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蒲劍
一
蒲柳春的爺爺蒲老大,是當年義和團的大師兄,死在皇糧莊頭王二皇上手裡。
清朝皇室人主北京以後,跑馬圈地,多爾袞王爺圈佔了天子腳下的運河灘,打
發他的一個姓王的奴才當皇糧莊頭。從此,運河灘的黎民百姓世世代代為奴,給王
爺開出百頃百項的肥田沃土,栽起大片大片長滿著搖錢樹的果園,打上滿船滿船的
鮮魚肉蝦。多爾袞王爺住在北京王府裡,從沒有駕臨過運河灘。只是姓王的莊頭每
年兩趟進京,送去一馱馱白花花的銀兩,運去一船船豐盛甘美的土產。
姓王的莊頭也蓋起高牆大院,像一座拔地而起的惡山,盤踞在運河灘上。
姓王的皇糧莊頭傳到第八代,就是這個王二皇上,更比他的老祖宗窮凶極惡。
他私立公堂,凡拖欠田租的佃戶,口出怨言的長工,輕則一頓毒打,押入水牢;重
則處死,攔腰掛上石頭,沉下河去,屍骨無收。
這一年,蒲老大領頭鬧起了義和團,火燒了耶穌教堂。王二皇上帶著全家老小,
抱著金銀細軟、田畝文書、錢糧賬冊,星夜逃往通州。運河灘義和團沖進王家大院,
蒲老大砍斷四大倉房的鐵鎖,命令七十二名弟兄,飛馬奔告運河灘村村莊莊的窮門
小戶,前來背糧;三天三夜,四大倉房一掃而空。蒲老大聚起幾百名兄弟姐妹,在
王家大院盤起十八座土灶,吃起大鍋飯,每日演兵習武,枕戈而眠。
八國聯軍從大沽口登陸,沿運河而上,進逼北京。蒲老大率領他的兄弟姐妹幾
百人,在運河上砸沉一艘鬼子兵船,將百多顆洋鬼子的頭顱,懸掛在河邊一棵棵河
柳上。
清廷屈膝乞和,王二皇上給八國聯軍獵槍團和通州的綠營官軍帶隊,腹背夾攻
運河灘義和團。運河灘義和團以一當十,殺得八國聯軍和綠營官兵丟盔棄甲,屍橫
遍野;但是,到底寡不敵眾,運河灘義和團死傷過半,蒲老大身中數彈,被王二皇
上割下首級,雙手捧獻給八國聯軍獵槍團的指揮官,搖尾乞憐,邀功請賞。
蒲老大的兒子蒲天明,當時才十八歲,在南北大運河上當船夫,跟隨江浙運貨
大船,下過揚州,到過蘇杭,比起他那生死不離運河灘寸地的老爹,識多見廣,心
胸開闊,眼光遠大。
通州是京東首邑,國都咽喉,南北水陸要會。大運河蜿蜒迂回,勢如游龍,流
貫全境,州城東門外便是明清兩代的槽運碼頭。滿載絲、綢、魚、米、珍玩奇物的
皇船,千帆百舸遠道而來,雲集停泊於此。
有一天,運貨大船剛剛攏岸,外國教會開辦的潞河中學的洋學生,便一擁而上,
揪住船夫,硬給剪掉後腦勺的辮子。蒲天明這才知道,大清的江山倒了,改了國號
叫中華民國。他好生快活,心想這個中華民國是反大清的,王二皇上那個大清皇室
的奴才,豈不就成了民國的罪犯吆?他也顧不得討取工錢,撒腿就奔家跑。
回到家,將所見所聞,稟告老娘,一家人笑了哭,哭了笑,真當是撥開烏雲見
青天,就要冤伸仇報了。於是,殺雞買酒,到破廟裡的私塾房,請內弟鄭長庚寫狀
子。
私塾房的教書先生鄭長庚,是運河灘的一大奇。他本來沒有念過一天書,從小
給王家大院當豬棺;可是他好學驚人,常常扒私塾房的後窗口偷聽,過耳不忘;白
沙當紙,蘆管為筆,學會了寫字。他一天累得腰酸腿疼,夜裡還要借著月光,讀半
宵書。刻苦自學,不恥下問,二十年間他讀完經、史、子、集、歷代詩文、詞曲、
小說。每年一點點工錢,全買了紙、筆、墨、硯、書,到冬天連一件開花棉襖也穿
不上。人人說他中了魔症,管他叫鄭書魔,他卻任人取笑,全不在意。前年,一位
遊學的學士,游到運河灘來,將私塾房的冬供先生難倒,冬烘先生只好賠一桌酒席,
請這位學士大吃大嚼。有個好尋開心的人,存心不讓那學士吃痛快,把正起豬圈的
書魔請了來,詩書禮易,公羊谷梁,左傳國語,諸子百家,漢賦樂府,唐詩宋詞,
論得這位學士張口結舌,溜了席抱頭鼠竄而去。冬烘先生丟了臉,無顏再教下去,
便把教習讓給了鄭長庚。於是,他一床魚網似的棉被從長工棚搬到破廟,開始了教
書生涯。
鄭長庚不但是蒲天明的內弟,而且他們早在少年時代在河灘上插三根香蒿,結
拜為生死弟兄。如今鄭長庚雖然穿上長衫,也並沒有覺得一登龍門身價百倍,跟泥
腿子的姐夫和盟兄疏遠。
蒲天明闖進私塾房,連拉帶扯,把鄭長庚拉扯到他家的柳籬小院,先用鐮刀割
下他的彎彎小辮兒,就立逼他寫狀子。鄭長庚不但讀書千卷,而且下筆萬言,一張
狀紙揮筆而就。頭一狀,告王二皇上是投大清賣大明的逆賊子孫;二一狀,告王二
皇上是勾通八國聯軍鬼子兵的漢奸;三一狀,告王二皇上是魚肉鄉里的惡霸。蒲天
明將狀子揣進懷裡,拔腿又奔縣城跑。
沖鼓鳴冤,縣知事升堂,蒲天明就冷到了心窩。坐堂問案的,原封不動,還是
原來的那個知縣大人,只不過將那條豬尾巴盤在了腦瓜頂上。縣知事一目十行,看
完狀子,便喝斥他挾私枉告,誹謗鄉紳。蒲天明被毒打四十大板,又被五花大綁,
押出城外二裡才放。他遍體鱗傷,鮮血淋漓,扭過臉來朝城門口一陣亂啐,才明白
改了民國國號,其實是換湯不換藥,改頭不換面,不能指望它為民伸冤。
馬鈴一陣叮叮噹當響,一輛翠蓋紅富小轎車從城門口疾馳而來,陡地在蒲天明
的身邊停住;碧紗窗簾一撩,探出了王二皇上那凶煞的面孔,發狂地大笑道:「蒲
天明!你昏了心,迷了竅,當我沒有王爺撐腰,就成了雨後的泥胎一攤漿糊?打開
天窗告訴你這個混小子,沒有了王爺,我不是倒了靠山,反倒是去了個婆婆。而今
眼目下,這幾百頃黃金地,上萬棵搖錢樹,成群結隊的騾馬驢牛,似水流雲的豬羊
雞鴨,都改姓了王,縣衙門就要給我掛千頃牌。你膽敢再拈我的虎須,我就碎了你,
肥我的葡萄架!」說罷,落下窗簾,吆喝一聲,翠蓋紅窗小轎車像車軲轆不沾地,
飛也似地奔向運河灘。
熬出了大清國的苦井,又跌進了民國的火坑。漫漫長夜,蒲天明盼天明,何時
天明?
二
蒲柳春十歲那年,奶奶身染重病。老人家神智清醒,咽不下最後一口氣;蒲天
明把柳春娘和蒲柳春打發到院外的小菜園去,只留自己守在床頭。
老人家噙著兩顆慈心淚,緊緊抓住蒲天明那長滿老繭的大手,說:「兒呀,娘
閉不上眼睛。」
蒲天明泣不成聲,說:「娘,您老人家壽比南山不老松,再吃兩劑藥,養息幾
天,就會好的。」
「我的時辰已到,不必哄我了。」老人家的臉上呈現出痛苦神色,「只是王二
皇上老賊還活在世上,九泉之下我怎麼有臉去見你爹?」
蒲天明恍然大悟,哭道:「娘,父仇未報,是兒的罪過」。如今柳春已經長成
半大小子,足可以頂門立戶,是兒子跟老賊清帳的時候了。」
老人家點點頭,撒了手,含笑閉上二目。
蒲天明安葬了老娘,夜晚鄭長庚陪伴他坐在葫蘆架下,兩個人心上都像壓住一
塊磨扇,默默無言。小柳春也不睡覺,抱著膝蓋,坐在柴門口,凝望滿天繁星。葫
蘆架的密葉中,一隻蟈蟈叫叫停停。蒲天明忽然發了狂,搖晃著葫蘆架喊叫道:
「我再也忍不下去啦!」鄭長庚抱住他的身子,說:「哥!仇,要報;拼,我也豁
上。只是咱們人單勢孤,必須智取,不能力奪。」小柳春一躍而起,跑了過來,說:
「還有我!」鄭長庚熱淚滾滾而下,說:「好孩子!楚余三戶,亡秦必楚!」
蒲天明沉睡三天三夜,突然醒來,蒼老了十歲。一連七日,只是悶頭幹活,一
聲不吭,閑下來就磨洗老爹留下的那口砍毛斷發。削鐵如泥的寶刀。
這天晚上,蒲天明悄悄出去,柳春娘插上門,早早睡了。半夜時分,院裡撲通
一聲,有人跳進籬笆,小柳春驚醒,一摸身邊的支窗棍子,喝道:「什麼人?」窗
外答道:「我!」是他爹。柳春娘嘟噥說:「深更半夜,你到哪兒遊逛去啦?」蒲
天明在窗外小聲說:「別嚷!」柳春娘聽出他的聲音奇怪,忙點著燈,下炕給他開
門。
門一開,只見蒲天明滿臉鍋煙,一身血污,她唉呀一聲,手裡的油燈落了地,
哆哩哆嗦問道:「你……你這是……」蒲天明牙齒咯咯響,說:「我把王二皇上砍
了!」
原來,蒲天明不聲不響,暗暗窺伺王二皇上的動靜。今天夜晚,打聽到王二皇
上過河去接他的外甥殷汝耕,正得下手。殷汝耕是個日本留學生,在北洋政府財政
部裡當司長,因為貪污鉅款,被通緝嚴拿,從北京潛逃來到通州,躲藏在一座寺院
裡,捎信給王二皇上,接他到運河灘隱匿存身。王二皇上不敢白天行動,便夜晚前
去,又怕走漏風聲,只套了一輛小小轎車,帶了兩名護衛。蒲天明腰藏寶刀,抹一
臉黑鍋煙,埋伏在半路上的柳棵子地裡。三更天,王二皇上一行歸來,殷汝耕坐在
轎車裡,王二皇上騎在高頭大馬上。蒲天明從柳棵子地裡飛躍而出,摟頭就給老賊
一刀,王二皇上大叫一聲,栽下馬去。蒲天明又摸黑連砍兩刀,急忙鑽進青紗帳。
這時,那兩個護衛驚魂方定,亂放了一陣槍,前天明早已無影無蹤了。他先跑到杜
梨樹墳地,抱住爹娘的墳頭,嗚咽著說:「爹呀,娘呀!兒子砍死了王二皇上,您
們在九泉之下笑一笑吧!」然後,才回家。
