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漁火



                                 第一章

                                   一

    四十裡綠水彎彎的通惠河,把北京和通州連接在一起;通州是北京的東大門。

    通州座落在三千里南北大運河的起點,曾是明清兩代的漕運總督駐在地;民國
以後,仍是京東首邑。北運河貫穿通州全境,此外東有潮白河,西有涼水河,城東
北還有溫榆河和箭杆河,都是從北向南,注人運河;只有來自北京城內太液池的通
惠河,卻是從西向東。

    一九三五年的時候,通州有四大船行,每個船行都有大小幾十隻船;小船出租,
大船自己經營。北運河上,四大船行的船都能走,叫官道;另外那四條河,四大船
行各占其一,叫分水。

    獨佔通惠河的這個船行,字號就叫通惠記,出租二十四隻小船;這些小船也打
魚,也運貨,也搭乘遊客,他們三船一幫,五船一夥,一幫一夥都有個領船的;領
船的一要有唇槍舌劍,二要敢兩肋插刀,動口動手全不怯陣,一個個都像是梁山泊
的阮氏三雄。

    然而,通惠河上有個四隻小船的船幫,領船的卻是個女人,官稱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的娘家在通州新城南門外的復興莊,婆家在通惠河畔的點將台。

    復興莊村東口,就是美國教會開辦的潞河中學。潞河中學圈佔了復興莊的良田
三十頃,沒給復興莊的窮門小戶剩下幾壟地;春柳嫂子出嫁之前,家裡只有一個八
分九厘的小菜園,她跟她娘種菜賣菜為生,她爹在通惠記的大貨船上當舵手。

    春柳嫂子的老爹一身江湖習氣,掙五個花十個,不但存不下錢,而且常拉饑荒,
還得家裡的母女給他堵窟窿。春柳嫂子跟她娘賣菜不能糊口,只得又另找營生,給
潞河中學的學生洗衣裳,拆被褥,做針線,才能吃上飽飯。春柳嫂子認識不少潞河
中學的學生,還上過潞河中學學生自治會舉辦的平民夜校,念書也很聰明。她的眉
眼生得俊俏,有一張桃花臉,學生裡的公子哥兒,不少人在她身上打主意,想掐這
朵野花。她怕丟了生意,砸了飯碗,也就不得不厚起臉皮兒,跟他們打打牙,逗逗
嘴,可是從心眼兒裡厭惡這些紈絝子弟;嘴上不吃他們的虧,身子更沒有叫他們占
過便宜。她心裡愛著的是一個從運河灘來的窮學生;這個窮學生叫阮碧村。

    阮碧村在潞河中學這座洋學堂念了五六年書,頭上腳下還是土裡土氣。阮碧村
一邊上學,一邊給學校賣苦力,不但要掙出自個兒的學、雜、膳、宿費,每月還要
給家裡捎去一兩吊錢。每天大清早,阮碧村頭頂著星星,腳踩著露水,拉著一輛排
子車,到復興莊給學生伙房買菜,所以天天跟春柳嫂子見面。一來二去,日久天長,
倆人就好起來,月黑夜常常悄悄到河邊、樹叢、葦塘、城牆根下相會。春柳嫂子早
忘記自個兒是個有婆家的人,一心想跟阮碧村好一輩子。可是,不料想有一天,阮
碧村忽然不辭而別,春柳嫂子恨他薄情,夜晚哭濕了枕頭。一個月過去,她到潞河
中學學生宿舍去送衣裳,一進校門,只見佈告欄裡貼了一張大告示,寫道:「查原
高中三年級甲班學生阮碧村,思想赤化,品行不端,近竟曠課棄學,潛赴張家口,
參加共黨策動之察綏抗日同盟軍,實屬背離校訓,敗壞校譽,違犯校規。經校董事
會決定,自即日起,將該生開除學籍,以正校風。此布!」春柳嫂子這才知道,阮
碧村並不是跟她負心,於是逢人便打聽阮碧村的下落,然而傳聞不一:有的說在張
家口城外的刑場上被砍了頭,有的說被抓到省會天津坐了監牢,也有的說抗日同盟
軍失敗後下了關東。春柳嫂子悲傷得斷腸,痛苦得心碎,大病了一場,要不是賣掉
那八分九厘小菜園,住進潞河醫院,險一些兒就喪了命。這時,她的老爹對她跟阮
碧村相好也有了耳聞,不等她的病十分好,就急如星火地催她婆家把她娶走。她的
老公公在通惠河上領船,跟她的老爹是磕頭弟兄,兩家指腹為婚。春柳嫂子滿心想
等雲開日出,阮碧村平安歸來,倆人重新歡聚;可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她也
難以違抗,所以雖然打著滾兒哭得死去活來,最後也不得不上了花轎,來到了點將
台。這是一九三三年秋天的故事。
    公公是個紅臉漢子,可是春柳嫂子的男人韓小蜇子卻從小就走歪門邪道,不想
賣力氣,也不想學手藝掙飯吃,拜在萬壽宮大街的地痞頭子門下,成了一名小混混
兒。洞房花燭夜,春柳嫂子不許他沾身,倆人拼了個你死我活,韓小蜇子惱羞而去,
再也不回家了。

    寒來暑住,婆婆死了,老爹死了,今年公公也死了。春柳嫂子接替公公領船,
抛頭露面在通惠河和北運河上。親人裡只有老母親還活著,仍然住在復興莊。春柳
嫂子想把老人家接到點將台來,娘兒倆相依為命,老人家卻生死不離寸地,只靠給
潞河中學的學生們縫補拆洗,勉強半饑半飽。

    韓小蜇子眼下發了跡,給西大街的日本遠藤商行跑腿兒。萬壽宮大街的地痞頭
子嗚呼哀哉之後,他就姘上了他那個青樓出身的師娘,每日花天酒地,吃喝玩樂。

    只有阮碧村杳如黃鶴,生死不明,春宵冬夜,春柳嫂子常在夢鄉裡跟他見面。

                                   二

    元朝時候,北京叫元大都,通州叫潞縣,兩地並沒有水路相通。每天成千上百
只高桅白帆大船,從東南各省為京城運來上等的糧米、布匹和日用百貨,到達通州,
也就到了終點,分別停泊在兩大碼頭:一處是城南十二裡的張家灣;一處是城北五
裡的黃船埠。然後,將船上的貨物卸到岸上,再裝上馬車騾馱,走四十裡驛路,轉
運到京城,很不便利。元世祖至元年間,從昌平境南白浮村的神山泉引水,先東人
京城的積水潭,再人宮牆太液池,過禦河轎,出城向東流去,在通州東關,投人北
運河的懷抱,這便是元世祖賜名的通惠河。從此,一隊隊官船客舫,便沿通惠河而
上,直達京城,雲集積水潭四岸。當時的積水潭方圓數裡,碧波萬畝,所以又名海
子,是西山諸泉流人京都的匯合處。

    後來,積水潭漸漸乾涸,通惠河源枯水淺,也就走不了大船。民國以後,通惠
河的河道淤塞,兩岸和淺灘叢生著茂密的蘆葦蒲柳,棲居著鳴禽水鳥,河床更加狹
窄,水面佈滿青萍綠藻,連走小船也不能一路暢通無阻了。

    春柳嫂子這個小船幫,每天早起到通州東關的運河碼頭,載一船鮮魚水萊,運
送到北京東便門的菜市。有時,船過淺水,寸步難行,四隻小船上的人都跳下水來,
兩個人在船頭背纖,兩個人用肩膀扭住船尾,才能把小船拉扯過去。到東便門,把
鮮魚水菜交給菜販子,就在河邊洗船。等天一亮,太陽升起來,好招攬到通惠河上
釣魚打鳥的遊客。如果沒有遊客雇船,他們就撥轉船頭,直放運河,到運河上撒網
打魚,賣給碼頭上的魚行,太陽落山才收船回家。

    座落在通惠河畔的點將台,只有二三十戶人家。

    春柳嫂子的柳籬茅舍,緊把著點將台村口。門前一片小園,正在通惠河的高岸
上,她支起一架拴著石燉子的吊竿,從通惠河裡汲水灌園。

    她孤身一人過日子,一天到晚又在船上,家裡不喂豬、羊、雞、鴨、只養了一
條吠聲如豹,兇猛如虎的大黑狗,起名兒叫妞子,給她看門守戶。而且柳灣四外,
栽滿了刺槐和酸棗棵子,就像拉起密密層層的鐵漠藤網,以防歹人扒窟窿鑽進來。

    七月一天雞叫頭遍,春柳嫂子像平日一樣準時醒來,點起一盞小油燈,漱了口,
洗了臉,一手拿起一把缺齒的木梳,一手拿著一面破舊菱花小鏡,梳起頭來。

    春柳嫂子雖然已經二十老幾,眼角也刻上了細密的魚尾紋,但是那一張桃花臉,
卻仍然十分豔麗而不褪色;一條身子,沒有生過兒,育過女,又一年到頭在河上打
槳搖櫓,行船撒網,吸收著陽光。雨露、花香、水氣,所以還像少女時代那麼苗條
豐滿。在外抛頭露面,人多眼雜,春柳嫂子對於自個兒的不見老,反倒十分苦惱。
為了避免惹事生非,飛短流長,她把自個兒打扮得非常老氣:水光油黑的頭髮,卻
梳的是老年婦女的冠警,頭上更戴一頂男人的尖頂斗笠,穿一身毛藍布褲褂。天氣
炎熱,打魚划船時脫下褂子,也要按在肩上,上身還箍著一抹藍花的圍胸,不像別
的漁家婦女,一絲不掛地裸露著胸脯;而且一遇生人冷眼,便連忙扯緊了衣襟,掩
住了懷。

    河上行船,船夫們都十分粗野,客人中也有不少下流賤坯,春柳嫂子眼裡不探
一粒沙子,耳朵聽不得半個髒字兒。因此,她不但神態冷若冰霜,而且罵陣嘴像刀
子,打架手黑心狠,所以領船雖然不過半年光景,竟在通惠河上闖出一個女中豪傑
的名聲。

    梳完了頭,春柳嫂子摘下掛在臨窗吊鉤上的飯籃,摸出一個涼窩頭,一塊老鹹
菜,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大姑娘,醒了嗎?該起駕啦!」柴門外,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喊道。

    蜷伏在窗根下的大黑狗,豹子一般嗚地一聲撲向柴門,汪汪大吠。

    「tal!」

    春柳嫂子吆喝一聲,大黑狗馬上不咬了。

    她吹熄了燈,到外屋鍋臺上拿起葫蘆瓢,從缸裡舀了一瓢水,咕咯咯喝了一氣,
扯起袖子擦了擦嘴,鎖了屋門,又一邊啃著鹹菜,吃著窩頭,走了出去。

    「大姑娘,你這條狗真是六親不認呀!」柴I』1外那個蒼老的聲音,又沙啞地
笑道。

    「和合大伯,它可是我的忠臣呀!」春柳嫂子笑著扯了一下直立在她面前的大
黑狗的耳朵,「妞子,好好看門守戶,不許野跑。」

    大黑狗汪汪兩聲,猛一縱身,像一隻靈巧的猿猴,躥上了房脊。

    春柳嫂子走出柴門,又反掩上柴門。門外站立著身披蓑衣的瘦骨嶙峋的和合大
伯,手握著酒葫蘆,咕嚕灌了一大口。

    「大姑娘,你上船吧!我去喊醒高家小哥倆。」和合大伯向村東北的虯松古柏
中走去。

    他是個七十歲的孤老頭,青年和中年時代曾是北運河上有名的大船篙頭,跟春
柳嫂子的老爹是生死弟兄。如今年老力衰沒人雇了,只得租下一葉扁舟,跟春柳嫂
子搭幫,晚景甚是淒涼。然而,他是個樂天知命的人,好酒貪杯。每晚收船之後,
他們的四隻小船在河邊拋錨,他就睡在船上,看船打更,把當天掙來的幾個錢,喝
得一乾二淨,分文不剩,一醉解千愁。

    春柳嫂子來到小船上,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和合大伯從虯松古柏中的窩棚裡,
把高家小哥倆找來。十八歲的悶葫蘆高鯽,光著膀子赤著腳,穿著一條打滿補丁的
破褲子,眯著眼睛,打著哈欠,磕頭撞腦地走在前面;十六歲的淘氣鬼高鰍兒,被
和合大伯拉拉扯扯,醉漢一般踉踉蹌蹌,一邊走著一邊還在說夢話。

