱吱喳喳地亂鑽。

    屋裡一陣叮叮咣咣的響動,菖蒲從門框的裂隙裡看見,那大嫂拿起一口菜刀,
閃到門後。

    菖蒲不便逗留,又騎上馬去,面朝門裡,平和地說:「大嫂,不要怕。我是城
裡齊柏年老舉人的外甥俞菖蒲,前來萍水湖,聯合得勝軍,共同抗日,驚擾你了,
對不起!」

    他正要撥轉馬頭,屋門吱扭一聲響,那大嫂端著滿滿一大葫蘆瓢涼水追出來。
菖蒲又要下馬,那大嫂卻把水瓢高高托過頭頂。

    「剛才慢待了!」那大嫂羞愧地低下眼睛。

    「謝謝,大嫂!」菖蒲胸膛裡一陣激動,在馬上深施一禮,俯下身去,咕咚咚
一口氣喝下半瓢。剩下的半瓢水,熊大力和柳長春分著喝了。

    他們連連道謝,告別大嫂,沿著青紗帳蜿蜒小路,繼續向前走去。

    菖蒲知道,踏上得勝軍的地面,內行的要報路,可免冷槍暗箭。半瓢涼水下肚,
菖蒲渾身清爽,喉嚨涼潤,呼吸著田野上散發的醉人芳香,他興致勃勃地說:「大
力,長春,咱們唱個歌。」

    於是,他們放聲高唱起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高粱葉子唰啦啦山響,十幾個強漢跳了出來,黑洞洞槍口封住他們的前後左右,
齊聲斷喝:「不許動!」

    菖蒲端坐在胭脂紅的棗騮駒上,笑道:「弟兄們,辛苦了!我是城裡齊柏年老
舉人的全權代表,前來會晤貴軍鄭司令,有勞回稟一聲。」

    「貴姓高名?」一個幹核桃腦瓜兒的小頭目問道。

    「在下俞菖蒲。」俞菖蒲彬彬有禮地答道,「請問當家的,你的官稱大號?」

    「四面八方得勝軍一旅一團一營營長賈三招兒!」賈三招兒挑起大拇指,點著
鼻子尖,搖晃著幹核桃腦瓜兒。

    「幸會,幸會。」

    「交出槍來!」賈三招兒陡地臉色一變,失聲刺耳。

    菖蒲抖了抖身上的杭紡長衫,說:「手無寸鐵。」

    「我要搜!」

    「請」

    賈三招兒打了個手勢,幾個強漢撲上前來,將菖蒲、熊大力和柳長春上上下下
搜查一遍,齊聲報告說:「身上沒有兇器。」

    「屈尊了!」賈三招兒抱了抱拳。「一連繼續巡哨,二連原地埋伏,三連隨我
護送。」

    菖蒲、熊大力和柳長春被蒙上眼睛,一個強漢牽馬,一個強漢持槍跟在馬後。
拐彎抹角兜圈子,走了七八裡,菖蒲一路上只聽見水聲喧嘩,小鳥啼唱,昏天黑地,
辨不出方向。

    忽然,他們被喝令站住,賈三招兒跑向湖邊的一個渡口。

    湖邊一片白沙灘上,柳棵於中掩映著一座酒館和賭場,肉香撲鼻,酒氣薰天,
豁拳行令,吵蛤蟆坑。這座酒館和賭場的後門外,一溜木樁,拴著幾支小船。

    賈三招兒沖院裡喊叫一聲:「尤副官,我給司令送一網魚,使條船。」

    土牆裡,露出個兔子臉,探了探頭兒,嘻笑道:「賈營長,得了賞錢,快來坐
莊!」一縮脖子不見了。

    賈三招兒將菖蒲等人趕上船去,三匹馬拴在船後鳧水,櫓聲咿啞,劃進葦塘。
高高的蘆葦叢中,砍成一道道七縱八橫的窄巷,只能容下一隻船穿來鑽去。

    鄭三發的司令部在湖中央的石甕村,村莊內外坑道交錯,土堡林立,遍佈老虎
眼棗樹。船靠碼頭,岸上一座鹿砦寨門,迎面是鬼氣森森的三太子廟,廟門口,左
右兩隻石龜,豎立著兩根響著青銅串鈴的旗杆,飄舞著兩面犬牙杏黃旗,一面上繡
著四面八方得勝軍,一面上只有個鬥大的鄭字。一個麻臉凶漢,面皮好似雨打沙灘,
鼓凸著一雙暴眼,腳蹬到石龜背上,手叉著腰,滿臉殺氣。

    「報告間旅長!」賈三招兒跳下船,哈著蝦米腰,一溜碎步跑上前去,「我打
了一網魚,請您過過目。」

    「押過來!」閻鐵山吼了一聲。

    菖蒲被摘下黑布眼罩,只見閻鐵山那一雙暴眼,放射凶光,正惡狠狠地死盯著
自己。

    「你是閻鐵山旅長吧?」菖蒲面無懼色,鎮定地微笑著,「我奉齊柏年老舉人
的派遣,前來萍水湖,商討聯合抗日、守土安民大計,請間旅長引我面見鄭司令。」

    「你是什麼人?」閻鐵山傲慢地從鼻孔裡問道。

    「齊老舉人的外甥俞菖蒲。」

    「幹什麼的?」

    「剛從北京大學畢業,現在協助我舅父開展抗日救國活動。」

    「原來是個喝墨汁的書生哥兒!」閻鐵山充滿敵意地嘲笑道:「你開口抗日,
閉口救國,會打槍嗎?」

    「會一點。

    「哪兒學的?」

    「學校。」

    「跟師娘學的還是跟師妹學的?」

    賈三招兒和那幾個強漢,掩著嘴吃吃發笑。

    「我受過軍訓!」菖蒲忍住怒氣,但是提高了聲音。

    「會騎馬嗎?」閻鐵山惡聲惡氣地問下去。

    「會一點。

    「哪兒學的?」

    「萍水縣城裡。」

    「跟誰學的?」

    「馬戲班的一位女騎手。」

    「是被窩裡學會的吧?」閻鐵山色情地擠了擠眼,一副下流醜惡態。

    賈三招兒和那幾個強漢哈哈狂笑起來。

    「閻旅長,請你放尊重一點兒!」菖蒲紅漲了臉。

    柳長春卻咽不下這口肮髒氣,怒叫道:「不許你污辱我姐姐!」就要撲上去跟
閻鐵山交手。

    菖蒲忙攔住他,說:「長春,不可魯莽。」

    閻鐵山的兩隻暴眼凸了出來,罵道:「小狗日的!你姐姐跟這位大學士睡覺,
算是給你家光宗耀祖啦!」

    菖蒲不願跟這個混帳東西再多費話,催道:「閻旅長,我已經說明了身份,講
明瞭來意,請帶我去見鄭司令。

    閻鐵山那醜惡的目光,投向上岸來的三匹馬,問道:「哪一匹是你的?」

    菖蒲不得不一指胭脂紅棗騮駒,說:『哪一匹。」」

    「好一匹俊俏的馬兒!」閻鐵山乜斜著眼兒,「那小娘兒們必定花容月貌,我
也騎一騎。

    菖蒲連忙勸阻,說:「這匹馬貌似嬌弱,性子卻很暴烈,生人難以接近。」

    「我就不信!」閻鐵山暴跳嘶叫,「閻某人見過烈馬無其數,降伏這匹娘兒們
胯下的馬思子,不費吹灰之力。」

    菖蒲看透這個傢伙野蠻而又愚蠢,不給他個釘子碰,不會放乖一點,便說:
「那就請閻旅長試一試看。」

    閻鐵山氣衝衝走上前去,扯住胭脂紅棗騮駒的韁繩,狂暴地吆喝一聲:「走!」

    胭脂紅棗騮駒高昂著頭,正眼也不覷他,傲岸地挺立在地面上,紋絲不動。

    閻鐵山惱羞成怒,把韁繩挽得死緊,拼命揪扯馬勒口,大罵道:「走,走,走!
不走我就拆了你,卸了你,宰了你,碎了你!」

    胭脂紅棗騮駒一聲呼嘯,嘶鳴高昂激烈,令人不寒而慄,呼地一陣旋風,騰空
而起。

    閻鐵山鬼叫一聲:「我完啦!」在半空中連翻了兩個筋斗,呱地摔昏在地上。

                                 十三

    這時,廟門大開,胖得像個油簍的萬年知,身穿肥大的八卦道袍,頭頂挽個冠
髻,斜插兩根燒藍赤金簪子,手搖著鵝毛羽扇走出來;抬手投足,一舉一動,惟妙
惟肖地模仿戲臺上的諸葛亮。

    「何人在此喧嘩?」開口也是戲文。

    「回軍師的話!」賈三招兒一溜小碎步,來到萬年知面前,朝菖蒲努了努嘴兒,
獻媚地說:「他是縣城裡齊舉人的外甥,還是個大學畢業生;一條大魚,開得個高
價。」

    「原來是俞公子大駕光臨,萬年知這廂有禮!」萬年知滿臉驚喜神色,高高打
了個稽首。「公子降生百日,曾在小道主持的淩霄觀寄名,不知公子尚有記憶否?」

    菖蒲怔住了。他出生在外省,五歲喪父之後,母親帶他千里迢迢投奔舅父,生
長在通州。在他的記憶中,家鄉並沒有一座淩霄觀,更不記得做過寄名小道士。

    「公子專心在學問上,早把這芝麻粒大的陳年往事忘卻了。」萬年知親親熱熱
地拉著菖蒲的手,甜膩膩地笑著。「當年,小道曾是舉人府上的常客,舉人老爺最
喜歡跟小道談古論今,講究琴、棋。書、畫;後來,小道雲遊峨眉、武當、四明、
黃山,又到江西龍虎山修道,所以我們多年不見了。」

    菖蒲聽他漫天撒謊,強忍著才沒有笑出來;舅父潔身自好,平生不與僧道交往,
何曾有過道士常客?他看得出,這個土匪軍師不過想假借舅父的聲望,給自己臉上
貼金。此時此地,也不便拆穿他,倒不如投其所好,達到自己的目的,便說:「既
然萬軍師與捨下是老相與了,就請引薦我去見你們的鄭司令,學生有要事相告。」
「公子請稍候。」萬年知放開菖蒲的雙手,整了整衣冠袍帶,「我家司令思賢若渴,
禮賢下士,小道先代公子通稟,司令必定隆重出迎。」說罷,急急忙忙走進廟門。

    萬年知回到廟裡,鄭三發還在大殿上跟那個軍火販子鬼吹燈夏三吵得像二犬相
爭,難解難分;一個針尖,一個麥芒,一個扯破了喉嚨,一個喊啞了嗓子。

    鬼吹燈夏三不但倒賣軍火,而且販賣人口。今天,他剛給鄭三發運來兩挺機關
槍,三千發子彈,又要帶走六個花票賣到妓院。這兩筆生意、三言兩語,談笑之間
就成了交。發生爭吵,抓破面皮,是為了一身軍裝。

    「這一身偷棺挖墓來的破殮衣,只配拆鋪村,打格褙,給月子裡的小孩兒撕尿
布!」鄭三發粗脖子紅臉地挖苦說。

    「井底之蛙,有眼不識金鑲玉!」鬼吹燈夏三的懷裡,緊緊摟著一個大黃緞子
包袱。「它是洪憲元年,袁大皇帝欽賜曹錕的陸軍上將官服;袁大皇帝在太和殿登
基,曹錕就穿的是這身官服見駕。」

    「怎見得貨真價實?」鄭三發瞪著眼珠子問道。

    「我有官服執照!」鬼吹燈夏三一拍腰間,口沫飛濺。「曹錕死後,十幾房姨
太太,二三十位少爺小姐,請來了租界地的洋人律師給他們分家,這身官服分到了
十二公子的手裡。十二公子最好女色,姘了八個洋窯姐兒,瓢潑大雨一般花錢,只
花得赤條淨光,身無分文,十二少奶奶也進了勾欄院。窮途末路,十二公子才把這
一身傳家之寶的上將官服,連同有袁大皇帝禦璽加印的官服執照,送進了當鋪。虧
得我夏三手眼通天,費盡心機,才從當鋪掌櫃的手裡釣了出來,好心好意送到萍水
湖,誰想你竟狗咬呂洞賓。」

    「你到底要多少錢?」鄭三發鬥不過鬼吹燈夏三的三寸不爛之舌,怒氣衝衝地
問道。

    鬼吹燈夏三翻了三下巴掌,說:「一千五百塊。」

    「給你家買墳地呀!」鄭三發蹦起來叫駡,「還是到窯子裡給你娘贖身?」

    「薑子牙釣魚,願者上鉤。」鬼吹燈夏三搭起二郎腿,兩眼望天,「少一個崩
子兒,我不賣。」

    「我不上鉤,我不買!」鄭三發賭氣地說。

    「牛不喝水,咱也不強接頭。」鬼吹燈夏三站起身,把大黃緞子包袱甩在肩上,
「不穿這身官服,你這個司令怎麼抖得起來大將軍八面威風?」說罷,抬腿要走。

    「慢!」鄭三發扯住他的胳膊。

    鄭三發自稱司令以來,就高價收購佩戴高級官銜的軍裝,穿在身上,抬高身份。
他已經搜羅了少校、中校、上校的軍裝穿過幾回,都覺得派頭兒不足,鎖進櫃子裡。
誰想,鬼吹燈夏三神通廣大,竟從當鋪裡挖掘出一身陸軍上將官服,而且是後來當
上大總統的曹錕的遺物,不但難得,更屬珍品,他怎能不饞涎欲滴呢?可是,鬼吹
燈夏三索價高昂,明明是敲他的竹杠,抓他的大頭,他又不甘心割肉。

    他正拿不定主意,萬年知走進了大殿,忙問道:「軍師,一千五百塊大洋買這
一身蟲吃鼠咬的陸軍上將官服,值不值?」

    「值!」萬年知在鬼炊燈夏三的每一筆生意中都吃回扣。「夏三爺要是能找到
一身大總統官服,給我們司令送來,我保你開口不還價,要多少錢給多少錢。」

    「還是萬軍師見識高,懂得錢該怎麼花!」鬼吹燈夏三吹捧說。

    萬軍知打開大黃緞子包袱說:「司令,您趕快換這一身貴重官服,去接一位貴
客。」

    「什麼貴客?」鄭三發問道。

    「縣城裡齊舉人老爺打發他的外甥,大學畢業生俞菖蒲公子,前來找我,請我
帶他面見司令,共商大計。」

    「舉人老爺派人來跟我共商大計!」鄭三發先是受寵若驚,後又產生妒意,
「舉人老爺為什麼如此賞你的臉?」

    「我跟舉人老爺是老交情。」萬年知對於自己的謊言,也信以為真了。「在我
雲遊江南之前,常到舉人老爺家談古論今,講究琴。棋、書、畫。這位俞公子,在
他降生百日那一天,還在我當年那個淩霄觀裡記過名。」

    「這件光宗耀祖的大事,我怎麼早沒聽你說過?」鄭三發發生了疑問,「軍師,
你可是有粉從來不忘搽在臉上的。」

    「我是怕間旅長又說我是牛皮匠呀!」萬年知拉長了臉,「這不是俞公子來了
嗎?也不必我自吹自擂了。」

    於是,鄭三發穿起了曹錕遺留的、早已失去光采的、散發著當鋪潮黴氣味的陸
軍上將官服,那模樣兒,真稱得起是沐猴而冠。在萬年知的陪同下,他挺出一副威
嚴神態,走出大殿;但是一想到就要會見的是一位高品人物,不免心情緊張,走起
路來,抬手動腳都顯得僵硬。當他一步就要跨到廟門口的時候,閻鐵山醒轉過來,
正要開槍行兇,他斷喝一聲,閻鐵山便兩手軟綿綿地垂落下來。

    「俞公子是齊舉人老爺派來跟我共商大計的,你怎麼可以不顧大禮,以下犯上?」
鄭三發手指閻鐵山的鼻子,大聲呵斥。

    「你別聽那老雜毛胡說八道!」閻鐵山吵嚷著說,「這個姓俞的本是賈三招兒
綁來的肉票,老雜毛痰迷心竅,把他捧成活神仙。」

    鄭三發跟間鐵山是生死之交,懷疑地問萬年知道:「軍師,你可別跟我鬼畫符!」

    「閻旅長上了賈三招兒的當!」萬年知順手牽來一隻替罪羊。「俞公子前來萍
水湖,賈三招兒不明大義,把俞公子當成肉票綁了,還想冒功領賞。」

    「賈三招兒,你這個狗娘養的!」鄭三發一個耳光打過去,賈三招兒像陀螺似
地團團打轉,又抬腿一腳,踢得賈三招兒連翻了幾個筋斗。

    「司令,大人不見小人怪,看在俞公子面上,饒恕這個狗東西一回。」萬年知
又扮演了慈悲為懷的善人角色。「俞公子,快請過來跟我們鄭司令相見。」

    菖蒲也就順水推船,走過來跟鄭三發握手,說:「鄭司令,久仰。」

    「俞公子高抬鄭某了!」鄭三發出身卑賤,雖然早已自封司令,而且又身穿上
將官服,但是在高品人物面前,仍然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低人一等的奴才相兒。

    萬年知躬腰一揖,說:「俞公子請到司令部大堂,跟鄭司令敘話。」

    「鐵山,你也來陪貴客!」鄭三發吩咐道,「到內宅去,讓你嫂子打開衣櫃,
把那身上校軍裝給你穿上。」

    「是!」閻鐵山歡天喜地走了。

                                 十四

    走進大殿,只見三太子的塑像高高供奉在神龕裡。香案後面,有一張披著錦繡
椅套的高背雕花太師椅,那便是鄭三發的寶座。香案兩側的兩張太師椅沒有椅套,
文東武西,那是萬年知和間鐵山的位置;此外還有一些散放的方凳、圓凳、條凳,
那是大小頭目的座位。

    「請俞公子上座!」鄭三發躬身說。

    「客不欺主,還是鄭司令坐在首席。」菖蒲表現出大家風度,彬彬有禮。

    萬年知撫掌大笑道:「平起平坐吧!」

    鬼吹燈夏三忙將閻鐵山那張太師椅搬到香案後面,跟鄭三發的寶座並列;沒有
錦繡椅套,就把他的大黃緞子包袱皮技在椅背上。

    落了座,互道寒暄,敬煙獻茶。萬年知又先開了口:「俞公子,舉人老爺貴體
可大安?」

    俞菖蒲欠了欠身,答道:「家舅布衣蔬食,淡泊功利,所以身體很是康健。」

    「對,對!」鄭三發插嘴說,「魚生火,肉生痰,菠菜豆腐保平安。」

    萬年知見他出口鄙俗,怕他言多失禮,連忙轉人正題,問道:「舉人老爺派遣
俞公子前來,與鄭司令商討守土安民大計,不知是否攜來舉人老爺的寶劄?」

    菖蒲從貼身小衫裡掏出齊柏年的塗蠟手書,遞到鄭三發手中,說:「請鄭司令
過目。」

    鄭三發目不識丁,接信在手,歪著頭兒,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
苦著臉兒說:「鄭某人才疏學淺,看不懂老舉人的梅花篆字,還是請萬軍師替我宣
講吧!」

    萬年知起立,正了正衣冠,畢恭畢敬捧過書信,然後摸出一副老花鏡,架在鼻
梁上,裝模作樣地看起來。他雖然熟悉麻衣神相,滿腹六交八卦,但都是師父口傳
心授,並不通曉文理,所以一句也看不懂齊柏年那古奧文字。然而,他既不願在菖
蒲面前有失尊顏,更不願在鄭三發麵前露出馬腳,於是便望文失義,信口胡謅起來:
「舉人老爺的意思……意思是……萍水縣衙門散攤子了,他老人家承頭,自立保土
安民國號,親任執政,還要聚攏萍水縣各路人馬,組成聯軍,請司令就任總指揮……」