但是,王二皇上並沒有死。夜色漆黑,蒲天明三刀都沒有砍准。一個月後,王
二皇上起了炕,左腮從耳根到嘴角,落下一道月牙疤。
王二皇上起了炕,蒲天明又趴了炕,仍是昏昏沉睡。柳春娘怕他生出好歹,日
夜看守,不敢離開寸步。
又是第三天上,蒲天明醒轉,柳春娘慌忙問道:「柳春他爹,你好了嗎?」
蒲天明恍恍惚惚地說:「心口上的大疙瘩,化了。」
「化了就好。」柳春娘眼圈一紅,「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
蒲天明吧嗒吧嗒了一陣煙,猛然說:「柳春他娘,我打算出外尋訪奇人。」
「幹什麼?」柳春娘驚問道。
蒲天明兩眼直勾勾地說:「這個世道偏向王家,憑咱們一家一姓的氣力,扳不
倒王二皇上。咱守在這巴掌大的天地裡,眼路短,心路窄,不請奇人指點,報不了
仇。」
柳春娘聽他說得有理,只得答應,說:「那你就去吧!三山五嶽,五湖四海,
藏龍臥虎,你都走一走,訪一訪。」
蒲天明的脾氣,話一出口,抬腿就走。他打了一網魚,撈了兩網蝦,,捉了三
只野鴨子,賒來一葫蘆酒,便打發小柳春去請鄭長庚。
鄭長庚已經不當私塾先生了。縣政府教育科通令查禁私塾,塾師進城考核,合
格的錄用為小學教員;教育科的官員一聽鄭長庚是長工出身,認為有辱斯文,不但
取消他的考核權利,而且飭令不許他再「濫竿充數,混跡學界」。他也並不戀棧,
脫下長衫,卷起鋪蓋,搬出破廟,到一家騾馬客店當賬房先生。
鄭長庚到來。在葫蘆架下擺起送行酒宴。
蒲天明抱起酒葫蘆,咕咚咚給柳春娘和鄭長庚倒滿兩小碗,又給自個兒倒滿一
大海碗,說:「誰也不許愁眉苦臉,誰也不許掉半個眼淚疙瘩,得給我討個吉利,
出門見喜。」
小柳春不知愁,說:「爹,帶著我吧!跟那個奇人學得呼風喚雨,撒豆成兵。」
蒲天明哈哈大笑道:「兒呀,你的翅膀還軟,暫且蹲在窩裡吧!」
鄭長庚強打歡顏,捧起酒碗,說:「哥,我祝你一帆風順。」
「兄弟,你這話我愛聽。」蒲天明一仰脖兒,咕略喝喝幹了這一碗酒。
柳春娘強忍著兩泡眼淚,不吃也不喝,蒲天明偷看她一眼,一股傷感襲上心頭,
心一哆咦,再不走,過一會兒就抬不動腿了。於是,他抓起梢馬子,霍地站起身,
說:「我得上路了!」
柳春娘出聲說:「你還沒吃口東西呀!」
「不餓。」蒲天明把一隻蒲扇大手,壓在鄭長庚肩頭:「兄弟,我把他們娘兒
們託付你了,你得替我擔起這副沉重的擔子。」
鄭長庚咽了兩口淚水,說:「我句句刻在心上。」
蒲天明又轉過身去,裝出一副輕鬆神氣,嘻笑著跟柳春娘說:「別這麼難舍難
離,我又不是薛平貴投軍,一去十八年。」
柳春娘抽泣著說:「我怕……你像那……斷線的風箏。」
蒲天明縱聲一陣大笑,說:「放心!外邊的花兒再香,草兒再綠,也亂不了咱
的耳目,迷不了咱的本性。」
他又到杜梨樹墳地,叩別了爹娘的墳墓,便背起梢馬,邁開大步,向下游走去,
頭也不回。
親人們站在河堤上,望著他那高大的身影,在蜿蜒伸向天涯的河邊古道上,漸
漸消失了。只留下茫茫大河上閃耀的水色,青青草灘上浮動的風光。
三
鄭長庚搬到蒲家的柳籬小院,一晃八年過去了;蒲柳春也長成一個眉清目秀的
小夥子,已經十八歲了。
運河灘的好地,王二皇上一家獨佔。鄭長庚從別的地主手裡租到五畝河窪地,
一恨不得吊在半空種四面,上下左右打糧食。此外,還要砍蒲割葦,編席織簍,搖
櫓扯網,下河捕魚,三口人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敢喘一口氣,風霜雨雪不肯歇一歇手
腳,也只能過上數著米粒下鍋,野菜合湯煮的日子。
白天下地,夜晚讀書,蒲柳春跟鄭長庚學會了耕、耩、鋤、耪,鄭長庚更把自
己的滿腹學問傳授了他。學無止境,蒲柳春並不滿足,他又愛看閒書,練筆作文。
運河灘的老人好講古,他模仿《聊齋志異》,照葫蘆畫瓢,把這些口頭傳說寫成一
本本環環相扣的故事,連鄭長庚都看得人了迷,不禁拍案叫絕。
寸土不閑,田壟種瓜,麥收一完,瓜熟蒂落。鄭長庚每天挑著瓜擔走村叫賣,
蒲柳春就一個人看管這五畝河窪地。
連日大雨,運河漲平了堤岸,水急浪高。蒲柳春頭戴一頂破斗笠,正在地裡耪
荒,抬手想擦一擦滿頭大汗,忽見一隻篷船小船,在漩渦上打轉,猛烈地顛簸。船
上,一位三十人九歲,身穿半舊夏布長衫,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的先生;一位上身
穿一件藕荷色元寶小襖,下身穿一條黑綢灑花肥褲的太太;一個鴨蛋臉兒,杏子眼,
額前飄灑劉海的少女,嚇得面如灰土。船尾,老掌舵的淌著黃豆粒大的汗珠子,拼
命扳舵。忽聽「咯崩」一聲,舵把折斷了,小船眼看就要扣底。
蒲柳春叫聲:「不好!」跑上河堤,飛投下河,助老掌舵的一臂之力,將小船
拽到岸邊。
那位先生下船上岸,面無人色,給蒲柳春作了個大揖,連連說:「謝謝你,救
命的小思人。」
「不敢當。」蒲柳春慌忙攔住那位先生的大禮,「您們快到柳蔭下歇一歇,我
去摘個瓜,給您們解一解渴,壓一壓驚。」
那位先生很覺得過意不去,又問道:「小恩人,請教你貴姓高名?」
蒲柳春恭恭敬敬地答道:「學生姓蒲,叫柳春。」
「你父親叫什麼?」那位上身穿藕荷色元寶小襖的太太,忽然插嘴問道。
「子不言父名……」蒲柳春面帶難色。
「是不是叫蒲天明?」那位太太一連聲問道,「是不是四十歲上下,大個子,
連鬢胡,一笑露出兩顆虎牙……」
「太太,您怎麼認得家父?」蒲柳春又驚又喜,「他如今在哪兒?」
「別管我叫太太,我是這位郁寒窗先生的女僕,你就管我叫秋二姑。」這位秋
二姑快人快語,「你父親在我們村鄧舉人家扛過半年長工,說是要走遍天涯海角,
尋訪奇人,後來跟著鄧舉人的公子鄧荇渚走了。」
蒲柳春的眼淚撲簌簌淌下來,說:「秋二姑,家父一走八年沒回頭,我娘跟舅
舅想他想斷了腸,有勞您到我家走一趟,免得我回去學舌,兩位老人家不信。」
秋二姑也不跟鬱寒窗商量,只跟那位額前飄灑劉海的少女說了聲:「琴姑娘,
我去替你們爺兒倆登門道謝。」
走在路上,秋二姑告訴蒲柳春,這位郁寒窗先生是接受通州潞河中學的聘請,
到潞河中學教書。那位少女名叫郁琴,是鬱寒窗的獨生女兒,也跟隨父親轉學,到
潞河中學附設的醫科念書。鬱寒窗父女都想遊覽運河上的風光景色,所以才雇船走
水路。
柳籬小院裡,柳春娘坐在葫蘆架下,正納鞋底兒。鄭長庚賣瓜剛回來,正向姐
姐交錢。
「娘,舅舅!」蒲柳春撇下秋二姑,飛跑著喊道,「我爹有下落啦!」
柳春娘抱著葫蘆架的立柱站起來,還沒有立直,卻又軟綿綿地癱坐在地上。鄭
長庚直挺挺地僵住,手裡的幾張票子飛花落葉灑在腳下。
秋二始走進院來,見面就熟,開口就管柳春娘叫大嫂子,好像隔壁人家的老姐
妹來串門兒。
蒲柳春給秋二始搬了個蒲團,請秋二姑在葫蘆架的蔭涼裡坐下,說:「秋二姑,
我爹是怎麼到的悠村裡,又怎麼離開的?」
秋二姑眯起一雙丹鳳眼,捏著指頭算了算,說:「那是七八年前麥子揚花時節,
我們村的大財主鄧舉人家,從人市上雇來十幾個短工,內中就有你家蒲天明大哥。
蒲大哥有一身扳倒牛的力氣,鄧家就把他留下來。他這個人熱心腸兒,好心眼兒,
窮苦人家房員,他給抹房;牆倒,他給打牆,水米不擾。他又頂喜歡孩子,不是給
他們爬樹們鳥兒,就是帶他們下河摸螃蟹,再不就給他們編個鳥籠子,蟈蟈簍兒。
轉眼又到秋收時節,鄧舉人的兒子鄧答話從外邊回來,不知怎麼跟蒲大哥交上了朋
友。一天黑夜,官府的馬快班捉拿鄧公子,蒲大哥給鄧公子保駕,沖出包圍走了。」
「這位鄧公子是何等人?」鄭長庚趕忙問道。
「天下一大怪!」秋二姑咯咯笑道,「他家老爺子給他高攀了一門親事,是一
位督軍的千金小姐,保他高官得坐,駿馬得騎,他卻是一不貪榮華,二不圖富貴,
一口回絕了。氣得他家老爺子斷了他的花銷,他就一面賣苦力,一面上學。」
「這位鄧公子,可算出乎其類,拔乎其萃!」鄭長庚咬文嚼字地叫好。
秋二姑又眉飛色舞地說道:「他在天津的大學堂裡念過一本天書,說這世界上
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粥一飯,一針一線,都是天下窮苦人兩隻手造出來的,
卻給少數富人霸佔了,應該物歸原主。」
「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遭兒聽到的至理明言。」鄭長庚驚歎道,「看來我姐
夫訪到奇人了。」
正在這時,蒲柳春看見那位名叫郁琴的姑娘,從水柳叢中走出來。
鬱琴十八九歲,穿的是豆青色紡綢旗袍,白網球鞋,十分秀氣。她羞答答,怯
生生地走到籬笆外,朝葫蘆架下點手,柔聲叫道:「秋娘,您出來一下。」