    這是兩個苦孩子。春柳嫂子嫁到點將台的那一年,他們的爹娘就死了。當時高
鯽和高鰍兒跟著哥哥高鯉,在通惠河邊摸魚、撈蝦、剜野菜,生吃活咽,挨餓也不
討飯。春柳嫂子心疼他們,常給他們縫縫連連,做點湯湯水水,又像長姐又像母親。
高鯉先在北運河的大船上拉纖,後來又到駐防通州舊城南門外的二十九軍一個團裡
當兵,就把扔在家裡的小哥倆,拜託春柳嫂子照管。

    老的老,小的小,同命相憐。患難與共,一條普藤拴著四隻小船,這便是春柳
嫂子和她的小小船幫。

                                   三

    四隻小船起了錨,解下拴在河邊水柳上的纜繩,順水行舟,輕打雙槳,向八裡
橋劃去。

    八裡橋橫跨在通州城外八裡的通惠河上,是一座玉石欄杆的虹橋。它有趙州橋
的奇巧,又有蘆溝橋的雄偉,還有姑蘇楓僑的秀麗,橋南橋北,綠柳垂揚,雜花生
樹,群鳥亂飛,乃是京東的一大名

    元、明直到清朝中葉,皇船從通惠河進京,直刺蒼穹的高高桅檣滿了帆,就像
風送朵朵白雲。相傳,皇上站在北京城樓上,遠眺通惠河上千帆來歸,龍心大悅。
後來,河上架橋,船到八裡橋下,桅比橋高,只得回轉黃船埠和張家灣,換上沒有
桅帆的平船。通惠河失去了桅檣如林、白帆如雲的景色,龍顏大怒,限令七天之內,
他要看到桅林帆雲的盛景,不然就以欺君之罪,將皇船上的老少船夫砍頭,掛在八
裡橋的玉石欄杆上示眾。船夫們眼看身家性命不保,一個個心急如焚。這時,正是
三伏天氣,船上吃軋恰鉻。一個巧手船娘,軋著(饣合)(饣各)床子,一起一落便軋
出一鍋。有個聰明伶俐的船夫,見景生情,恍然大悟,就仿照(饣合)(饣各)的樣式,
把固定不動的桅檣,改成能上能下,升降自如。於是,船到八裡橋,便放倒了桅檣
落下了帆;穿過橋孔,魚貫而出,再豎直起桅牆張滿了帆,又是桅檣林立,白雲朵
朵。

    八裡橋的大好風光,兩度遭到侵略軍的炮火破壞。一八六O年九月英法聯軍和一
九00年八月八國聯軍侵佔北京,八裡橋都曾是最後一仗的戰場。所以到了民國,
劫後的八裡橋也已經今不如昔了。

    春柳嫂子帶領她的小小船幫,通過八裡橋,天色陰沉,河上彌漫著水霧;沿河
村莊的雞鳴顯得非常沉悶,哎呀的槳聲也令人感到暗啞。

    通惠河到通州城西出了漢,主流環繞城郭,在北關人運河;支流從城牆的水眼
流人城內,將通州分割為南北兩城,然後從東關入河。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幫,沿著
城下的主流,向北關進發。

    通州因為是京田首輔,代管京東八縣,又設立漕運總督衙門,更是北京咽喉要
地,所以城池的格局,相當於省會,高大堅固,氣象森嚴,好似銅牆鐵壁。

    四隻小船拐過城西北角,在淡淡的晨霧中,依稀可見城牆內聳立雲天的燃燈佛
舍利塔。這座寶塔在文廟西側的估勝教寺內,創自唐朝貞觀七年,也就是唐太宗時
代。燃燈和尚是隋朝的名僧,死後葬埋此地。塔有十三層,高有十幾丈,層層掛滿
大大小小鍍金的鈴擇;天晴氣清,一柱擎天,塔影垂映在通惠河上,風吹鐸鈴叮叮
咚咚,在藍天白雲間響成一支悠揚悅耳的梵曲。塔頂上,直釘著一支鐵矢,世傳為
金代楊彥升射中於上,雖經數百年風風雨雨,鐵矢依然屹立不動;更有幾株翠綠的
瓦松,挺拔于古老的寶塔之巔。民國以後,信勝教寺斷了香火,廟門朱漆剝落,寺
內的廟宇也已經坍塌殘破,寶塔全身長滿了青苔。

    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幫擦著城根下劃行,眼看就要到達北門外,忽聽北門大開,
只見人影幢幢,奔跑著沿通惠河岸延伸開來。

    「站住!」突然,一聲斷喝,嘩啦槍栓響。

    春柳嫂子的身子一震,小船也顫了顫,連忙定住了槳。

    高鰍兒的小船劃上前來,小聲對春柳嫂子說:「聽聲音,好像是我大哥。」

    「什麼人,幹什麼去?」霧中人影又大聲吼著。

    「我們是點將台的船幫!」春柳嫂子那清亮的嗓子,借著水音回答,「到東關
碼頭裝運鮮魚水菜。」

    「嫂娘!」那人大叫一聲,跑了過來,「快靠岸,我有兩句話說。」

    春柳嫂子把小船撥攏到岸邊,高鯉也跑下了河坡。他身穿二十九軍的士兵軍裝,
虎背熊腰,粗手大腳,有一張熏黑的長方臉,肩背一口系著彩綢飄帶的大刀,手持
一支上了刺刀的漢陽造步槍。高鯉是個有良心有血性的小夥子,他不忘春柳嫂子在
他們哥兒仁身上的思重情深,所以管春柳嫂子叫嫂娘。

    「高鯉,你們這是打野外吧!」春柳嫂子問道。

    高鯉跳上了船,低聲地說:「上頭下來了軍令,大官兒又跟日本訂了條約,冀
東二十二縣不許駐紮中國正規軍,我們這個團也要撤防到齊化門外的大黃莊去,今
天就開拔,四城都戒嚴。」

    「難道要把通州讓給鬼子嗎!」春柳嫂子打著冷戰。

    「也不許日本駐兵,聽說叫中立區。」

    「那麼把這塊地盤跟黎民百姓,交給誰呢?」

    「殷汝耕。」

    這時,岸上有個士兵緊急地喚道:「高鯉,入列!連副來了。」

    高鯉從口袋裡掏出三塊大洋,放在春柳嫂子手裡,說:「嫂娘,你們趕快回村
吧!通州城要一連戒嚴三天。」說罷,他跳下船,跑上河坡,大呼小叫,「小船都
給我走開,不走我就要開槍了。」

    春柳嫂子慌忙把船劃向河心,向和合大伯、高鯽和高鰍兒打了個手勢,四隻小
船又匆匆原路而回。

    船過燃燈佛舍利塔,天色微明,船到八裡橋,天光大亮。

    八裡橋南北,二十九軍的士兵持槍荷刀,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從西門的公路
上,滾滾塵煙中傳來潮水般的馬蹄聲。二十九軍開始從通州撤退了。

    春柳嫂子正想帶著船幫穿過橋孔,又被橋上的崗哨喝住。

    春柳嫂子起急地喊道:「我們是橋西邊點將台的船幫,北門外戒了嚴,不能到
大河上打魚運貨,讓我們回村吧!」

    一個歪戴著軍帽的司務長,正坐在橋頭歇腿,吆喝道:「船娘子,那你們就給
我送一趟糧襪、鐵鍋、籠屜、風箱,本長官不會虧待你們。」

    這是抓官差,到頭來分文不給。春柳嫂子沒好氣地嚷道:「我還要回家給孩子
餵奶哩!」

    那個司務長站起身,伸長脖子朝河上望瞭望,齜牙一樂,擠眉弄眼,嘻皮笑臉
地說:「船娘子,本長官雙眼人木三分;看你那楊柳腰肢,壓根兒就沒開過懷。」

    春柳嫂子惱了,罵道:「你枉披了一張人皮,長的是一張狗嘴!養兵千日,用
兵一時;你們把通州扔下不管,夾著尾巴撤了兵,還有臉抓通州老百姓的官差嗎?」

    「小娘兒們!你膽敢違抗軍令,辱駡長官,我扒光了你,吊在大柳樹上點天燈!」
這個挨了罵的司務長惱羞成怒,吹鬍子瞪眼,在橋上張牙舞爪。

    一隊奔馳的騎兵來到了橋頭,帶隊的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連長,年輕英俊,神情
卻很悒鬱。他身背雙刀,腰插雙槍,坐下一匹石青川馬;勒住韁繩,向司務長喝道:
「你不行軍趕路打前站,幹什麼在這兒鬼叫連天?」

    司務長手忙腳亂地立正敬禮,說:「報告馬連長,橋下那個領船的小娘兒們,
拒不支應官差,還罵咱們是夾著尾巴逃走的敗兵。」

    這位年輕英俊的馬連長皺了皺兩道劍眉,向春柳嫂子投去慍怒的一瞥。

    春柳嫂子高聲叫道:「官長,你部下的這個狗才調戲民女!」

    馬連長狠狠地瞪了司務長一眼,說:「放這個婦女過橋回家,扣下那三隻小船
留給你使用。」

    「不行!」春柳嫂子爭吵,「你們扔下通州不管,通州的老百姓就不能給你出
差!」

    馬連長的臉色一陣蒼白,不耐煩地說了一聲:「給那三個船夫加倍的腳錢!」
然後,一揚鞭子,騎兵連又跟隨著他飛奔起來。

    春柳嫂子一個人孤單單地打著槳四點將台,心中悶悶不樂。劃到和合大伯每天
守夜的那個船塢,靠了岸,拋了錯,跳下船來,正要扯著纜繩拴到一棵水柳上,忽
然從一片爬滿野花藤蘿的柳叢中,站起一個身穿杭紡長衫,頭戴白遮陽盔的人。

    「柳子姐,我恭候多時啦!」

    「呵!」春柳嫂一驚一乍,「你是什麼人?」

    此人摘下白遮陽盔,眼含深情地說:「我來給你報喜,有個遠方的貴客,吉日
良辰要臨門。」

    「誰?」春柳嫂子一時感到茫然。

    「想一想……」此人微笑著,「是誰最掛在你的心上?」

    「難道他……」春柳嫂子突然漲紅了臉,卻又一下子變得煞白,「他……還活
著?」

    「活著。」此人肯定地點了點頭。

    「別跟我……打啞謎……」春柳嫂子的眼裡噙滿了淚花,聲音發顫,「我問的
是阮……」

    「他現在叫方雨舟,想來投奔你。」

    春柳嫂子兩眼發直,忽然變了卦,說:「他還是不要到我這裡來,我們還是……
別見面吧!」

    「你怕他給你招災惹禍嗎?」此人的口氣中帶有惱意了。

    「我……」春柳嫂子傷心地哭了,「我嫁了人,沒臉再見他。」

    「他不會怪你。」此人輕聲柔氣地說「他最知道你的心。」

    春柳嫂子擦抹了一把淚水,問道:「他哪一天來,我該怎麼安排?」

    「從明天起,你在船艙搭上遮蔭的柳棚,每天放船到運河上接他。」此人又從
身上掏出幾張鈔票,塞到春柳嫂子的手裡,「我只怕他身無分文,這幾個錢留給他
用。」

    此人走了,春柳嫂子像做了個夢,一動不動地坐在外屋的鍋臺上,不知是悲還
是喜,可信還是可疑。直到天過中午,被抓了官差的和合大伯、高鯽和高鰍兒回來,
才喚醒了她。他們三個人,果真拿到加倍的腳錢。另外,那個馬連長還叫他們三人
把一份罵錢帶給春柳嫂子。

    這一夜,春柳嫂子坐臥不寧,難以人睡。支起了上窗,可以望見橫亙夜空的白
茫茫的天河,連隔河相望的牛郎星和織女星也隱約可見。她不禁回憶起當年悄悄到
河邊、樹叢、葦塘和城牆根下,等候跟阮碧村相會的情景,心頭又是甜蜜,又是悲
酸;而想到明天就要到運河上,等候日思夜想的阮碧村的到來,又禁不住怦然心動,
引動了她那姑娘時代的戀情。

    一陣驟然而起的夜風,帶著通惠河岸邊的蘆葦沙沙聲吹來,驚起大黑狗妞子汪
汪吠叫,也嚇得春柳嫂子心驚肉跳。她已經有三個月不敢到運河上放船;那是因為
她曾被水賊解連環的弟兄們綁走,逼她給解連環做壓寨夫人,僥倖脫險,至今心有
餘悸。
                                 第二章

                                   一

    水賊解連環和他的四名弟兄,每人一口刀,一支槍,一葉輕舟,橫行北運河三
百里,專吃四大船行。北運河風緊,他們便四散于潮白河、涼水河、溫榆河和箭杆
河上,四名弟兄各吃一條河,各吃一個船行。解連環卻不在這四條河上跟這四名弟
兄爭生意,只在這條河上三天,到那條河上五日,各處打秋風。