    菖蒲真是啼笑皆非,不得不打斷他的胡言亂語,說:「萬軍師,家舅的書信文
字簡約,言不盡意,還是讓我來解說明白吧!」

    「好,好!」萬年知正想借坡下驢,忙將書信奉還菖蒲,「舉人老爺的文章,
是前朝皇上御筆朱批的上上品,貧道只能略懂七八;要是秀才們寫的玩藝兒,我閉
上眼也看得懂。」

    菖蒲把一隻手按在舅父的書信上,一隻捫住胸口,沉靜了一下心情,聲音朗朗
地說:「日寇於七月七日在盧溝橋發動了侵華戰爭,當局無心抗敵,是以平津相繼
淪陷。萍水縣政府大小官員,背棄職守,鳥獸四散,置民眾生死於不顧;家舅出於
愛國熱忱,從不過問政治的隱居生活中挺身而出,領銜成立萍水抗日救國會,籌建
萍水民眾自衛軍。目前,我們已在縣城建立一支學生武裝隊,但是,畢竟敵眾我寡,
因此家舅殷切期望鄭司令加人自衛軍的戰陣,共同抗擊人侵萍水縣的日寇。國家存
亡,匹夫有責;保衛家鄉,義不容辭。我想,鄭司令必能深明大義,樂於與我們組
成統一戰線,並肩攜手,共禦外侮。」

    鄭三發聽罷菖蒲這一番慷慨陳詞,心裡也一陣沸騰;但是他一向胸無主見,便
向萬年知道:「軍師,你看呢?」

    萬年知一心想攀附風雅,忙說:「舉人老爺如此看得起咱們得勝軍,咱們怎麼
能不給舉人老爺的面子呢?」

    鄭三發剛要點頭,一直站立在他身旁的鬼吹燈夏三,殺雞抹脖兒似地向鄭三發
連遞眼色,鄭三發會意,改了口說:「多蒙齊老舉人抬舉,鄭某人臉上十分光采;
不過,軍機大事非同小可,我還要跟我的一文一武會商,再給齊老舉人回話。」

    「大哥,任他千條妙計,你可要有一定之規!」殿外一聲驢吼,閻鐵山身穿滿
是油漬的上校軍裝闖了進來。

    「那麼,依你之見呢?」鄭三發問道。

    閻鐵山叉著腰,岔著腿,說:「咱們跟齊老舉人的隊伍劃地為界,井水不犯河
水。」

    菖蒲正色說道:「閻旅長,大敵當前,我們必須聯合抗日,不應割據一方;割
據一方只能被日寇各個擊破。」

    「俞公子言之有理!」萬年知跟間鐵山唱反調。

    「老雜毛,你吃裡扒外!」閻鐵山罵著。

    鬼吹燈夏三悄悄扯了扯鄭三發的衣襟兒,努了努嘴,又咬了咬耳朵。

    菖蒲不動聲色,說:「鄭司令要跟一文一武會商,我在一旁諸多不便,暫且告
退。」

    鄭三發站起身,向俞菖蒲連連拱手,滿臉堆笑,說:「俞公子一路勞乏,請萬
軍師陪同俞公子先到客房安歇。」

    萬年知又引領俞菖蒲走出廟去。熊大力和柳長春牽著馬,守候在廟門外;賈三
招兒是今晚的值星官,帶著四名嘍羅,團團看住熊大力和柳長春。

    「三招兒!」萬年知吆喝一聲。

    「在!」賈三招兒趕忙答應,躬身聽命。

    「你護送俞公子到客房去,吩咐灶上預備豐盛酒席。」

    「是!」

    「再到花票房子,提出幾個俊俏的雛兒,服侍俞公子安寢。」

    「遵命。」

    萬年知不等菖蒲開口回絕,就道了一聲失陪,急急回廟裡去了。

    石甕村是個菱角形的小島,賈三招兒和四個嘍羅手提風雨燈,沿著村外水邊,
護送俞菖蒲、熊大力和柳長春到菱角尖上。一片桃樹林中,有一座高牆大院,鐵皮
大門,釘滿狼牙釘,門樓上吊著一盞紅燈籠。這裡是鄭三發的迎賓館,又是他的花
票房子。

    「三寸丁,開剛」賈三招兒喝叫。

    鐵門嘩啦啦啦開鐵栓,走出一個羅圈腿的小男子,面圖像個醜八怪,怪笑著問
道:「三招兒,有個閻旅長吃夠了的剩貨,我正留給你嘗鮮兒。」

    「閉上你媽的臭嘴!」賈三招兒笑駡道。「我護送鄭司令的貴客俞公子,還有
他的兩位馬共。到你這兒逍遙一夜,你要好好侍候。」

    這個名叫三寸丁的羅圈腿醜八怪,忙給菖蒲打躬作揖,諂笑著說:「請,請!」

    俞菖蒲、熊大力和柳長春走進鐵門,鐵門又嘩啦啦關閉,三寸丁插上鐵栓,先
帶著熊大力和柳長春牽馬到牲口棚去,然後引路到東小院,直奔北房。

    開了房門,點著一盞頭號玻璃罩煤油燈,照亮了粉刷得雪亮的房間,只見四壁
掛滿了五光十色的八扇屏,有的是:「買賣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有的
是:「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有的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此處還有橫七豎八的字畫,有的是花卉鳥蟲魚,有的是山水人物像,明明是從財主
商戶家洗劫來的雜牌貨,卻牛頭不對馬嘴地裝點風雅。一張花梨木條案上,擺設著
座鐘、膽瓶、紅漆拜匣;兩把太師椅,一新一舊,一高一矮,參差不齊;炕上鋪著
雪白的葦席,架著碧紗蚊帳,炕桌上有一副茶具,一套煙具,居然還有幾卷書,翻
開一看是佛經。

    「俞公子,您稍候,馬上有人來服侍您。」三寸了一副奴顏婢膝的模樣兒,點
頭哈腰地退了出去。

    工夫不大,門外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和吃吃的笑聲,房門吱扭一響,撲進一股刺
鼻的脂粉氣味,兩個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女人,一個端臉盆,一個捧茶壺,扭著腰,
飛著眼兒,嘻皮笑臉地說:「俞公子,我們姐妹倆來侍候您,您多多憐愛我們吧!」
說著,走上前來,就要粘在菖蒲身上。

    菖蒲又羞又惱又慌,喊道:「大力,長春!攔住她倆。」

    「閃開!」熊大力和柳長春張開雙臂,像是在菖蒲身邊圍起一道欄杆。

    菖蒲沉著臉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可是好人家的女子?」

    穿紅襖的女人說:「我叫滴滴嬌。」穿綠褲的女人說:「我叫迷魂香。」但是
都不肯說出真名實姓和各自的家世。

    菖蒲也不想追問,說:「大力,長春,送她們回去。」

    「俞公子,您可憐可憐我們吧!」兩個女人眼淚汪汪,「好歹讓我們陪您睡一
夜,送回去我們要皮肉吃苦。」

    「送她們回去!」菖蒲揮著手。「大力,長春,你們替我轉告花票房子,不許
虐待她倆;明天我面見鄭司令,要求釋放全部女票。」

    熊大力挾起滴滴嬌,柳長春扶起迷魂香,也不管她們踢蹬著腿,哭哭啼啼,打
千斤墜兒,奔跑出去。

                                 十五

    但是,熊大力和柳長春一去不回頭,菖蒲一人孤獨地坐在空房裡,聽四下一片
死寂,感到不安。他猛地站起身,開門正要走出去,忽然一顆石子像一道流星飛來,
他來不及躲閃,頭上的涼帽被打落地上。

    菖蒲打了個冷怔,只見一個面帶殺氣的女子跳到他的面前。

    這個女子頗有幾分姿色,卻是女扮男裝,身穿飄飄欲仙的杭紡長衫,一頂白涼
帽壓在眉梢,抬手動腳,矯健而又嫋娜,然而目光咄咄逼人。

    「姑娘,你是誰?」菖蒲定了定神,尊重地問道。

    「我替滴滴嬌和迷魂香來服侍俞公子!」這個女子把菖蒲推進屋去,反關上門。

    菖蒲皺起眉頭,冷冷地說:「我不要誰來服侍,請你離開。」

    這個女子莞爾一笑,眉目傳情,顧盼流光,妖冶風騷地說:「千里姻緣一線牽,
我要跟俞公子結鴛鴦。」說著,解開長衫的領扣,露出一抹蔥心綠的圍胸。

    「姑娘請自重!」菖蒲後退著,「我已經是個有了妻室的人。」

    「那就給俞公子做二房,再不就做一對露水夫妻。」這個女子不依不饒,逼上
前來。

    「無恥!」菖蒲大怒,一拍桌子,抓起茶壺,「你再不顧臉面,可就別怪我的
手黑。」

    這個女子哈哈一陣大笑,扯開長衫,腰間紅綾帶上斜插著一把雪亮的匕首。她
高高一抱拳,說:「俞公子果然是一團正氣的上品人物!實不相瞞,你要是色迷心
竅,碰我的身子一下,我這把匕首就刺進你的胸膛。」

    菖蒲不禁驚出一身冷汗,強笑著問道:「姑娘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鄭三發的妹子小藕。」這個女子又穿上長衫,笑吟吟地說。

    「失敬了!」菖蒲連忙施禮。

    鄭小藕一邊給菖蒲斟茶,一邊說:「剛才俞公子的兩位部下把滴滴嬌和迷魂香
送回花票房子,我把他們二位扣留下來,問明瞭你們的來意,這才前來試探俞公子,
看你是不是上等人品?」

    菖蒲笑了笑,說:「我來萍水湖,會見令兄,是想跟令兄聯合抗日,保衛鄉土。
據我看,令兄目前還舉棋不定,所以還要請藕姑娘多多幫忙。」

    「俞公子請放心,我能作我哥哥一半的主。」鄭小藕忽然臉上一紅,低下了頭,
「不過,也要請俞公子幫一幫我的忙。」

    「只要藕姑娘張口,我一定有求必應,盡力而為。」菖蒲捧著茶盅,等候鄭小
藕提出條件。

    「我想……」鄭小藕羞澀地咬了咬嘴唇,「我想把你那個柳長春留下來,他說
要聽你的將令。」

    菖蒲笑道:「只要你們兩廂情願,我更想成人之美。」

    「多謝俞公子!」鄭小藕眉開眼笑,「我這就去找我哥哥,幫他拿主意。」

    鄭小藕傳喚了三寸丁,為俞菖蒲、熊大力和柳長春擺上筵席,然後一陣風奔三
太子廟去。

    三太子廟大殿裡,鄭三發跟他的一文一武商討軍機大事,鬼吹燈夏三在一旁敲
邊鼓。

    「抗日?屎!」閻鐵山急赤白臉,滿嘴噴濺唾沫星子。「日本兵有飛機、大炮、
坦克車,宋哲元的二十九軍還沒有打上幾個回合,就丟盔棄甲,落花流水了,咱們
這一點破銅爛鐵的家當,怎麼能拿雞蛋碰碌碡?」

    「可是,日本鬼子果真打到萍水湖,我招架不招架呢?」鄭三發憂心仲仲地說。

    鬼吹燈夏三眨了眨眼睛,鬼鬼祟祟,嘁嘁喳喳地說:「我從天津來,聽說齊燮
元要出山,招兵買馬成立治安軍,跟日本人提攜親善,維持社會治安;你們不如前
去搭一股,討個名正言順的番號,得個加官進爵的封賞,占一塊膘肥肉厚的地盤,
那可真是一本萬利。」

    「使不得,使不得!」萬年知連搖肥頭,「寧做小國之君,不做大國之臣,寧
為雞頭,不為鳳尾;鄭司令是青龍星下界,怎能屈居人下?」

    「可是,跟齊老舉人聯合,齊老舉人名高輩大,我也還是矮一頭,低一等呀!」
鄭三發苦著臉兒說。

    「這卻又不同。」萬年知老謀深算地拉著長聲說,「齊老舉人並不爭名奪利,
俞公子是個文墨書生,他們爺兒倆不過是金字牌匾,兵權還是握在司令手裡。咱們
借用這兩塊招牌,打著抗日旗號,擴充隊伍,成就大業,正是天賜良機。」

    「有理,高見!」鄭三發眉頭舒展了,兩眼直放光,「那就押這一注。」

    「且慢!」鬼吹燈夏三又插了一杠子,「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只怕萬老軍師
沒有看透這位俞公子。如今的大學生,十個有五對是共產黨。前年冬天,共產黨赤
化了張學良跟楊虎城,在西安扣押了蔣委員長;鄭司令跟這位俞公子聯合,手下弟
兄一被他赤化,不光要丟了兵權,只怕性命難保。」

    鄭三發打了個寒噤,心慌意亂地說:「萬軍師,你趕快打聽明白,俞公子到底
是不是共產黨?」

    「不是!」萬年知斬釘截鐵地說。

    「怎見得?」鄭三發問道。

    「我暗中給俞公子相了面。」萬年知故弄玄虛,「從頭上看,共產黨的華蓋放
紅光,那俞公子的華蓋放金光;從臉上看,共產黨面帶煞氣,那俞公子滿面春風;
從眼神看,共產黨的目光如電,那俞公子的眼色柔和。所以,我敢斷定,俞公子不
是共產黨。」

    「老雜毛滿嘴跑舌頭!」閻鐵山咆哮著,「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那個俞公子
嘴上甜言蜜語,心裡不懷好意。依我的錦囊妙計,乾脆把他扣下來,捎信給齊老舉
人,叫齊老舉人交出縣城贖票。」

    「然後跟齊元燮合夥!」鬼吹燈夏三拍著巴掌,「我馬上返回天津,給你們雙
方撮合。」

    鄭三發手托下巴,翻著眼珠兒,沉吟半晌,才說:「你們各有道理,我看咱們
還是腳踩兩隻船,哪頭炕熱睡哪頭,哪邊順風倒哪邊。」

    「我連夜動身!」鬼吹燈夏三趁熱打鐵又趁火打劫,「我給你跑腿兒,你得花
幾個鞋錢。」

    「要多少?」鄭三發從腰間摸出錢褡子。

    「白送我十個花票。」鬼吹燈夏三伸出兩個巴掌,都張開五指。

    「你給我抱著腦袋滾蛋!」閻鐵山像一隻瘋狗,又潑口大罵鬼吹燈夏三,「這
十個花票就是十棵搖錢樹,一枝一權也不能給你。」

    鬼吹燈夏三卻不急不惱,嘻笑著說:「鐵山,花票房子的生意你不必多嘴,我
去討藕姑娘的金口玉言。」

    「姑奶奶來啦!」鄭小藕大搖大擺走進來。

    鬼吹燈夏三趕忙湊上前去,打躬作揖說:「恭喜藕姑娘!」像一隻哈叭狗,圍
著鄭小藕團團轉。

    「喜從何來?」鄭小藕冷冷地問道。

    「請到花票房子,我向藕姑娘詳細稟告。」

    「好話不背人,背人沒好話,你就鳴鑼響鼓地唱吧!」

    「我……我給藕姑娘找了個如意郎君,」鬼吹燈夏三涎著臉兒說,「那真是小
白臉,美男子,會說一口字正腔圓的日本話,就要在治安軍裡當個少校翻譯官。」

    「收起你那小白臉的美男子,留給你們夏家的姑娘受用吧!」鄭小藕揚著臉兒,
兩隻翡翠金耳環蕩來蕩去,「姑奶奶我有主兒啦!」

    「誰?」鄭三發嚇了一跳,大嚷著問道。

    鄭小藕故意羞答答,慢吞吞地說,「俞菖蒲俞公子……」

    「他!」鄭三發大驚失色。

    「……作媒人。」

    「到底是誰?」

    「跟我門當戶對,棋逢對手。」

    「究竟是個什麼人,快快告訴我!」鄭三發急得青筋暴起,跳著腳喊叫。

    「哥哥,我來告訴你!」鄭小藕的嘴角掠過一抹冷峭的笑影:「我不光替自己
找了主兒,也替你作了主;咱們得打定主意,改邪歸正,跟俞公子聯合抗日,掙一
個光宗耀祖的好名聲。」

    「小妹,你給鬼迷了心竅!」閻鐵山氣惱交加,又不敢過分發作,「那個俞公
子迷住了你,你上了那個書生哥兒的當。」

    「迷住了我的是俞公子那一片堂堂正正的道理!」鄭小藕高聲說。「哥哥,要
是你們不願跟俞公子聯合,那就分給我一支人馬,我跟他合夥。」

    「好一個心比天高的藕姑娘!」萬年知熱烈捧場。

    鄭三發只得長歎一聲,說:「小妹,就依了你,帶我去見你給我選中的妹夫吧!」

                                 十六

    石甕村外,萍水湖畔,雕花龍船上,鄭三發大擺酒席,盛宴俞菖蒲。

    岸上柳蔭如傘,遮住毒熱的陽光,湖上荷風陣陣,流蕩著醉人的蓮香。一張八
仙方桌,擺滿煎、炒、烹、炸、葷、素、冷、熱,菜是美味;茅臺、大麯、杏花、
青梅,酒是上等。

    俞菖蒲和鄭三發首席正座,左側是熊大力和柳長春,右側是萬年知和鄭小藕,
對面虛席以待,安排的是閻鐵山和鬼吹燈夏三的座次。

    「閻旅長在湖上操練隊伍嗎?」菖蒲問道。

    「到龍舟渡口和親去了。」萬年知在菖蒲面前,一心要表現得十足風雅,開口
閉口都是文言字話,似通非通。

    「剃頭匠的挑子一頭熱!」鄭小藕撇了撇小嘴兒,鼻孔裡尖酸地一哼,「只怕
打不著狐狸反惹一身臊。」

    「李托塔膽敢掃我的面子,我就血洗龍舟渡口!」鄭三發滿臉霸氣。

    原來,萍水湖上,三分天下。鄭三發盤踞石甕村,自稱四面八方得勝軍司令;
大地主袁大跑豬在瓦官間登了基,自立國號稱了王;而龍舟渡口的龍頭大爺李托塔,
也扯起了一面大旗,旗號叫保土安民義和團。

    李托塔已經年近古稀,大半輩子闖蕩江湖,交了花甲才葉落歸根,回到家鄉龍
舟渡口;從袁大跑豬手中奪得這個萍水湖的出入碼頭,坐地三分肥,來往船隻要交
雁過拔毛的買路錢。但是,他錢來得如流水,錢去得像風吹,不少窮苦的漁民船戶
沾他的光,贏得了快肝義膽的名聲。

    盧溝橋炮聲一響,他心頭起了火,召喚龍舟渡口的晚輩兒郎,打造了長矛、大
刀、弓箭,還從鬼吹燈夏三手中買了幾支鳥槍火鏡;喝了血灑,指天發誓,枕戈而
眠,只要日本鬼子闖進萍水湖,就叫他們葬身魚腹。

    但是,還沒有看見一個日本鬼子的影兒,卻只見國民黨的敗兵,像一群群的蝗
蟲,從萍水湖邊向南逃竄,抓雞、打狗、殺豬、宰羊,吃得脹破了肚皮,抹抹嘴兒
又倉皇而去;更有的敲詐勒索,姦淫民女,無惡不作,萍水湖像遭了一場連天的雹
災。李托塔恨得咬牙切齒,氣得七竅生煙,所以鄭三發強佔石甕村以後,他一直想
趕走這夥兵匪;而鄭三發更想吞併龍舟渡口,擴大地盤。雙方勢不兩立,只因瓦官
閣有個虎視眈眈的袁大跑豬,又有鬼吹燈夏三往來雙方之間做生意,才沒有刀兵相
見。

    李托塔有個女兒,也跟隨她爹在江湖上闖蕩多年,得了個諢名,叫胭脂虎。胭
脂虎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嫁人,是她爹的主心骨。可是,在性情上,這個女人跟她
爹大不相同;她狡詐、刻毒、貪婪、吝嗇,又有一口煙癮,李托塔百事都依她,唯
有在揮金如土上不肯被她把手捆住,爺兒倆常為財帛翻臉。鬼吹燈夏三趁虛而人,
巴結上了胭脂虎,合夥暗算老頭子。胭脂虎偷攢了一筆私房,經鬼吹燈夏三的手,
在外邊放印子錢;本利驢打滾兒,雖不是腰纏萬貫,可也有千金之數了,所以胭脂
虎把鬼吹燈夏三引為心腹人。

    鬼吹燈夏三到石甕村之前,先在龍舟渡口下馬。拜望了李托塔,又給胭脂虎送
上八兩貴土。倆人躺在胭脂虎閨房的臥榻上,噴雲吐霧中做成一樁交易。原來,胭
脂虎見石甕村不能強攻,就想智取,打算嫁給鄭三發,把鄭三發抓在手裡,請鬼吹
燈給她保媒。