秋二姑忙站起身,笑道:「郁先生打發小姐傳喚我來了,後會有期吧!」
蒲柳春一個箭步跳出柴門,直衝衝地說:「小姐,不忙走,院裡坐。」
郁琴的臉兒漲成胭脂色,惶恐地說:「謝謝,我找秋娘說幾句話。」
秋二始走出來,問道:「是你爸爸催我上船嗎?就走。」
鬱琴一搖頭,說:「不。我爸爸打發我給這位救命的大哥送一點錢,略表敬意。」
蒲柳春一聽,沉下臉說:「小姐,我們雖是窮門小戶,可講究的是重義輕財,
別掃我們的臉面。」
鬱琴嚇得倒退兩步,杏子眼睜得老大。
「不許無禮!」鄭長庚慌忙走出柴門,滿臉堆笑,「小姐,令尊的盛情,我們
心領了,這錢我們萬萬不能收。」
鬱琴將一小袋銀元塞到鄭長庚手裡。轉身就跑,像一隻驚弓的翠鳥兒。
四
鬱寒窗是個窮文人的兒子,父親長於詩詞歌賦,拙于八股文章,因此一生不得
意,到老還是個白首童生。幸虧有一位侍郎老爺的公子,對他的才學頗為賞識,聘
請他做西賓,教授小侍郎老爺的幾位少爺小姐讀書,也允許他的兒子郁寒窗就讀。
老童生懷才不遇,憤世嫉俗,藐視正統,對孔孟之道恨之人骨,便反其道而行之,
大講雜學。小侍郎老爺沉溺酒色,並不過問子女的學問。所以聽任老童生隨心所欲,
為所欲為。郁寒窗的少年時代,便是在寄人籬下的白眼,老父的怨天恨地聲和旁門
左道的雜學薰陶中度過的。
他跟小侍郎老爺的三小姐,自幼同窗共硯,聯句賦詩,耳鬢廝磨,播下情種。
人大心大,又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技。鬱寒窗
後來從天津高等師範學堂畢業,便想馬上了卻這筆相思債,成就青梅竹馬的良緣。
誰想小詩郎老爺雖然風流自命,放浪不羈,但是門閥觀念卻非常頑固,竟斷然予以
拒絕。三小姐是老童生的得意高足,不但把《花間集》之類的詩詞背誦得滾瓜爛熟,
而且博覽了《西廂記》、《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之類的傳奇雜曲,
以及《紅樓夢》之類的小說,於是毅然扮演了崔鶯鶯的角色。
可是,鬱寒窗既不會鑽營做官,又不懂生財之道,日子過得很貧苦,三小姐結
婚不久就悔恨交加了。後來,竟拋下正在哺乳的鬱琴,跑回北京娘家。但是小侍郎
老爺鐵石心腸,一頓唾駡,閉門不納,她只得仍回丈夫這裡來。然而,她對丈夫和
孩子已經沒有一絲情愛,每日滿臉寒霜,尋事鬧氣,動輒不吃不喝,啼哭日以繼夜。
鬱寒窗怕見她的面。更不敢近她的身。於是,身心頹廢,借酒澆愁,吟詩解憂。
不久,三小姐悒郁身亡。鬱寒窗更加意氣消沉,心如死灰。
想不到中年偶遇秋二姑,風塵中得一知心人。
秋二姑本名秋月,是個過門七天就死了丈夫的小寡婦兒,人長得像一枝花,可
又滿身都是刺兒。有個財主秧子,是個吃著碗裡盯著鍋裡的色鬼,早對她垂涎三尺,
被她打掉了兩顆門牙,還不死心,仍舊追前趕後,嬉皮笑臉,村邊河岸,抬手動腳。
寡婦門前是非多,她被逼無路,只得投奔在天津開小飯鋪的姨母,在灶上幫廚,端
湯送飯。那時候,鬱寒窗正值三小姐死後不久,又失了業,帶著女兒郁琴,靠賣稿
子湖口,在秋二姑的姨母那個小飯鋪包伙,常常交不上飯錢,厚著臉皮賒欠。秋二
站非常心疼鬱琴這個孤女,也很同情鬱寒窗的遭遇,經過她的手,飯菜份量十足,
而且還常常白搭工夫,給鬱家父女縫縫連連。大約一年光景,鬱寒窗又時來運轉,
便結束了在小飯鋪的包伙生活,備下豐厚禮品,登門向秋二始致謝。他手提著粗細
衣料和什錦糕點,剛到小飯鋪門口,只見秋二姑蓬頭亂髮從小飯鋪裡走出來,滿面
淚痕,神情淒苦。原來,姨母為了獨佔這一方的生意,逼她給這幾條街上的一個地
痞頭子當姘頭,秋二姑死活不肯答應,所以被趕出門。鬱寒窗感思圖報,就請她去
管家;秋二始也走投無路,只有跟鬱寒窗去。
過去,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三小姐,一點不會過日子,不懂過日子。鬱寒窗的
每月薪水不夠半個月開銷,寅支卯糧,四處借債。自從秋二姑管家,精打細算,量
入為出,不但還清了陳年舊賬,而且月月小有盈餘。鬱寒窗吃穿不愁,滿面春風,
秋二始和鬱琴親如母女。郁寒窗本來風雅俊逸,光景一好,就有人勸他續弦。一天
晚上,有位熱心的朋友來訪,吵吵嚷嚷要給他說媒。他送客回來,只見郁琴哭成了
淚人,忙問道:「琴兒,哭什麼?」連問了幾遍,鬱琴才抽抽噎噎地說:「我……
我只要……秋娘……」他明白了,歎了口氣,說:「我要……也只要秋娘。」鬱寒
窗已經跟秋二姑同居數年,他很想舉行婚禮,名正言人但是,秋二始認定自己是克
夫命,害怕給鬱寒窗招來險凶,不肯同意。就這麼對外是主僕,關門是夫妻,不明
不白。
秋二站帶著鄭長庚和蒲柳春,從柳籬小院到河堤來。鄭長庚拐了個彎,到河窪
地的田壟裡,摘了崗尖一柳籃子金葫蘆香瓜,醉羅漢甜瓜,綠大碗面瓜,將鬱寒窗
贈送的一小袋銀元,深深地埋藏在瓜下籃底。
鬱寒窗一見送瓜來,不好意思地說:「受之有愧,叼擾了!」
鄭長庚放下瓜籃,連連拱手,說:「聊表寸心,見笑,見笑。」
鬱寒窗喜愛地望著蒲柳春,問鄭長庚道:「您這位外甥,言談舉止大有書卷氣,
想必上過學吧?」
鄭長庚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一貧如洗,哪裡有錢送他上學,不過是我教他
粗通文字。」
鬱寒窗沉吟了片刻,才說:「天生英才,不可埋沒蓬蒿,所不知柳春的學問……」
「柳春,快把你那幾本文章拿來,請郁先生過目!」鄭長庚喜出望外地喊道。
蒲柳春十分羞怯,不肯去拿;鄭長庚發了火,要親自去取,他才趕忙跑回家,
挑選了兩本拿來。
蠅頭小字寫在糊窗戶的高粱紙上,粗針麻線裝訂成冊。
鬱寒窗剛要打開來看,老掌舵換上舵把,催道:「先生,快上船吧!路上不太
平,天黑之前要趕到通州。」
「允許我帶走嗎?」鬱寒窗含笑問道:「我一定在三天之內讀完,五日之內口
音。」
「承蒙您肯賞光,求之不得哩!」鄭長度連連道謝。
鬱寒窗帶著秋二始和鬱琴上船,揮手告別,鄭長庚長揖到地,深施一禮送行。
孤舟遠影,消失在茫茫河上,蒲柳春像做了個夢。
五
通州新城南門外的復興莊,村民十有八九是基督教徒,教徒中又十有七八在教
會的福音農場當雇工。
復興莊村北是南城的護城河,河岸矗立著高高的白楊樹;村東是潞河中學的校
園,相隔一道綿延起伏的鐵蒺藜網;村南是京通鐵路,路南有一大片陰沉沉的黑松
林,透過松林的空隙,可以看見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十字架,那是基督教徒的墳
地;村西是田野和牧場,上百頭花斑母牛和一群群的黑白奶羊,在綠野上吃青草。
牧場連接著一座果園,果園裡有桃、李、梨、杏、櫻桃、桑葚、蘋果、海棠,還有
一架架葡萄。
鬱寒窗一家,本來被安置在一座教員小樓上,但是樓下住的是一家典型的洋奴,
惹人討厭,秋二始更膩歪那些滿口洋文的男男女女。於是,他們便跟一位低一級的
教員交換住宅,搬到復興莊的一座花樹蔥蘢的小院裡。
門外,一片清水荷塘,郁琴頭戴一頂雪白的大草帽,帽沿上插著一朵殷紅的野
花,小小的鼻失一堆汗粒兒,柳蔭下亭亭玉立,正在持竿垂釣。
蒲柳春口羞,鄭長庚拘禮,都不敢驚動她,屏聲靜息地站在荷塘十步之外。
魚線輕輕顫動了一下,魚兒咬鉤了,鬱琴猛地抬起魚竿,釣上了一條兩三寸長
的草生小魚,歡笑著又蹦又跳,打了個旋轉,這才發現身後佇立多時的二位來客。
「呵……」鬱琴臉一紅,眨了眨水汪汪門明閃亮的杏子眼,「鄭大伯,柳春大
哥,我去通知家父,迎接您們。」
鄭長庚和蒲柳春划船到通州賣瓜,順便看望鬱寒窗、秋二姑和郁琴。
「慢!」鄭長庚擺了擺手,「先請問郁先生是不是空閒?」
「家父一向無事忙。」鬱琴笑道,「他正跟他的老友桑榆叔叔高談闊論。」
「那麼我們就不打擾了。」鄭長庚連忙說,「琴姑娘替我們向郁先生問好吧!」
「您們不能走!」鬱琴急忙勸阻,「桑榆叔叔是一位作家,他閱讀了柳春大哥
的文章,非常讚賞。」
蒲柳春恭恭敬敬地說:「應該當面向桑先生討教。」
於是,鬱琴把那條草生小魚放口池塘,收起魚竿,帶他們爺兒倆進院。
小院花紅葉綠,田家風味,只有三間北房,外間屋會客。走進院去,花樹障目,
未見主人,先聞其聲。
「一個人讀詩,也正如人之一生,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鬱寒窗侃侃而談,
津津有味。「青年時期,熱情奔放,充滿海闊天空的幻想,便自然喜愛李白的詩;