    他們神山鬼沒,行蹤不定,河汊裡的水柳叢中,淺灘上的蘆葦深處,都是他們
臨時的立足之地,棲身之所。更有個傳說,解連環本是一條魚王,黑夜並不住在船
上,而是睡在水下,能夠三天三夜不出水。

    解連環雖然身背水賊的罪狀,被官府畫影圖形,懸賞嚴拿。但是在五條河上的
貧苦漁家和船家中,卻有口皆碑,享有行快作義的美名。他替天行道,劫富濟貧,
路遇以強壓弱,仗勢欺人的不平之事,不但拔刀相助,而且以死相拼,身上留下了
斑斑槍疤刀痕;他日進鬥錢,卻又身無分文,把劫奪而來的不義之財,分發給沿河
的老、弱、病、殘、鰥、寡、孤、獨,而自己卻常常要跟他的四名弟兄借債度日。

    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傳聞他本是一艘洋人海輪上的船員,這艘海輪專門給各
路軍閥包辦運送槍炮子彈;各路軍閥便互相爭奪地盤,殺人放火,害得民不聊生。
解連環早就恨在心頭,做夢都想炸船。有一口,船到大沽口,眼看就要泊岸,他得
著個空子,引發了一顆炮彈的導火索,呼叫夥伴們跳海。只聽一聲巨響,火光沖天,
白浪排空,海輪灰飛煙滅。他從大沽口鬼進海河,又沿海河北上,逃到北運河;本
想隱姓埋名,只是無處藏身,才過起了水上的綠林生涯。不久,拉幫結夥,當上龍
頭大哥。

    解連環已經三十五歲,從七九河開,到大雪封河,一年有十來個月在河上。整
個夏季,他只穿一條魚皮短褲,瓢潑大雨才披上一件蓑衣,被風吹日曬得一身紫棠
色。他性情淡漠,神態靦腆,不喜歡人前顯貴,混雜在打魚的、撐船的、拉纖的人
們中間,一點也不惹人注目。所以,他雖然接連作案,軍警拉網搜捕,但是他貌不
驚人,都能逃過軍警的眼睛,化險為夷。

    他的四名弟兄,每人都有兩三個相好的,這裡一個,那裡一個,數九隆冬,這
家貓上十天,那家藏上半月,睡的是暖屋子熱炕。而他卻是河東一位七十歲的乾爹,
河西一位八十歲的乾娘,寒窯冷炕過一冬。四名弟兄非常過意不去,都想給他找個
知情識趣的女人,他卻不肯答應。先是給他找了個窮門小戶的黃花閨女,他搖頭苦
笑了一下,說:「咱過的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日子,說不定哪一天走麥城,豈不
是害了人家姑娘一輩子?」後來給他找了個半掩門子的娘兒們,他把臉一沉,惱火
地說:「我寧可一輩子光腳,也不想穿破鞋爛襪兒!」

    後來,四名弟兄才發覺,他們這位龍頭大哥,偷偷愛上了女領船的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帶領她那一支小小的船幫,運河上撒網打魚,通惠河上運貨送客,名
聲很高,人品端正,又有一張容光瀲灩、光采映人的桃花臉,這就引起瞭解連環的
愛慕,愛慕中又含有敬重。他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官不怕,兵不怕,但是為人善
良,不敢對春柳嫂子存有半點歹心惡意。他有一身高強超人的水下功夫,春柳嫂子
行船,他便悄悄從水下相隨,偶而從青萍綠藻中露一露頭,偷看春柳嫂子一眼,便
又沉下水去。他的身子在水中比魚兒還要輕巧,入水出水只有幾縷淡淡的漣漪,所
以春柳嫂子從沒有察覺。有時,水淺船難行,春柳嫂子打槳非常費勁,他就從水下
暗助雙臂之力。於是,小船輕飄飄的像流水落花,風吹柳絮一般地飛駛起來,春柳
嫂子十分納悶,卻又不知是何緣故。

    四名弟兄見他們的龍頭大哥著了迷,中了魔,都非常著急上火。

    「大哥,你何必單想思呢?」四名弟兄勸道,「把那個娘兒們生擒活捉而來,
你跟她葦塘裡入洞房。」

    解連環搖搖頭,說:「人家是有夫之婦。」

    「她是個活寡。」四名弟兄裡,老四叫楊芽兒,原是通惠記船行的縴夫出身,
很瞭解春柳嫂子的底細。「她跟她的男人韓小蜇子水火不投緣,早就藕斷絲不連了。」

    「那就別讓人家守空房啦!」另外三名弟兄喊道,「花無百日紅,快把她接來
跟咱們大哥匹配鴛鴦。」』

    楊芽兒笑道:「我先放出一隻巧嘴八哥兒,跟她探探口風。」

    楊芽兒有個相好的,兩張薄嘴片,一條長舌頭,最能花言巧語。楊芽兒就打發
她攜帶一丈錦緞,兩隻銀鐲,到點將台去見春柳嫂子。誰知剛一開口,就被春柳嫂
子一頓唾駡,又扯亂她的頭髮,拖死狗一般扔出門外。

    這個拉皮條的女人抱頭鼠竄而歸,激怒了楊芽兒,也惹惱了那三名弟兄;他們
趁解連環去看望他的一位乾爹,私自做主,綁春柳嫂子的票。

    這一天,春柳嫂子帶領她的小小船幫,到運河上打魚。大霧沉沉,水氣(氵蒙)
(氵蒙),四條船分散撒網,雖然相隔不遠,但是霧氣障眼,誰也看不見誰,又怕驚
走遊魚,誰都一聲不響。突然,從一片蘆蕩中,四隻小舟像四支離弦的箭,飛劃而
出,包圍了春柳嫂子的漁船。和合大伯、高鯽和高鰍兒在濃霧籠罩中,只聽一聲被
掐住喉嚨的呼喊:「救……人……」他們急忙收網趕去,只見春柳嫂子的小船在河
上打著陀螺轉兒,人卻失蹤了。

    春柳嫂子被捆綁了手腳,蒙上了眼罩,堵住了嘴,挾持到淺灘上的大葦塘中去。

    葦塘深處,砍出一塊空地,搭起幾座高架的窩棚,這便是解連環的一處營寨。

    楊芽兒把春柳嫂子鎖在瞭解連環的窩棚裡。棚頂苫著油布,棚壁抹著泥巴,一
架蚊帳中鋪著一張新席,席下是防潮的狗皮和蒲草,雖然簡陋,卻也頗為舒適。

    傍晚,火燒雲映紅了天,解連環從水下歸來,進入葦塘營地,只見他的窩棚門
口,掛起一盞貼上紅喜字的桅燈,還掛上了一丈錦緞的門簾,四名弟兄高高拱手,
齊聲叫道:「給大哥道喜!」

    解連環被蒙在鼓裡,迷們地問道:「你們裝什麼神,弄什麼鬼?」

    「今天是大哥的洞房花燭夜。」楊芽兒嬉皮笑臉地說,「好比久旱逢甘雨。」

    那三個弟兄也咧著大嘴,樂呵呵地說:「弟兄們給大哥娶來一位壓寨夫人,要
喝個通宵的喜酒。」

    解連環已經料到七八分,快步登上窩棚,扯掉錦緞門簾,掏出春柳嫂子口中的
毛巾,摘下了眼罩。

    春柳嫂子兩眼射出仇恨的火花,迎面啐瞭解連環臉上一口,罵道:「惡賊,殺
了我吧!」

    「大姐,我的弟兄們冒犯了您,解某人給您賠禮。」解連環並不氣惱,又給春
柳嫂子解開繩子,「天色晚了,明天一早再送您回家。」

    「老虎掛念珠兒,你少跟我假充善人!」春柳嫂子冷笑道,「我給你們綁了來,
就不想活著回去。」她一眼看見窩棚的橫樑上掛著一口刀,伸手去摘,想要自刎。

    解連環急忙抓住她的手腕,長歎一聲,說:「大姐,解某人也是人生父母養的,
不敢做傷天害理的禽獸之事,看來大姐想馬上離開我這個賊窩,那就請吧!」

    於是,解連環親自護衛,楊芽兒打槳,連夜把春柳嫂子送回點將台。

    春柳嫂子想起來害怕,嚇病了三天,從此打魚只在通州東關外的運河二三裡之
內,不敢再放船到下游去了。

                                   二

    黎明,一夜失眠的春柳嫂子,臉色憔悴,眼圈發黑,比和合大伯還起得早,在
自己的漁船上搭起青翠的柳棚,便帶著和合大伯和高家小哥倆的三隻船,從點將台
出發。

    通州城戒嚴三天,不能再走運河了,他們從八裡橋以西的通惠河支流拐出去,
在密如蛛絲的水網裡七彎八繞,進入了涼水河。然而,卻又並不停船撒網,而是順
流而下。

    「大姑娘,你這是到哪兒去呀?」在隊尾行船的和合大伯,大聲驚問道。

    「到涼水河口去!」春柳嫂子強作鎮定,神色中仍然流露出忐忑不安的心情。

    「你想到老虎嘴裡掏食呀!」和合大伯緊打雙槳,趕到春柳嫂子船頭,「涼水
河口的蘆葦蕩,是解連環的老窩兒。」

    春柳嫂子極力裝出輕鬆的口氣,笑道:「他的老窩兒長年沒人敢去,魚肥蝦多,
稠得像粥,咱們撒上三網五網,就能滿船而回。」

    「只怕他賊心不死,再把你抓去就捨不得放了。」和合大伯壓低嗓子,聲音打
著哆嗦說。

    「寒霜單打獨根草,咱們這四條船寸步不離,他就不敢下手!」高家小哥倆船
分左右,跟春柳嫂子齊頭並進。

    到達涼水河流人運河的河口,已經日上三竿了。

    二水交流,浪花飛沫,河口像一張扇面,沙洲淺灘上蘆葦叢生,像鬱鬱蓊蓊的
綠林,又像從水中拔地而起的青山。蘆蕩裡的葦喳子,伴著喧嘩的水聲,嘰喳喳叫
成一片。

    今日天氣晴朗,蔚藍的天空只有幾抹淡薄的雲煙,大河上灑滿金色的陽光,幾
只銀白的水鳥翻飛剪水。從水連著天的遠處,一隻客貨兩用的大木船,高揚著南風
吹滿的白帆,被匍匐跪行在岸上的縴夫牽引著逆水而來。

    縴夫們像囚犯扭枷,肩扛纖板,拽住粗大的纖繩,赤裸炭黑的身體,繃緊根根
條條的筋骨,鼓足通身的氣力,唱著憂傷的纖歌,每行進一步,身後都留下深深的
足跡,足跡上留下汪汪的汗水。

    突然,船上爆發槍聲,子彈紛飛,槍聲借著水音,在河上炸響,震人耳膜,回
聲蕩漾,久久不散。水鳥驚叫著向四下飛去,縴夫們也紛紛逃跑,鑽進柳棵子地,
趴到堤坡下。

    「大姑娘,咱們也趕快躲一躲!」和合大伯大驚失色,也不顧這涼水河口的蘆
葦蕩,本是解連環的老窩兒。

    春柳嫂子正要撥轉船頭,忽然看見有個人從大木船上縱身一跳,跳到漂浮在大
木船旁的一隻小船上,也打槳向蘆葦蕩劃來。

    「鯽兒,鰍兒,快去拉他一把!」

    春柳嫂子吆喝一聲,高鯽和高鰍兒跳下水;她牽著高鯽的船,和合大伯牽著高
鰍兒的船,先躲進蘆蕩的葦巷裡。

    那個跳船的人,看樣子像是三十上下,一身短打扮,面容清瘦,滿臉黑胡茬,
目光凜若寒星,像個精明強悍的船夫。然而,眼角眉梢帶著幾分文氣,卻又像個俗
稱上聖人的鄉村教書先生。

    「先生,別怕!跟我們來。」

    高鯽和高鰍兒在水面上冒了冒頭,便沉下去推船。

    這個人划船進入葦塘,春柳嫂子正焦急不安地向外張望,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
地碰在了一起。

    「碧村!」春柳嫂子又驚又喜,失神地發怔。

    「柳子!」阮碧村也出乎意外,十分激動。

    他們深藏到蘆葦叢中去。

    「有個人叫我來接你。」春柳嫂子眼圈一紅,強忍住淚,「你見老了,人也糙
了。」

    阮碧村笑了笑,說:「我老遠的就看見一隻柳棚小船,就知道有人來接我,可
沒想到是你。」

    「船上為什麼響槍?」春柳嫂子問道。阮碧村輕聲笑道:「這是遠藤商行的運
貨大船,我從天津就藏在貨艙裡,一路平安。不想船到此處,爬上四條漢子,要攔
船劫貨;船上有保鏢的,就開了火,我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這時,河上的槍聲稀稀落落了,蘆蕩外傳來緊急的划船聲。春柳嫂子擺了擺手,
大家都屏聲靜息。