    誰想,鬼吹燈夏三來到鄭三發的內宅,剛一開口,鄭三發的老婆就扳倒了醋缸,
哭鬧起來,跟鬼吹燈夏三撞頭,又要上吊,又要投水,不可開交。一波未平,一波
又起,鄭小藕手持一把殺豬的青條子,罵上門來;要不是閻鐵山和萬年知趕來勸架,
鬼吹燈夏三就在鄭小藕的刀下作鬼了。

    閻鐵山一句話解了圍:「我來娶這只母老虎!」

    「二哥,娶不得!」鄭小藕急忙攔道,「我聽說那個女人心黑手狠,只怕你娶
虎不成,反被虎咬。」

    閻鐵山淫猥地擠了擠眼,說:「小妹,二哥自有一身金槍不倒的硬功夫,騎上
這只母老虎,管叫她軟成肉蒲團。」

    鄭小藕滿臉飛紅,照間鐵山那一張麻臉上連啐了幾口唾沫。

    閻鐵山也有他的打算。在四面八方得勝軍裡,他雖然是一人之下,眾人之上,
卻不如鄭小費和萬年知能左右鄭三發,有名無實。寧做雞頭,不當鳳尾,他想娶了
胭脂虎,自己也在龍舟渡口稱孤道寡。

    萬年知占卦,今天是黃道吉日。早起,閻鐵山剃頭刮臉,換上一身長袍馬褂,
頭頂一隻紅疙瘩青緞帽盔,攜帶一份會親厚禮,由鬼吹燈夏三陪同,賈三招兒率領
他那個官多兵少只有三十幾人的一營護衛,興沖沖到龍舟渡口去了。

    「希望你們兩家結為秦晉之好。」菖蒲不明底細,只當閻鐵山向胭脂虎求婚,
也像鄭小藕和柳長春結成伴侶一樣。「為了抗日救國正該親上加親。」

    他的祝願還沒有落音,一隻小船像槍子兒追趕的兔子,一溜煙劃來,船上的賈
三招兒,鼻青眼腫,嘶啞著嗓子喊道:「報報……報告司令,胭脂虎……變了卦,
扣押了……閻旅長,還口出……狂言

    「怎麼講?」鄭三發霍地站起身,大步走到雕花龍船船頭,一隻手把賈三招兒
從小船上提起來。

    賈三招兒伸了伸脖子,咽了口唾沫,說道:「我們來到龍舟渡口,夏三爺帶著
我先進村送禮,那胭脂虎滿面笑容,一連聲請閻旅長跟她相會。誰想,閻旅長剛到
她家門口,她忽然變臉,吆喝一聲,埋伏在四外的打手一擁而上;我跟間旅長寡不
敵眾,被他們生擒活捉,沒當上座上客,反做了階下囚……」

    「少嘮叨這些零碎兒!」鄭小藕不耐煩地喝道,「胭脂虎為什麼把你放回來?」

    「她叫我給司令捎來口信……」

    「說些什麼?」鄭三發青筋暴起,兩眼充血。

    「她……她要司令歸順李托塔,四面八方得勝軍並人龍舟渡口保土安民義和團,
不然就把間旅長五馬分屍。」

    鄭三發哇呀呀怪叫:「隊伍緊急集合蔔……」

    「主公且慢動怒!」萬年知慢聲慢氣地說。「買賣不成仁義在,胭脂虎使出這
個絕招兒,只怕另有文章。」

    「軍師料事如神!」賈三招兒脅肩諂笑。「在我們來到龍舟渡口之前,胭脂虎
早使出另一手絕招兒。她假意向袁大跑豬上表稱臣,請袁大跑豬派遣太子給他們父
女加官封爵;袁大跑豬果然中計,打發他的太子,帶著他的聖旨,駕臨龍舟渡口,
封李托塔為一字並肩王。不料,這正是安排魚餌釣金鼇,胭脂虎把袁太子鎖在她的
閨房,逼迫袁太子跟她成親。」

    「什麼胭脂虎,一條浪母狗!」鄭小藕罵道。

    萬年知擺了擺手,說:「且聽三招兒講下去。」

    「胭脂虎也把袁太子的一個親隨護衛打發回去,給袁大跑豬捎信,要袁大跑豬
認可她跟袁太子的親事,給她個王太子妃的名位,還得許她執掌朝政。」

    「鐵山性命難保!」鄭三發拍著桌子叫苦。「胭脂虎必定把鐵山當見面禮,獻
給她那個大跑豬公爹。」

    萬年知卻哈哈大笑,說:「主公放心吧!胭脂虎扣留袁太子,閻旅長反倒安然
無恙了。」

    『為什麼?」鄭三發迷惑不解。

    「袁大跑豬最講門第出身,眼眶子高,胭脂虎門不當,戶不對,他絕對不答應。」
萬年知胸有成竹,「再者,胭脂虎已經三十五六歲,人老珠黃,袁太子剛剛二十出
頭,青春年少,也有失體統。」

    鄭三發半信半疑,說:「兒子的小命兒抓在人家手裡,袁大跑豬惹不起胭脂虎。」

    萬年知搖著羽毛扇,說:「袁太子的生母已經去世,眼下是三姨太太專寵;三
姨太太一心想讓她的親生兒子當這個小朝廷的太子,她一定要趁機把袁太子置於死
地。」

    「三姨太太能使什麼手段?」

    「下令民團,進攻龍舟渡口。」

    「民團打下龍舟渡口,鐵山更沒命了。」

    「龍舟渡口一告急,胭脂虎就要向咱們求援,不得不放回閻旅長。」萬年知悠
然自得,滿有把握。「司令,您就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吧!這叫做柔情鷸蚌相
爭,漁翁得利。」

    鄭小藕拍著手歡笑,喊道:「萬事大吉,趕快開席!」

    「大敵當前,不能自相殘殺!」菖蒲莊嚴起立,「我要前去龍舟渡口,勸說胭
脂虎以大義為重,釋放閻旅長,也釋放袁太子;大家攜起手來。槍口對外,一致抗
日。」

    「俞公子,你可別去探虎穴!」鄭小藕攔擋菖蒲。「怕只怕胭脂虎也把你扣留,
逼你跟她成親,你可就騎虎難下了。」

    「邪不壓正!」菖蒲一揮手,「大力,長春,跟我上路。」

    「長春不能去!」鄭小藕隔著桌面,雙手扯住柳長春,「胭脂虎要是知道了長
春已經是我的男人,連皮帶骨都得吞下去,我就守瞭望門寡。」

    柳長春推揉著她,說:「爹跟姐姐吩咐了我,要和俞公子寸步不離,大難臨頭,
替俞公子死。」

    「長春,聽我的話,你留在得勝軍裡。」菖蒲斟滿一大杯酒:「都幹下去,為
我和大力壯行!」

                                 十七

    只有熊大力一人保駕,俞菖蒲走湖畔旱路,騎馬飛奔龍舟渡口。

    龍舟渡口深藏在四面屏障的高崗之內,只有一條通道跟外界來往,村口高坡下
就是碼頭。這個日環蝕形狀的高崗,隆起在萍水湖的平沙岸上,遠遠望去,很像一
座孤山。高崗上孤墳野樹,荊棘叢生,斷壁殘垣,埋設蓬蒿,顯得十分兇險陰森。

    俞菖蒲和熊大力距離龍舟渡口還有半裡之遙,便從村口湧出一彪人馬,一窩蜂
似地包圍上來。

    領頭的人打著一面紅統黃緞犬牙旗,人人身穿紫花布褲褂,羊肚手巾包頭,打
裹腿,穿灑鞋,前額上朱砂畫符;他們有的手持紅纓長矛,有的肩扛鬼頭大刀,有
的身背一張弓,腰挎一壺箭,滾滾雷聲一般呐喊著:「站住,站--住!……」

    菖蒲向熊大力遞個眼色,倆人跳下馬,仁立在一棵濃蔭蔽日的老龍腰河柳下。

    他們一共十三個人,越來越臨近俞菖蒲和熊大力;犬牙旗搖了三搖,列成戰陣,
掌旗的人居中,左右各是六人,刀槍並舉,箭上弓弦,殺氣騰騰,如臨大敵。

    熊大力忽然眼前一亮,手搭涼棚望去,只見那個掌旗的頭領,身高六尺以上,
膀大腰粗,四方大臉,一雙掃帚濃眉,兩隻圓睜環眼,毛刺刺的絡腮胡髭,活像一
只出山虎,不禁自言自語:「這個人,好面熟。」

    菖蒲畢竟是個書生,神情不免有點緊張,小聲說:「大力,趕快自報家門。」

    熊大力跨上一步,當胸一抱拳,高聲喊道:「龍舟渡口的好哥們!縣城裡的齊
老舉人,打發我們來看望你們的龍頭李大爺,商量保土安民,抗日救國的大事;我
身旁的這位學士,是齊老舉人的外甥俞菖蒲公子,我是俞公子的親隨護衛熊大力,
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掌旗的大漢陡地一怔,猛收住腳,那十二名漢子也就原地踏步。突然,掌旗的
大漢狂喜地大叫:「熊大力!」揮舞著大旗跑上前來。

    「滾子!」熊大力也歡呼著跑上前去。

    此人名叫金滾子,也是從東北逃進關內的難民,跟熊大力一路同行三個月,到
萍水縣才分了手,五六年不見了。

    金滾子流落在萍水湖,給袁大跑豬扛長工。袁大跑豬欺他是個外鄉人,又是秤
龐一般的實心眼兒,等他幹完一年活,快要結帳算工錢了,便暗中買通警局子,硬
誣他是來路不明的逃犯,把他抓進監牢。等到第二年春耕時節,袁大跑豬又假充善
人,把他從警局子裡保出來,再當一年牛馬,年末歲尾再抓進去。

    一連三出三進,金滾子終於打破了問葫蘆,醒過夢來。他一出牢房,就像一頭
火牛,直奔袁大跑豬門前,吼叫著要把袁大跑豬捅上百八十個透明窟窿。可是,他
雖有兩膀子扳倒牛的蠻力,無奈敵不過袁大跑豬的打手人多,於是他又被抓回警局
子。這一回,他可不再自認晦氣,甘受其苦了;押送途中,走到前不著村,後不靠
店的湖邊荒野,他怒吼一聲,掙斷了身上的繩索,兩隻手像兩把老虎鉗,擰斷了押
解他的巡警的脖子,摘下那巡警的槍支子彈,逃進蘆葦蕩中,穴居野處,茹毛飲血。
李托塔看中了他的大個子,更看中了他那支槍,收留了他,隱藏了他;直到縣衙門
和警局子鳥獸四散,金滾子才重見天日,李托塔挑選他扛那面紅結合黃緞犬牙旗。

    金滾子把大旗深深插在地上,跟熊大力摟抱一起,摔跤打滾兒,煙塵彌漫。

    熊大力從彌漫的煙塵中爬起身,大笑道:「滾子,快帶我們去面見你們的龍頭
大爺!」

    「列隊,回營!」金滾子把大旗一揮。

    風吹大旗呼啦啦,俞菖蒲進入龍舟渡口。狹街窄巷,泥棚茅舍,柳小(饣果)子
地裡,一片白沙演武場,刀槍架上,陳列著十八般武器。

    「你是個不夠月份下出來的尿種!」柳蔭中,一個銅鐘大嗓門兒,吼聲如雷。
「袁大跑豬剛齜了齜牙,你就把腦袋夾在褲襠裡想求和,滾你娘的吧。」

    「老人家,您不能逞匹夫之勇呀!」是鬼吹燈夏三那尖聲細氣的聲音,「扣留
閻鐵山,得罪了鄭三發;不放袁太子,袁大跑豬要動刀兵。腹背受傷,兵家大忌呀!」

    「我投靠齊老舉人……」

    「齊老舉人的外甥……像是共產黨……」

    倆人的聲音低下來,喊喊喳喳了。

    「老人家,齊老舉人派來的貴客到!」金滾子大嚷一聲。

    「在哪裡?」

    柳枝搖曳,閃出一個老者。

    他六七十歲年紀,黃緞纏頭,兩道壽眉,壽眉下卻是一雙鷹眼,刀條子臉,三
綹白胡;穿一件斜大襟半大夏布衫,黃銅疙瘩鈕扣,腰間煞一條大紅褡袍,下身穿
一條黑綢燈籠褲,打魚鱗裹腿,腳穿抓地虎快靴。

    「面前可是李龍頭?」菖蒲從懷中掏出老舉人齊柏年寫給李托塔的信,雙手呈
遞過去,「學生俞菖蒲,請多指教。」

    「豈敢,豈敢!」李托塔慌忙撩起夏布衫的前擺,擦了擦手,恭敬地接過信來,
「俞公子,小老兒自幼失學,目不識丁,請光臨捨下,犬女代拆代讀。」

    這時,鬼吹燈夏三從柳棵子地裡鑽出來。在石甕村,菖蒲跟鬼吹燈夏三見過一
面,本是走私販子的裝束,眼前卻換上了武士打扮,令人不能不拭目相看。只見他
瘦小枯乾,尖嘴猴腮,碎麻子,黑牙齒,兩隻錐子小眼滴溜溜亂轉;他頭戴一頂米
黃色巴拿馬涼帽,敞開白紡綢密扣小褂兒,露出腰間一條牛皮板帶,插一把帶鞘的
匕首,下身也穿的是練武黑綢燈籠褲,卻散著腿兒,腳下是皂鞋白襪。

    熊大力看那模樣兒滑稽可笑,問道:「夏三掌櫃,你改了行?」

    「夏某人文武全才!」鬼吹燈夏三一副傲慢無禮的嘴臉。「這是個春秋戰國的
年頭兒,蘇秦販的是合縱,張儀賣的是連橫,看誰的生意興隆吧!」

    他翻了俞菖蒲一眼,悻悻而去:

    熊大力牽著馬,菖蒲跟隨李托塔,緩步走向他那青磚小院。

    「俞公子,請!」走到門口,李托塔存了一步,躬了躬腰,抬了抬手。

    「還是李龍頭請。」菖蒲後退,不肯先行。

    「那麼,攜手而進吧!」

    李托塔一挽菖蒲的胳膊,正要進門,不提防從影壁後面躥出一個女人,跳到門
口,手扳著槍機,頂住了菖蒲的胸窩。

    這個女人色相已衰,但是風騷老辣,嘴角一顆豆粒大的美人痣,兩隻勾魂索命
的媚眼;她頭上插的是花妝樓,插滿了金釵碧玉簪,鬢角上一朵絹制的綠葉牡丹花,
兩耳垂著叮噹打臉的耳環,腕子上戴著黃澄澄耀眼的手鐲;一身輕飄飄的男式褲褂,
上衣扣著三個紐絆兒,鬆開四個紐絆兒,露出粉紅的圍胸,兩隻山羊奶子隱約可見,
一雙薄底快靴上綴著一朵顫悠悠的紫絨球兒。

    「胭脂,不得無禮!」李托塔喝道,「俞公子是一位文墨書生,你不要驚嚇了
他。」

    但是,菖蒲卻沉住了氣,面不更色,眼也不眨,毫無畏懼地迎住胭脂虎那多疑
而又閃爍著欲火的目光。

    胭脂虎進發出一陣尖利刺耳的笑聲,卻又一擰眉毛,逼問道:「俞公子,你是
不是想把萍水湖三家歸一統,由你來獨吞萍水湖。」

    菖蒲凜然正氣,淡淡一笑,說:「我是想把萍水湖三家歸一統,一致抗日;但
是,我並不想獨吞萍水湖,想吞下萍水湖的是日本鬼子。」

    胭脂虎收回了槍,變出一張笑臉,問道:「抗日不能光是我們三家,你們有多
少人馬?」

    「幾十名學生。」

    「一群小把戲,添不了秤!」胭脂虎輕蔑地冷笑道。

    「我們還有萍水城的平民百姓!」菖蒲血湧上臉,「誓與縣城共存亡。」

    胭脂虎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說:「讓我們保土安民義和團進城,給你們助陣。」

    李托塔擂著胸膛說:「只要齊老舉人看得起小老兒,信得過小老兒,小老兒情
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父女二人,一個是真心實意,一個是另有打算。菖蒲沉吟
片刻,才說:「縣城裡的各界首腦人士議定,守城之事,由城內的抗日武裝擔當;
萍水湖的三家人馬,當日寇攻城之時,從背後開火,以收前後夾擊之效。」

    胭脂虎老大不高興,臉上下了一層霜,說:「你們城裡人,一肚子鐘錶的瓤子
螺絲轉兒,怕我們鄉巴佬進城手腳不乾淨?」

    「胭脂,你不懂兵書戰策!」李托塔一副內行人的神氣,「我聽著,人家俞公
子是從孫子兵法裡得來的見識。」

    他們進入院內,細作商量。

                                 十八

    突然,湖上響起一陣槍聲,驚起了群群水鳥,飛鳴上天。

    胭脂虎頭一個沖進屋子,厲聲高喊道:「出了什麼事兒?」

    「袁大跑豬的民團攻上了碼頭!」金滾子在門外像失了火似地大叫。

    「抄傢伙!」李托塔大吼一聲,抓起立在門後的丈八長矛,摘下牆上的牛筋老
弦盤引

    「李龍頭,不能打!」菖蒲趕忙勸阻。

    李托塔早紅了眼,跺著腳嚷道:「袁大跑豬膽敢太歲頭上動上,定叫他屍橫遍
野,血流成河!」說罷,扛起他這一套古老的武器,直奔槍聲響處。

    菖蒲追了出去,想到陣前給兩家講和。

    「不許走動!」胭脂虎攔住他的去路,黑洞洞的槍口,陰森森、惡狠狠地瞪著
他,「到東跨院去。」

    菖蒲不想跟這個女人多費口舌,只得走進東跨院;背後,兩扇門嘔嘟關住,哢
嚓一聲落了鎖,胭脂虎也上陣去了。

    巴掌大的小小院落,只有一間香堂,兩間耳房,靜悄悄一片死寂。

    香堂敞著門,菖蒲走了進去,只見並沒有神龕,不過是迎面牆上掛著八扇屏,
畫的是關雲長斬顏良,誅文醜,過五關,斬六將,全是從廟會上買來的貨色;八扇
屏前一張條案,擺放著香爐銅磐,什錦供品。

    一陣風來,吹得八張畫飄然而動,不知何處,傳來一聲淒慘呻吟,嚇了菖蒲一
跳;他慌忙退出香堂,四下張望,這才發現,東耳房那被抓破窗紙的窟窿裡,露出
一張血污的臉。

    「你是誰?」菖蒲走過去。

    「救……命!」那人從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眶裡,淌下大顆大顆的眼淚,「我叫
袁……」

    「你是袁太子!」菖蒲來到窗前,只見室內是一座香案,袁太子被扯破了衣衫,
捆住了雙手,卻是個囚徒。

    「我叫袁……袁萍生……」袁太子嚶嚶啜泣。「我是您上中學的……母校的學
生,前年聽過您回校的講演,還訂閱您主編的雜誌《拂曉》。」

    「你已經畢業了嗎?」

    「今年剛剛畢業,本想到省城去升學,誰想打起了仗……」

    「你就甘心當這個太子嗎?」

    「我父親是個愚蠢野蠻的土豪,我……反對他的胡作非為。」

    「你為什麼要替他到龍舟渡回來傳聖旨呢?」

    「那是我三姨娘的毒計。」

    「你答應了……」菖蒲打了個手勢,「這門親事嗎?」

    袁萍生搖搖頭,說:「……她抓我,打我,折磨我……」

    這時,湖岸槍聲大作,殺聲陣陣。

    「你家的民團在攻打龍舟渡口。」菖蒲緊皺著眉頭說,「只怕又是你三姨娘的
借刀殺人之計。」

    「俞先生救我!」袁萍生哭叫。

    菖蒲隔著窗櫺,給袁萍生的手腕鬆綁,說:「我來萍水湖,聯合三家武裝抗日;
你快跟我到陣前,勸你家民團退兵,然後陪同我去回見你父親,說服他捐棄前嫌,
槍口對外,把民團改編為抗日武裝。」