中年時期,耳聞目睹人間的疾苦,遭遇接二連三的坎坷,便轉而理解杜甫了;到了
晚年,功名利祿有如過眼煙雲,不再有雄心壯志,於是就陶醉王維那道世之作的田
園隱逸詩了。」
「老兄的宏論,恕我直言,小弟不敢苟同!」一個豪放的聲音大笑,「我這個
人到死也跟王維無緣;因為我上無遮身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比不了王維有個別墅,
有錢,有閑,可以彈琴賦詩,閒情逸致。」
「還口關東當你的響馬去!」小廚房裡,秋二姑插了話,「大秤分銀,小秤分
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過你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蒲柳春大吃一驚,低聲問鬱琴道:「說話的這一位就是桑先生嗎?」
鬱琴含笑點點頭。
「他當過響馬?」
鬱琴又點點頭,可是並不解開這個謎。
「嫂子,你是要把我置於死地而後快呀!」桑榆又跟秋二姑開起玩笑,「我那
位老岳父正盼望我自投羅網,好拿我的人頭換金票。」
「桑先生的老岳父是什麼人?」蒲柳春更被引起了好奇心,又問鬱琴。
「原來是個響馬頭子。」鬱琴臉上露出鄙夷神色,「後來受偽滿招安,當上了
警察署署長。」
桑榆祖籍京東,本在天津南開大學國文繫念書,成立社團,辦雜誌,寫小說,
跟當時賣稿為生的鬱寒窗結為文友。他比鬱寒窗年輕十歲,所以開口老兄,閉口小
弟。「九一八」事變,他熱血沸騰,棄學出關,打算投筆從戎,加入抗日義勇軍,
卻不想途中被一支綠林武裝擄去。這支綠林武裝的寨主,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悍匪;
他的女兒,也是個馬背上出生,槍林彈雨中長大的雌虎。桑榆人有人品,文有文才,
寨主的女兒便殺死了她那個打算投降偽滿的丈夫,強迫桑榆跟她成親。桑榆為了把
這一夥響馬引向義勇軍,只得委曲求全。然而,寨主見利忘義,又是一副蛇蠍心腸,
偽滿地方當局賞了他個縣警察署長的官銜,他就要把隊伍拉出山林,投敵附逆。桑
榆出面勸阻,被他五花大綁,想送給偽滿地方長官做見面禮。寨主的女兒跟桑榆卻
是一夜夫妻百日思,把桑榆從黑牢裡救出來,雙雙逃下山去。寨主率領他的嘍羅拉
開天羅地網追趕,他的女兒為保護丈夫,跟親爹開了火,連中生身之父的幾顆子彈,
傷重身死。桑榆逃出虎口,來到義勇軍,不久義勇軍兵敗,殘部入關,又被國民黨
軍繳械,桑榆只得仍回南開大學。他把這一段充滿傳奇色彩的經歷,寫成長篇小說
《響馬》,名噪津門,他也落了個響馬桑榆的外號。今年他大學畢業,受聘到通州
文革齋書鋪,創辦和主編文藝雜誌《鄉風》,特向鬱寒窗約稿。
「小琴,你在向誰吹噓敝人?」一聲呼喊,從外間屋走出一個赳赳武夫一般的
年輕人。
他二十六七歲,身穿大學生暑期軍訓的制服,劍眉朗目,亂蓬蓬的頭,大有怒
發衝冠之勢,卻又滿臉天真爛漫的孩子氣。
「響馬叔叔,蒲柳春前來拜山投師。」鬱琴調皮地笑著,一閃身子,蒲柳春正
跟桑榆面對面。
桑榆三步兩步走上前來,緊緊握住蒲柳春的手,說:「老弟,我拜讀了你的大
作,比我寫得好。」
蒲柳春十分發窘,鞠個躬,叫了一聲:「桑先生!」便只有搓手。
「不過,文章憎命達呀!」桑榆故作談虎色變的神氣,「寫文章是能引來殺身
之禍的。」
「響馬,你不要聳人聽聞,使後起之秀視文章之道為畏途,望而卻步呀!」鬱
寒窗也走出門口,笑著說。
「我是要試一試蒲老弟的膽量。」桑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盯住蒲柳春的眼睛,
「這條充滿艱險的道路,你敢跟我走麼?」
蒲柳春昂起頭,傲岸地說:「桑先生走到半路撥馬回頭,我還要走下去。」
「好!」桑榆熱烈歡呼,「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我自己,是什麼也不怕的,
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道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
穀、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
蒲柳春非常感動,說:「今後還請桑先生多多指教我。」
「我這個人不足為訓。」桑榆的目光和臉色都莊嚴冷峻起來,「你我都要記住
魯迅先生的這幾句話:『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
哭,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蒲柳春在鬱家逗留半日,聽桑榆滔滔不絕地談天說地,只覺得頓開茅塞,心胸
豁然開朗。蒲柳春的那些習作,被桑榆稱為小說,將發表在《鄉風》的創刊號上。
鬱寒窗也給蒲柳春爭取到一個工讀旁聽生的名額,可以在潞河中學聽課。
六
潞河中學是一座象牙之塔,周圍數裡那爬滿長春藤的鐵蒺藜網,便是與世隔絕
的藩籬。
而且,潞河中學還是一塊沒有中國聲音的土地。校方規定,除了口到宿舍,一
切公共場合只許講英語,絕對禁止以中國話進行交談。剛剛人學的新生,只好當啞
巴。
蒲柳春一人學,便感到格格不人。校園內的花草樹本,流水空氣,都跟運河灘
兩樣。運河灘的老樹濃蔭下,歇息著默默吸煙的窮苦農民,使戲著天真無邪的窮家
孩子;這裡的花前樹下,是滿口陰陽怪氣的外國話的少爺小姐,嘰哩咕嚕地念書。
運河灘的大片草地上,是一群群黑的、白的、花的牛羊和光著膀子,頭戴破草帽的
打柴、割草、挖野菜的村人;這裡的綠茵草坪上,是油頭粉面、搔首弄姿的男女洋
學生,三三兩兩散步,扭扭捏捏,笑聲刺耳。運河灘的茫茫大河上,是漲滿白帆的
大船,撒著漁網的小舟,縴夫唱著低沉的纖歌,漁家唱著粗獷的漁歌;這裡的博唐
湖上,少爺小姐們蕩舟作樂,擺頭晃腦地吹著口琴,哆哩哆嗦地唱著令人不寒而慄
的好萊塢電影流行歌曲。運河灘的空氣,彌漫著五穀和泥土的芳香;這裡的空氣,
發散著金錢和脂粉的惡臭。
選舉校花,是潞河中學每個新學年的一大盛事。每個枝花候選人,濃妝豔抹,
賣弄風情,到各個年級的教室裡和大操場的看臺上,展覽姿容。她們每人的選舉團,
為她們聲嘶力竭地演講宣傳,四出奔走拉票。圖文並茂的花評,貼滿校園的每個角
落。這些花評文字,堆砌一切可以搜羅到的華麗詞藻,描寫她們的千嬌百媚,花容
月貌,胸圍曲線,一年比一年香豔肉感,一年比一年不堪入目,多是出自那些喜好
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兒之手。近兩年來,高中英文教員西風,在北平基督教團契的雜
志上發表文藝作品,頗負盛名,每年都獻給當選的校花一首十四行詩。今年的校花
選舉,呼聲最高的是薊密行政督察專員股汝耕的女兒殷鳳熹,西風竟破格給她寫競
選花評,把她比喻作一枝出水芙蓉。殷鳳熹更大掏腰包,一張票一塊銀元,就像曹
錕賄選大總統,投票那天只不過走過場。
蒲柳春是個工讀旁聽生,沒有選舉權,也不想觀看這出鬧劇,便到文革齋書鋪,
去找桑榆。
文革齋書鋪,開設在鼓樓後街,三間古舊門面,是一個有一百幾十年歷史的老
鋪子。經營文房四寶,珍本古籍,名人字畫。又有一個小小的石印局,清代承印包
銷京東城鄉私塾的開蒙小書以及字帖、紅模紙和仿影兒,並且印行縣試曆科墨卷。
民國以後,改為零整批發小學教科書,印行尺牘。京東的筆墨小販,都從這裡更貨,
行銷遠村小鎮,文革齋書鋪譽滿京東。
老掌櫃的萬盛亨,已經六十三歲。十三歲進書鋪當學徒時,目不識丁,五十年
耳濡目染,不但通曉經、史、子、集,而且對於鑒賞古籍字畫也有精湛功夫。他雖
是個商賈,卻以清高自命,喜歡同讀書人交往。他見新文化日漸深人人心,書鋪經
營正該順應時勢,便到平津兩地走動了一趟。兩地的商務、中華、開明諸家書局的
分店,都請他代銷各自印行的多種書刊,利潤不低。他眼界大開,不甘守舊,便想
自己也印新書,辦雜誌,於是購買了一套簡陋的鉛印設備。在開明書店天津分店經
理的宴會上,他遇見了以《響馬》一書而聞名的桑榆。桑榆大學畢業,正找不到工
作,萬盛亨便禮聘這位青年作家到他的書鋪主持筆政。桑榆本是京東人氏,也想服
務桑梓,做一個京東新文化的拓荒者,便不計報酬,爽快地答應下來。
萬盛亨一家人,住在文革齋書鋪後院,開個小小的旁門,自成一宅。桑榆的身