    來船逃進葦巷了。

    「真他娘的走背字兒!」一個人罵罵咧咧,「賠了夫人又折兵,沒開了張,還
丟了一隻船。」

    「唉呀,楊芽兒!」春柳嫂子低低驚叫一聲,忙又捂住嘴。

    「不好!葦叢裡有生人氣。」是解連環吼道,「什麼人?不出來我們要開槍啦!」

    「別開槍,是我!」春柳嫂子慌忙喊道。

    「原來是春柳嫂子送上門來做壓寨夫人!」

    楊芽兒笑起來:「快請新人露面,給我們大哥消愁解悶。」

    阮碧村卻搶先挺身而出,當胸一抱拳,說:「老哥們辛苦了,兄弟借用了你們
一條船。」

    「你是什麼人?」解連環和他的四名弟兄亮出了槍。

    春柳嫂子連忙出面解圍,說:「他是我的表弟。」

    阮碧村笑容滿面,說:「老哥們攔劫日本特務的貨船,兄弟非常佩服。」

    解連環見阮碧村正氣凜然,談吐不同凡響,也收了槍,抱拳問道:「明人不說
暗話,你老哥到底是什麼人?」

    「小弟方雨舟,本是察綏抗日同盟軍吉鴻昌將軍的部下。」阮碧村只說出自己
的化名,「兵敗之後,浪跡江湖,今天投奔我表姐來了。」

    「原來是吉大膽手下的好漢,解某人有眼不識泰山!」解連環哈哈大笑,「有
緣千里來相會,快請到寨子裡說話。」

    於是,阮碧村、春柳嫂子、和合大伯和高家小哥倆,跟解連環和他的四名弟兄,
並船而行。

    此地,是解連環的另一處營寨。在砍平蘆葦的一道泥鰍背高崗上,搭起的不是
高腳窩棚,而是蒲柳棚屋,貯存著充足的糧柴,還砌有鍋灶。

    大家席地而坐,解連環命令楊芽兒預備酒飯。春柳嫂子挽了挽袖口,說:」還
是我來上灶,和合大伯給我打下手。」

    解連環把阮碧村請到一間棚屋裡,棚屋裡有一張太師椅,解連環又把阮碧村推
到太師椅上落座,眼巴巴地問道:「方而舟老哥,我看你必定不是個凡夫俗子。兄
弟這幾天聽到風言風語,二十九軍撤出通州以後,日本鬼子就要開進來,可是真的?」

    阮碧村喟然一聲長歎,說:「北平軍分會委員長何應欽,和日本華北駐屯軍司
令官梅津美治郎秘密簽訂了《何梅協定》,把冀東二十二縣劃為非武裝中立區,表
面上兩國都不在這塊地盤上駐紮軍隊,暗地裡卻是把這塊地盤割給了日本。所以,
日本人正指使他們的走狗殷汝耕,陰謀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宣佈二十二縣脫離
中國,我們眼看就要淪為亡國奴了。」

    「亡國奴不如喪家犬,我寧死不當亡國奴!」解連環大叫:「你是吉大膽的部
下,他好比嶽飛被害死在風波亭,難道你們就霸王的兵暗散了,不想替他報仇雪恨?」

    「我們已經成立了京東抗日救國會。」阮碧村莊嚴地說,「小弟前來通州,就
是為了發動父老同胞,聯合各路英雄好漢,反對殷汝耕賣國,抵抗日寇的侵略。」

    解連環倒頭便拜,說:「請你收下我們這幾個匹夫。」

    阮碧村連忙攙他,說:「老哥,我正有此意。」

    解連環仍然跪在地上不起身,說:「我想高攀老哥,結為同生共死的異姓兄弟,
不知你是不是瞧得起我,肯不肯賞臉?」

    阮碧村歡笑道:「我也有此心。」

    解連環爬起來,跑到灶上,喜氣洋洋地說:「春柳嫂子,請你作個見證,我跟
方雨舟老哥兩相情願拜把子。」

    春柳嫂子雙手捧住一大海碗紅高粱燒酒,在陽光下站定;解連環從腰間拔出匕
首,劃破中指,血滴到酒碗裡;阮碧村從棚屋裡走出來,也把中指劃破,滴血不止。

    「算上我!」春柳嫂子把酒碗交給阮碧村,一擰眉頭,銀牙咬破中指,浸入酒
碗,面不更色。

    解連環驚歎道:「好一個女中豪傑!」

    壘土為台,插葦為香;解連環三十五歲,春柳嫂子二十五歲,阮碧村二十三歲,
長幼為序,跪拜蒼天後,歃獻血為盟。

    半夜三更,小小船幫回到點將台。和合大伯仍舊看船打更,高家小哥倆也回虯
松古柏中的窩棚裡睡覺,春柳嫂子帶著阮碧村進家。

    小院長年很少打掃,長滿雜亂的花草,幾株野生的桃李在朦朧的月色中散發著
清香,搖曳著輕淡的樹影。春柳嫂子掏出鑰匙,打開屋門,一轉身,忽然在阮碧村
的面前跪下來,抱住他的雙腿,幽咽地哭泣。

    「你這是幹什麼呀?」阮碧村吃了一驚,「快進屋去。」

    「我……對不起你……」春柳嫂子痛心地哭道,「我當時應該一死全節,不該
忍辱偷生,嫁到這個人家。」

    「柳子,這怎麼能怪你呢?」阮碧村俯下身去,「當年我不辭而別,連一句話
也沒給你留下;雖然不得不如此,可是使你無依無靠,我是對不起你的。」

    「別……別這麼說」春柳嫂子哭得更傷情了,「你打我罵我,倒讓我更好過……」

    「進屋去吧!」阮碧村柔聲勸道,「撇開咱們的悲歡離合,我要給你說一說抗
日救國的大事。」

    春柳嫂子掙扎著站起身,向大黑狗妞子打了個手勢,妞子躥上房脊站崗,眼觀
六路,耳聽八方。

    進了屋,春柳嫂子投人阮碧村的懷抱,哀怨地說:「冤家!這兩年你都流落到
哪兒?我想你盼你,好難熬的日月呀!」

    「往後的日月更難熬。」阮碧村把春柳嫂子扶坐在炕沿上,「冀東二十二縣的
老百姓,眼看就要在日寇的鐵蹄下遭災受難;我和你都不能逆來順受,偷生苟活,
而要不惜一死,奮起反抗。」

    「這兩年你都到哪兒去了呢?」春柳嫂子又把阮碧村找到自己身邊,像是怕他
不翼而飛,轉瞬即逝。「我老是夢見你滿臉是血,渾身是傷,嚇得喊叫著醒來,就
雙膝跪在炕上,禱告上天,保佑你平安而歸,今生咱倆還能團圓。」

    「我也真有過幾回全身鮮血淋漓,九死一生。」阮碧村回憶往事,心潮起伏。
「抗日同盟軍失敗,我受了重傷,倒在一條小山溝裡,只剩下半口氣,四五隻老鷹
在天空中盤旋,只等著我一斷氣就落下來啄食死屍;人不該死有救星,一位上山挖
藥材的老人遇見了我,把我背到一個山窟窿裡,煮藥給我喝,搗藥敷傷口,還把他
的乾糧分給我吃,救活了我的命。」

    「蒼天保佑這位老人家壽比南山。」春柳嫂子心疼而又恐懼地抓住阮碧村的雙
手,「後來呢?」

    「我的傷勢剛有起色,民團四處搜山,難以藏身;救命的老人家又給我指引門
路,下了煤窯。」

    「煤窯裡就能遮掩得住身子?」

    「下煤窯好比下地獄,三日巷道塌方,五日瓦斯爆炸,窯花子都是有今天沒明
日的人;老闆在官府花了錢,即便是殺人犯,一下煤窯也就不追究了。」

    「你這個命大的人,到底還是死裡逃生,又跟我見了面。」

    「我吃了半年陰間飯,就離開了煤窯,到天津教過書,寫過文章……如今水流
千遭歸大海,又回到通州家鄉來了。」

    春柳嫂子問道:「你回到通州,是做工,還是教書,或是幹點別的營生?」

    「通州認識我的人多,我不能出頭露面。」阮碧村笑道,「你這裡是我的立足
點,解連環的葦塘營寨也是我的落腳之地,此後還能找到幾處遮風蔽雨的地方。」

    「你哪兒也不要去,我能養活你。」春柳嫂子緊緊地箍住阮碧村,「為了你,
我多打幾網魚,多走幾趟船;再苦也是甜的,再累也有興致。」

    「咱倆又聚會在一起,不是為了重溫舊夢。」阮碧村從春柳嫂子的擁抱中輕輕
掙脫出來,「你要把通惠河的每條船,每個人,都串連起來,加入抗日救國會。」

    「我們這個船幫五口人,連命都交給你。」

    阮碧村算了算,說:「只有四位呀!」

    「我算上了高家老大;他叫高鯉,在二十九軍當兵,眼下從通州撤到大黃莊駐
防。」

    「過一兩天你把他找來,我要跟他談一談。」阮碧村非常感興趣,「二十九軍
裡,你還認識誰?」

    「你問得好沒道理!」春柳嫂子嬌慎地說,「我一個女人家,躲還躲不開,怎
麼敢認識當兵的?」

    「他們常常刁難你嗎?」

    「過去沒有過,這兩天可叫我犯嘀咕。」春柳嫂子不安地說:「昨天清早,撤
退的二十九軍要抓我們這四隻船支官差,我在八裡橋下罵了他們,眼看就要惹下一
場大禍;忽然來了個馬連長,不光把我這只船的官差免了,還給我捎來一筆罵錢,
我怕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這個馬連長看上去多大年紀?」阮碧村追問道。

    「大不過二十四五歲。」

    「什麼模樣兒?」

    「細皮嫩肉,騎在馬上倒也有幾分威風。」

    「可能是他……」阮碧村自言自語。

    「誰?」春柳嫂子反問道。

    「我在察綏抗日同盟軍有個朋友叫馬名騅,一年多下落不明,不知此人是不是
他?」

    春柳嫂子上了炕,拉開了被子,擺放了枕頭,羞澀地小聲說:「咱們睡吧。」

    阮碧村忙說:「我到西屋去睡。」

    「你……」春柳嫂子心上一冷,「你嫌棄我了嗎!」

    「你現在是有夫之婦……」

    「我從沒有失身給韓小蜇子!」春柳嫂子委屈地說,「離地三尺有神靈,神靈
有眼看得明,我的身子是清白的。」

    阮碧村沉重地歎了口氣,說:「你到底跟他名份已定,我們不能不拘禮。」

    春柳嫂子真想放聲痛哭,可是她是個傲性子的女人,眼淚流進肚子裡,說:
「你是客人,睡在這間乾淨屋子裡,我到西屋去。」

    又是雞叫頭遍,春柳嫂子準時起來,到東屋點上燈,梳頭洗臉,兩隻眼睛哭腫
了。

    『聊子,別生我的氣……」阮碧村也沒睡著,「我心裡很難過

    春柳嫂子搖搖頭,說:「我要出船了,不離通惠河,中午回來給你做點順口的
吃。」

    阮碧村從炕上坐起來,說:「天亮之後,我也要出去走一走,不回來吃中午飯
了。」

    「你到哪兒去?」春柳嫂子不放心地問道。

    「去看望一個老相識。」阮碧村避開春柳嫂子那幽怨的目光,「今後,我免不
了要出外活動,不是天天都回到你身邊來。」

    「我明白。」春柳嫂子點著頭,「你不天天口來,我要天天等你。」

                                 第三章

                                   一

    姚六合是安徽桐城人,出身於敗落的書香名門。他自幼厭惡祖傳文章,性喜詩
詞歌賦,長大更甘當忤逆之罪,考入保安講武堂;畢業之後又到日本陸軍士官學校
留學,還娶了個名叫土肥原禾子的日本太太。

    他雖然身為軍人、卻又名士風流,懶于兵書戰策,只愛舞文弄墨;帶過一個混
成旅,當過十年鎮守使,都軍威不振,而以詩酒聞名。

    於是,他被認為徒有其表,不堪重用。三十歲以後官運每況愈下,個人生活又
遭到不幸,土肥原禾子因難產而死,給他留下一個孤女。他一面尋花問柳,一面又
矢志不娶,行為更加乖張。