    「俞先生,我追隨您!」袁萍生轉悲為喜,又有了活氣。

    「換一換衣裳,從窗口跳出來!」說著,甚蒲猛力折斷了兩根窗櫺的立柱,可
以鑽出身子。

    「俞公子,您也把我救出牢籠吧!」西耳房又傳出閻鐵山的哀求聲。

    菖蒲又到西耳房,捅破窗紙一看,閻鐵山被捆成一隻粽子,蜷蟋縮在柴草上。

    「閻旅長,受驚了。」

    閻鐵山像一頭栽下陷井的野獸,牙齒咬得咯崩崩響,說:「閻某人陰溝裡翻船,
丟人現眼,不報仇我是狗娘養的!」

    「閻旅長,你這就是不明大義了!」菖蒲正色地說:「我已經跟鄭司令、萬軍
師和小藕姑娘講定,不與龍舟渡口動刀兵,你可不能小不忍而亂大謀。」

    「那我就打掉了牙咽進肚子裡!」閻鐵山恨恨地說。

    卻在這時,門外有人開鎖,菖蒲急忙離開西耳房窗下,裝作若無其事地在小院
裡散步。

    「恭喜間旅長,賀喜間旅長!」鬼吹燈夏三念著喜歌走進來。

    「放你娘的屁!」閻鐵山甕聲甕氣地罵道,「我喜從何來?」

    「胭脂姑奶奶答應了你的親事!」鬼吹燈夏三眉飛色舞地說,「你趕快回石甕
村搬兵,兩下夾攻,把袁大跑豬的民團打個落花流水。」

    「叫胭脂虎來給我低聲下氣!」闊鐵山端起了架子,「我不是她的座下騎,胯
下馬,揚鞭就走,垂鞭就停。」

    「胭脂姑奶奶掛了花,那個熊大力把她背了回來,剛放在炕上。」

    「快給我把綁繩鬆開!」

    閻鐵山倒不是多情,而是怕水性楊花的胭脂虎又相中了熊大力。

    袁萍生換上胭脂虎女扮男裝的一身短打扮,鑽出東耳房;菖蒲牽著他的手,說:
「快走!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哪裡去?」鬼吹燈夏三張開兩隻螳臂,橫眉立目,狗仗人勢模樣兒,「乖乖
地等候發落,不然我就先斬後奏。」

    「誰敢冒犯俞公子!」熊大力一聲虎嘯,闖了進來。

    鬼吹燈夏三嚇得像老鼠鑽了洞,抱著腦瓜兒躲進了香堂。

    熊大力保護著菖蒲和袁萍生,奔跑到高崗上;袁大跑豬的民團已經逼近龍舟渡
口,彈如雨下,占了上風。

    一棵老龍腰河柳下,李托塔手挽強弓,射出一箭又一箭,屹立不動,死也不肯
退一步。

    對面,百步開外,一個團丁高擎一柄紅羅傘,紅羅傘下一張鋪著紅毯的太師椅,
端坐著黃袍加身的袁大跑豬;兩旁站立著四名龍套似的親隨護衛,很像是在演出一
場野檯子戲。

    「李托塔,寡人奉天承運,命中註定九五之尊;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識時務
者為俊傑,你還是趕快交出太子,歸順天朝,孤封你上馬金,下馬銀,官居一品!」

    袁大跑豬滿口戲文,行腔吐字,也都模仿的是戲臺上的皇帝的板眼。

    「袁大跑豬,我要抓住你這條草頭蛇,剁成七零八碎,到萍水湖上釣甲魚。」

    李托塔火冒三丈,大罵連聲。

    袁大跑豬龍顏大怒,一揮他的龍袍水袖,叫道:「兒郎們,舉槍瞄準!」

    「爹,不要開槍!」

    袁萍生突然把整個身子擋在李托塔的面前,低下頭,垂著手。

    袁大跑豬急忙下令:「槍放下!」

    菖蒲和袁萍生並肩而立,聲音朗朗,義正詞嚴地說:「袁鄉紳,日寇發動侵略
戰爭,戰火眼看就要燒到家門口了;國家存亡,匹夫有責,每一個人,每一顆子彈,
都應該投人抗日救國,而不應自相殘殺,使親者痛,仇者快。」

    「你……你是什麼人?」袁大跑豬驚問道。

    「齊柏年老舉人的外甥,俞菖蒲先生。」袁萍生搶著答道,「俞先生奉齊老舉
人之命,前來聯合萍水湖的三家武裝,共赴國難。」

    「袁鄉紳,請你撤兵!」菖蒲又大聲說。

    袁大跑豬嚷道;「李托塔得放回我的……兒子……太子……」

    菖蒲笑著對李托塔說:「李龍頭,冤家直解不宜結,請放回袁家大少爺;我也
要到瓦官閣去,把家舅的信交給袁鄉紳,並且商討三家歸一統的大計。」

    這場交火,李托塔多少吃了一點虧,他不能一無所得,便說:「俞公子到瓦官
閣去,得把熊大力留下。」

    菖蒲向熊大力點頭示意,說:「大力,你要多跟李龍頭討教。」

    於是,他和袁萍生走出龍舟渡口。

    「兒郎們,得勝還朝!」袁大跑豬發號施令。

    鼓樂聲中,菖蒲前往瓦官閣,遊說萍水湖上第三家。

                                 十九

    龍舟泊岸,俞菖蒲下船,走上瓦官閣渡口,一頂四人抬的翠蓋紅圍小轎,將他
搭到驛館的一座花園小院。

    袁大跑豬的禦膳房,送來十八樣仿膳風味的佳餚,在假山涼亭上擺下接風酒筵,
卻沒有一個陪客。

    菖蒲匆匆吃過飯,就在涼亭上憑欄遠眺,觀賞瓦官閣的村景;思索下一步的行
動。

    花園小院牆外,一池碧波,荷花滿塘,白鵝戲水;岸上綠楊垂柳,濃蔭中鶯啼
燕囀,不聞人聲,不見人影。

    菖蒲正要收回目光,忽然牆外一簇柳叢沙啦啦響。他一陣心驚,俯身望去,撲
嚕嚕一隻禿尾巴鵪鶉飛出來;芭蕉放了心,轉身回客房作息。柳叢裡卻爬出了一個
瘦骨伶仃的老頭兒,一溜煙向村東北角跑去。

    村東北角的一座柳籬茅舍中,住著一位九十九歲的孤寡老太太,窮門小戶人人
都叫她彭祖奶奶。當年,瓦官閣不過是萍水湖畔的一片荒灘;太平天國大將林鳳祥、
李開芳和古文元率領北征軍孤軍深人,待到逼近北京,已經內無糧草,外無救兵,
最後失敗,有一支死裡逃生的人馬,假扮逃荒的流民,在萍水湖落腳開荒,逐漸形
成村鎮。這支人馬的首領,便是彭祖奶奶的老爹;彭祖奶奶當時已經十七歲,嫁給
北征軍的一員小將,突圍時丈夫戰死,她一直守寡八十二年,眼下,這支北征軍人
馬只剩下彭祖奶奶碩果僅存,後代兒郎卻已經出生四輩人,所以彭祖奶奶是大家的
活祖宗。

    他們暗中有個三合會,林、李、吉三姓子弟輩輩當會頭。正會頭叫大兩,兩名
副會頭分別叫二兩和三兩;這個頭銜,可能來自太平天國的守土鄉官制。太平天國
的守土鄉官制規定,五家為伍,設伍長,五伍為兩,設兩司馬,瓦官閣三合會的大
兩、二兩和三兩,便是從兩司馬這個鄉官頭銜演變而來。

    彭祖奶奶雖不是大兩,但是輩份最高,而且珍藏著北征軍一面血染的軍旗,所
以在三合會裡最受尊崇;金口玉言,令出必行,千聲百響,一鑼定音。而且,按人
頭份兒分攤,三合會裡大人小孩每年一人一升糧,奉養彭祖奶奶;此外,打魚撈蝦,
摘瓜下果,挑水拾柴,碾米磨面,晚生下輩孝敬老人家,更是尋常。

    難得的是彭祖奶奶已經九十九歲,算上閏年閏月,百歲掛零了,卻耳不聾,眼
不花,三十二顆牙齒一個也不殘缺,雖然嚼不動鐵蠶豆,但是吃起小米炯飯的鍋巴,
並不費勁。

    這時,彭祖奶奶正坐在柳籬茅舍外的蔭涼裡,嗡嗡嗡地搖著紡車;一條老狗守
在身邊,幾隻母雞在門外啄食蟲子,兩頭山羊在溪邊吃草,鳥兒在樹上叫。

    「老祖宗,大事不好!」

    那個從驛館牆外柳叢中跑來的瘦骨伶訂的老頭兒,進門風風火火喊了一聲。

    彭祖奶奶並不停住紡車,連眼皮兒也不抬,皺了一下眉頭,說:「二兩,你撞
了黑煞,這麼驚驚咋咋、』

    瘦骨伶仃的老頭兒姓李,是李家的長門長子,所以當上三合會的二兩。他本來
有個奶名兒,卻沒有大號,人已年過花甲,因而大家都叫他的官稱。

    李二兩的本行是杠房的杠頭,閑下來又做吹糖人兒、賣糖葫蘆的生意,外帶算
卦相面,捉妖拿邪,人老孩子脾氣。

    他走到彭租奶奶身邊蹲下來,壓低了聲音,神色緊張地說:「老祖宗,袁大跑
豬接來一位貴人,看那穿著打扮,眉眼神態,八成是東洋鬼子打發來的說客。」

    吱扭一聲,彭祖奶奶把紡車停住了,眼睛發亮,問道:「當真?」

    「我在驛館牆外柳叢裡,偷看他吃了一頓飯……」李二兩跑得嗓子冒煙兒,連
咽了兩口唾沫,「按照麻衣神相的方位、尺寸、講究,我相看了他半個時辰,斷定
他來路不正。」

    「快把豹犢兒給我找來!」彭祖奶奶吆喝道。

    「得令!」李二兩扭頭撒腿就跑。

    豹犢兒姓林,是瓦官閣三合會的大兩,在村外種地,壟裡套瓜。

    一會兒,李二兩手牽著一個滿頭大汗的年輕小夥子,一陣風而來。

    這個小夥子就是林豹犢兒,剛剛二十一歲,生得豹頭環眼,扇子面胸脯,六尺
高的個頭兒,家傳一身好武藝;彭祖奶奶的丈夫,太平天國北征軍的一員小將,是
林豹犢兒高祖的胞弟,所以他是彭祖奶奶的玄孫。

    他被李二兩牽著一隻手,另一隻手拎著一隻柳籃,柳籃裡裝的是蜜軟濃香的面
瓜,荷葉蓋頂。

    「祖奶奶!」林豹犢兒屈膝打了個千兒,「您老人家傳喚我來,有什麼吩咐?」

    「東洋鬼子打發說客來,勾引袁大跑豬賣身降賊!」彭祖老奶奶咬牙切齒,
「你今夜晚到驛館去;給我取下他的人頭。」

    林豹犢兒一怔,疑疑惑惑地問道:「這個說客是騎馬來的,還是坐轎來的?我
在村外,怎麼沒看見?」

    「此人是乘船來的!」李二兩咬定地說。

    「我倒看見三姨太太的姘頭金鑲玉乘坐一隻蓮花快船,賊頭賊腦上了岸。」林
豹犢兒沉吟著說,「金鑲王從來都在八仙觀藏身,不會住到驛館。」

    「那個說客,坐的是袁大跑豬的龍舟!」李二兩的小眼睛瞪得溜圓,「看來官
品不低,派頭兒不小。」

    林豹犢兒大笑,說:「我耳聞那位坐龍船來的學士先生,是縣城齊老舉人的外
甥,奉齊老舉人之命,勸說萍水湖三家合夥,守士安民,杭日救國。」

    「當真?」彭祖奶奶一驚一喜,臉上放光,「齊老先生是咱們這一方的聖人,
人品齊天,學問蓋世,一輩子惜老憐貧,積德行善;若是他的外甥前來,咱們三合
會得眾星捧月,可不許碰他一根汗毛。」

    「豹犢兒耳聽為虛,我眼見為實!」李二兩粗脖子紅臉不服氣,「揭皮看瓤兒,
我這一雙眼睛人骨三分。」

    「再探!」彭祖奶奶沉下臉來,「是東洋鬼子打發來的說客,齊脖兒一刀兩斷;
是齊老舉人的外甥公子,替我請安問好。」

    紡車又嗡嗡響起來,林豹犢兒和李二兩你東我西,分頭打探虛實。

                                 二十

    袁大跑豬的三姨太太貿燕環,是個訟棍的女兒,自幼許配給她的表哥,她卻嫌
貧愛富,一心想退了婚,憑仗她那一副花容月貌,嫁個富貴郎君。於是,她每日濃
妝豔抹,打扮得花枝招展,手裡拿著繡花綢子,腳踩門檻,肩倚門框,半遮半掩地
跟過路的紈挎子弟後來眼去,打情罵俏。那些富家兒郎只想吃鮮桃一口,討她的便
宜,卻沒一個真要娶她。

    有一天,幾個紈挎子弟擠在她家門口,跟她動手動腳,調笑逗嘴。袁大跑豬騎
馬路過這裡,她向袁大跑豬飛去一個媚眼兒,又假裝羞答答低下頭,雪白的牙齒咬
住櫻紅的嘴唇。袁大跑豬突然大喝一聲,揮舞手中的皮鞭,打得那幾個紈待子弟鬼
叫連天,哭爹喊娘,四散奔跑;然後,跳下馬走過來,長滿黑毛的大手一托賈燕環
的下巴頦兒,粗聲惡氣地問道:「小妞兒,想漢子了吧?你抬起頭,瞧我怎麼樣?」

    「去你的!」賈燕環扭動著楊柳腰肢,「我早有主兒了。」

    「誰?」

    「我表哥,指腹為婚。」

    袁大跑豬哼了一聲,摘下垂掛在胸前的金表練兒,七纏八繞在她的脖子上,說:
「這就算下了訂禮,你歸我了!」狠狠擰了一把她那粉嫩的臉蛋兒,跨上馬奔馳而
去。

    第二天,她表哥的死屍,躺在了萍水湖畔的三岔路上。又過了一天,袁大跑豬
打發一頂八抬大花轎,十六面紅羅傘,三班鼓樂吹吹打打,把她抬進了袁家大院。

    花燭之夜,賈燕環一人洞房,嚇得魂飛魄散。袁大跑豬手提一條懶驢愁皮鞭子,
殺氣騰騰,審賊一樣,問一句她得答一句,一句答不上來,皮鞭就像雨點一般落在
她的細皮嫩肉上。以後,三日一問,五日一審,身上的傷痕一層又一層。除此之外,
袁大跑豬還強令她每日背誦《女誡》,恭楷書寫《女誡》,說是不但要武火炒,而
且還要文火燉,才能將她這個小家碧玉調理得收心斂性,恪守婦道。

    三年功夫,袁大跑豬覺得她修成了正果,打罵減少下來;賈燕環喪失了天真的
輕挑,養成了深藏的刻毒,表面上對袁大跑豬百依百順,不敢有半點拂逆,內心裡
可揣著五把刀子搖旗呐喊,三把攮子。她暗暗把袁大跑豬的大老婆視為眼中釘,那
個胖得像一堆囊肉的母老虎,虐待她比袁大跑豬更殘忍。忽然一天,母老虎在雨後
滑了個跟頭,栽成了半身不遂,爛死在炕上。於是她野心勃發,一心盼望袁大跑豬
將她扶正。袁大跑豬卻一定要她生個兒子,才能取得這個高貴的身份。她一面每日
到八仙觀晨昏三叩首,拜神求子,一面把軟弱怯懦的大少爺袁萍生看成肉中刺,拜
神求子時又禱告十殿閻羅,趕快打發白無常把袁萍生勾魂索命而去。

    盧溝橋一聲炮響,國民黨軍屁滾尿流而逃,萍水縣衙門也雞飛狗走四散。袁大
跑豬異想天開,白日大做皇帝夢,在瓦官閣自立國號,劃地稱王;擇吉登了基,卻
只冊封賈燕環為貴妃,皇后的位子虛席以待,還不知落在哪個女人的身上。

    因此,賈燕環就更常跑八仙觀,暗害袁萍生也越發刻不容緩。

    八仙觀座落在瓦官閣西北角的高坡上,粉白圍牆,青石臺階,內外花木蔥定,
彩蝶紛飛;走進廟門,是一座古色古香而又小巧玲瓏的殿堂。殿堂雖小,卻也雕梁
畫棟;四壁畫的是群峭碧摩天,松高白鶴眠,野竹分青靄,高峰掛流泉。八位木雕
泥塑,面目不同,形態各異:袒露大肚皮的漢鐘離,背著酒葫蘆的鐵拐李,倒騎驢
的張果老,峨冠博帶的曹國舅,執拂塵佩寶劍的呂洞賓,吹洞蕭的韓湘子,挑花籃
的何仙姑,梳娃娃髻的藍采和,栩栩如生,真好像有血有肉。

    三姨太太賈環燕,頭上插滿黃燦燦的金釵玉簪和五彩繽紛的絲絨花朵,描眉打
鬢,塗脂抹粉,兩耳垂著叮噹響的金耳環,手腕戴著沉甸甸的金手鐲,上身穿的是
茉莉紅緞小祆兒,下身穿的是蔥心綠酒花綢褲,外罩一條丹鳳朝陽百褶裙,腳上是
尖尖小小的繡花鳳頭鞋,坐著官轎來到八仙觀,進門直到正殿階前才下轎。

    風擺楊柳,輕挪蓮步,賈燕環扭扭捏捏走進正殿;八仙觀那個眼斜心不正,明
裡不染紅塵,斬斷七情六欲,暗地裡男盜女娼,窩贓聚賭拉皮條的老道士,趕忙迎
接出來,站在香案一側,躬身稽首。賈燕環點燃紅燭高香,敲鐘擊磐,三跪九叩,
四起八拜,口中念念有詞。

    「請娘娘靜室休息,小道拜茶!」老道士深深一揖,高聲說道。

    賈燕環的嘴角微微一笑,吩咐跟班和轎夫,廟外恭候。老道士前邊引路,她獨
自一人到後院去。

    後院,別有洞天,滿庭花草,掩映著幾間斗室。老道士輕輕關上小門,就在門
下把守。賈燕環輕車熟路,直奔斗室中的一間安樂窩。

    房門張開半扇,賈燕環閃身進屋,室內幽暗,栽到了等候多時的金鑲王懷裡。

    金鑲玉二十七八歲,油光的大背頭,一張小白臉子,穿一身杭紡褲褂。他原是
萍水縣警察局的巡官,派駐到萍水湖,認袁大跑豬當乾爹,穿堂入室,十分親密,
乾爹對乾兒子深信不疑,乾兒子就勾搭上了乾娘。殷崇桂和金雄飛潰逃,到天津以
後便躲進租界,不肯南下。金鑲玉留在了瓦官閣,輔佐乾爹登基坐殿,官封一品軍
機大臣。前幾天,忽然接到殷崇桂和金雄飛的密信,到天津跑了一趟,剛剛回來。

    「盼得人家眼藍,想得人家腸斷!」賈燕環在金鑲玉的懷裡撒嬌打滾兒。

    「官星高照,我走紅運了!」金鑲玉得意洋洋,「殷崇桂跟日本特務機關掛上
了鈞,等日軍打下萍水城,他還回來當縣長。金雄飛投靠了齊燮元,齊燮元成立治
安軍,委任金雄飛當團長,配合日軍進攻萍水。殷崇桂跟金雄飛當面給我封官許願,
只要我把袁大跑豬勸降,提升我當警察局局長。」

    「你先慢一點官迷心竅吧!」賈燕環撇了撇嘴,「城裡齊老舉人,打發他的外
甥俞菖蒲,勸說袁大跑豬合夥抗日,還不知道袁大跑豬腳踩哪一隻船?」

    「開市大吉!」金鑲玉狂喜得手舞足蹈,「俞菖蒲送上門來,我正要殺他。這
才是天上掉餡餅,活該我有口福。」

    「俞菖蒲是殷縣長的乘龍快婿呀!」賈燕環一陣驚嚇,「你殺了俞菖蒲,殷縣
長饒得了你嗎?」

    「這是二皇娘給我的大令。」金鑲玉咬著賈燕環的耳朵,「殷崇桂是個縮頭男
子,二皇娘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罵雞。」