份地位,都高於櫃上的其他夥友,不能跟這些人擠住在前櫃,而且辦雜誌要有個編
輯室,前櫃也沒有空房,便被招待在萬宅的兩間小西廂房內。
萬宅是個小三合院,幽靜雅致。女僕給蒲柳春開了門,只見青磚鋪地,一塵不
染,兩叢美人蕉正開得火紅。北房門嚴戶緊,掛著兩把鐵鎖,室內藏有琳琅滿目的
珍本古籍和名貴字畫,這裡才是文革齋書鋪的上品庫房。北房的鑰匙不但帶在萬盛
亨的腰裡,而且每日灑掃拂塵,也是他親自動手,不用女僕或家人。北房的左右耳
房裡,一邊住著萬盛亨和他的老伴,一邊住的是他們的女兒。東廂房里間住的是女
僕,外間是廚房。
蒲柳春走到西廂下,桑榆正扯著嗓子,跟西風談話:「我反對選舉校花,因為
這也是對女性的玩弄。所以,不準備採用你這首詩。」
「我這首詩是對女性的讚美!」西風強詞奪理,「你看這些口角噙香的佳句:
『輕衫如十裡雲霧,籠罩著若隱若現的雙峰,熏風吹得雲開霧散,卻只見玉峰上飄
忽閃爍著兩點紅櫻』……」
西風三十一二歲,本姓劉,名家劄,自取英文姓名叫查理·劉易斯,筆名西風。
他是上海一所教會大學出身,又到香港的一所英文學院串了個門。那時,留學英美
叫鍍金,留學法德叫鍍銀,留學日本叫鍍銅,而到大英帝國的殖民地打個滾兒,只
能算是電鍍。所以,他雖然渾身放射毫光,卻賣不出金、銀、銅的價錢,只能到潞
河中學教英語。此人的面部表情,抬手投足,穿著打扮,生活習慣,都已經徹頭徹
尾地全盤西化,而且,他又天生一條高鼻子,兩隻黃綠貓兒眼,因而竟能以假亂真,
比正品的洋人還更洋氣。
「低級趣味!」桑榆打斷西風的詠歎。
「我讚美的是殷鳳熹小姐!」西風氣忿忿地喊道。
「殷風熹小姐也不能提高這首詩的價值。」
「她是薊密行政督察專員殷汝耕的女兒!」
「風馬牛不相及。」
「殷專員可以在他管轄的地區,為你們的雜誌廣開銷路。」
「那我不如賣春宮畫。」
「你……你是破鑼文學派!」西風氣急敗壞,哐郎一聲破門而出,「不發表我
的詩作,你這個《鄉風》必定短命!」
看西風狂叫而去,蒲柳春才走進屋。桑榆並沒有氣惱神色,兩條腿搭在案頭,
半躺半坐在籐椅上,怡然自得地吸著大呂宋雪茄。
「桑先生,什麼叫破鑼文學?」蒲柳春奇怪地問道。
「那是對無產者文學的無恥誣衊。」桑榆不屑地一笑,「他罵我們是破鑼文學,
正足以使我們引以為榮。然而,我們卻還不配。」
這時,老掌櫃萬盛亨慌慌張張從前櫃來找桑榆。
他面容清瘦,一雙壽眉,兩隻合而不露的眸子,滿臉和氣生財的神態;老於世
故,精明強幹,卻又不形於色。
「桑先生,呵……」萬盛亨走進西廂房,一見蒲柳春在座,欲言又止,含笑頻
頻點頭。
「柳春,你先到西海子公園去吧!」桑榆揮了揮手,「一會兒我去找你。」
蒲柳春連忙告退。
「桑先生,西風那首詠花詩,我看給他刊登了吧!」萬盛亨苦著臉兒,「小不
忍則亂大謀,還是圓通一點,圓通一點。」
「我絕不向這個西崽文人讓步!」桑榆忿然作色。
「可是,在殷汝耕專員的轄區,只怕要遭到查禁。」萬盛亨愁眉鎖眼,急得控
手,「整整兩千冊,砸在手裡,我這個小本生意,折賠不起呀!」
「萬掌櫃,我立軍令狀!」桑榆一拳搗在書案上,一副響馬下山煎徑的神氣,
「我親自出馬,奔走京東四面八方。兩千冊賣不出去,我自賣自身,包賠虧損!」
「言重了,言重了……」萬盛亨見桑榆寧折不彎,十八匹馬也拉不回頭,無可
奈何,只得硬著頭皮任他一意孤行,「那就試一試……試一試看。」
七
蒲柳春離開萬宅,穿過一條胡同,拐過兩道小巷,來到西海子公園。
西海子公園座落在通州西北角的城牆下,方圓百畝碧水,沒有圍牆,沿右柵欄
.四處綠柳垂揚,花木蔥蘢,綠蔭裡鳥啼燕囀,花叢中彩蝶紛飛;幾道彎彎曲徑,
分割南北三片荷塘,蜻蜒點水,魚兒在盤盤荷葉下穿梭。遊人曲徑通幽,觀賞村野
風景,呼吸花香水氣,彎堤岸柳下並沒有綠漆長椅,走累了便倚樹席地而坐。西海
子公園裡也沒有亭台樓榭,只有散落幾處的茅棚草亭,供遊人風雅聚會。
通州縣衙門將西海子公園的三片荷塘,包租給三家專賣鮮魚水菜的雜貨鋪,養
魚、植蓮、產藕。蒲天明走大船的時候,在通州東關碼頭結拜了一個盟兄弟,光棍
一人,賣苦力為生,被一家雜貨鋪雇來看管荷塘,住在水邊窩棚裡。蒲柳春住不起
潞河中學的宿舍,也不願擠住在鬱寒窗家,就跟這位盟叔作伴,在水邊窩棚裡借宿。
蒲柳春在彎堤曲徑上繞來繞去,陣陣荷風,吹皺碧水,掀動荷葉,十分賞心悅
目。忽聽西荷塘岸上的柳蔭深處,草亭中笑語喧嘩,聽得出是兩男一女。蒲柳春又
向前走了幾步,不遠不近望去,只見那兩個男人,一個是西風,一個是王二皇上的
兒子王慶仕。王慶仕從潞河中學畢業,在他表哥殷汝耕屬下的警務處,當一名偵訊
科長。那個女子,是過去常到運河灘跑野檯子的蹦蹦戲坤角挑簾紅。挑簾紅常到蒲
家的瓜田買瓜吃,蒲柳春愛聽她的戲,賣瓜好吃多給;年年如此,倆人便姐弟相稱,
挑簾紅比蒲柳春大好幾歲。
挑簾紅在京東幾縣的城鎮鄉村,唱得很紅,叫得山響。
她七歲被賣到一個跑野檯子的蹦蹦戲班裡學藝,寫的是死契,啃三年板凳頭,
十歲登臺。舊戲班子裡,師徒都是文盲,只靠口傳心授。藝徒有個荒腔走板,觸犯
戒規,班主便下令狠打。藝徒趴在板凳上,扒下褲子,掌刑的師叔便掄起杉木板子
打屁股,一不許滾,二不許喊,滾下板凳或喊出聲來,要重新打起。所以,藝徒挨
打的時候,前額頂住板凳,牙咬住板凳頭,憋住一口氣,一聲不吭熬出這頓毒刑。
於是,從小坐科,行話叫啃板凳頭出身。挑簾紅先在京東幾縣的鄉村跑野檯子,唱
出了小小的名氣。後來,進入通州,撂地攤兒賣唱,以色藝雙全而名噪京東首邑。
通州萬壽宮天樂茶園開張,戲園子老闆拴班兒,挑簾紅掛了頭牌,從露天演出走上
正式舞臺。
雖然名氣大了,戲份兒也掙多了,但是挑簾紅仍然有名無實,身不由己。她像
一棵搖錢樹,不但前臺賣藝,而且被迫賣身,忍辱屈從,不能自主。班主為了叫座
兒,挑簾紅不得不常演粉戲,也就落下個蕩婦淫娃的惡名。
「紅老闆,對不起,我要棒打鴛鴦,把王科長拐走了!」西風甜膩膩地跟挑簾
紅調笑。
「夜戲給我留一個正中的雅座兒!」王慶仕吩咐挑簾紅一聲,挽著西風的胳臂
到警務處去。
西風和王慶仕走遠,蒲柳春快步向西荷塘岸走去,跟草亭上憑欄悵望的挑簾紅
正打個照面。
挑簾紅二十四五歲,明眸皓齒,蛾眉櫻唇,楊柳細腰,神態也並不輕狂。可惜
淪落風塵年深日久,濃妝豔抹,花枝招展,喪失了天生麗質的本色,而顯得粗俗和
淺薄。
「紅姐兒!」蒲柳春奔上草亭,瞪著眼睛,「你怎麼跟姓王的這個惡狼鬼混?」
「誰在我身上花錢,我就侍候誰!」挑簾紅拉長了臉兒,滿面慍色,「王科長
要把我的身子整個兒包下來,租一座小院,金屋藏嬌。」
「他不是好東西!」蒲柳春發了火。
「好東西誰肯買爛桃吃?」挑簾紅冷笑道,「你還是離我遠一點兒,免得沾上
我的晦氣。」說著,就要走。
「等一等!」蒲柳春跳到草亭出口,張開胳臂,像橫起一道鐵欄杆,「我帶你
認識一位桑榆先生,長長你的見識。」
「桑榆……」挑簾紅臉色一變,「剛才西風來找王慶佳,就是為了合謀暗算這
位先生。」
正說著,彎堤曲徑上傳來桑榆的喊聲:「柳春,你哪裡?」
桑榆身穿夏布長衫和紡綢褲子,腳下一雙皮便鞋。風度翩翩而又英氣勃勃地走
來。
「桑先生!」蒲柳春連連招手,「快上草亭,有要事相告。」
挑簾紅的臉色一陣慘白,驚疑不定的目光越過蒲柳春的肩頭,凝望著穿花過柳
而來的桑榆。
蒲柳春剛要開口,給這二人引見,桑榆和挑簾紅卻同時驚呼起來
桑榆喊的是:「露水珠兒!」挑簾紅叫的是:「俞劍耕……公子!」
挑簾紅忽然扭頭就跑,一邊跑一邊從花旗袍的腋下紐扣上撕下手帕,捂住了嘴,
但是仍然傳出嗚嗚咽咽的哭聲。她跑出不遠,鑽進一片花樹叢中,雙手蒙臉啜泣。
「桑先生,你們……早就相識?」蒲柳春愕然地問道。
桑榆淒然一笑,說:「生離死別已七年,不想他鄉遇故知。」
蒲柳春向他的盟叔借來一隻採蓮小船,桑榆和挑簾紅便駕上這一葉扁舟,劃人
葦叢,一敘離情。
原來,七八年前,挑簾紅的藝名叫露水珠,桑榆本名俞劍耕。當時,桑榆還是
個高中學生,暑期回鄉度假,露水珠正在他的家鄉跑野檯子,桑榆常看露水珠的戲,
倆人臺上台下眉目傳情,桑間陌上偷偷相會,私訂終身。不想,當地的一霸,也看
中了露水珠,傳話給露水珠的養父,叫露水珠到他家陪酒過夜。這個當地一霸是桑
榆的表哥,桑榆挺身而出,不許表哥胡作非為。表兄弟翻了臉,桑榆就動了刀子,
將那個當地一霸刺傷。桑榆想把露水珠帶走,露水珠的養父卻把她捆住手腳,送到
當地一霸的後宅去,到底失了身。官府抓人,桑榆倉皇出逃,從此便不能再回故鄉,
也就得不到露水珠的消息,更不知道露水珠已將藝名改為挑簾紅。