    姚六合自命不凡,而二十年來只被委任散職閑差,深恨懷才不遇;懷才不遇必
然憤世嫉俗,憤世疾俗便會產生異端思想。他廣為結交形形色色的對當局不滿分子,
其中也有上了黑名單的紅色人物。三年前,他掛了個北平軍分會軍訓團少將副總教
官的空銜,派駐天津;阮碧村曾化名應聘,給他的女兒姚荔當家庭教師,以這個合
法身份,從事地下活動。

    姚六合和何應欽是同期同學,所以何應欽雖然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卻並不甘居
下屬地位,常常在何應欽面前口出狂言,肆無忌憚,惹得何應欽對他非常惱恨,抓
了他個玩忽職守的罪名,把他列人編遣人員,只發半薪;他憤而辭職,掛冠而去。
正巧,通州新開張了一個京東銀行,想借他的虛名用一用,聘請他為副董事長;他
曾任通州鎮守使三年,對這座京東名城很有點感情,女兒姚荔又考人了通州潞河中
學,於是就答應下來,來到通州定居。

    他很崇拜明代富有自由思想的大學者李卓吾。李卓吾被朝廷迫害,流寓通州講
學,又遭逮捕,死於獄中,遺囑他的弟子,把他葬在通州北關外。姚六合就在距離
李卓吾墓不遠的河畔,建造了一座田園風味的小小別墅;李卓吾有一部著作叫《藏
書》,姚六合也給自己的別墅命名為藏廬。

    姚六合離群索居,孤單單生活在這個夾著竹籬的花園小院裡,女兒姚荔在女子
師範住宿,只有星期日和寒暑假才來陪他。青堂瓦舍,房前屋後花樹蔥寵,院中央
有一架濃蔭覆蓋的藤蘿。他每日傍午才起床,無精打采地騎馬到田野上打獵;吃過
中飯,又躺倒大睡。一覺醒來近黃昏,衣冠不整地到河邊垂釣;混到晚上,獨自個
兒在院子裡踏著月光,繞著花樹和竹籬踱步冥思。雖然月光如水,晚風習習,河上
吹來清涼的水氣,花樹的幽香沁人心脾,他卻只感到胸膛燥熱、煩悶、空虛、無聊,
不禁前前低吟: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兩條腿走酸了,頭腦也麻本了,才回臥室信手從書櫥裡抽出一冊書來,躺在床
上,直看到晨曦透過窗扉,這才熄燈睡去。

    阮碧村悄悄離開點將台,從青紗帳中繞道而行,來到了姚六合的藏廬別墅。

    藏廬門口,有一棵濃蔭如雲的垂柳,三步之外便是河岸的陡坡。柳蔭下,一張
石桌,幾隻石墩。有一位二十歲的姑娘正在讀書。她上身穿短袖的花綢小社,下身
穿南國村姑的黑綢肥褲,腳下一雙白網球鞋,頭戴一頂雪白的大草帽,帽沿上插著
一枝血紅血紅的野花;她有一張鴨蛋臉兒,春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小的鼻失一堆汗
粒,櫻紅的嘴唇浮漾著一抹淺笑,露出潔白如玉的牙齒。

    阮碧村走蓬蒿小路,曲徑通幽,在荒草中影住半個身子,輕輕喚道:「姚荔!」

    姑娘全神貫注,完全沉浸在書中境界,沒有反應。

    「荔枝子姑娘!」阮碧村從荒草中走出來。

    姚荔還有個日本名字,叫土肥原荔枝子,沒有幾個人知道。

    姚荔驚訝地抬起頭,望著這個船夫打扮的漢子,目光迷惘地問道:「你……是
誰?」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阮碧村玩笑地念起唐代詩人賀知章的七言絕句《回鄉偶書》。

    「謝先生!」姚荔一聲驚呼,跳了起來,「我正拜讀一本禁書。」

    阮碧村在姚家當家庭教師,化名謝池春;他從石桌上拿起書一看,正是他以池
春榭這個化名,去年在天津所寫,今年地下出版的小說《塞上曲》,寫的是察綏抗
日同盟軍那可歌可泣的英勇戰鬥。

    阮碧村把手中的書還給姚荔,說:「既然是禁書,就不該在光天化日之下閱讀,
以免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據我的考證,池春榭也就是謝池春。」姚荔偷眼覷著阮碧村的表情變化,
「他身背通緝令,今日從天降。」

    「荔枝姑娘,你張冠李戴了。」阮碧村不動聲色地說,「我既不是池春榭,也
不是謝池春;敝人姓方名雨舟,遠道而來打散工的船夫。」

    「那真是令人大失所望!」姚荔裝出沮喪的神色。

    正在這時,只聽院裡一聲響亮的咳嗽,有人像念京戲裡的定場詩:
            大夢誰先覺?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遲遲。

    「我爸爸起床了。」姚荔吃吃笑道,「他每天都要念諸葛亮未出茅廬之前的這
四句詩。」

    正說著,姚六合又高聲問下人道:「有俗客來否?」

    姚荔搶著答道:「船夫方雨舟在此,立候多時。」

    一問一答,都是《三國演義》中,(三顧茅廬)那一回裡的對話。

    姚荔把阮碧村引進門去,只見姚六合站立在高高的臺階上。他五十來歲,黃白
面皮,大高個兒,蓬頭亂髭,睡眼惺松,身穿對襟的杭紡褂子,草綠色馬褲,半高
筒馬靴,軍人風度而又名士派頭兒。

    「姚將軍!」阮碧村走上前去。

    姚六合眨了眨眼睛,突然驚驚詐詐叫了聲:「謝……」

    「不必謝啦!」姚荔急忙把他的叫聲打斷,「您真是老眼昏花了,怎麼認不出
海河上的船夫方雨舟?咱們在天津時,到海河上遊玩,常常坐他的船。」

    姚六合瞪圓了眼睛,盯看了阮碧村半晌,縱聲大笑道:「還是我的小荔枝獨具
慧眼,船夫方雨舟快到客廳裡坐。」

    他們走進客廳,剛要分賓主坐下,忽聽院外響起一串放爆竹似的鞭花聲;一輛
金漆彩畫、翠帷紅窗的高篷馬車,四匹馬上四名凶眉暴眼的保鏢,橫衝直撞地闖進
藏廬。

    姚六合怒氣衝衝跑出來,大喊道:「哪兒來的達官顯貴,如此橫行霸道?」

    馬車裡,傳出一陣尖細而甜膩膩的笑聲:「六哥,除了小弟,誰敢登你的三寶
殿?」車窗上,露出一張胖腫的大白臉,一雙鼓溜溜的金魚眼,兩撇墨筆勾劃似的
八字鬍,紅潤的嘴唇笑嘻嘻。

    「汝耕,是你!」姚六合大喊大叫。阮碧村連忙回避,躲進姚荔的閨房。

                                   二

    這個殷汝耕,跟姚六合是老朋友了。

    他也是日本留學生,不過他只能算是青樓大學勾欄院嫖科畢業;更以跟日本藝
伎和下女製造桃色案件,穢聲四溢,醜態百出,而成為留學生中的著名人物。

    姚六合的內兄土肥原賢二,畢業於士官學校,在陸軍特務機關服務,卻常常脫
下軍裝,換上便服,到留學日本的中國學生中鬼混;殷汝耕跟他一拍即合,並因此
而結識了姚六合,結拜為盟兄弟。

    回國以後,殷汝耕當過幾任不大不小的京官,卻都官運不長,沒有亨通;還掛
過什麼大學總務長的頭銜,又因為不學無術和貪財好色,被學生群起而攻之,落荒
而走。於是,他宣佈淡泊了功名利祿之心,退隱到他在北京南苑的積德堂田莊,潛
心研究佛學,廣布《金剛經》;卻又大討五花八門的姬妾,揮金如土捧坤伶舞女,
在八大胡同普渡眾妓。國民黨親日派頭子之一的黃郭,出任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委
員長,他又官癮發作,拜倒在這位大學兄的足下搖尾乞憐,當上了薊密行政督察專
員。這時,日本華北駐屯軍的特務機關長,正是土肥原賢二,倆人又勾搭在一起;
殷汝耕在他管轄的薊密專區,向日本特務和浪人大開方便之門,殘暴鎮壓抗日救國
活動。

    前不久,他忽然辭職下野,搜羅了一幫子無恥文人,著書辦報,鼓吹華北自治。

    他跑遍冀東的其他二十一縣,今天來到通州這最後一站,看他那滿面得意的氣
色,必定是一路順風。

    殷汝耕跳下馬車,正了正衣冠,先給姚六合鞠了個日本式的九十度大躬,口中
卻又油腔滑調,說:「六哥,小弟這廂有禮了!」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姚六合也玩笑地說,「看來你光臨合下,乃是夜貓
子進宅。」

    「小弟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殷汝耕忽然又換上一副苦臉哭相兒,「倘若六
哥不肯上壇台,小弟可就功敗垂成了。」

    「『聳人聽聞,故作驚人之語!」姚六合對於這位性喜虛張聲勢和言過其實的
盟弟,一向是七折八扣對待。

    「事關重大,急如星火呀!」殷汝耕心焦地搓著手,「六哥,上車!跟我到遠
藤商行詳談細敘。」

    「敬謝不敏!」姚六合斷然拒絕。「我已經看破紅塵,避世蝸居,大門不出,
二門不邁了。」

    「你是不是怕出人遠藤商行,遭人非議?」殷汝耕問道。

    「正是要避瓜田李下之嫌。」姚六合正色地說:「我娶了個日本老婆,多年背
著個親日分子的黑鍋,直到日本老婆死了,這口黑鍋才從背上卸下來。現在,我更
大可不必跟日本人飛眼吊膀子,掙一頂漢奸帽子戴在頭上。」

    「好,好,好!」殷汝耕不敢惹惱姚六合,只得讓步,「那就到你的書齋去談。」

    書齋在五間正房的西屋。姚六合是書香名門之後,藏書甚豐,古今中外,五花
八門。但是,也看得出,藏書的主人是有心採花無心戴,滿櫥滿架的線裝、精裝、
平裝書籍,都長年沉睡。倒是琳琅滿目的古董和名酒,充塞著這間書齋。

    「六哥,你的日子過得好悽惶喲!」殷汝耕皺著眉頭,吸了吸鼻子。

    「我卻頗為自得其樂!」姚六合悠悠然地說。

    「明明是自討苦吃!」殷汝耕叫道:「你雖然退隱林下,仍算得富貴閒人,何
必如此煢煢孓立,形影相弔,不食人間煙火呢?」

    「我有美酒佳餚……」

    「卻少金屋藏嬌!」

    姚六合搖頭苦笑,說:「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你我都應該收心養性了。」

    殷汝耕扮出一副悲天憫人的面孔,說:「六哥,我並不是勸你娶三妻,納四妾;
但是,人非草木,食色性也,你總該有一點『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樂趣吧?」

    「汝耕,閑言少敘,書歸正傳吧!」姚六合揮了揮手,不想再無聊廢話,「你
這位政界風頭人物大駕光臨,究竟所為何來,有何貴幹?」

    殷汝耕連忙打開他那鼓鼓囊囊的黑皮公文包,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封信來,畢恭
畢敬地雙手捧上,說:「尊內見土肥原大住,要小弟鴻雁捎書,請六哥過目。」

    姚六合十分奇怪,納悶地問道:「自從禾子死後,我跟土肥原賢二早已斷絕往
還,突然通信,是何用意?」

    「手足情深,雖斷不絕。」殷汝耕催道,「六哥,快快看信吧!」

    姚六合打開信封,抽出八行書室,果然是土肥原賢二的親筆手跡。

    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道手令。姚六合只讀了幾句,便已經忿然作色,看罷更
是勃然大怒,罵道;「倭奴小丑,如此妄自尊大,是可忍孰不可忍!」說著,就要
把這封信扯碎。

    殷汝耕慌忙搶過信來,驚問道:「六哥,哪兒來的這麼大肝火?」

    「土肥原賢二竟敢命令我出任什麼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保安總隊指揮!這不是要
我給他們當漢奸走狗嗎?」姚六合氣得漲紫面皮,進起青筋。

    殷汝耕明知故問:「信上還提出什麼要求?」

    「他還要求我接受他派遣來的一個日本女人,給我做情婦。」姚六合像吃下一
只蒼蠅,一陣發嘔。

    「土肥原大佐對六哥的情義,真是『桃花潭水深千尺』!」殷汝耕一副深受感
動的模樣兒。「六哥,聽我給你話說天下大勢,道破此中天機吧!」

    殷汝耕站起身,躡手躡腳走到屋門口,鬼鬼祟祟四下張望,只見這個花園小院
綠蔭生涼,靜悄悄沒有風吹草動;他那四名凶眉暴眼的保鏢,荷槍各站一角,虎視
眈眈。他抽回身子,又拉上窗簾,把他的座椅搬到姚六合的對面,這才開口。