    「二皇娘為什麼想殺自個兒的姑爺呢?」賈燕環納悶地問道。

    「她想把女兒改嫁給金雄飛。」金銀玉喊喊喳喳,眉眼亂動,「俞菖蒲人頭落
地,齊老舉人必不答應,帶兵攻打瓦官閣,亂軍之中我再替你謀害親夫。袁大跑豬
的萬貫家財歸了你,你願意改嫁就改嫁,不願意改嫁就招野漢子。反正有錢能使鬼
推磨,你就隨心所欲吧!」

    「你今夜晚就下手!」賈燕環急不可耐,「袁大跑豬一死我就嫁給你。」

                                二十一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已經半夜三更,菖蒲還沒有人睡;他走出客房,在花園小院裡來回踱步;天上
是沉沉的陰雲,地上刮起呼呼的大風,閃電在夜空金蛇狂舞,不時傳來轟轟的雷聲,
看來要有一場大雷雨。

    一整天,菖蒲被軟禁在驛館,袁大跑豬沒有打發人來邀見他,袁萍生也沒有到
驛館來看望他。夜長夢多,節外生枝,他有點後悔單槍匹馬前來瓦官閣。

    柳長春留在了石甕村,熊大力留在了龍舟渡口,他失去了左膀右臂,而柳搖金
和柳黃鸝兒遠在萍水縣城,他更缺少心腹之人。人生地不熟,睜眼一團黑,他這個
空有滿腹文章的大學生,心慌意亂了。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不禁念天地之悠悠,獨槍然而涕下。

    幾顆銅錢大的雨點,打在了他的臉上,他驟然驚醒,急忙揮去悲愁,情不自禁
地吟起他的朋友、北平學聯主席黃誠抄贈他的一首詩,
        茫茫長夜欲何之?
        銀漢低垂曙尚遲;
        搔首徘徊增愧感,
        撫心堅毅決遲疑。
        安危非複今所寄,
        血淚拼將此地糜;
        莫謂途艱時日通,
        雞鳴林角現晨曦。

    他心情激動,念到最後兩句,竟在風雨雷電中高呼起來。

    「俞公子!」花叢中,突然有人輕輕喚道,「大雨就要來了,你快回屋歇息吧。」

    菖蒲毛骨驚然,心驚肉跳地問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並不自報姓名,黑暗中低聲問道:「俞公子,你可認得金滾子?」

    「那是我新結交的朋友。」菖蒲又反問道,「你也認識他?」

    「他在瓦官閣扛過三年長工。我跟他有八拜之交。」那人說下去,「天色大黑,
他從龍舟渡口前來找我,囑咐我暗中護衛命公子。」

    菖蒲看看四外,只怕隔牆有耳。這時,雨點也富起來,便說:「壯士,請到客
房裡坐。」

    走進客房,菖蒲撚亮書案上一盞頭號玻璃罩煤油燈。這才看見,來人身穿一色
青,是個威武雄壯的年輕小夥子。

    「小子林豹犢兒,拜上俞公子!」小夥子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禮,「也替我家彭
祖奶奶,給齊老舉人請安問好。」

    菖蒲喜出望外,一邊還禮一邊說:「我的舅父編修萍水縣誌,彭祖奶奶不但被
列人節婦篇中,而且名列鄉賢之長老將內。我出城之前,舅父叮嚀我,若到瓦官閣,
替他拜望彭祖奶奶。」

    林豹犢兒慌忙一揖到地,說:「我替我的祖奶奶,多謝齊老舉人。」

    菖蒲又說道:「還有柳搖金老師父,在我臨來時,也囑託我,他在江湖賣藝,
跟瓦官閣一位捉妖拿邪的李二兩拜過把子,叫我問候。」

    「唉呀,越發是一家人了!」林豹犢兒笑道:「二兩大伯,就在牆外柳叢中。」

    菖蒲忙說:「快請他進來。」

    林豹犢兒一擺手,說:「彭祖奶奶吩咐我們爺兒倆,他在牆外觀風,我到院裡
護衛。」

    菖蒲請林豹犢兒坐在一把大師椅上,讚歎道:「壯士進牆,我竟毫無知覺,真
是武藝高強。」

    「不敢當。」林豹犢兒欠了欠身,「我見過柳家班賣藝江湖,柳搖金老師傅的
女兒柳黃鸝兒,才稱得起武藝超群。」

    菖蒲笑著說:「黃鵬兒已被家母收養,跟我情同兄妹。」

    林豹犢兒目光炯炯地問道:「俞公子,你到萍水湖來,是想勸說三家合夥,守
土安民,抗日救國吧?」

    「正是!」菖蒲點著頭說,「可是袁鄉坤一直不肯跟我會面,共商大計,不知
是什麼原因?」

    「他是個好雄!」林豹犢兒冷笑道,「他本是張宗昌身邊的一個副官,自吹是
洪憲皇帝的侄子,一心想亂世為王。姓袁的有奶便是娘,哪頭炕熱睡哪一頭,俞公
子千萬小心,別上他的當。」

    「他的兒子袁萍生呢?」菖蒲問道。

    「那是一條扶不直的井繩!」林豹犢兒更是十分輕蔑,「多虧他姥姥家的舅舅、
表哥們支撐著他,三姨太太賈燕環才不敢在他身上下毒手。」

    菖蒲沉思片刻,懇切地說:「壯士,你看我到瓦官閣來,該從哪裡人手?」

    「我們三合會,願投齊老舉人旗下!」林豹犢兒站起身,神態莊嚴正氣,『它
合會幾十夥眾,雖不過是長矛大刀,並沒有槍炮子彈,可是人人有一顆斗膽,胸膛
裡裝的是真情實意。」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呀!」菖蒲感動得熱淚盈眶,「明天一早,我要備下厚
禮,拜見彭祖奶奶。」

    「自家人,不要那些俗套。」林豹犢兒擰著眉頭想了想,「為了得到幾條槍,
袁萍生那條井繩也不能扔;不過,俞公子得幫我們秉公明斷一樁公案,三合會才能
寬恕袁萍生。」

    菖蒲莫名其妙,催道:「請講,我一定盡力而為。」

    林豹犢兒未曾開口,先歎了一口氣,才難為情地說道;「李二兩大伯有個女兒
叫桃枝,人長得好看,腳步卻走得不大端正,她到袁家大院幫工,可憐在袁家窩囊
受氣,被袁萍生甜言蜜語,鼻涕眼淚亂了心,跟他有了身孕。三姨太太賈燕環發覺,
就把桃枝送回了家,要不是彭祖奶奶拿出老祖宗的威勢,二兩大伯就要把女兒勒死;
袁萍生這個軟胎子,卻藏頭縮腦不敢打個照面。」

    「始亂終棄,可恥可恨!」菖蒲忿然作色,「我一定勸服袁萍生,迎娶桃枝姑
娘。」

    林豹犢兒鐵青著臉,說:「收攏了袁萍生,再打下去賈燕環,袁大跑豬就不難
降伏了。」

    菖蒲納悶地問道:「這個三姨太太如此厲害,有何背景?」

    林豹犢還沒有來得及答話,一塊瓦片從牆外飛來,正打在窗戶上,他連忙一口
氣吹熄了燈,說:「二兩大伯遞來暗號,有刺客!」說著,把菖蒲揉進套間,他貼
住門培守候。

    房頂上,傳來輕飄疾走的腳步聲,窗外一個亮閃,有個人影從房上降落下來,
亮閃過後一個響雷,刺客左手持刀,右手扳著槍機,破門而人。

    林豹犢兒眼疾手快,腳下一個絆子,刺客像一堵牆咕咚栽倒,右手飛出了槍,
槍走了火,叭!子彈打在了牆上。

    刺客左手還握著刀,正想掙扎爬起身,林豹犢兒跳上前去,一隻鐵腳踏在了刺
客的脖子上。

    「掌燈!」林豹犢兒大喊一聲。

    菖蒲從套間裡走出來,劃著火柴,燈亮了。只見刺客被踏得口鼻出血,奄奄一
息,像一條死狗。

    刺客正是三姨太太賈燕環的姘頭金鑲玉。

                                二十二

    萍水湖上,一隻大船,向瓦官閣渡口乘風而來。

    船身三丈六,船面一丈二,船頭雕刻著日出碧海和二龍戲珠,船幫雕刻的是綠
葉紅蓮和鴛鴦戲水,金漆彩畫的高篷船艙,四面明光晶亮的玻璃窗,艙門掛著水珠
子彩簾;高高桅檣上的白帆,像從半空中扯下一幅行雲,白帆上四十八隻金光閃閃
的小銅鈴鐺,風吹鈴鐺叮叮咚響。

    一道綿屏,間隔前艙後艙。前艙坐的是殷崇桂和他的大小官員,吸著香煙,喝
著名茶,吃著上等糖果糕點,觀賞湖上風光景色;後艙坐的是二皇娘、殷鳳釵和一
大群丫頭老媽子。二皇娘躺在藤床上抽鴉片,殷鳳釵斜倚艙窗,惆悵地遠眺水天蒼
茫。

    殷崇桂扔下萍水縣城,逃到天津衛的外國租界當寓公,暗中打聽消息,窺測方
向。一天,他正在家中悶坐,金雄飛忽然來訪。大吃一驚之後,卻又喜出望外。金
雄飛統領一營國民黨軍,駐守萍水,盧溝橋炮聲一響,便望風而逃,不知去向;現
在,肩膀佩戴上校軍銜,當上偽治安軍的團長了。於是,殷崇桂也連忙向偽京東特
區督辦公署報到,仍被委任為萍水縣知事,配合日軍一個小隊和金雄飛的偽軍,奪
取萍水縣。

    萍水城內,老舉人齊柏年領銜成立抗日救國會,齊柏年的外甥俞菖蒲拉起一支
學生武裝隊;又走馬萍水湖,聯合石甕村鄭三發的四面八方得勝軍,龍舟渡口李托
塔的保土安民義和團,瓦官閣的三合會,建立萍水民眾自衛軍,嚴陣以待。

    殷崇桂也打發鬼吹燈夏三和金鑲玉當說客,拉攏收買萍水湖上的各路人馬,卻
只有瓦官閣大地主袁大跑豬的民團,宣佈中立。袁大跑豬自吹跟袁世凱是本家,便
自立國號,登基稱王;他只允許殷崇桂的官船在瓦官閣泊岸,卻不允許金雄飛在瓦
官閣暫借一塊安營紮寨之地。

    坐在太師椅上,殷崇桂感到前途吉凶未蔔,心中七上八下。

    錦屏後面,二皇娘和殷鳳釵這母女二人的心中,也是十五隻吊桶打水,忐忑不
安。

    二皇娘沒有攔住女兒的一意孤行,股鳳釵在萍水縣城一團混亂中跟俞菖蒲成了
親;洞房花燭之夜,小夫妻就情不投意不合,志不相同心難通,吵成一座熱窯。三
天接回門,殷鳳釵哭回家,二皇娘挑三窩四,將女兒拐逃到天津衛。躲進租界,二
皇娘比丈夫還心急,只盼殷崇桂東山再起,高升一步;女兒有一副楊貴妃的花容和
體態,大可利用,便想另擇佳婿,眼睛盯在金雄飛身上,百般勸誘女兒改嫁。殷鳳
釵雖是個輕浮淺薄的女子,卻仍有幾分貪戀俞菖蒲的人品和文才,更不甘心眼看俞
菖蒲落入那個跑馬戲的女藝人柳黃鸝兒手中,強咬住牙關不點頭。殷崇桂和金雄飛
臨行之前,偽京東督辦和日本顧問官有令,只要齊柏年和俞菖蒲大開城門,歡迎日
軍進駐,齊柏年可以到督辦署當教育司長;俞菖蒲願意作官,委任一個甲等縣的縣
知事,不願意作官,撥一筆鉅款,出洋留學。二皇娘是個財狠食黑吃獨份兒的脾氣,
哪裡容得俞菖蒲從殷崇桂的嘴裡搶走肥肉,所以她寧願俞菖蒲死心眼子;而殷鳳釵
卻想的是夫萊妻貴,但願俞菖蒲順水推船,不要逆水行舟。

    忽然,一陣巨響,各懷心思的殷崇桂、二皇娘和殷鳳釵都驚驚咋咋地嚇了一跳,
原來船到瓦官閣了。

    渡口碼頭上,鼓樂齊奏,鞭炮飛花,震耳欲聾;殷崇桂壓住心跳,整了整衣冠,
安坐太師椅上,等候袁大跑豬進見。

    但是,上船來的卻是金鑲玉。

    「一品軍機大臣金鑲玉,拜見殷縣長!」金鑲玉站在水珠子彩簾外,尖著嗓子
甜絲絲地高叫一聲。

    「進來!」殷崇桂怒形於色,「袁某人怎不親自出迎?」

    金鑲玉走進艙去,嘻笑道:「老昏君白日作夢,自以為是九五之尊,不肯有失
萬歲爺的身份,迎接一位七品縣令。」

    殷崇桂氣得刀條子臉蠟黃,惡狠狠地哼道:「臥榻之上,豈容他人酣睡?此害
不除,縣無寧日。」

    「眼下,您還是忍辱屈尊一時吧!」金鑲玉挨到殷崇桂身邊,咬著耳朵喊喊喳
喳,「袁某人二三百人馬,都是他當年手下的老兵油子,一個個如狼似虎,只怕金
團長惹不起;而且,他不跟俞菖蒲聯合抗日,也算助您一臂之力。」

    「俞菖蒲還在瓦官閣嗎?」殷崇桂面帶殺氣地問道。

    「他和林豹犢兒帶領三合會的青壯年,回萍水守城去了。」金鑲玉輕描淡寫,
不敢亮出真相。

    幾天前的一個月黑夜,金鑲玉刺殺住在驛館的俞菖蒲,被林豹犢兒生擒活捉;
三姨太太賈燕環下令民團包圍驛館,最後走馬換將,林豹犢兒交出金鑲玉,保護俞
菖蒲來到三合會的地面,三合會加入了民眾自衛軍。

    殷崇桂眼珠子一轉,問道:「袁某人有個兒子,上過中學,能不能籠絡過來,
為我所用?」

    「那個窩囊廢是一條禍根!」金鑲玉的腦瓜子搖得像貨郎鼓,「他想投靠俞菖
蒲,被他爹臭駡了一頓,才不敢多嘴;可是,他跟三合會李二兩的女兒通姦,袁某
人為了拉攏三合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個小子仍然是吃裡爬外。」

    殷崇桂點了點頭,說:「明白了,下船吧!」

    鼓樂和爆竹聲中,殷崇桂倒背著手,邁動四方步,踏著大紅油漆的跳板,架子
十足地走下船來。二皇娘、殷鳳釵乘坐官轎帶著丫頭老媽子到驛館;殷崇桂坐上袁
大跑豬的龍車,到金鑾寶殿去。

    袁大跑豬本是個惡霸地主的兒子,在張宗昌的直魯聯軍裡當過團副,後來被張
宗昌看中,當上親隨副官。張宗昌兵敗下野,樹倒猢猻散,他拐跑了幾大箱子金銀
珠寶,回到瓦官閣,買下萍水湖岸的幾百頃地;為了抬高身價,他重金禮聘一名訟
棍,替他偽造家譜,自稱是竊國大盜袁世凱的本家遠房侄子,並且改名叫袁洪憲,
以表示名正言順。鳥獸四散的舊部找他算軍糧,他便將這些老兵油子都收留下來,
成立民團,橫行霸道,魚肉鄉里。七七事變以後,萍水縣一片空白,他便趁機稱孤
道寡;民團改叫御林軍,三座宅院改叫皇宮,霸佔了隔壁的會仙酒樓,改叫金鑾寶
殿。

    瓦官閣是萍水湖上的大碼頭,只有沿湖一條街,綿延二三裡。湖岸蜿蜒,高低
上下,起伏不平,遠看像一條游龍。每天來來往往的船隻,多如過江之鯽,層層雲
帆,佈滿湖面,遮天蔽日,十分壯觀。

    東街是農戶,西街是漁家,中街是市集;兩大船塢,三大魚行,四家客棧,更
有一座高踞陡岸的會仙酒樓。會仙酒樓的佳餚美味,遠近馳名;一邊飲酒作樂,一
邊觀賞湖光水秀,很為雅趣。袁大跑豬封會仙酒樓老闆為禦膳房大總管,便將酒樓
據為己有,樓上改作金鑾殿,樓下仍然辦酒席。不過,做出的飯菜,只供袁大跑豬
一家和他的文臣武將大吃大嚼,每日酒池肉林,猜拳行令,一個個醉成爛泥。

    袁大跑豬又把瓦官閣轎子房和權房的吹鼓手,走江湖跑野檯子的戲班文武場,
拘拿到會仙樓;每到他吃飯和上朝,便吹三通,打三通,遠處聽來,好像出大殯。

    金鑲玉陪同殷崇桂一行人來到會仙樓下,說了聲:「請留步!」獨自一人跑上
樓去。

    過了一會,樓上一個陰陽嗓子拉著長聲兒,喊叫:「洪憲王有旨,萍水縣長殷
崇桂上殿--哪!」這個人原是野檯子戲班的三花臉,擅長扮演太監。

    殷崇桂窩著一肚子火,也只得忍下這口怒氣。上樓陛見。

    這位黃袍加身的袁大跑豬,是個腦滿腸肥的大胖子,他頭上腳下穿的是戲衣鋪
買來的行頭;一雙肉泡子眼裡,大肚皮像倒扣一口鐵鍋,坐在鋪著大紅緞子軟墊的
高背雕花太師椅上,呼嚕氣喘。

    「萍水縣長殷崇桂,叩見洪憲王!」殷崇桂假戲真作,手舞足蹈地拜了拜。

    「平身!」袁大跑豬抬了抬手,「賜座。」

    從袁大跑豬身後走下兩個紅襖綠褲的大丫頭,給殷崇桂搬過一隻繡墩。

    殷崇桂在繡墩上落座,咳嗽一聲,欠了欠身子,說:「殷崇桂臨行之前,奉京
東督辦和大日本顧問官口諭,承認洪憲王的王位,萍水湖是洪憲王的萬世江山。」

    「日本顧問官夠朋友!」袁大跑豬咧開大嘴抖動肚皮大笑,「糟老頭子齊柏年,
黃口小兒俞菖蒲,花言巧語,插圈弄套,哄騙我跟他們合夥打日本,我才不中他們
的借刀殺人之計。」

    「洪憲王真是聖明英主!」殷崇桂馬上趁熱打鐵,給袁大跑豬連戴高帽兒,大
灌迷湯,「大日本皇軍的一支常勝小隊,治安軍金雄飛的一個團,攻打萍水縣城,
削平犯上作亂的齊柏年和俞菖蒲,也為洪憲王根除了心腹之患,還望洪憲王同心協
力,多給方便。」

    「你們敬我八兩,我也得還你們半斤。」袁大跑豬吆喝一聲:「金鑲玉聽旨!」

    「臣,在!」金鑲玉雙膝跪倒。

    「賜你尚方寶劍!」袁大跑豬從他的龍袍玉帶上,摘下一把指揮刀,「命你統
率御林軍,配合友軍,隨機應變,見機行事。」

    「領旨!」金鎮王叩了個頭,接過指揮刀,大權在握了。

    「大擺酒筵,給殷縣長接風!」袁大跑豬從寶座上站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一轉眼,金鑾殿變成了宴會廳。

                                二十三

    石甕村三太子廟後院,是鄭三發的內宅,賈三招兒帶領八名嘍羅,手提駁殼槍,
軋滿子彈,扣住扳機,把守門口,連軍師萬年知也不許人內。

    鄭三發的臥房裡,插上門閂,掛起窗簾,幽幽暗暗;鄭三發和他的婆娘紅鸞星,
還有盟弟間鐵山,頭碰頭,耳交耳,喊喊喳喳,卿卿咕咕。

    「我早就料定,俞菖蒲給咱們挖的是陷井,你偏聽信萬年知那老雜毛的雲山霧
罩!」閻鐵山青筋暴起,怨天恨地,「如今怎麼樣?日本兵的常勝小隊,金雄飛的
一個團,在瓦官閣外安營紮寨;開起火來,俞菖蒲躲在四面城牆裡,咱們可就成了
頭刀菜。」