蘆葦叢中,小船定住了槳,挑簾紅低頭垂淚,桑榆滿面悲忿,倆人都沉默無言。
一陣風來,扁舟搖盪,桑榆怕挑簾紅傾倒落水,慌忙伸出胳臂想把挑簾紅攏入
懷裡。
「別碰我!」挑簾紅急忙躲閃,「我的……身子……髒……」
但是,小船顛簸不定,挑簾紅身不由己地投人桑榆懷抱,傷情地哀哭起來。
「當年我沒有把你從火坑裡救出來,你才落到這步田地。」桑榆沉痛地說,
「這幾年,我見過了一點世面,也結交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一定要帶著你比翼
齊飛。」
「你的情義,我不配領受。」挑簾紅搖搖頭,含淚苦笑。「通州城小,虎落平
陽被犬欺,你一人難敵西風和王慶仕這兩條狗,還是遠走高飛吧!」
岸上,有個太監嗓子叫嚷:「柳春老侄,你看見我家紅兒了嗎?」
挑簾紅的身子打了個哆嗦,恐慌地低聲說:「我的養家爹,找我來了。」
「這個老東西怎麼變了口音?」桑榆奇怪地問道。
「不是原來那一個了!」挑簾紅咬牙切齒,「這七八年,我給賣過三回;落到
這個老狗手裡,我就像倒栽蔥掉進苦水井。」
挑簾紅這個養家爹,外號叫鬼推磨,是一條人蛆。他瘦小枯乾,面目醜惡,就
像醫院裡福爾馬林溶液泡過的一具陣年舊屍,又從玻璃匣子裡活過來,令人一見作
嘔。
蒲柳春正心情沉重,只覺得眼前的花光水色,籠罩著層層陰影。一聽鬼推磨那
刺耳的聲音,又見他那可惜的面目,十分惱火,便粗聲大氣地嚷道:「紅姐兒給你
賣藝掙錢,你還逼她賣身,天理難容。」
「老侄兒此言差矣!」鬼推磨涎著臉兒,振振有詞,「人無十年消,花無百日
紅,紅兒眼下青春貌美,被王科長看中,正交一步紅運。不趁早大把抓錢,等到人
老珠黃,花開敗了,還有哪個冤大頭肯掏腰包?」
「一本萬利,紅姐兒給你賺了多少金銀?」蒲柳春粗脖紅臉地吵道,「你要不
是貪得無厭,早該給她找主兒嫁人了。」
「下九流的戲子,誰肯明媒正娶?」鬼推磨搖頭歎氣,「跟王科長多姘上幾年,
也算是紅兒命中有福了。」
「滾,滾,滾!」蒲柳春忍無可忍,火冒三丈,大吼起來。
鬼推磨帶著一股陰風,落荒而逃。
一會兒,採蓮小船劃到這邊的荷塘,船上只有桑榆一個人。挑簾紅已經從蘆葦
叢中的那一邊上岸,匆匆回家去了。
「桑先生,你快救救紅姐兒吧!」蒲柳春心焦地說。
「屈子當年賦《離騷》,可憐無有殺人刀!」桑榆從胸膛裡呼出一團火氣,
「舞文弄墨何所用,綠林響馬更逍遙。」
蒲柳春驚問道:「桑先生,你怎麼忽然如此感傷?」
桑榆的臉色,像天要下雨,瞪著直勾勾的眼睛問道:「你們此地可有水泊梁山,
我想人夥。」
「河東七十二連營,有一哨人馬,他們是一夥進關的東北難民,當家的叫阮十
二和阮十三。」蒲柳春心中一動,「桑先生,您想……」
「鳥投林,魚人水,七十二連營是我的歸宿。」桑榆目光炯炯,臉上掃盡愁雲,
「通州是露水珠的火坑,也給我挖下陷井,還是重操舊業,當響馬去吧!」
「可是,《鄉風》雜誌豈不半途而廢了嗎?」蒲柳春沮喪地問道。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等創刊號出版以後才走。」桑榆喜氣洋洋起來,
「我向萬盛亨掌櫃舉賢薦能,聘請寒窗兄接替我主編《鄉風》,你給他打打下手。」
說罷,他扯著蒲柳春的胳臂走下草亭,乘坐那只採蓮小船,在西海子上放歌蕩
舟。
八
《鄉風》創刊號,兩千冊銷售一空。萬盛亨名利雙收,在西海子公園南岸的春
月酒樓上,叫一桌京東風味的豐盛酒席,宴請桑榆。鬱寒窗和蒲柳春。
桑榆那天在西海子公園與挑簾紅相遇,百感交集,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坐在
書桌前沉思默想了許久,忽然一陣激情如火如荼,伏案疾書,在秋蟲的低吟淺唱聲
中,一篇小說揮筆而就。
這篇小說發表在《鄉風》創刊號上,題目叫《三更三點到三河》。寫的是一個
跑馬賣藝出身的響馬和一個唱野檯子戲的女藝人,悲歡離合,纏綿悱惻,刀光劍影,
九死一生。將才子佳人小說和武俠小說熔於一爐,令人拍案驚奇。
蒲柳春那兩本環環相扣的故事,被桑榆截取幾段,又在桑榆和鬱寒窗指點下進
行改寫,聯綴成一篇兩萬字的小說《村姑》,描寫風土人情,很有地方特色,讀來
沁人心脾,感人肺腑。
鬱寒窗沒有創作,翻譯了一篇外國小說。
這三篇作品,使《鄉風》雜誌銷售兩千冊,文革齋書鋪的門面也放光。
酒席擺在春月樓臨窗,窗外西海子公園秋色宜人。天高雲淡,蘆花放白,一隻
只小船在三池碧水上穿梭來往,打魚的打魚,挖藕的挖藕。一簍簍肥魚和一筐筐嫩
藕送到春月樓,做成佳餚美味,端上酒筵。
萬盛亨眼角眉梢喜盈盈,親自捧起酒壺,給桑榆、鬱寒窗和蒲柳春-一把盞。
「三位先生,辛苦,辛苦!」萬盛亨高擎一隻酒盅,含笑點頭不止,「敝人幼
年失學,胸無點墨,只因酷愛新文化,甘冒傾家蕩產之風險,創辦《鄉風》雜誌,
幸賴桑榆先生主持筆政,更得郁寒窗先生百忙中大力扶持,又有蒲柳春先生從旁臂
助,這才一鳴驚人,水酒雖薄,人情卻厚。我敬三位先生這一杯,幹!」
萬盛亨海量,一仰脖兒,喝了下去。鬱寒窗不善豪飲,抿了口。蒲柳春更是滴
酒不沾唇,只有桑榆連幹三盅。
一二盅酒入肚,桑榆滿面酡紅,目光明亮而又狡黠,抬手投足輕狂而又粗獷,
依稀可見昔日的響馬神采。他也捧起酒壺,給萬盛亨、鬱寒窗和蒲柳春各斟一盅酒,
自己滿上一大杯,突然口出驚人之語:「請各位賞光,為我喝下一盅送行酒!」
萬盛亨一驚一怔,捏起的酒盅灑在桌面上,目瞪口呆地問道:「桑先生,你……
此話怎講?」
「本人萍蹤浪跡,通州歇馬,重會老友寒窗兄,結識了蒲柳春小弟,不虛此行;
又承蒙萬老掌櫃委以重任,用人不疑,《鄉風》如期出刊,也算不辱君命。」桑榆
酒興大發,口若懸河,「怎奈我意馬心猿,野性難馴,通州城像一隻鳥籠子,我被
束縛了四肢,呼吸不暢。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我還是恢復自由,揚長而去吧!」
「桑先生,是不是……薪水微薄,你不滿意?」萬盛亨可憐巴巴地問道。「這
個……我願在年終結帳時候,饋贈一筆花紅。只是萬萬不可將《鄉風》半途而廢,
損傷了文萃齋書鋪的聲譽,也有負讀者的厚望。」
「我視金錢如糞土!」桑榆朗朗笑道,「只因我是洋奴西風的眼中釘,警犬王
慶仕的肉中刺,我不離開通州,《鄉風》壽命不長。」
「不戰而逃,有失響馬桑榆的本色!」鬱寒窗激昂地漲紅了臉。
「可是,桑先生走後,誰來主持筆政呢?」萬盛亨哭喪著臉。
桑榆淡淡一笑,並不起火,說:「通州城裡本不是響馬用武之地。」
「臨別我要唱一齣《徐庶走馬薦諸葛》。」桑榆莊嚴正色,「寒窗兄的文章學
問,勝我一籌,主編《鄉風》,是難得的人選;柳春小弟才思敏捷,可做寒窗兄的
助手。」
「我忙不過來呀!」郁寒窗連連擺手,「受聘潞河中學,我每週要教兩班的國
文,幾天前女子師範又聘請我兼課,講授古文選讀,還跟開明書店簽訂了譯書合同,
已經難以分身。」
萬盛亨拈著鬍鬚,心中權衡利弊,掂量得失。桑榆是個膽大包天的角色,早晚
要給文萃齋書鋪惹下塌天大禍,走得好。郁寒窗雖然方正平和,卻難免名士脾氣,
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掌櫃的形同傀儡。倒不如蒲柳春少年老成,又是個無名小輩,
聽話而又省錢;於是,他堆起笑臉,說:「郁先生難以分身,敝人也就不便強人所
難。不拘一格用人材,我就聘請後起之秀的蒲柳春先生吧!」
蒲柳春慌了手腳,說:「我才疏學淺,擔當不起。」
「有我做你的後盾,你不必怯陣。」鬱寒窗面帶微笑,給他壯膽,「你只管照
著桑先生的葫蘆畫瓢。遇到難題,我不會袖手旁觀。」
「我也不會隔岸觀火!」桑榆向他擠了擠眼睛,語意雙關。
這一桌酒席,為桑榆壯行,也為蒲柳春鼓氣,盡歡而散。桑榆喝得酩酊大醉、
蒲柳春下樓叫來一輛人力車,護送他回萬宅去。
「柳春,你安頓桑先生休息以後,到捨下來一趟。」鬱寒窗叮嚀道:「你很多
日子不登門,秋二姑和郁琴都很掛念你。」
蒲柳春為人很知自重,他在潞河中學旁聽文科課程,又在圖書館看管報刊閱覽
室,一天忙到晚。星期日休假,又自願分擔桑榆的校對工作,也怕打擾郁家的清靜,
所以已經有些日子沒有登門看望秋二姑,跟郁琴也難得見上一面。
美國教會開辦的潞河中學,原名協和學院,是一所大學,分文、理、農、醫四
科。二十年代,與北京的匯文大學和燕京女子學院合併,便是後來聞名全國的燕京
大學。協和學院的通州舊址,改辦潞河中學,卻又與一般中學不同,高中仍然分科。
學生畢業之後,投考大學,專業課早有基礎,升學率很高;不上大學,也算學得一