    「六哥,秘密簽訂了『何梅協定』,你早有耳聞吧?」殷汝耕問道。

    「何應欽喪權辱國,罪莫大焉!」姚六合恨恨地說。

    「冀東二十二縣劃為非武裝中立區,你也知道吧?」殷汝耕眯著眼睛問道。

    「好比兒皇帝石敬塘割讓幽雲十六州!」姚六合痛心地說。

    「非武裝中立區的政治地位,你考慮過嗎?」殷汝耕嚼著姚六合問道。

    姚六合不假思索地說:「主權仍然屬￿中國……」

    殷汝耕打斷他的話,笑道:「這就是你耳目閉塞,不知事態正在起變化了。」

    「什麼變化,變化什麼?」姚六合不安地問道。殷汝耕欠起屁股,嘴對著姚六
合的耳朵說:?『日本內閣向國民政府發出照會:「非武裝者,不設防也;中立區
者,不隸屬于任何一方也。」

    姚六合跳了起來,嚷道:「這豈不是要把冀東二十二縣從中國肢解出去嗎?」

    殷汝耕哈哈一笑,說:「國民政府已經接受日方的解釋。」

    「賣國求和,苟且偷安!」姚六合一拳搗在茶几上。

    殷汝耕眨了眨眼,接著說下去:

    「因此,冀東二十二縣已經是國中之國,中日雙方都同意建立一個防共自治政
府。」

    「傀儡小朝廷?」姚六合氣得臉色焦黃。

    殷汝耕羞羞答答,扭怩作態,卻又掩飾不住小人得志的嘴臉,說:「日本華北
駐屯軍推舉,蔣委員長秘密手諭,都要我擔任防共自治政府的行政長官。」

    「兒皇帝!」姚六合提高了嗓音罵道。

    「我奉命忍辱負重,此心唯天可表!」殷汝耕忽然慷慨激昂,假戲真唱。「同
時,中日雙方達成協議,將冀東二十二縣的警備隊,整編為四個保安總隊;土肥原
大住提名,北平軍分會贊同,請你擔任保安總隊指揮。」

    「我拒絕卜……」姚六合火冒三丈。

    「天降大任於斯人,義不容辭,責無旁貸。」殷汝耕花言巧語,娓娓動聽。
「何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理當生前享盡榮華富貴,身後千古留名。」

    「遺臭萬年!」姚六合大聲疾呼,「汝耕,日本人把你當走狗,蔣委員長拿你
當替罪羊;將來你被列人二臣賊子倭,可就悔之晚矣了。」

    殷汝耕惱了,胖腫的大白臉漲成豬肝色,金魚眼珠子鼓凸出來,口沫飛濺地說:
「姚六合,我亮出底牌給你看:土肥原大佐令下如山,不可改變,由不得你。你我
二人,不管是順奸,還是強姦,反正都別想樹貞節牌坊!」他氣急敗壞而去。

    馬車滾出了藏廬門口,姚六合就大聲吆喝僕人灑掃庭院。

                                   三

    拉開窗簾,推開窗扉,姚六合仁立窗前,怒目而視:在大掃帚下的滾滾煙塵和
草葉飄零中,殷汝耕的馬車滾遠了。他的心情十分惡劣,悶悶不樂。

    一陣花香水氣隨風吹來,姚荔陪伴阮碧村走進書齋。

    「爸!」姚荔腳步輕盈地走到姚六合的背後,撒嬌地把雙手搭在姚六合的肩上,
「您剛才這一番慷慨悲歌,我聽著都熱血沸騰了。」

    「我想起吉鴻昌臨刑前的那首詩。」姚六合低沉暗啞地念道,「恨不抗日死,
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借此頭。」

    「可是,前年在天津,吉伯父邀請您加人察綏抗日同盟軍,當他的副總指揮,
您為什麼一口口絕呢?」姚荔噘起小嘴兒,埋怨地說。

    「那時候,我還塵緣未解,六根不淨呀!」姚六合悲歎一聲。「而且我當時就
已料定,吉大膽雖然膽大包天,但是犯有兵家大忌,非敗不可。」

    「您這是馬後課吧?」姚荔對於她父親的紙上談兵,心中不大佩服。

    「這本來是一目了然的戰局。」姚六合忘卻了剛才的煩惱,又產生了誇誇其談
的興致。「你想,抗日同盟軍前有日寇虎狼之師,後有何應欽的幾十萬兵馬為敵,
內部又魚龍混雜,良莠不齊,怎能成功?當然,如果南方共產黨的紅軍揮師北上,
與同盟軍聯合作戰,那又是另外一種局面了。」

    「日前,紅軍正萬里長征,北上抗日!」一直不聲不響站在一旁的阮碧村,突
然插話。

    「呵!」姚六合急轉回身,面帶歉色,「謝池春……方雨舟先生,慢待了。」

    「爸,方先生給您帶來很多激動人心的好消息,你們促膝長談吧!」姚荔歡快
地向阮碧村微笑示意,「我親自下灶,安排小宴,為我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師
洗塵。」

    「到河邊找打魚人,買幾尾活魚。」姚六合吩咐女兒,「都要一尺左右,一斤
上下,歡蹦亂跳剛出水的,柳枝串來。」

    「遵命!」姚荔帶著笑聲跑出去。

    阮碧村和姚六合分賓主落座。

    「謝……方先生……你這一改姓名,我叫著口生。」姚六合搖搖頭,「你方才
談到紅軍正在長征北上,我看,紅軍即便能夠衝破圍、追、堵、截,跨越萬水千山,
到達北方,而察綏抗日同盟軍早已兵敗星散,紅軍姍姍來遲,也孤掌難鳴了。」

    「姚將軍只見軍旅,不見民眾。」阮碧村委婉地一語道破。「察綏抗日同盟軍
雖然失敗了,但是華北的黎民百姓並不甘心當亡國奴,還會建立起新的抗日武裝。」

    「你是不是說我拉隊伍?」姚六合激動得雙手按住茶几,微微發抖。「我現在
倒很想血染沙場,馬革裹屍。」

    「您沒有猜中。」阮碧村笑了笑,「我是來奉勸您不要拒絕土肥原大住的盛情,
出任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的保安總隊指揮。」

    「豈有此理!」姚六合拂袖而起,碰灑了茶水,浸濕了袖子,摔碎了茶杯,
「你怎麼跟殷汝耕異曲同工?」

    阮碧村不動聲色,說:「我勸您打人漢奸內部,把保安總隊的指揮權抓到手裡,
時機成熟,倒戈抗日。」

    「那就請你當我的參謀長,或是副官長。」姚六合興高采烈起來,「為我運籌
帷幄,出謀劃策,共圖大計。」

    「我是個頭頂紅帽子,身背通緝令的人,難以取得合法身份。」阮碧村又忙說,
「我將給姚將軍輸送一些愛國分子,充當你的骨幹力量。」

    「多多益善!」姚六合豪放地大笑,「吃過午飯,我就去找殷汝耕,跟他拍板
成交。」

    「還是穩坐釣魚臺,不必倉促行事。」阮碧村胸有成竹地說,「一日之間,忽
冷忽熱,恐怕要引起殷汝耕多疑;反正他有求于姚將軍,必然再來渭水訪賢。」

    姚六合搔搔頭皮,說:「武夫畢竟不如文士足謀多智。」

    阮碧村又說:「殷汝耕敢於如此肆無忌憚地進行漢奸活動,不僅因為有日本主
子的撐腰,而且由於他握有蔣介石的秘密手諭,奉旨當漢奸,有恃無恐;所以,姚
將軍答應殷汝耕出山時,也應該跟他要一份蔣介石手諭的影印複本,抓住把柄,以
為憑據。」

    「言之有理!」姚六合鼓掌叫好,「我那位蔣大師兄,一貫翻雲覆雨,出爾反
爾,還真得捉賊拿贓,防他賴帳。」

    開飯了。

    小小的東廂房,是姚家父女的小飯廳。打開後窗,運河就在窗下,如連日大雨,
河水滿槽,探身窗外,伸手就可以撫摸水面。不過,眼下雖是雨季,但是今年天旱,
水到河岸半腰,只能夠憑窗垂釣。阮碧村和姚六合走進屋來,只見一枝湘妃竹的魚
竿,搭在窗臺,遊絲一般的魚線,在窗外隨風飄蕩,魚鉤上約著一朵睡蓮。

    滿桌鮮魚水菜,唐山細瓷的冰盤上,躺著的都是一尺左右,一斤上下的金鱗鯉
魚,色、香、味俱佳。

    「這些魚都是荔枝姑娘釣上來的嗎?」阮碧村讚歎地問道。

    「是我釣上來的?」姚荔淘氣地歪著頭,滿面嬌憨。「不過,是春柳嫂子在窗
下定住了船,雙手捧著魚簍兒,我從魚簍裡一條一條釣上來,最後還釣來她鬢角上
的一朵鮮花。」

    「呵,你認識她!」阮碧村情不自禁地說。

    「我跟她算是忘年之交啦!」姚荔問道,「方先生,你也認識她?」

    「這個名字……聽著耳熟……」阮碧村連忙遮掩地說。

    「她是一位優美的女性,卻又是一位不幸的女性。」姚荔滿懷同情,而且含有
敬意。「她的船每天從東廂房的窗下過。我買過她的魚,也租過她的船,一來二去
就熟不拘禮了。她的命運很淒苦,原來有個稱心如意的情人,可是這位情人背井離
鄉,一去音如黃鶴;她被迫嫁給一個自幼被父母許下的男人,名叫韓小蜇子,是個
地痞人癩。他們倆人從來沒有同榻而眠,同桌吃飯,不過是掛名夫妻。她說,只等
她那個情人一回來,她就要跟韓小蜇子打開天窗說亮話,男婚女嫁,各奔東西……」

    「她是哪一天跟你講過這個話?」阮碧村神色顯得有點緊張。

    「就在方才,我從她的簍子裡釣魚的時候……」

    姚荔的話未落音,只見高鰍兒筋斗流星地跑來,哭喊著:「荔枝……姑娘……
姚小姐,救……救人呀!快去搭救……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在哪裡?」姚荔跑出門去問道。

    「韓……小蜇子,把……她捆住……手腳,要賣到……窯子去……」

    阮碧村手中的筷子落了地,酒盅捏碎了。

                                 第四章

                                   一

    將通州橫切南北兩城的通惠河支流,很像南京的秦淮河:河北岸一條長街,從
東到西,遍佈著戲園子、雜耍場、酒樓、寶局、估衣攤、舊貨行,以及賣野藥的、
拔牙點痣的、算卦相面的、代寫呈文書信的……三教九流,五方雜處,恰似北京的
天橋,名叫萬壽宮。白天,人山人海,市聲喧鬧;夜晚,戲園子唱到半夜,寶局子
陸到天明。

    萬壽宮大街東口,有一處座北朝南的深宅大院,牆頭上拉著鐵濱會網,還砌滿
玻璃碴子和棗核釘子。飛簷斗拱的門樓,高挑花燈,橫掛一匾,匾上三個大字:百
順堂。黑漆大門,白石臺階,兩邊廂擠滿五花八門的小販,有賣驢肉、狗肉、牛肉、
豬肉、羊頭肉的;有賣西瓜、糖果、香煙、元宵、餡餅、大碗茶的。吆喝聲此起彼
伏,亂亂哄哄。

    眼下,百順堂的老闆,便是韓小蜇子的師娘和姘頭、萬壽宮的女霸主九花娘。

    走入百順堂,頭一進是個三合院的寶局:東廂房推牌九,西廂房打麻將,南房
鬥紙牌、擲骰子,滿院吆三喝六,罵爹入娘,大呼小叫,聲震屋瓦。相隔一道花牆,
月亮門裡別有洞天,也是一座三合院,沒有南房有北房,不是寶局是煙館。十一間
房隔斷十一個單間,每間一張煙榻,每張煙榻一位煙癮君子,懷抱煙槍,噴雲吐霧;
身旁都有一個臉搽得雪白,嘴抹得猩紅的女人,點煙燈,燒煙泡,削水果,遞香茶。
後一進,是九花娘的迷宮密室,閒人免進。