    鄭三發兩眼掛著血絲,熱鍋螞蟻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今天下午,金雄飛打發一名副官,前來石甕村,勒令鄭三發在二十四小時之內
將四面八方得勝軍的人馬,歸併到他那個團,膽敢抗命,那就發動進攻,一網打盡,
雞犬不留。鄭三發急得像火燒眉毛尖兒,又三心二意拿不定主意。

    「走錯這一步棋,也不能全怪你大哥瞎了眼。」紅鸞星一副酸溜溜的腔調,
「小藕看上了俞菖蒲的跟班柳長春,你大哥娘們兒心腸疼妹子,睜著眼睛跳火坑。」

    鄭三發一屁股跌坐在椅子裡,雷殛了似的,閉著眼睛,臉色灰白,鼻孔裡只有
一絲絲涼氣。

    俞菖蒲走馬萍水湖,熊大力和柳長春保駕,鄭三發的妹子鄭小藕,是個出污泥
而不染的清白少女,愛上了柳長春這個忠厚、勇敢。俊秀的小夥子,而且帶領她的
十幾名親兵,也跟隨俞菖蒲防守萍水縣城去了。

    「寡不敵眾,別拿雞蛋碰石頭,咱們只得還回到金雄飛的房檐下吧!」閻鐵山
淒淒惶惶地說。

    「能屈能伸大丈夫,可不要船到江心補漏遲呀!」紅駕星又不鹹不淡地說。

    鄭三發原是金雄飛部下的機槍連連副,紅駕星跟金雄飛有過姦情,所以她很願
意重投舊主。

    「我跟金雄飛尿不到一壺,拴不到一個槽上。」鄭三發有氣無力地說,「金雄
飛率領隊伍南逃,我挾槍攜款開了小差,打起旗號自立門戶,他心中能不恨我?只
怕歸隊之後,打下萍水縣城,他就得卸磨殺驢。」

    「惹不起,躲得起!」閻鐵山笑道,「反正咱們已經腰纏萬貫,不如逃到天津
衛的外國租界裡,買一所洋樓,開個錢莊銀號,娶上三妻四妾,快快活活吃一碗安
樂茶飯。」

    「此路不通,此路不通!」鄭三發又搖頭,又擺手,「咱們這些貨色進了城,
就像狗熊闖進瓷器店;做起生意更外行,只怕賠得連屍首也剩不下。」

    「你上天無路,人地無門,只有伸長脖子,等人家一刀割下腦殼來!」閻鐵山
粗脖子紅臉地喊叫。

     紅鸞星冷笑著問道:「你一不肯降,二不想躲,難道要跟俞菖蒲一塊下葬?」
她悄悄握緊掛在褲腰上的手槍,只要鄭三發一點頭,她就將鄭三發一槍斃命。

    鄭三發的腦瓜子耷拉到褲襠裡,只是吱聲歎氣。

    正在這時,內宅門口,萬年知又哭又鬧:「司令呀,貧道忠心保上,誰想竟被
當賊防?真叫人寒心呀!」

    「一個窩心腳把這個老雜毛踢出去!」閻鐵山兇狠地說。

    「你跟我都是面湯鍋裡煮元宵--混蛋一個,還是聽他斷一斷吉凶禍福吧!」鄭
三發說著走出屋去,滿臉堆笑,「軍師,你多疑了!快進屋來,共商大計。」

    萬年知被鄭三發攙進屋裡,一行鼻涕兩行淚地說:「士為知己者死,貧道甘願
粉身碎骨,報效主公,想不到……想不到……」委屈得像個失寵的妾婦。

    「我急得像貓爪抓心,你就別再疑神疑鬼啦!」鄭三發不耐煩地斷喝一聲,
「我不願投靠金雄飛受肮髒氣,也不想躲進外國租界裡坐吃山空,更不肯跟隨俞菖
蒲自取滅亡,你看是不是還有別的路可走?」

    萬年知破涕而笑,故弄玄虛地說:「司令面前正有一條陽關大道,仔細看一看。」

    鄭三發眯起眼睛,又手搭涼棚,風車打轉兒,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看了又看,
眼底空空,不禁又煩躁起來,說:「軍師,我心如湯煮,你就開恩吧!別賣關子了。」

    「不辭而別,找老齊搭股去!」萬年知搖頭晃腦地說,「今夜三更時分,神不
知鬼不覺把人馬拉走,然後備下重金厚禮,買通齊燮元的身邊親信,請他將咱們這
支四面八方得勝軍招安,封司令當個團長,跟金雄飛平起平坐。」

    「妙計,妙計!」鄭三發抓著頭皮,嘿嘿發笑,「只是……只是咱們這支人馬
連影也不夠四百,老齊豈能給我高官厚祿?」

    「兵不厭詐,買空賣空呀!」萬年知撫掌大笑,「大買賣靠廣告,小買賣靠吆
喝;咱們一出萍水湖,颳風下霧,大吹大擂,號稱三千人馬,老齊就不敢隔著門縫
看人了。」

    閻鐵山不能不佩服萬年知的鬼點多,笑駡道:「老雜毛,你真是一肚子掏不完
的雞零狗碎。」

    「老弟,可惜你比混屎蟲只多一掛下水!」萬年知反唇相譏,「你還是趕快到
龍舟渡口走一趟,帶著胭脂虎跟咱們一同走。」

    龍舟渡口的李托塔、熊大力和金滾子,率領保土安民義和團奔赴萍水縣城,只
留下胭脂虎和她那一夥雞頭魚刺,鬼吹燈夏三給她當狗頭軍師。每天夜晚,閻鐵山
坐一隻快船過湖跟她相會;但是,這個女人的淫狠像一隻蠍子,閻鐵山招架不住,
也有兩天不照面了。

    「這個娘兒們吃人肉,喝人血,敲骨吸髓不吐核兒,我……不想跟她藕斷絲連
了。」閻鐵山談虎色變,直打寒噤。

    「她手中有一杆旗,大小也算一路諸侯呀!」萬年知勸道,「咱們投靠老齊,
買一送一,雞毛蒜皮也添秤,多多少少能給咱們長幾兩分量。」

    「鐵山,你就辛苦一趟吧!」鄭三發低聲下氣地說。

    紅駕星在一旁冷言冷語:「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虧你還算個男子漢!」

    閻鐵山只得壯了壯膽子,硬著頭皮,走出三太子廟;來到碼頭,解下一對小船,
賈三招兒帶兩個嘍羅伴駕,向對岸的龍舟渡口劃去,像一頭愁死的驢子下湯鍋。

    船到湖心,遠望龍舟渡口,燈籠火把,照如白晝,湖風陣陣,吹來悠揚的鼓樂
聲。

    「慢!」閻鐵山喝令停槳,站立在船頭觀看,扯著耳朵聽了又聽,「三招兒,
龍舟渡口有鬼,你去打探一下。」

    賈三招兒劃另一隻小船,悄悄向龍舟渡口靠近。

    萍水湖南岸,瓦官閣方向,日軍小隊和金雄飛那個團的營寨,人喊馬嘶;閻鐵
山心驚肉跳,冷汗淋漓,湖風一吹,手腳冰涼。

    賈三招兒緊打雙槳,落荒而回。

    「胭脂虎在耍什麼把戲?」閻鐵山問道。

    「龍舟渡口……大辦喜事,袁大跑豬娶胭脂虎……做正宮娘娘……    」賈三
招兒上氣不接下氣。

    「這個娼婦!」閻鐵山扳倒了醋缸,「她口口聲聲嫁給我,兩天不見就變卦,
我要把她抓來騎木驢。」

    賈三招兒怕閻鐵山一怒之下橫衝直撞,忙平息他的火氣,說:「我打聽得仔細,
金雄飛也給胭脂虎下令,交出她那一夥雞頭骨刺,賞兩千大洋,胭脂虎不想賣了人
馬丟地盤;鬼吹燈夏三便給瓦官閣說媒拉纖兒,袁大跑豬也覺得人單勢孤,於是一
拍即合,各懷鬼胎搭了夥。」

    「不報奪妻之恨,我閻某人豈不成了軟蓋的王八?」閻鐵山仍然怒氣衝衝。

    「娘兒們是衣服,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賈三招兒悄悄撥轉船頭,「胭脂虎
不過是一件打滿了補釘的破褂子,估衣攤上也賣不出價錢,扔了不可惜。」

    鄭三發的人馬,星夜逃離萍水湖,日軍小隊和金雄飛那個團,佔領了石甕村,
解除了後顧之憂,就要向萍水縣城發動進攻了。

                                二十四

    殷鳳釵坐轎,袁萍生騎馬,前後左右八名衛士,從萍水湖往萍水城去。

    坐在轎子裡的殷鳳釵,心亂如麻。新婚燕爾,她被父母騙拐,逃到天津衛,臨
行也沒有跟丈夫見一面,這些日子很想念丈夫。她雖然輕浮淺薄,一點也不懂得俞
菖蒲的思想和志向,但她卻知道俞菖蒲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走運,前途似錦,
自己也能沾光。殷鳳釵心中有愧,卻又頗為自信;猜想得到,見面之後,俞菖蒲會
跟她大發脾氣,但是不能不貪戀她那豔麗的姿色,只要枕席之間,由意奉承,千嬌
百媚,軟言柔語,俞菖蒲就得乖乖地俯首貼耳。她從帶在身邊的梳妝盒子裡,摸出
一面菱花鏡,掀開轎簾一角,透進一縷陽光,照見了自己那豔如桃李的花容月貌,
得意地顧盼自憐起來。忽然,天上飄過一片黑雲,菱花鏡也掠過一抹陰影,她想起
了婆母梅姑奶奶,舅公齊柏年老舉人;花言巧語蒙哄不了二位老人家,甜言蜜語也
迷惑不了二位老人家,於是心慌意亂,閉上眼睛,手捧著怦怦亂跳的胸口,失悔自
己的冒險進城,然而已經騎虎難下,只有做一名過河卒子了。

    騎在馬上的袁萍生,卻跟殷鳳釵大不相同,只有歡歡喜喜,滿腔高興。自從他
結交俞菖蒲,得到一位良師益友,糊塗的腦瓜亮堂起來,芝麻粒的膽子也大了一點
兒。他利用袁大跑豬眼下不願得罪三合會的心理,跟李二兩的女兒桃枝明來暗去;
彭祖奶奶作媒,他暗中跟桃枝結了婚,還加入了三合會。俞菖蒲和林豹犢兒帶領三
合會的青壯年到萍水守城,他本想也一同前去,但是被俞菖蒲留下來,在他爹身邊
當耳目。現在,袁大跑豬已經跟殷崇桂互相勾結,又把胭脂虎娶進門來,民團交給
了金鑲玉,他已經無能為力。金雄飛請袁大跑豬派遣他進城當說客,袁大跑豬本來
不想答應,但是他另有打算,想趁此機會,進入萍水城中,就跟俞菖蒲形影不離,
所以一定要去;胭脂虎和賈燕環居心叵測,兩張嘴在袁大跑豬枕邊吹風,袁大跑豬
被吹得耳軟心活,也就同意了。

    袁萍生身穿學生裝,蒼白的臉上豐腴紅潤起來,眉眼間也掃除了過去那萎靡不
振的神氣,頗有幾分新氣象了。他在馬背上輕聲哼唱一支歌,哪裡想到殺機四伏,
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八名衛士,身穿便衣,都是金雄飛的鷹犬,殷崇桂的爪牙,四名轎夫也是喬妝
改扮的探子。

    一行人走古驛道,遠遠望見了萍水縣城的城樓;路邊有一架茶棚,一座草亭,
冷清清,空落落,不見一個人影,八名衛士的小頭目兒下令停止前進。

    「小姐,我們不能再多送一程了!」小頭目兒在轎前打了個千,「小人們祝您
一路平安。」

    「等我的喜信吧!」殷鳳釵強打精神笑了一笑,掩飾不住她心神不安。

    四名轎夫抬著轎子,向城門飛跑。

    袁萍生也要打馬追趕前去,卻被小頭目兒一把抓住籠頭,皮笑肉不笑地說:
「袁太子,您留步。」

    「我也是說客呀!」袁萍生瞪起眼睛。

    「您是陪客!」小頭目兒把袁萍生拽下馬來,「等殷小姐大功告成,您不費一
口唾沫也得彩。」

    四名衛士把袁萍生拉扯到茶棚下,劃地為牢。

    萍水縣城內,李托塔和金滾子率領保士安民義和團,把守南門,林豹犢兒率領
三合會的兒郎,把守北門,柳長春和鄭小費率領親兵,把守西門,熊大力和柳搖金
率領學生武裝隊,把守東門。

    金雄飛的探馬,早已刺探了萍水四城的佈防;殷鳳釵知道把守東門的是學生武
裝,料想俞菖蒲必在東門城樓上,這乘轎子便直奔東門外的石橋而來。

    城門緊閉,石橋上堆起土壘,搭滿了楊枝柳權,幾個年輕人槍上膛,刀出鞘,
如臨大敵。

    「站住!」哨兵喝道,「司令部有令,萍水城嚴禁出入。」

    轎子落地,轎夫打起轎簾,殷鳳釵下轎嫋嫋娜娜走上前來,問道:「什麼司令
部呀?」

    「萍水民眾自衛軍司令部。」

    「誰是司令?」

    「俞菖蒲公子。」

    「我是俞司令的太太!」殷鳳釵變了臉,傲慢地叫道,「你們敢不放我進城?」

    幾個年輕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帶隊的小夥子打發一個哨兵,跑到城樓下,
喊道:「熊隊長,柳教官,俞公子的太太回來了,放不放她進城?」

    城樓上,熊大力和柳搖金坐鎮。熊大力從龍舟渡口回萍水縣城,被委任為學生
武裝隊隊長,跑馬戲的柳搖金,一直在學生武裝隊當武術教官。

    「奇怪!」熊大力緊皺雙眉,「要打仗了,她怎麼反倒回來?只怕有詐。」

    「俞公子自有主張。」

    「我先去問一問菖蒲。」

    「人家夫妻相會,咱們何必堅打楔子,橫插杠子。」

    熊大力也只得同意放行。

    殷鳳釵又坐上轎子,四名轎夫抬她過了橋,熊大力打開一扇城門,轎子進了城。

    萍水縣城內,家家關門閉戶,大街小巷冷冷清清;大亂人多,小亂人城,城裡
的有錢人都逃散到四鄉去了,留下來的人家,也都不敢出門寸步。

    齊柏年的宅院,一片靜悄悄。

    殷鳳釵下轎進門來,就一連聲喊叫齊家的老僕人:「門吉,門

    沉寂了一會兒,院裡有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問道:「誰叫?」

    殷鳳釵一聽便是柳黃鸝兒的口音,不禁爐火中燒,氣不打一處來,尖叫道:
「長著眼睛,開門看!」

    吱一聲門開了,柳黃鸝兒身穿跑馬戲的短打扮,腰間左插四把柳葉刀,右挎一
支手槍,光彩照人。她開門一看,目光一驚;定了定神兒,才笑吟吟地說:「原來
是少奶奶回來了。」

    殷鳳釵臉上下霜,說:「我的婆家,想回來就回來!你吩咐門吉,給四位轎夫
做飯。」

    「舅舅的救國會,菖蒲哥的司令部,都在老縣衙門辦公,門吉大伯服侍他們爺
兒倆去了。」

    「你做飯去!」

    「娘的身邊離不開我。」

    殷鳳釵聽柳黃鸝兒開口閉口管梅姑奶奶叫娘,管齊柏年叫舅舅,冷笑道:「喲,
原來柳姑娘長了行市,升為小姐了!那就叫他們四個人進院去,自己到處上做點吃
喝。」

    柳黃鸝兒站在門口,攔道:「大舅媽有話,家裡都是婦道人家,不許男人進宅。」

    四名轎夫一聽院裡沒有男子,起哄亂叫:「我們都有兩隻手,會做滿漢全席!」
說著,就間上前來。

    柳黃鸝兒從腰間拔出一把柳葉刀,柳眉倒豎,喝道:「誰敢上前一步,看那葫
蘆!」說罷,抖手一道白光,嗖地一聲,一支柳葉刀飛向小菜園的葫蘆架,釘在一
只大白葫蘆上。

    四名轎夫嚇得倒退,直了眼。

    殷鳳釵氣得咬牙,也只得說:「對不起你們四位,你們四位到街上喝酒吃飯去
吧!酒足飯飽就找個小店住下,等我差遣。」

    四名轎夫接過賞錢,悻悻而去。

    殷鳳儀走進內宅,柳黃鸝兒關上門,向上房跑著喊道:「大舅媽,娘!少奶奶
回來了。」

    齊夫人滿臉病容,梅姑奶奶也顯得形容憔悴,正坐在上房說閒話,聽見柳黃鸝
兒的喊聲,都皺了皺眉,流露出驚疑神色。

    柳黃鸝兒在二位老人面前擺下紅氈墊子,殷鳳釵四起八拜,低眉順眼地說:
「大舅媽,娘!我身不由己,被父母拐走,趁他們疏忽大意,逃了回來。」

    梅姑奶奶見她滿臉塗脂抹粉,花旗袍緊箍著身子,露出一雙嫩藕似的胳膊和兩
條肥白的大腿,心中不悅,沉著臉說:「兵荒馬亂,你回來又多一個累贅!」

    「媳婦想念婆母,想念大舅媽……」殷鳳僅嗚嗚咽咽,抽抽噎噎,「也掛念……
菖蒲。」

    「唉!難為了你這份孝心。」齊夫人菩薩心腸兒,被殷鳳鐵哭得心軟,「黃鸝
兒,你找個人,給你菖蒲哥捎個話,叫他晚上回家來住。」

    殷鳳釵心中暗笑,自以為得計。

                                二十五

    俞菖蒲巡視四門城防,查看城內崗哨,不敢違逆舅父和舅母的嚴命,古刹鐘聲
正三更,他才回家去。

    母親和舅母早已經睡去,柳黃鸝兒在門樓上守夜,只有他的房中還燈火通明,
殷鳳釵等他回來同床共枕;這些天,他四處奔走,日夜奔忙,早已忘記自己還有個
妻子,妻子的名字叫殷鳳釵。

    俞菖蒲跨進屋門口,眼前洞房花燭夜的舊景重現。床上,半卷的紅綃帳裡,粉
蓮花的湘繡合歡被,只掩住殷鳳釵那半裸的一圍腰身,展現出一幅海棠春睡的媚態。
俞菖蒲禁不住一陣目眩、耳鳴。心跳,呆呆地凝望著這個嬌豔肉感的女人。

    殷鳳釵並沒有酣睡,她眯眼偷看俞菖蒲的神色,故意像睡夢中翻了個身,把合
歡被蹬落床下,整個身子都裸露在俞菖蒲面前,更令人眼花緣亂,不能不動心。

    俞菖蒲走過去,抬起合歡被,正要給她蒙在身上,她突然驚醒了。

    「瞧你!毛手毛腳,嚇我一跳。」殷鳳釵抓住俞菖蒲的雙手,按在她那漲落起
伏的胸脯上。

    俞菖蒲在床邊坐下來,板著臉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想你……」殷鳳釵雙手吊在俞菖蒲的脖子上,「想這間屋子,這張床……」