技之長,能有一碗飯吃。鬱琴念的是醫科,在潞河醫院上課,也在潞河醫院的平民
診室服務。潞河醫院跟潞河中學同屬一個董事會,座落在護城河南岸的綠樹濃蔭中。
護城河北岸,城牆根下,有一大片叢林荒丘,遍地是燕窩鵲巢似的寒窯小屋,
居住著車夫、小販、苦力、乞丐以及臨時擱淺的流民。在這座貧民窟的蓬蒿深處,
一間低矮陰暗,四壁生滿綠苔的土窯裡,最近住上一個給潞河中學住宿生縫洗衣裳
的單身女人。
這個女人三十一二歲,名叫榴花姐,懷著六七個月的身孕。她那深沉明亮的黑
眼睛,迸放著火辣辣的目光;笑吟吟的兩片嘴唇,很會說故事,打比方,有心的人
都會從這些故事和比方裡,悟出發人深省的道理。貧民窟的女人們,都親近她。敬
重她,圍著她團團轉。
榴花姐在潞河醫院平民診室掛了號,鬱琴正學助產課,便常常到她的土窯去。
「榴花姐,你沒有丈夫嗎?」
鬱琴見她的生活十分寒苦,非常心疼她。同時,也懷疑她是一個被污辱,被損
害,最後又被男人遺棄的女子,這在下層社會,是常遇到的。
「你這位女學士,可真是個外行!」榴花姐咯咯笑個不住聲,「我沒有丈夫,
肚子裡的孩子從哪兒來?」
鬱琴羞紅了臉兒,可是又追問道:「那他為什麼不來看你呢?」
「他走南闖北,萬山千水也惦念著我。」煙花姐的眼神充滿柔情,沉浸在甜密
的悠思中。
鬱琴不斷地給她買一點補品,她都送給了左鄰右舍的孕婦,自己卻捨不得吃。
今天,鬱琴背靠護城河畔的一棵大樹,坐在樹下靜靜地看書,看得入了神,竟
沒有發覺一條長長的繩索悄悄從樹上垂落下來。等她驚叫一聲,繩索已經套在了她
的腰上,她慌忙抓牢繩索,飄飄然冉冉上升了。
「哈哈哈!」樹上,榴花姐大笑。
「嚇死我了,你的力氣真大!」郁琴被提上高入雲天的樹頂,心怦怦狂跳,
「榴花姐,你拖著個重身子,怎麼敢爬上樹來淘氣?」
「砍柴。」榴花姐手拿一把斧頭,滿不在乎地騎在樹權上,「愁吃又愁燒,窮
人還顧得上什麼身子輕重?」
鬱琴心裡一酸,忙說:「你的產期快到了,搬到我家去住吧!月子裡我的秋娘
會照應你。」
正在這時,忽見胳臂挎著竹籃的秋二姑,一邊向大樹下跑來,一邊急赤白臉喊
道:「鬱琴,快……快……下樹……下樹!」
「這就是我的秋娘。」郁琴在榴花姐的耳邊嘁喳,「你管她叫秋二站,她就疼
你像親侄女兒。」
「秋二姑……」榴花姐喜出望外地睜大了黑眼睛。
鬱琴並沒有留心她的目光,手抓著繩索墜下樹來,不等秋二姑開口數落她,她
搶先問道:「您挎著竹籃到哪兒去?」
「你爸爸打發我上街買幾樣風味小吃。」秋二姑喜興興地說,「蒲柳春接替響
馬,主編文革齋書鋪的雜誌。你爸爸請他來,咱們全家給他賀喜。」
「我親手給他做兩個菜!」鬱琴歡跳起來。
「蒲柳春這個孩子的人品文才,就像當年鄧荇渚的仿影兒!」秋二姑讚不絕口,
一也不知他爹蒲天明是不是還活在人世,要是知道兒子成了龍,也該回家了。」
「看,他來啦!」鬱琴雀躍著,指點城門外護城河上的石橋,蒲柳春正急急匆
匆而來。
榴花姐在樹權上站直身子,手搭涼棚張望,她的目光,更充滿喜悅。
九
桑榆從春月酒樓口到萬宅,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天已大黑。他也不想吃飯,
便踱出萬宅門口,到西海子公園去找蒲柳春,月下散步,談天說地。
水邊窩棚裡,並沒有蒲柳春的影子,想必是逗留在復興莊鬱寒窗家中。於是,
他又安步當車,到復興莊去,也許半路上巧遇蒲柳春從鬱家歸來,那就重返西海子
公園。
路過春月酒樓,只見西風帶著七分醉意,剔著牙,打著飽嗝兒,向門外的四輪
高篷馬車嘻笑道:「慶仕兄,挑簾紅是可愛的,蹦蹦戲是刺耳的,還是你一人獨享
吧!」桑榆頭腦「嗡」地一聲,只見馬車向天樂茶園疾馳而去。
萬壽宮大街東口,穿城而過的通惠河畔,天樂茶園是一座直筒子的高柵大屋,
擺放著一百張八仙桌子。每張桌子四條長凳,一條長凳上坐兩位看客,這是散座。
前排另有一溜桌子,掛著紅布桌問,四面四把座椅,便是雅座。想在雅座聽戲的人,
就得包個整桌,不賣散票。看客可以要一壺茶,什錦糕點,也可以叫一壺酒,幾樣
小菜,一邊吃喝,一邊聽戲。賣吃食的小販,叫賣著穿梭;灑香水的熱毛巾把兒,
四面八方飛來飛去。戲園子裡煙霧彌漫,亂亂哄哄。
桑榆來到天樂茶園,一百張八仙桌子已經客滿,帽兒戲也已經收場,壓軸子的
正戲開鑼了。
「加個雅座!」桑榆大模大樣,架子十足,拋給看門找座的茶房一張鈔票。
茶房乖乖地答應一聲,請桑榆稍候,他一溜小跑進園子安排座位。
頭排正中兩張雅座,一張桌子坐的是王慶仕和他的兩個跟班。
王慶仕西裝革履,洋場惡少的打扮;滿臉橫向,戴一副墨鏡,鼻尖下留一抹仁
丹小鬍子,口銜一支象牙煙嘴兒,抽的是海盜牌香煙。他的面前,擺放著滿桌的銀
元、汽水、瓜果。戴滿了金戒指的雙手,有板有眼地拍擊桌面。兩個跟班,都是凶
眉惡眼,剃著青皮光頭;敞開雙排密扣的拷紗小褂兒,露出一支手槍和兩把匕首,
下身穿黑綢燈籠褲和抓地虎快鞋,一隻腳蹬在座椅上看戲。
另一張桌子,只有單身一人。此人也戴一副墨鏡,半掩住真面目;虎背熊腰,
穿一身仿綢褲褂兒,看不出哪一行發財。他的面前,擺放著滿桌煎、炒、烹、炸、
葷、素、冷、熱的佳餚,正啃著雞腿,大碗喝酒。
「爺台,有一位看官晚到了一步,想借您一塊寶地……」茶房滿臉諂笑,向此
人點頭哈腰,又壓低聲音,「他正是您向我打聽的桑先生。」
此人點了一下頭,又遞了個眼色。
於是,茶房把桑榆引進戲園子,坐在此人一側。此人只是埋頭大吃大嚼,並沒
有抬一抬眼皮。
台口,鬼推磨把場。他身穿油漬漬的長袍馬褂,戴一頂紅珠子帽盔兒,活像馬
戲班裡爬竿的猴子。趁鑼鼓聲低慢下來,他站起身,掄圓了作個羅圈大拇,當胸抱
拳站定。
「各位看官,這齣戲演到此處,馬寡婦就要閨房思春了!」他搖頭晃腦,油腔
滑調,「燈盞要亮得添油,坤角兒上勁靠捧場。我替挑簾紅向各位看官討個彩,給
這齣戲錦上添花。」
王慶佳捏起兩塊銀元,噹啷扔在舞臺上。
「雅座正中一桌王科長,賞大洋二元!」鬼推磨向出將入相的上場門喊道。
「慢!」大吃大嚼的這位看官,滿手油污從衣兜裡抓出一把銀元,天女散花灑
向舞臺。
「雅坐正中二桌……」鬼推磨長揖到地,「爺台,小人該如何稱呼您老人家?」
「桑大老爺賞大洋五元!」這位看官高聲喊叫。
桑榆大吃一驚,忙攔道:「朋友,你我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很不敢當。」
這位看客呵呵憨笑,低低地說:「桑先生的大名,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今晚
上小子得見桑先生,算得上三生有幸。」
「朋友,你貴姓高名?」桑榆問道。」
此人卻又避而不答。
一陣緊鑼密鼓,挑簾紅扮演的馬寡婦出場。這是一出從鄉下野檯子唱到城市戲
園子的粉戲。梆子、二簧、蹦蹦跳兒。蓮花落,各有路數,劇情大同小異。如花似
玉的馬寡婦,三岔路口開一座雞毛小店。時值大比之年,進京趕考的白面書生狄仁
傑,看日落黃昏,人困馬乏,便到馬寡婦的小店投宿。馬寡婦一見傾心,忍不住眉
來眼去,百般挑逗。月黑三更天,馬寡婦在孤燈冷雨中獨守紅幃,不禁春情似水,
欲火如焚,想敲開狄仁傑的房門,同床共枕,春風一度。狄仁傑隔門良言相勸,馬
寡婦門外淫詞浪語。狄仁傑不敢敗壞德行,跳出後窗,騎馬連夜逃走,馬寡婦水中
撈月一場空,大失所望,迤邐歪斜回房去。……挑紅簾的扮相兒,是散亂著半縷青
絲,上身的水紅小襖兒散開了脖扣兒,下身的蔥心綠的褲子上,一條松花黃的汗巾
鬆鬆垮垮垂落下來;乜斜著眼睛上臺,左顧右盼,先向雅座一桌的王慶仕丟個媚眼
兒,又向雅座二桌飛眼吊膀子,正跟桑榆的金剛怒目相遇。挑簾紅一陣驚慌失色,
兩腿一軟,眼前一黑,荒腔走板亂了臺步。
「好--!」
「好--呵!」
台下哄動了怪聲怪調的喝倒彩聲,天樂茶園一團混亂,就像馬蜂炸了窩。
桑榆憤怒地一拍桌子,起身離去。
那位看客將半碗酒一飲而盡,又將擺滿杯、盤、碗、盞的桌子掀翻在地,橫沖
直撞,追趕桑榆。
桑榆走出天樂茶園,走下通惠河岸,心情沉重地站立水邊。河上,星光月影,
兩三隻掛著風雨桅燈的小劃子,兜來轉去。
「桑先生!」一隻大手,拍在他的肩上。
桑榆回頭一看,是那位同桌的看客,摘下了半遮面的墨鏡,露出了一張孩子氣
的娃娃臉。
「你是什麼人?」桑榆轉身子問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阮十三。」
「可是七十二連營二當家的阮十三?」
「正是小子。」