    韓小蜇子掌管寶局,九花娘垂簾聽政;煙館重地,九花娘出頭露面,親自臨朝。

    春柳嫂子在河上打了一簍魚,賣給姚荔,便吩咐和合大伯帶領高鯽和高鰍兒放
船南行,她要划船到萬壽宮去。

    和合大伯知道她必是去找韓小蜇子,獨自一人,令人放心不下,一定要三條船
伴駕隨行,春柳嫂子卻不肯答應。她的目光黑沉,臉色慘白,神情憂鬱,心裡架著
一團火。和合大伯不敢惹惱她,只得等她劃出半裡之遙,才向高鯽和高鰍兒招了招
手,遠遠地悄悄尾隨。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朝思暮想,她終於跟阮碧村久別重聚;但是,她跟韓小
蜇子那掛名夫妻的身份,拘束了阮碧村的身心,竟不能重修舊好。傷情、悲苦、恥
辱、渴望……思前想後,百感交集,春柳嫂子一天也不願再枉擔這個虛名了。

    船到萬壽宮,水邊拋了錨,春柳嫂子跳上岸;她定了定神兒,沉了沉氣,摸了
摸暗藏腰間的一把刮魚刀子,把心一橫,直奔百順堂門口走去。

    冤家路窄:春柳嫂子走上臺階,韓小蜇子正送客出門。

    韓小蜇子被日本主子和九花娘豢養多年,早已喪盡了船家兒女的本性和人格兒。
他身穿杭紡琵琶扣的對襟小褂兒,胸前垂掛著一條閃閃發光的銀錶鏈,洋縐的褲子,
青緞鞋;大背頭油光水滑,刀條子臉白裡透青,眉眼間有一股面首的媚態,叭兒狗
的玲瓏。

    「韓小蜇子!」春柳嫂子斷喝一聲。

    「你……你來幹什麼?」韓小蜇子猛然一見春柳嫂子,不禁神色驚慌。

    「找你!」春柳嫂子兩眼射出憎恨的目光,「我要跟你一刀兩斷。」

    「咱倆本來……本來……」韓小蜇子面對春柳嫂子那寒氣逼人的神態,越發膽
怯,「本來就沒有做過一夜夫妻,井水不犯河水,兩不相擾。」

    春柳嫂子跨上一步,伸出手去,說:「那就給我一紙休書!」

    「你……你……」韓小蜇子連連倒退,忽然小眼睛一陣亮晶晶,「你一定是有
了野漢子!」

    「不錯!」春柳嫂子挺起胸脯,昂了昂頭,「明人不做暗事,許你給九花娘當
姘頭,就許我坐地招夫。」

    「你……你膽敢不守婦道!」韓小蜇子羞惱成怒,「我先打死你這個淫婦!」
說著,像一條瘋狗撲上來。

    春柳嫂子早有提防,忙一閃身,從腰間拔出雪亮的刮魚刀子,冷笑道:「你敢
捅我一指頭,我就剜出你的狼心狗肺!」

    這時,看熱鬧的人,從萬壽宮大街的四面八方蜂擁而來,連說書唱曲兒的都淨
了場;觀眾裡三層,外三層,怪聲叫好,扯斷了脖子喝彩,煽風點火,火上澆油。

    「這是誰呀?吃了熊心,吞了豹膽,竟敢在老娘的門前淨地滾車道溝子?」

    一聲尖利刺耳的叫板,從黑漆大門走出了妖形怪狀的九花娘。

    九花娘三十九歲了,不過前九年就是三十九,死活不認四十歲這個賬。她從頭
到腳,穿金戴銀,滿身珠光寶氣,算得上是千金之體。她杭的是俗名叫花妝樓的高
警,赤金管子插滿了頭;滿臉橫肉,搽上銅錢厚的宮粉和豔如血染的胭脂,兩隻金
耳環在腮邊蕩來蕩去;皮笑肉不笑,張嘴露出滿口黃澄澄的金牙;一件金絲閃緞的
旗袍,緊緊包裹著她那滾圓得像一條蟒似的身子;揚起胳臂,金手閾叮噹響;連腳
下的繡花鞋,也是金線鎖鞋口。

    這個女人,雖是妓女出身,可是嫁過幾回當官兒的,帶兵的,做大生意的,見
過世面;最後落花流水,才降格嫁給了萬壽宮的龍頭大爺。她的丈夫名義上是萬壽
宮的龍頭,暗中卻是她說一不二,吐唾沫是釘兒。龍頭大爺比她大十幾歲,偏又好
打野食兒,被她一碗藥酒毒死了,自己坐上龍頭金交椅。她是一頭驟騾子,不能生
育,便收認了十三個螟嶺義子,人稱十三太保;將來從中挑選一個稱心如意的人,
正式立下過繼文書,接續她的香煙。韓小蜇子侍奉枕席,跟乾娘最為貼身親近,大
有繼位的希望。

    九花娘一登場,就像老雕入林,鳥雀紛飛,看熱鬧的人嚇得奔走四散;膽子大
一點的年輕人,躲到遠遠的站下,踏著腳尖,手搭涼棚觀望這出好戲。

    「娘!」韓小蜇子真是孝子,一溜小碎步,跑上去攙扶九花娘,「殺雞焉用宰
牛刀,怎敢有勞您老人家御駕親征?」

    九花娘慢騰騰撩起眼皮,惡狠狠地刺了春柳嫂子一眼,從鼻孔裡問道:「這個
太歲頭上動土的小娘兒們,是個什麼玩藝兒?」

    「回娘的話,她……」韓小蜇子低眉順眼,「她就是兒子屋裡那個……小賤人。

    九花娘拍了個響脆的花巴掌,肉麻地叫道:「唉喲喲,原來是兒媳婦拜門?」

    「誰是你兒媳婦?你得打個佛龕把姑奶奶當祖宗供起來!」春柳嫂子厲聲喝道。
「我來找韓小蜇子,要他一紙休書,從今以後一刀兩斷。」

    九花娘並不氣惱,堆著笑臉勸道:「你們是月下老兒匹配的姻緣,三媒六證的
夫妻……」

    「不是!」春柳嫂子激怒地喊道:「從來不是!」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那就各奔前程吧!」九花娘眼珠兒滴溜一轉,「家醜不
可外揚,到院裡去寫休書。」

    春柳嫂子跟隨九花娘和韓小蜇子走進百順堂,和合大伯帶領高鯽和高鰍兒剛靠
岸,只看見春柳嫂子的一個背影,高鯽和高鰍兒跳下船,快跑飛奔追進去。

    他們追進頭一道院子,二道院的月亮門哐嘟關死了。

    「來人!」九花娘ao叫著,「把這個小娘兒們執光,五花大綁下窯子!」

    只聽春柳嫂子發出一聲慘叫,便被堵住了嘴,沒有聲息了。

    「唉呀,不好!」高鰍兒急得跳腳。

    高鯽把高鰍兒一搡,說:「你快去找和合大伯,我把住門。」

    高鰍兒跑回水邊,一見和合大伯,哭道:「九花娘要把我嫂娘賣到窯子去,您
快想個主意,把我嫂娘救出火坑吧!」

    「單槍匹馬,中了奸計!」和合大伯一聽,心都碎了,「你……你快到北關外,
求……求姚小姐大發慈悲,請……請她老爹……姚將軍出面救人」

    「您也跟我鯽哥去把門,不許他們把我嫂娘綁走!」說罷,高鰍兒一顆流星似
地跑走了。

    和合大伯下船上岸,一陣急火攻心,兩腿發軟走不動了,坐在地上,淒厲地呼
喊:「百順堂拐賣良家婦女,過路君子救人呀!」

    兩位騎馬從萬壽宮大街西口路過的客官,聞聲趕來。

                                   二

    兩匹馬一白一黑,白馬上是一位年青英俊而又風度儒雅的上品人物,頭戴巴拿
馬涼帽,身穿雪青色蠶綢長衫,手拿一把絹面山水畫的摺扇;黑馬上是一個虎頭虎
腦的小廝,戴的是一頂斗笠,穿的是白粗布小褂兒,黑市布肥褲,魚鱗灑鞋。

    「老頭兒,怎麼回事?」白馬上的上品人物把和合大伯攙扶起來,大嚷著問道。

    和合大伯眼淚汪汪地說:「我們那領船的春柳嫂子,給九花娘跟韓小蜇子誆進
了百順堂,要把她賣到下處,推下火坑。」

    「唉呀、我的嫂娘遭了難戶那位虎頭虎腦的小廝大叫連聲,「馬連長,你可不
能見死不救。」

    「高鯉,沉住氣!」馬連長那但郁寡歡的臉上,浮現出開心的笑容。「搭救這
位良家婦女,包在了我馬名騅身上。」

    他一揮手,兩匹馬嘶鳴著向百順堂疾馳而去。

    原來,這位馬名雅。就是那個在八裡橋上跟春柳嫂子打過一個照面的二十九軍
騎兵連長。他駐防大黃莊以後,點名要高鯉給他當馬奔,心情苦悶,每日借酒澆愁。
他在通州駐防的時候,跟萬壽宮天樂茶園唱唐山落子的女藝人金彩霞們好;金彩霞
今天在天樂茶園演出《花為媒》,他特意換上便裝,帶著高坡前來捧場,不料正遇
上春柳嫂子遭難。他想,大鬧百順堂,正可以發洩一下胸中的惡氣,比看金彩霞的
戲還要暢快,於是挺身而出。

    百順堂門裡,高鯽隔著二道院的院牆,已經喊啞了嗓子:「九花娘!韓小蜇子,
把我嫂娘放出來!」

    突然,月亮門大開,九花娘那另外十二個太保破門而出;一個個凶眉惡眼,手
持刀槍棍棒,把許敬行和高鯽團團圍住。

    「哪裡來的鼠輩小兒,膽敢踢我的場子,擾我的碼頭?」

    九花娘手搭著韓小蜇子的肩膀,陰陽怪氣出了場,站在月亮門口亮相。

    十二個太保像十二條狗,吠叫著一擁而上。

    「不許動手!」

    馬鈴聲聲,馬名騅和高鯉飛騎進門。

    九花娘大吃一驚,抬眼一看,原來是一個衣著華麗的富家公子哥兒,媚笑了一
下,說:「公子,請到後院吃茶,不必多管閒事。」

    「把春柳嫂子交出來!」馬名雅亮出了雙槍。

    九花娘揚聲冷笑,手指胸窩,挑釁地說:「開槍!」

    吧!一顆子彈射了出去,打散了九花娘那插滿赤金簪子的花妝樓高髻。

    「娘呀!」韓小蜇子嚇得一聲鬼叫。

    九花娘的眼皮眨也不眨,面不更色地解開了懷,露出一抹桃紅的圍胸,說:
「照這兒打!」

    吧!馬名騅射出一顆子彈,卻揭下了韓小蜇子頭上的馬尾羅禮帽。

    韓小蜇子抱頭鼠竄,九花娘一把揪住他那油光水滑的大背頭,狠狠地抽了個嘴
巴,罵道:「尿種!」又轉回身,眼盯著馬名雅。

    馬名雅把槍在手心上掂了掂,忽然面帶微笑,和顏悅色,口氣輕鬆地說:「九
花娘,我馬名騅是有名的三槍不空;頭兩槍飄了靶,這一槍再不命中紅心,第四槍
你打我。」話音一落,陡地變臉,目光凜若寒星,就要舉槍。

    九花娘的臉白了,冷汗從鬢角淌下來,兩條腿打起了哆嗦,發出一串顫慄的假
笑聲,說:「好個多情的馬公子!我捧花獻佛,分文不取,把春柳嫂子奉送您銷愁
解悶兒啦!」

    高鯽到內院去,背出了遍體鱗傷的春柳嫂子;他們正要離開百順堂,一小隊警
察十幾條槍,封鎖了去路。

    通州警察局的局長在百順堂吃股,全域子上上下下幾十號人,逢年過節,百順
堂按人頭份兒,分三六九等,都有禮金饋贈。所以,九花娘是警察局的活財神,警
察局長是九花娘的插杆兒。

    一個滿面煙容的巡官,挺胸疊肚,神氣活現,咋咋唬唬地喝道:「何方歹人,
膽敢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私間民宅,鳴槍行搶?」

    馬名雅不但面無懼色,反而更神采飛揚,雙槍閃著寒光,盛氣淩人地說:「我
馬名騅一年多聽不見槍聲炮響,十分寂寞;今天能跟各位大打出手,不亦樂乎?」

    那巡官一見此人非比尋常,虛張聲勢的氣焰打了對折,問道:「真人不怕露相,
你是哪條船上的人,亮個牌子,免得大水沖了龍王廟。」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不配跟我來言去語!」馬名騅目光淩厲,咄咄逼人。
「不過,你要是識一點時務,通一點人情,那就閃開一條路,放這些人出去,陪我
面見你們局長,天塌下來我扛著。」