    「你那爹娘怎麼會放你回來?」俞菖蒲目光淩厲地問道,「是不是打發你來當
說客?」

    「你真是一雙慧眼!」殷鳳釵吃吃笑,「我將計就計,他們才放我。」

    俞菖蒲長籲了一口氣,說:「你要是替他們來勸降,我就不得不執行軍法!」

    「別嚇唬我。」殷鳳釵那粉團子似的身子打了個哆嗦。

    俞菖蒲粗聲大氣地說:「抗日救國會和民眾自衛軍有令,言降者殺!」

    「你不必殺我,想你也快把我想死了!」殷風釵一口氣吹熄滅了燈,粘在俞菖
蒲身上,「菖蒲,你想過我嗎?」

    「沒有!」俞釵蒲冷冰冰。

    「狠心賊!」殷鳳釵哭了,「咱倆燕爾新婚,我怎麼會捨得撇下你?是我的爹
娘綁票似地把我押走了。」

    俞菖蒲感到自己未免冤枉了她,過於冷酷無情,便親吻了她一下,說:「我把
你當成了無情無義的軟骨頭。」

    「我的心是軟的,身子是軟的……」殷鳳釵呢呢喃喃,「這些日於累苦了你,
枕著我的胳膊,我把你摟在懷裡睡吧!」

    在熱烘烘的香霧籠罩中,俞菖蒲迷醉了……

    但是,殷鳳釵卻不許他安睡。

    鄉村景色的南城,處處生長綠樹;初秋之夜,梆打三更,月牙兒掛在綠樹枝頭,
杜鵑聲聲啼叫,在空落落的萍水城中回蕩不已。

    「菖蒲,這座小城你守得住嗎?」殷鳳或交頸疊股地問道。

    「守得住!」俞菖蒲滿懷信心,「城中有幾百人馬,日偽軍攻城,鄭三發和胭
脂虎從背後夾擊,堅持一個月,援兵必到。」

    「哪兒來的援兵?」

    「共產黨的隊伍。」

    殷鳳釵那灼熱的身子一陣發冷,恐怖地問道:「你是共產黨?」

    俞菖蒲微微一笑,說:「我有共產黨的老師和朋友。」

    「菖蒲,你還蒙在鼓裡!」殷鳳釵在黑暗中幸災樂禍地冷笑,「鄭三發拉起他
那支人馬,逃離了萍水湖,投靠齊燮元去了,胭脂虎也嫁給了袁大跑豬當正宮娘娘,
坐山觀虎鬥。」

    「這兩個狗男女!」俞菖蒲掙脫殷鳳釵摟抱,霍地坐了起來,「我要趕快從袁
大跑豬的民團里拉出一支人馬。」

    「你是不是指望袁萍生?」殷鳳釵也爬起身,把俞菖蒲箍在懷裡。

    俞菖蒲自言自語:「我要跟他秘密見一面。」

    「別再竹籃打水啦!」殷鳳釵手指輕輕戳了一下俞菖蒲的額角,「袁萍生也來
當說客了。」

    「他在哪兒?」俞菖蒲渾身像起了火。

    「被金雄飛的衛士扣下了。」

    「為什麼扣他?」

    「拿袁萍生的人頭,換來袁大跑豬跟你作對。」殷鳳釵那輕鬆的口氣更顯得惡
毒,「他們想把袁萍生的人頭,裝在盒子裡,送給袁大跑豬,謊報是你殺死了袁萍
生;袁大跑豬為子報仇,也要發兵打你。」

    「豺狼!」俞菖蒲氣怒交加地喊道。

    「日本兵二三百,金雄飛的人馬一千多,你孤掌難鳴,抵擋不住呀!」殷鳳釵
誇大其詞,嚇唬俞菖蒲,「咱們一家老小,不能坐以待斃,你得想個兩全之計。」

    「我與縣城共存亡!」俞菖蒲悲忿地說。

    「為什麼一心只想死呢?」殷鳳釵扳著俞菖蒲的肩膀,搖晃他,揉搓他,「日
本人願意跟你講一講條件……」

    「住口!」俞菖蒲喝道,「我寧死不降。」

    「我也不是勸你當漢奸呀!」殷鳳釵委屈地說,「只要你放棄這座縣城,他們
答應給你一大筆錢,出洋留學,保全你的面子。」

    「糊塗!」俞菖蒲歎了口氣,「這是拌了毒藥的誘餌。」

    突然,前院門樓上,柳黃鸝兒一聲斷喝:「什麼人?」

    砰!一聲槍響,前院開了火,子彈紛飛。

    俞菖蒲推開殷鳳釵,匆忙穿上衣裳,拿起槍;殷鳳釵扯住他的胳膊,假哭道:
「你別去送死!」俞菖蒲一拳把她打倒,沖出屋去。

    他跳到院裡,只見前院房上四個鬼影;柳黃鸝兒一槍打死一個,他也抬手一槍,
擊斃了一個,另外兩個傢伙跑下了房。

    前院正房裡一聲慘叫,柳黃鸝兒哭喊一聲:「菖蒲哥,賊人殺死了大舅媽!」
她從門樓上站起來,沿著牆頭向北房飛跑。

    吧咕!從菖蒲房中射出一顆子彈,掠過柳黃鸝兒的鬢角,柳黃鸝兒一閃身,落
下牆來。

    原來,殷鳳釵偷偷攜帶一支手槍,俞菖蒲並沒有發覺。

    「殷鳳釵,是你下毒手!」俞菖蒲掉轉槍口,一梭子彈射進房中。

    殷鳳釵早已鑽進梅姑奶奶的屋裡,威嚇道:「您老人家下令,叫菖蒲別走死路,
咱們一家享不盡榮華富貴。」

    「呸!」梅姑奶奶啐道:「家賊難防!你這個敗壞俞家門風的無恥女人!」

    「我殺了你!」殷鳳釵兇相畢露。

    砰,砰,砰!槍響連聲,殷鳳釵鬼叫,倒地而死;原來食菖蒲摸到窗根下,從
窗口連開了三槍。

    前院正房冒起一團濃煙大火,那兩個傢伙使用調虎離山計,想要跳窗逃走;柳
黃鸝兒右手開槍,左手投刀,結果了他們的狗命。

    四個傢伙,正是那四名轎夫。

                                二十六

    日軍小隊和金雄飛的偽軍一個團,將萍水縣城重重包圍。

    金雄飛騎一匹銀鞍白馬,屁股後面二三十名護兵,跑馬繞城一圈,手端著望遠
鏡觀察城防兵力。然後,返回南門外古廟,又登上鐘樓,左手抱著右胳膊肘,右手
托著下巴額兒,昂著頭,眯著眼,裝模作樣地模仿拿破崙的姿態,悠閒地欣賞萍水
小城風景。

    三個營長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都沉不住氣,偷覷他們這位上司的臉色。

    「饞得難熬是不是?」金雄飛斜了他們一眼,裝腔作勢地問道。

    三個營長垂手答道:「是。」

    「我正要把全團的饞火撩起來!」金雄飛自作聰明地大笑,「萍水城好比一桌
豐盛的酒席,我已經讓你們拿起筷子,只是不許下著,逗得你們垂涎三尺;待我一
聲令下,個個狼吞虎嚥,風捲殘雲,豈不有趣?」

    「團座真會用兵!」三個營長大加吹捧。

    金雄飛掏出象牙煙嘴,點起一支香煙,深吸了一口,自鳴得意地說:「古往今
來的名將,在炮火紛飛的戰場上,沒有不是心曠神恰,談笑風生的;你們要熟讀兵
史,悟出用兵的奧妙。」

    三個營長又諂笑道:「侍候團座,隨時隨地長學問。」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金雄飛得意忘形地吟唱起來,
「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忽然,古驛道上煙塵滾滾,傳來疾風暴雨的馬蹄聲。

    「袁大跑豬發兵來啦!」三個營長齊聲喊道。

    「老蠢豬中了我的借刀殺人之計!」金雄飛拍著花巴掌,「你們三人各回東、
西、北門,只等袁大跑豬攻破南門,打開缺口,再發動攻勢。」

    「遵命!」三個營長分頭而去,返回各自的陣地。

    袁大跑豬在張宗昌手下帶兵多年,也像他的主子一樣,嗜酒如命,嗜殺成性,
好色成癖。他最愛吃狗肉,一個人能吃一條肥狗,喝一壇老酒。酩酊大醉,溜下座
椅,鼾聲如雷,屁聲隆隆。他又喜歡親自動手,用牛耳尖刀,剜出活人心肝,做醒
酒湯吃。但是,不管他醉得多麼昏死,睡得多麼沉酣,只要槍聲一響,卻能一躍而
起,跳上光背戰馬,沖人槍林彈雨,上陣廝殺。

    年過半百,每日沉溺酒色的袁大跑豬,雖然驕橫不可一世,銳氣卻大不如前了。

    金雄飛的八名衛士,捧著裝在盒子裡的袁萍生的人頭,前來報喪。袁大跑豬跟
胭脂虎和賈燕環胡鬧了一夜,又吃了一條肥狗,喝了一壇酒,正醉得一塌糊塗,赤
條條沉沉大睡,守衛寢宮的副官不敢叫醒他。直到聽見他在帳中啞著嗓子喊道:
「茶來!」副官才牽著八名衛士的小頭目兒,躬腰曲背,踮著腳尖兒走進去。

    袁大跑豬半醒半睡,坐在紫檀雕花大床上,赤著一身黑內,滿身十幾塊梅花斑
似的槍傷彈痕,搔著叢生黑毛的胸窩,眼泡浮腫,目光呆滯,嘴裡噴出大蒜烈酒的
臭味,副官摸透他的脾氣,這個節骨眼上惹他惱火,那就是活膩了。因此,遞上一
壺香茶,只輕輕說了一句:「啟奏洪憲王,金雄飛團長差人面奏軍情。」便將手捧
木盒的小頭日兒推到床頭,自己抽身門退,遠遠躲到屋門口,察顏觀色,見機行事。

    小頭目兒一見袁大跑豬這副嘴臉,早嚇得手腳發麻,舌頭僵硬,哼哼卿卿,說
不出個所以。袁大跑豬酒後還沒有清醒,頭昏腦脹,一肚子邪火,聽得煩躁,把手
裡的一壺熱茶,照小頭目兒劈頭砍去,罵道;「嘴裡像含個屈,有屁快放!」小頭
目兒一骨碌跪倒床下,抹著滿頭滿臉的茶水和血水,哆裡哆嗦,結結巴巴地說:
「太子……被俞菖蒲……砍了頭……」袁大跑豬的腦瓜子裡仍然是一盆漿糊,奇怪
地齜牙一樂,哼哧著鼻子說:「砍下來……就長不上了。」膽戰心驚的小頭目兒,
忍不住噗哧一笑,袁大跑豬卻猛然狂吼一聲,掄起放在枕邊的護身寶刀,將小頭目
兒劈了個黃瓜彩醃蔥大斜碴兒。

    他率領他的御林軍,煙塵滾滾中殺奔萍水縣城而來,直奔南門。

    南門城樓左右,李托塔和金滾子各帶一隊人馬,分守兩側城牆,大多數人都是
手持長矛大刀和弓箭短弩,只有十幾支鳥槍,七八支瀋陽造和漢陽造步槍。城樓門
窗大開,齊柏年老舉人身穿雪白的夏布長衫,家常布鞋罩上一層白布,頭戴麻冠,
為風雨同舟,生死與共六十載的亡妻齊夫人掛孝。他視死如歸,沐浴更衣,剃頭修
面,叩拜了文廟和祖詞;然後,抬一口棺材,登上城樓,正襟危坐在高背靠椅上,
像一尊莊嚴的石像。

    南門外,是日軍小隊和殷崇桂的警察隊的陣地;死了女兒的殷崇桂枯萎黃瘦,
像一條落水的癩皮狗,但是日軍小隊長仍然命令他到陣地前沿,趴在一土坡上,向
城樓喊話。

    「齊……老宗師!」他聲嘶力竭,像一犬吠影,「你已瀕於絕境,為保全……
萍水縣城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還是……還是化干戈為玉帛吧!」

    「來人!」齊柏年一聲召喚。

    李托塔黃緞子包頭,前額上朱砂畫符,走進來抱拳問道:「會長,您有何吩咐?」

    「人有人言,獸有獸語,我不想和賣國求榮的殷崇桂對話,髒了我的清白口齒。」
齊柏年怒指城下,「你們把這個投敵附逆的漢奸亂箭射死!」

    「是!」

    李托塔的梆聲一響,箭如雨下,嚇得殷崇桂從土坡上一溜兒,哭爹叫娘爬回陣
地。

    這時,袁大跑豬的御林軍一陣狂風沖來,也不跟日軍小隊會合,就向南門猛撲。

    「兒郎們,殺進城去,金銀財寶隨便拿,每人三個娘兒們開葷!」袁大跑豬一
馬當先,狂呼亂叫,「哪個婊子養的後退一步,我一刀一刀割了他喂狗!」

    但是,城上箭弩齊發,把這一群瘋狗阻擋在橋頭。金鑲玉見勢不妙,喊了聲:
「我去找皇軍開炮支援!」撥馬掉頭就跑。軍心大亂,四散奔逃,袁大跑豬攔也攔
不住。

    日軍小隊開了炮,一顆炮彈呼嘯著飛向城頭,打坍了城樓一角,飛磚濺瓦,塵
煙四起。

    「老會長,您快下城吧!」李托塔喊道。

    齊柏年神色不變,安坐不動,揮了揮手說:「我死不還家,守城要緊!」

    袁大跑豬的御林軍又聚攏起來,向石橋衝撞。李托塔也就顧不得勸駕,趕忙指
揮守城。

    一顆顆炮彈接二連三飛來,有的落在護城河中,濺起幾丈水花,有的落在城上,
保土安民義和自的團眾不少人掛了花,又一顆炮彈落到城樓,城樓冒起一團黑煙。

    「老會長!」金滾子冒火沖進黑煙中。

    齊柏年那雪白的夏布長衫,已被鮮血染成紅袍,停止了呼吸,卻牢牢抓住座椅
扶手,身軀不歪不倒。金滾子連忙將老人抱進棺材裡,喊來三名團眾,抬棺下城,
又打發一人給俞菖蒲報信。

    俞菖蒲巡視了東、西、北門,在奔向南門路上,遇見全身披掛刀槍的柳黃鸝兒,
匆匆而來。

    「你怎麼離開娘的身邊?」

    「娘有門吉大伯侍候,打發我來護衛你。」

    「跟我到南門去!」

    他們剛走出幾步,那個報信的人跟頭流星跑來,一見他們的影子,便喊道:
「俞公子……老會長……升天了!」

    「舅舅!」柳黃鸝兒放聲大哭。

    俞菖蒲自幼被舅父栽培成人,恩重情深,不禁心如刀割,淚水盈眶。但是,他
身負重任,不能過於傷情,便揮掉一把淚水,說:「老人家是萍水一方文宗,理當
葬在文廟;你到我家中。傳喚門吉大伯,到文廟守靈。」

    俞菖蒲和柳黃鸝兒走進一條街,金滾子等四人抬著棺材進街口,倆人跪倒叩了
三個孝頭,就吩咐金滾子把棺材抬到文廟去。

    他們走過一街穿過一巷,只見保土安民義和團的團眾敗退下來。

    「俞公子,南門給攻破了,快走!」他們喊道。

    「李托塔會頭呢?」俞菖蒲急赤白臉地問道。

    「他老人家跟袁大跑豬扭打,被金銀玉打了一陣亂槍,同歸於盡了。」

    柳黃鸝兒扯住俞菖蒲的胳膊,說:「咱們快帶著娘走吧!」

    俞菖蒲兩眼發直,一動不動。這時西門火光熊熊,看來也失守了,柳黃鸝兒使
出全身氣力,把他拖走。

    跑回家中,滿目淒涼,前院已是一片廢墟,舅媽齊夫人火葬廢墟上;看來門吉
已經到文廟去了,忙直奔後院。

    誰想到,後院那株松竹相伴的老梅上,梅姑奶奶頸系一條白經自盡了。

    「娘啊!」俞菖蒲和柳黃鸝兒哭叫著,把梅姑奶奶的遺體解下來。

    梅姑奶奶一生守身如玉,白壁無瑕,死後仍然面如皎月,神態從容;她在綢衫
的前襯上,咬破中指留下兩行血書:「菖蒲吾兒:精忠報國,誓殺倭賊!葬吾井中,
汝與黃鵬兒相依為命。母示。」

    柳黃鸝兒哭得死去活來,俞菖蒲此時卻冷靜下來,忍住悲痛,說:「快遵照母
親遺言,將母親安葬。」

    倆人將梅姑奶奶的遺體抬到小菜園,緩緩墜下這口清泉甜水井,挖土掩埋。

    敵人已經從四門進城,到處殺人放火;柳黃鸝兒把俞菖蒲抱上她那匹跑馬賣藝
的棗緊駒,倆人共一騎,奪路而走。

                                二十七

    柳黃鸝兒懷抱菖蒲,騎著嗷嗷嘶鳴的棗騮駒,沖出北門,穿過萍水湖,一縷清
風,蹄不沾塵,將追趕他們的一隊偽軍騎兵遠遠地甩在後面,奔向盤山。

    棗騮駒沿著崎嶇山路,仍舊疾跑不已。忽然,前面橫切著一道山澗,菖蒲喊叫
一聲:「黃鶴兒,勒馬!」柳黃鸝兒想挽住組繩,但是棗騮駒跑紅了眼,韁繩嘎巴
拽斷了;她急忙摟緊菖蒲,滾下馬鞍,棗騮駒沖下澗去,一聲淒厲的哀鳴,摔死在
懸崖峭壁下。柳黃鸝兒和菖蒲跌落在山路上,滾下幾丈遠,幸虧一簇山荊擋住,不
然也會滾下斷崖,粉身碎骨。但是,也都昏厥過去。

    柳黃鸝兒先醒轉過來,只見滿天繁星,月亮冷冷地掛在山尖,滿山滿穀都是松
濤聲。她想掙扎著爬起來,骨節像是寸寸斷裂。她忍住劇痛,向菖蒲身邊爬去,伸
出一隻手,摸著了菖蒲的腳。菖蒲的鞋飛了出去,兩腳冰冷僵硬,她當是菖蒲死了,
放聲大哭。

    哭了一陣,她又蠕動兩步,摸著了菖蒲的刀,心一橫,想用這口刀自盡,跟菖
蒲頭並頭死在一起。終於,她爬到菖蒲身邊,撐起身子,伏在菖蒲身上,想親一親
心愛的人。忽然,她聽到了微弱的怦怦心跳聲,破涕為笑,叫道:「菖蒲,你還活
著!」眼淚像雨打芭蕉,灑在菖蒲的臉上。

    柳黃鸝兒借著朦的月光,向下一望,山澗黑咕隆咚不見底,湍流咆哮,山風呼
呼響;抬頭一看,萬丈峭壁,怪石嶙峋,幾株盤曲伸張的老松,倒掛在懸崖上。她
想起來,這裡必是有名的牛欄山掛松崖。掛松崖是山上山,天外天。晴天,老松掛
住大塊的白雲,站在山下,只見白茫茫一片;用天,雨霧沼沼,更是不露真面目。
那麼,此地一時還很難被鬼子和偽軍發現,正可以暫時隱蔽棲身,再作下一步的打
算。

    心神一定,便看見了幾步之外有一個洞口,洞口像一眼石井。她拼出全身氣力,
拖著昏迷不醒的菖蒲,一步三寸,三寸一步,爬進了這座不明深淺的洞穴。她的身
子像散了架,又疼痛,又疲乏,便緊貼在菖蒲身上,進入黑沉沉的夢境。

    早晨,柳黃鸝兒被掛松崖上的鳥叫吵醒了,揉揉眼,滿洞金色的陽光,流蕩著
山花的香氣。一道明亮的流泉,掛在生滿綠苔的石壁上,叮叮咚咚淌下來。柳黃鸝
兒伸過手去,水是那麼清涼,掬起一捧送進口,又是那麼甘洌她又喝又洗,神清氣
爽,臉上泛起杏花春雨一般的容光。