「找我何事?」
「把你綁走。」
桑榆曾是綠林中人,並不驚慌,只是苦笑一下,說:「你真是有眼無珠!綁我
這個窮書生的票,只給你們的肉票房子添一張嘴吃飯,榨不出分文油水。」
阮十三雙膝跪倒,叩了個頭,說:「小子奉我家哥哥阮十二的軍令,接桑先生
的大駕,到七十二連營掌盤子。」
桑榆連忙將他攙扶起來,迷惑地問道:「令兄何以如此看得起我桑某人?」
「桑先生貴人多忘事。」阮十三笑嘻嘻一副憨態,「當年桑先生從你岳父的槍
口下逃生,投奔義勇軍,是我和十二哥在路上遇見你,把你護送到營地。」
「好兄弟!」桑榆激動得擁抱阮十三,「你們怎麼流落到這一方?」
阮十三歎了口氣,咬著牙罵道:「我們進關之後,打短工,賣苦力。可恨本地
的贓官惡霸,騎在難民脖子上拉屎,逼得我們只有落草為寇。」
「你家令兄,從哪裡知道我在通州?」
「通州城裡,有我們的眼線。」
桑榆沉思半響,說:「挑簾紅也是我的患難之交,我要把她帶走,你得助我一
臂之力。」
「得令!」阮十三向在河上兜來轉去的小劃子,吹了個口哨,又招了招手。
小劃子攏到岸邊來,跳下幾條好漢,桑榆和阮十三帶領他們埋伏在天樂茶園四
外。
十
天樂茶園散場,挑簾紅走出戲園子後門,站在臺階上,等候跟戲園子老闆算帳
的鬼推磨走出來,一同回家。突然,從牆角陰影中,阮十三一躍而出,抖開脫下的
紡綢褂子,蒙住了挑簾紅的頭,老鷹抓兔,挾起就走,神不知鬼不覺地綁架到小劃
子上。
桑榆也上了船。
鬼頭蛤蟆眼的阮十三,是個高明的船夫。小劃子走得又穩又快,像鏡面上掠過
一片光影,駛出通惠河頭,進入北運河口。
小船劃向一片水柳蒲草叢生的淺灘。淺灘上有個人影啞聲問道:「二當家的,
客人接來了嗎?」
「一對鴛鴦,雙喜臨門!」阮十三嘻笑道。
小劃子停在淺灘上,桑榆先下了船,阮十三又把挑簾紅挾上岸。
揭下蒙頭的紡綢褂子,挑簾紅四下張望,昏天黑地中不知東南西北,打著哆嗦
問道:「你們……把我帶到哪兒去?」
「帶你到一塊乾乾淨淨的天地!」桑榆一指前方,「從今以後,清清白白做人。」
他們走出幾十步遠,忽然從柳棵子地裡站起幾個人,手中長矛大刀,一字排開。
「這是些什麼人?」挑簾紅又恐懼地吊在了桑榆的胳臂上。
「這是前來保駕的弟兄們。」阮十三向那幾個人高聲下令:「你們四個人帶路,
四個人斷後!」
浮雲掩月,夜色朦朧,這一行人不走大路,抄近從沙同上走,白沙陷腳,走來
非常費力。挑簾紅皮鞋裡灌滿了沙子,腳步沉重,踉踉蹌蹌,氣喘噓噓,心中暗暗
叫苦。
「叭!」一聲清脆的槍響,黑夜中令人毛骨辣然,頭皮發乍。挑簾紅尖叫一聲,
跌坐在沙同上,又一頭鑽進柳棵子。
「這是哪兒打槍?」桑榆問阮十三道。
「財主家的民團,一到黑夜就打槍壯膽子。」阮十三笑道,「挑簾紅大姐,你
的兩腿骨酥肉麻,我背著你走吧!」
桑榆又從柳棵子裡把挑簾紅扯出來,又繼續上路。
這一支小小的行列,爬過一道道連綿起伏的沙阿,穿過一片片林莽,驚起一群
群夜鳥。月亮沖出了雲圍,灑下幽幽青光,隱約可見前面出現黑黝黝的樹影,那是
沿河七十二連營中的一個小小村落。
「口令!」墳圈子裡,有人喝道。
「旗開得勝!」阮十三答道。
他命令那一支小小的護送隊伍停下來,各就各位上崗,然後帶領桑榆和挑簾紅
走進村口。迎面一座柳籬小院,泥棚茅舍,燈明火亮。屋裡聽見他們的腳步聲,一
個大漢走出來。
「桑先生,可把你盼來了!」大漢看見柴門外的桑榆,三步兩步撲奔過來。
「這是我哥哥阮十二。」阮十三門在一旁,「桑先生,你們二位要商量軍機大
事,我插不上嘴,失陪了。」
他一個轉身,原路而日,到村外查哨。
桑榆跨上一步,高高拱手,說:「小弟桑榆,拜見十二兄!」
「折殺了我!」阮十二慌忙下跪,抱住桑榆雙腿。
「我又冷,又餓,又困,快進屋去吧!」挑簾紅急得跺腳。
他們走進東大屋,一條通炕能睡十幾個人,八仙桌上,堆滿了蘋果、鴨梨、紅
棗、紫葡萄。阮十二面帶歉意,說:「一路走得急,先吃點鮮貨敗敗火,我到灶上
吩咐他們準備酒飯。」
桑榆和挑簾紅落座,阮十二剛要到灶上去,忽聽一陣腳步聲,阮十三又跑回來。
「哥,有個人來贖那位土聖人!」阮十三站在院裡喊道:「放不放他?」
阮十二坐在屋裡答道:「替我說上幾句好言順語,快放鄭老師回家團圓。」
「哪一位鄭老師,哪一方的土聖人?」桑榆問道。
阮十二那青銅色的四方大臉上,難為情地一笑,說:「咱們這支人馬,沒有一
個人識文斷字,能寫會算。昨天半夜三更,把運河灘一位教過私塾的鄭長庚老先生
綁來,想拜他做軍師,死說活勸他也不肯人夥。」
「唉呀!」桑榆一拍大腿,失聲叫道:「快帶我去給鄭老師賠禮。」
阮十二打起一盞燈籠,陪同桑榆走出柳籬小院。月光下三彎兩拐,來到一座菜
窖,菜窖的天窗口,坐著一名哨兵。
哨兵接過阮十二的燈籠,阮十二和桑榆從天窗口沿著梯子下到菜窖。菜窖裡白
沙鋪地,空蕩蕩沒有一棵菜,只有一個被反綁了雙手,又被一條黑腿帶子勒住眼睛
的老頭兒,半躺半坐。
「鄭大舅,委屈您了!」桑榆連忙給鄭長庚摘下眼罩,又解開綁住雙手的麻繩。
鄭長庚連連眨眼,見是桑榆,驚訝地問道:「桑先生,你也被綁了票?」
「鄭老師,小子給您老人家賠罪。」阮十二恭恭敬敬地把鄭長庚攙扶起來,
「桑先生扔下文房四寶,給我們掛帥來了。」
桑榆大笑道:「我本是綠林響馬,這叫遊子還家。」
菜窖上又有腳步響,阮十三從天窗口探進頭來,道:「哥,那個贖票的人是鄭
老師的姐夫,他要替鄭老師人夥,點名跟你見面。」
「我姐夫一走八年……」鄭長庚顫抖著雙手爬梯子,「快帶我去見他。」
桑榆從秋二姑和蒲柳春嘴裡,早聽過蒲天明背井離鄉,尋訪奇人,得遇鄧荇渚
的故事。七年前京東暴動,桑榆的家鄉是暴動中心,鄧荇渚是暴動的三大首領之一。
奉軍重重包圍,懸賞一萬大洋,收買鄧荇渚的人頭。鄧荇渚身負重傷,卻被他的衛
士背在身上,突圍而出,死裡逃生。桑榆熟知鄧荇渚的名字,也欽佩他那勇如插翅
猛虎的衛士,看蛛絲馬跡,他閃過一個念頭,也許這位衛士就是蒲天明吧?
「十二,十三!蒲大叔不是等閒之輩,我們一同出迎!」桑榆高喊道。
阮十三一溜煙跑在前,蒲天明被看押在村外林莽中的一座哨棚裡,桑榆、阮十
二和鄭長度來到,阮十三早給蒲天明摘下眼罩松了綁。
蒲天明花白了頭,滿面風霜,兩隻眼睛卻凜若寒星,一身江湖藝人的短打扮,
粗獷彪悍而又深沉大度。
「哥呀!」鄭長庚撲上去,淚如雨下。
「蒲大叔!」桑榆親熱地叫道,「小侄桑榆,跟柳春小弟雖是文字之交,卻情
同手足,請您受我一禮。」他雙腳立定,鞠了個躬。
「響馬桑榆的大名,早就震得我的耳朵嗡嗡響!」蒲天明眉開眼笑,嗓音洪亮,
「多謝桑先生指教,柳春那孩子才學會了舞文弄墨寫文章。」
阮十二和阮十三見桑榆如此尊敬蒲天明,也趕忙自報家門,口稱小侄。
「不敢當!」蒲天明一手扶住阮十二,一手攙起阮十三,「今天晚上我一隻腳
剛進家門,聽說我內弟被接到七十二連營來,顧不得進屋喝口水,一轉身趕來拜見
二位當家的。」
「請蒲大叔進村,我們當面領教。」桑榆又吩咐阮十三,「你到灶上,備下幾
杯水酒,為蒲大叔接風,給鄭老師壓驚。」
「長庚還是趕快回家,免得我老伴牽腸掛肚,提心吊膽。」蒲天明挽起鄭長庚
的胳臂,「請各位稍候,我送孩子他舅舅一程,叮囑他幾件家務事。」
老哥倆走到河岸,看四下無人,鄭長度才眼淚汪汪地問道:「哥,這八年你流
落到哪兒,怎麼不給家裡捎個片言隻語?」
「一直跟隨鄧荇渚,風來雨去,刀刃上過日子,早忘了生死,更忘了家。」
「回家不進家,為什麼要跟二阮搭夥?」
「我想把他們引上正路,加人京東人民自衛軍。」
「京東人民自衛軍是哪一家的隊伍?」
「抗日救國的民眾武裝。」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跟柳春也人夥。」
「你們爺兒倆,我自有安排。」蒲天明從腰上解下煙荷包,摘下玉石墜兒,
「你過河到通州去,把它交給柳春,叫他拿著這個信物,找到一位榴花姐接頭,聽
榴花姐調遣。」
「榴花姐是個什麼人?」
「鄧荇渚的賢妻,窮門小戶人家的女兒,京東暴動殺出來的神槍手。」
「鄧荇渚在哪裡?」
「京東地面,城裡鄉下都有他的腳印。」
「哥,你到底找見了奇人。」
「我找到了共產黨。」
天色濃黑起來,黑得像倒扣一口鍋。卻在這時,忽然一聲雞啼,在黑沉沉的大
河上回蕩,聲聞四方。
沉寂片刻,沿河七十二連營使此起彼伏地雞鳴不已。
1981年10月--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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