    青石板上,菖蒲發出低低的呻吟:「……黃鶴兒……你在哪兒?」

    「我跟你活在一塊兒!」柳黃鸝兒跑過去,抄起菖蒲的上半身,抱在懷裡。

    菖蒲枕靠著她那溫馨的胸脯,臉色慘白,吃力地張開口,問道:「還有誰……
沖出重圍……上了山?」

    「天地間只剩下咱們兩個人了。」柳黃鸝兒鼻子一酸,撩起衣襟擦淚。

    「去看一看……找一找……」

    「我先去給你找點吃的。」

    柳黃鸝兒輕輕放下菖蒲,走出洞口。

    站在掛松崖,身在雲天上,柳黃鸝兒沿著山間小徑下行二三裡,才從白雲繚繞
中走出來,腳踏在青翠的山巒上。

    已是中秋時節,盤山滿山秋色。一片向陽坡上的亂石間,零零落落有幾顆皴皮
的老虎眼棗樹,墨綠的葉子裡掛著一串串紅豔豔的棗子,遠看像一盞盞的小燈籠,
搖曳在秋風中。

    柳黃鸝兒折了一根長長的柳枝,爬上棗樹,棒打紅棗,棗下如雨。這時,菖蒲
拄著一根枯樹權子,一破一拐走來,連忙彎腰拾揀漫灑遍地的棗子,一會兒便聚起
一大堆。

    他們正想坐下來吃個飽,突然一連幾聲槍響,棧道上像蠕動著一串甲蟲,鬼子
和偽軍進了山。

    柳黃鸝兒急忙脫下身上的藍花土布衫子,把棗子包裹起來,攙架著菖蒲四掛松
崖。

    一整天,槍聲回蕩山谷,驚擾得鳥飛獸散。人夜,鬼子和偽軍放火燒林,一處
處火光熊熊,宿鳥哀啼,村村犬吠。

    天陰得像一口黑鍋,山洞裡寒氣襲人,菖蒲只穿一身單衣單褲,瑟瑟發抖。柳
黃鸝兒把她的藍花土布衫子投過來,說:「你貼身穿上。」

    菖蒲知道,她只剩下了一條圍胸,便又把藍花土布衫子投過去,說:「凍僵了
你。」

    「我披掛著一身盔甲!」柳黃鸝兒笑著又投回來。「跑馬賣藝,趕上風雪陰寒
天氣,蹲破廟,鑽草垛,我凍出了繭子。」

    菖蒲接到手中,又投回去,笑道:「我也想練出金鐘罩,鐵布衫。」

    柳黃鸝兒撲了過來,帶著一股暖烘烘的紫丁香氣息,把菖蒲緊緊地箍住。

    黎明前,青石板上冰凍透骨,菖蒲和柳黃鸝兒躺不住了,又相依相偎而坐。

    掛松崖下,林火在山風中忽明忽滅,鬼子和偽軍紮了營,重重包圍牛欄山。

    「我們不能被圍空山……」菖蒲沉思地說,「一處處火光,正給我們指明出路。

    柳黃鸝兒跳起來,說:「我先下山,打探消息。」

    菖蒲搖頭說:「你單槍匹馬,我怎麼放心?還是結伴而行。」

    「你掛了花,行走不便,反倒累贅了我。」

    「可是,你一個孤身女子……」

    柳黃鸝兒咯咯笑道:「談古論今,說文解字,我這個跑馬賣藝的野丫頭,比不
了你這位滿腹文章的大學生;人死出生,逢凶化吉,你這位滿腹文章的大學生,可
就比不了我這個跑馬賣藝的野丫頭啦。」

    菖蒲只得同意,說:「但願你能找到大力和長春他們。」

    「咱們就在牛欄山占山為王!」柳黃鸝兒耍笑地說,「我就是你的壓寨夫人。」

    「咱們聚集了人馬,投奔共產黨去。」天像潑墨似地黑下來,菖蒲揮了揮手,
「趁黎明前的黑暗快走,一會兒就天亮了。」

    柳黃鸝兒伸了伸腰,踢了踢腿,持了個鏇子,一片流雲似地消逝了。

    只剩下菖蒲一人,忽然感到空空落落,陣陣悲涼上心頭,閉上了眼睛;迷朦中,
吹進一陣微風,睜眼一看,柳黃鸝兒去而複返。

    「難出重圍嗎?」他問道。

    「我的心拴在了你的身上,回來再看你一眼……」柳黃鸝兒嗚咽著投人他的懷
抱。

    「這可真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菖蒲沉下臉說,「早去早回,我變成石頭
也等你歸來。」

    柳黃鸝兒破涕而笑,這才展翅下山。

                                二十八

    熊大力和金滾子三出三進萍水城,沒有找見菖蒲;而且,寡不敵眾,只得撤退。

    跑出十幾裡,二人穿過一塊漫漫高粱地,便是一條大車道;半裡外,疏疏落落
的桑、棗、榆、槐中,掩映著一個小小的鍋夥。他倆正想跑過去,歇一歇腳,喘一
喘氣,忽見一個頭戴破斗笠的農民,牽著兩頭膘肥腿壯的大騾子,柳枝抽打著,從
鍋夥裡慌慌張張地跑出來。

    金滾子三步兩步迎上去,作了個大揖,說:「大哥,兄弟火燒眉毛尖兒,想借
你這兩頭騾子騎騎。」

    那農民抬頭一看,只見一個滿身血污的大漢攔路,嚇得咕咯雙膝跪倒,說:
「好漢爺,這兩頭騾子是東家存放在我這兒的;大兵來了,我扔下妻兒老小,只帶
它們逃了出來。」

    熊大力上前把他攙起來,和氣地說:「大哥,我們也是窮苦人,不是萬般無奈,
也不忍叫你為難。」

    那農民哭道:「好漢爺,這兩頭牲口是東家的一雙眼珠子,您們拉走,他不饒
我呀!聽您們說話,菩薩心腸兒,那就高抬貴手,把我放生了吧?」

    金滾子起了火,一把扯住兩條韁繩,吼道:「你這個人真是房頂開門,六親不
認!你見死不救,就怪不得我手黑心狠。」

    熊大力的口氣也硬起來,說:「榆木腦殼不開竅!你幫我們這個忙,等你遇到
急難,我們也給你兩肋插刀。」

    那農民又跪下來,抱住熊大力的腳踝骨,直著脖子哀叫道:「好漢爺,您們一
定要拉走這兩頭騾子,那就先把我殺了吧!免得我眼瞧著一家人遭罪。」

    「大力哥,破子哥,不許違犯菖蒲的約法三章!」

    高粱地中,一個清脆的嗓音斷喝一聲,柳黃鸝兒從天而降。

    「柳妹子,你還活著!」熊大力又驚又喜,「菖蒲呢?」

    「他在等你們歸隊!」柳黃鸝兒臉上像下了霜,「不在他的身邊,你們就知法
犯法,攔路搶劫嗎?」

    「這叫火上房,不拘禮!」金滾子怒衝衝地說,「菖蒲兄弟還活著,我更要騎
上騾子趕快去找他。」

    「你敢!」柳黃鸝兒一手拔出槍,一手拔出匕首,「咱們敗了,更要珍重名聲;
不失民心,才能重整旗鼓。」

    金滾子跺了跺腳,只得撒手。

    一陣亂槍,大道上傳來追兵的腳步聲,柳黃鸝兒、熊大力和金滾子急忙鑽進高
粱地,趴在濃密的豆叢下。

    追兵截住了那個農民,呼喝道:「看見從萍水城裡跑出來的民眾自衛軍沒有?」

    「沒……沒看見……」那農民哆哩哆嗦地答道。

    「媽的,你就是民眾自衛軍!」追兵拳打腳踢。

    那農民疼痛大叫:「長官,饒命!我看見了三個。」

    柳黃鸝兒向熊大力和金滾子遞了個眼色,三人端起槍,只要追兵一進高粱地,
就把他們撂倒。

    「在哪兒?」

    「順這條大道,跑沒影兒了。」

    「帶我們去找!」

    「他們跑得鳥兒飛似的,怎麼追得上呀?」

    「你不帶路,就拿你交差!」追兵動手捆綁。

    那農民放聲大哭:「長官,您們把我帶走,我一家老小就活不成了。」

    柳黃鸝兒聽出,追兵不過三四個,又朝熊大力和金滾子一努嘴兒,三人悄悄往
外爬,準備突然襲擊那幾個追兵,搭救那個農民。

    幾個追兵似乎另打起了主意,問道:「你在哪兒住?」

    「家裡都有什麼人?」

    「一個七十歲的老娘,還有一個老婆,倆閨女。」

    「閨女多大啦?」

    「大的八歲,小的還在懷裡吃奶。」

    「你那娘兒們呢?」

    「二十一」

    「雖說是殘花敗柳,到底還沒有老掉了牙!」一個追兵嬉皮笑臉地說。

    一個追兵馬上說:「我們不追逃犯了,到你家去做客。」

    「窮家破舍,吃糠咽菜,招待不起貴人呀!」那農民哀求著。

    「我們水米不擾。」又一個追兵色迷迷地說,「還要積德行善,給你種下個兒
子。」

    「不能,不能,天理不容呀!」那農民哭號起來。

    「給臉不要臉!」另一個追兵罵道,「不吃沒味兒不上膘,打死你這個賤坯子!」
槍托子像雨點般搗下來。

    柳黃鸝兒氣得七竅生煙,恨得咬碎銀牙,嗖地從高粱地裡跳出來,匕首像一道
寒光投過去,結果了一個追兵的狗命;熊大力和金滾子也抽出背後大刀,削掉了兩
個追兵的腦殼;剩下一個想跑,那農民撲上去攔腰抱住,熊大力擰斷了他的脖子。

    柳黃鸝兒面帶歉色,說:「大哥,為了遮掩我們,你受苦了;快牽著牲口,躲
到嚴密的地方去。」

    那農民連磕了三個響頭,撲簌簌淌下淚來,說:「三位救命恩人,騎上這兩頭
騾子,快快遠走高飛吧!」

    這時,熊大力和金滾子從四具死屍上摘下槍支子彈,又搜出七八十塊銀元,說:
「大哥一片真心,我們也就實受了。東家欺侮你,我們找他算帳;這點錢,留你過
日子。」

    那農民摘下斗笠裝銀元,哭著說:「老言古語:『順民者昌』,我們全家老小
供長生牌,燒福壽香,求老天爺保佑你們一路平安。」說罷,千恩萬謝而去。

    熊大力和金滾子一人牽一頭騾子,喜興興地說:「柳妹子,這兩頭騾子日行千
裡,夜行八百,快帶我們去跟菖蒲兄弟大團圓吧!」

    「菖蒲吩咐我找齊你們幾個人……」柳黃鸝兒皺著眉頭想了想,「你倆騎騾子
上盤山,到掛松崖上跟菖蒲相會,我還要找到長春和小藕。」

    「我們這兩個一腳踢死牛的大漢子,怎麼能叫你這個姑娘家在兵荒馬亂裡闖?」
金滾子吵嚷著,「你回山,我們去找那一對小鴛鴦。」

    「滾子跟隨柳妹子,回山護衛菖蒲兄弟要緊!」熊大力下令,「我踏破鐵鞋,
海底撈針,也要把長春和小藕找到。」

    「我不跟你兵分兩路。」金滾子撅著嘴,「你是孟良,我是焦贊;焦不離孟,
孟不離焦。」

    「這是軍令!」熊大力大喝道,「眼前我是你的隊長,不是你的大哥,令下如
山倒。」

    金滾子不敢強嘴,說:「那就給你留下一頭騾子,我給柳妹子趕腳,唱一齣千
裡送京娘。」

    他們正要離去,桑、棗、榆、槐掩映中的鍋夥那邊,忽然又槍聲四起。

    剛才那個農民,身背七十歲的老娘,他那個三十一歲的女人,懷抱著吃奶的小
女兒,手拎著八歲的大女兒,跟頭流星逃出來。

    「大哥,怎麼回事兒?」柳黃鸝兒問道。

    「三位……救命恩人,趕快……趕快……」那農民氣喘噓噓,上氣不接下氣,
「六七個追兵,包圍了……草料房,草料房裡……不知什麼時候……躲藏著小兩口
兒……」

    七十歲的老娘說:「花枝似的小媳婦。」

    三十一歲的女人說:「那個小夥兒更俊秀。」

    熊大力和金滾子說:「必是長春和小藕!」

    「不管是誰,不能見死不救!」

    柳黃鸝兒一揮手,三人鑽進高粱地,沿著田壟,直奔鍋夥。

                                二十九

    柳長春和鄭小藕沖出北門,渡過護城河,跑了一程,鑽進一片葦塘裡。

    「歇……歇一會兒吧!」鄭小藕那浸血的小衫裡,胸脯一起一伏,像把兩隻花
胡不拉鳥兒窩藏在懷裡。

    柳長春擦了把汗,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找一找姐姐跟菖蒲大哥。」

    「你放心吧!」鄭小藕嘻笑著說:「菖蒲大哥有姐姐保駕,就好比孫悟空護送
唐僧取經,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柳長春只得在她身邊坐下來,鄭小藕撒嬌地頭枕在柳長春的肩膀上。

    喘了喘氣,柳長春心神不寧地說:「這兒不能久停,趕緊走。」

    「咱倆洗洗臉,洗洗身子,洗洗衣裳,乾乾淨淨上路。」

    「什麼時候呀,你倒有心思梳妝打扮?」

    「有勇無謀!」鄭小藕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柳長春的額頭,「光頭淨臉,穿著
齊整,遇見追兵躲閃不及。把槍往草棵樹叢裡一插,裝作過路行人,蒙哄過去。」

    「算你足智多謀!」柳長春歎了口氣,不情願也得依了她。

    倆人鑽進蘆葦深處,洗淨頭上腳下的血污,鄭小藕叉淘洗衣裳上的血漬。柳長
春的紫花布褲褂,鄭小藕的紅襖綠褲和繡花兜肚,都洗出了本色,晾曬在蘆葦上。

    一隊隊追兵從葦塘外路過,都要敲山震虎喊兩聲,虛張聲勢打幾槍,葦葉亂濺,
水鳥紛飛。鄭小藕假裝害怕,摟緊柳長春沉下水;追兵過去,露出身子,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柳長春臉臊得通紅,鄭小藕捂住嘴吃吃笑。

    一陣大風,蘆葦倒伏,鄭小藕的繡花兜肚被吹上了天。

    「好大一隻花脖兒鷺鷥!」路過葦塘外的追兵喊道。

    「花蝴蝶風箏!」

    「娘兒們家的兜肚!」

    砰,砰,砰!鄭小藕的繡花兜肚像天女散花,亂紛紛飄落下來。

    「葦塘裡有娘兒們!」

    「搜呀!」

    追兵一窩蜂沖進葦塘。

    柳長春和鄭小藕匆匆忙忙穿上半濕不幹的衣裳,從葦塘一角溜出去,鑽進蓬蒿
叢和柳棵子地;一路走走藏藏,藏藏走走,眼前出現一座鍋夥。

    這個鍋夥,座落在一道綿延起伏的沙崗上,臨時搭起幾溜柳枝糊泥巴的棚屋,
便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這裡原是一塊寸草不生的荒地,有個地頭蛇給縣太爺送
去五十兩雲土,就領下了一張開墾文書。不過,本地的農民,都知道給地頭蛇開荒,
十成有九成九要吃虧上當,最後是兩手空空如也,兩眼淚水汪汪;所以,儘管地頭
蛇四處貼滿了招租告示,也沒有人前來承租。地頭蛇只得另打主意,打發狗腿子到
大道路口,河邊渡頭,招攬外鄉逃荒的難民。他們甜言蜜語,天花亂墜,將不明真
相的難民誘騙而來,一寫就是三年租契。三年後,這些難民受盡了敲骨吸髓的盤剝
壓榨,好不容易熬到了頭,卻是分文無得,粒米不剩,赤手握空拳。真個是來時逃
荒而來,去時逃荒而去。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座鍋夥送走迎來一撥又一撥上當受騙的難民,寸草不
生的荒地裡卻變成了米糧滿倉,花果滿園的良田。

    柳長春和鄭小藕逃進鍋夥,四下張望,只見豬圈、羊欄、磨棚。牲口棚和草廈
子連成一片,都不是藏身之處;又怕連累鍋夥裡的住戶,便躲進了跟草廈子相鄰的
草料房。

    草料房裡,靠後牆有個炒馬料和熬豬食的大灶,灶上一口大鍋,灶旁一口大缸,
缸裡能盛二十挑水。

    倆人走得口乾舌燥,手扶缸沿,探下身子,紮下頭去大喝一氣。

    柳長春直起腰,抹了抹嘴上的水珠,說:「不怕慢,就怕站,還得走。」

    鄭小藕雙手摟住咕咕叫的肚子,苦著臉兒說:「我餓了。」

    隔壁,有個巴掌大的小院落,他倆跳過籬笆,屋裡有一位七十歲的老太太,一
位三十歲上下的大嫂,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還有一個吃奶的孩子。老太太給鄭小
藕一個菜團子,大嫂子給柳長春一塊玉米餅子,那女孩還給他倆一捧老虎眼紅棗兒,
倆人又回到草料房來吃。

    吃得正香,槍聲響了,倆人剛想沖出去,一陣冰雹似的子彈堵住了門。

    「趕快藏起來!」鄭小藕急赤白臉地說。

    「藏到哪兒?」柳長春團團轉。

    鄭小藕四下掃了一眼,跳上鍋臺,拔下大灶上的鐵鍋,說:「你快下去!」

    「你呢?」

    鄭小藕一指牆角落的豆花囤,說:「你下灶,我鑽囤。」

    不容遲疑,柳長春只得跳下灶坑。鄭小藕又將鐵鍋放回原處,從灶膛裡掏出兩
把鍋煙抹在臉上,就拿起水稍,從大缸裡舀水,倒進大鐵鍋裡。

    一連倒了二十鎢,鐵鍋裡的水滿了,鄭小藕正要鑽豆花囤,兩個追兵進來,喝
道:『有民眾自衛軍沒有?」

    鄭小藕翻了他們一眼,六月連陰天的臉色,棱棱角角的聲音,沒好氣地說:
「我說沒有,你們也不信;掘地三尺,你們搜吧!」

    這兩個傢伙角角落落搜了個遍,人影不見;四隻賊眼,在鄭小藕那豐滿的胸脯
上溜來溜去,忽然奸笑道:「還得搜搜你!」

    「搜我於什麼?」鄭小藕倒退了兩步。

    「逃犯藏在你懷裡!」這兩個傢伙就要動手動腳。

    叭!灶膛裡射出一顆子彈,打躺了一個傢伙。

    鄭小藕像一隻翻天鷂子,撲到那個傢伙身上,撕打起來。

    「來人……」被柳長春打斷了腿的傢伙,向草料房門外爬去,「灶膛裡……」

    一顆子彈又從灶膛裡射出來,這個傢伙蹬了蹬腿兒,斷了氣。

    「來人!草料房裡……有個小娘們……」跟鄭小藕廝打的那個傢伙,扯著脖子
狂吠。

    鄭小藕一口咬住他的喉嚨,疼得他滿地打滾兒。

    「小藕,殺死他!」柳長春在灶坑裡敲著鍋底,「拔起鐵鍋把我放出來。」

    鄭小藕殺死那個傢伙,自己也衣衫破碎,遍體鱗傷,四肢酸軟無力;她掙扎著
站起身,搖搖晃晃提起水筲,剛要從鍋裡舀水,又有三個追兵破門而人,三支槍瞄
准了她。

    她一出溜坐在地上,身子擋住灶門,冷冷地說:「開槍吧!一個換倆,我夠本
了。」

    「便宜了你!」一個追兵陰森森地惡笑,「先把你扔進鍋裡洗個澡,再……」

    這個傢伙忽然張口結舌了,只覺得脊樑骨冒涼氣,回頭一看,背後站著一個滿
面殺氣的女子,槍口頂在他的腰眼上。

    那兩個追兵身後,是兩位頂天立地的大漢。

    三個追兵三魂出了竅,軟囊囊癱倒了。

    「姐姐!大力哥……流子……」鄭小藕喊了一聲,昏迷過去。

    熊大力和金滾子把三個追兵捆成一串粽子,然後一個舀水,一個拔鍋,柳長春
從灶坑裡一躍而出。

    「把這三個傢伙扔下去!」柳黃鸝兒命令道。

    三個傢伙鬼叫連天,被熊大力和金滾子填滿了灶坑,熊大力又把鐵鍋翻了底,
泰山壓頂扣上去。

    柳長春背起鄭小藕,問柳黃鸝兒道:「姐姐,咱們奔哪兒走?」

    「到掛松崖,跟你……姐夫會合。」柳黃鸝兒臉紅得像海棠春雨,容光瀲灩,
「他帶領咱們去找共產黨。」

    這一行人,抄近繞遠,迂回曲折,跳出天羅地網,夜晚才到盤山;他們從懸崖
峭壁的後坡,沿一線鳥道,向掛松崖攀登。

    夏競雄指揮的八路軍挺進支隊正在星夜北上,林壑和芳倌兒率領的一支先頭小
分隊,已經進入萍水縣境。
                              1962年——l966年初稿
                              1979年10月——1981年11月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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