    九花娘三魂歸了竅,狂笑道:「姓馬的,你就是石頭縫兒裡崩出來的孫悟空,
也難逃老娘這一隻如來佛的手心!留下春柳嫂子,你給老娘三跪九叩,老娘高抬貴
手,饒你一條小命兒。」

    「馬連長,打吧!」高鯉急躁地喊道。

    馬名騅高喊一聲:「閒雜人等,閃開場子!」

    忽然,風馳電掣的馬蹄聲由遠漸近,一輛四輪高篷大馬車,在大門外停下來。

    高鰍兒從車轅上一躍而下,放下梯凳,姚六合和姚荔父女倆下了車。

    姚六合雖然削職為民,但是威風凜凜的將軍風度不減當年,他進門一言不發,
目光微微一掃,便鴉雀無聲。

    「立正!」滿臉煙容的巡官,小聰明過人,馬上沙啞著嗓子喊口令,「敬禮!」

    「姚將軍,您老人家金身玉體,光臨賤地,小婦人真是三生有幸,光宗耀祖!」
九花娘也搔首弄姿,眉飛色舞,一副輕骨賤肉模樣兒。

    「交出春柳嫂子!」姚六合沉著面孔,毫無表情,聲音不高不低,可是威嚴懾
人,「韓小蜇子在我面前,伏寫休書。」

    「快取文房四寶來!」九花娘答應得爽快而又響脆。

    姚六合卻不再理睬她,轉過臉對滿臉煙容的巡官說:「煩請你回稟貴局長,這
位馬名騅連長是我的舊相識;本為撫危濟困,然而失於浮躁。這一次,看我的面子,
不必追究,但是下不為例。」

    「好說,好說!」滿臉煙容的巡官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馬名騅和高鯉騎馬離去,滿臉煙容的巡官也率領警察小隊回局交差。

    這時的百順堂大院只剩下姚六合、春柳嫂子、高鯽、高鰍兒、和合大伯、九花
娘、韓小蜇子和另外那十二太保。

    百順堂的小夥計搬來一張八仙桌,桌上擺放著紙、筆、墨、硯;韓小蜇子正要
在姚六合面前伏寫休書,門外馬蹄聲急,又有一輛金碧輝煌的四輪馬車停下來。

    走下車來的是西大街遠藤商行的總經理,日本華北駐屯軍派駐通州的特務頭子
遠藤一郎。

    此人枯瘦矮小,卻有一雙黑叢叢的濃眉,兩隻陰森森的的三角眼,戴一副金絲
眼鏡,穿一身窄巴巴的西服,大嘴巴的厚嘴唇上留一抹仁丹胡,再配上一張冷冰冰
的面孔,令人毛骨悚然。

    韓小蜇子一見主子駕到,把手中的毛筆一扔,放聲大哭,「太君,有人打狗不
看主人,欺侮小的!」

    「求您老人家作主!」九花娘也幹嚎起來。

    「在哪裡?」遠藤一郎雖然瘦小,但是吼聲卻如深夜犬吠。

    「我在這裡!」姚六合直視遠藤一郎,「是我前來搭救這個落入陷井的婦人。」
說著一指仍然昏迷不醒的春柳嫂子。

    「姚將軍閣下!」遠藤一郎忽然挺直身子立正,然後又折腰行九十度鞠躬禮。

    「六哥,六哥!」殷汝耕滿臉餡笑跑進來,「我陪遠藤君正要到府上請教,然
後給土肥原大佐複電,不想竟在此地巧遇,那就請到遠藤商行懇談吧!」

    「我還要了卻這一樁公案。」姚六合仍鐵青著臉,「當著我的面,韓小蜇子伏
寫休書,交給這個被他虐待淩辱的婦人。」

    殷汝耕向九花娘和韓小蜇子吆喝:「既然姚將軍賞你們的臉,那就快寫吧!」

    九花娘和韓小蜇子還不大甘心,眼巴巴望著遠藤一郎,只盼主子撐腰。

    「寫!」遠藤一郎吼道。

    主子一聲令下,奴才不敢怠慢;韓小蜇子扯過一張紙,寫下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的文書,還打上了手模。

    高鯽和高鰍兒抬起春柳嫂子,和合大伯接過休書,也顧不得向姚六合道謝,急
如星火離開百順堂,匆匆忙忙上船解纜,快回點將台。

    「姚將軍閣下,請!」遠藤一郎又連連鞠躬。

    姚六合想起阮碧村的叮囑,擺出冷冷淡淡的神氣,懶懶洋洋地說:「改天吧。」

    「六哥,你還生兄弟的氣呀?」殷汝耕熱辣辣地叫著,「兄弟惹惱了你,要你
的新弟妹代為求情,如何?」

    「新弟妹?」姚六合忍不住發笑,「你年年月月棄舊圖新,這又是哪一位?」

    「上個月剛到手的。」殷汝耕在姚六合耳邊低語,「雖然姿色平常,但是綿肌
柔骨,妙不可言。」

                                   三

    遠藤商行盤踞在西大街的十字路口,五間門面,經營項目有西藥、五金和日用
百貨,是個不倫不類的店鋪。本來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個商行不過是雲遮霧障,為
的是隱蔽遠藤一郎的真面目。而且,前櫃後櫃,表裡不一;前櫃零售仁丹、中將湯、
阿司匹林、金雞納霜,後櫃卻批發鴉片、嗎啡、海洛英,外帶收購賊贓。遠藤商行
的前櫃冷冷清清,但是它的後院卻是一座生意興隆的政治交易所。

    遠藤一郎平日深居簡出,很少抛頭露面;他像一隻蜘蛛,織起了一張伸展到四
面八方的諜報網。

    馬車從遠藤商行的旁門駛人後院,鵝卵石鋪路,九曲人彎;一個小院套著一個
小院,環環相扣。每座小院都只有三間小房,花木扶疏,綠蔭匝地;但是,雖幽雅
卻小氣。

    當馬車駛到一座門前生長著一片繁花茂草的小院時,突然從花草叢中跳出一個
赤裸著毛刺刺上身的人熊,端著一挺輕機關槍,用生硬的捲舌日本話吼道:「統統
的下車,人人的搜查!」

    姚六合從車窗裡望見這個龐然大物,不禁觸目驚心。他知道這個傢伙是遠藤商
行的護院班頭米沙,一個流落通州的白俄軍官,通州人都管這個傢伙叫白蝨子,也
管他叫米傻子。這個傢伙原是沙皇軍隊裡的一個炮兵上尉,還是個男爵;十月革命
以後,這個米沙男爵逃到中國,在軍閥張宗昌的直魯聯軍裡當炮兵教官,他那個金
發碧眼而又滿身肥肉的男爵夫人,做了張宗昌的姘婦。張宗昌兵敗垮臺,米沙帶著
男爵夫人漂泊到天津日租界;男爵夫人先當野妓,後來跟著一個日本特務私奔了。
米沙是個酒鬼,每天揮霍老婆的皮肉錢,喝得酩酊大醉;男爵夫人一跑,他身無一
技之長,又好吃懶作,只有淪為沿街乞討的叫化子,最後被遠藤一郎收留豢養,帶
到通州,當看家狗。

    馬車停住,遠藤一郎頭一個下車,舉起雙手,接受搜身;米沙先給主子鞠了個
躬,然後便動手搜了個遍。接著,殷汝耕跳下車來,也是如此這般。但是,姚六合
不想忍受這種污辱,坐在車裡喊道:「送我回去!」

    「大哥,人境隨俗吧!」殷汝耕嘻皮笑臉,「就是你的新弟妹,也不能破例。」

    「姚將軍閣下,大大的失禮。」遠藤一郎連連道歉,「目前形勢緊張,不得不
如此。」

    米沙的輕機關槍,從車窗捅進來。

    無可奈何,姚六合只得忍辱屈從;他看見,花草叢中,暗藏著一座碉堡。

    這是一座典型日本風味的小院,就好像是遠藤一郎從日本原封不動地搬來;院
裡栽種幾株櫻,堆起一座怪石嶙峋而又小巧玲瓏的假山,很像公園裡的盆景。這座
小院五間房,本是遠藤一郎的住所,現在騰出兩間,供殷汝耕下榻。

    「親愛的!」殷汝耕興高采烈,「姚六哥看望你來了。」

    說著,三步兩步上臺階,拉開格子門。

    這是外間的會客室,一個少婦,身穿薄如蟬翼的日本人造絲睡衣,窈窕的體態
隱約可見,正在玻璃茶几上擺放茶點、香煙、水果。花瓶;聽見腳步聲,直起腰,
回眸一笑,並不開口。

    這個女人二十五六歲,並非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也沒有什麼柳葉眉,
杏核眼,櫻桃小嘴一點點;而是一張微黑的清水臉兒,兩道淡淡的眉影,單眼皮下
一雙瞬息多變的小眼睛,薄薄的嘴片,一口尖利雪白的牙齒。然而,她卻另有得天
獨厚之處;那一條煙娜多姿的楊柳細腰,高聳豐滿的西洋女人胸脯,從全身每一根
毛孔都散發著陣陣濃郁襲人的迷魂香氣味,令人不知不覺地為之麻醉。

    姚六合一見這個女人,竟情不自禁,身不由己,臉上變顏變色,兩眼發癡發呆。

    「親愛的,六哥被你當面勾了魂去!」殷汝耕怪叫。

    姚六合如夢方醒,十分尷尬。

    這個女人撒嬌地啐了一口,輕飄飄地打了殷汝耕一巴掌,殷汝耕渾身舒暢地哈
哈大笑。

    遠藤一郎咳嗽一聲。

    殷汝耕慌忙收住笑聲,正襟危坐,說:「六哥,兄弟特請遠藤君在座,我們繼
續上午的談話。」

    姚六合見這個女人不想回避,便說:「此處不是密談之地。」

    「姚將軍真是謹小慎微呀!」這個女人咯咯笑著,貼在殷汝耕的身邊坐下來,
「我跟汝耕是形影不離的呀!是不是,遠藤君?」

    遠藤一郎乾巴巴地點了點頭。

    「六哥,兄弟只等你一言興邦啦!」殷汝耕急煎煎地說,「土肥原大佐也在恭
候六哥的佳音。」

    「是的。」遠藤一郎硬梆梆地插了一句。

    姚六合長長地慨歎一聲說:「我生性不甘寂寞,豈肯老死林下?但是,東山再
起,必須名正言順。」

    「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乃是奉蔣委員長的秘密手諭。」殷汝耕叫道,「難
道還不夠冠冕堂皇麼!」

    姚六合鄭重地說:「我要親眼看到委員長的手諭,才能做出最後決定。」

    「對不起!」殷汝耕的臉色和口氣,都一下子冷冰冰了。「委員長的手諭,是
戴笠局長親自送交我的,屬￿最特級絕密文件,除何應欽委員長、梅津司令官、土
肥原大佐外,不得出示任何人,遠藤君就從來沒有提出過閱讀原本的要求。」

    「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看的,不看!」遠藤一郎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句話。

    姚六合沉吟片刻,說:「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拜讀一下副本了。」

    殷汝耕打了個響脆的榧子,說:「親愛的,到臥室裡把副本取來!」

    這個女人站起身,走進臥室,聽她掏鑰匙,打開保險箱;一會兒,手拿著一封
信走出來,緊挨著姚六合坐下。

    姚六合接過這個副本一看,並不是影印手跡,而是在一張八行箋上照錄原文;
他彈了彈這輕薄一頁的副本,懷疑地問道:「汝耕,你該不是假傳聖旨吧?」

    「貨真價實!」殷汝耕擂著胸膛。

    姚六合閉上眼睛,一副跳火坑的苦相,說:「回電土肥原賢二兄,我勉為其難
了。」

    直到傍晚,姚六合才坐上馬車離開遠藤商行;他恨不得馬生雙翅,車輪駕雲,
趕快回到藏廬。

    在藏廬,阮碧村也正焦急地等候姚六合歸來。

                                 第五章

                                   一

    一個下午,阮碧村和姚荔坐在藏廬東廂房那臨河的窗前,一邊觀賞運河兩岸的
秀麗風光,一邊輕聲低語。

    前往白順堂搭救春柳嫂之前,姚六合叮囑阮碧村道:「你不要走,等我回來;
有人看見,你就說是我的……」

    姚荔搶著說:「是我的表哥。」

    姚六合笑了笑,說「我真有個外甥,也是三十歲上下,南開大學畢業,現在日
本早稻田大學留學。」

    「那就扮作這位日本留學生,暑假回國探親。」姚荔笑著對阮碧村說,「我記
得你的日語說得很流利,逢場作戲,不會露出破綻。」

    她又給阮碧村找出一件夏布長衫,一條紡綢褲子,一雙皮鞋,叫阮碧村換上,
並且,囑咐他刮一刮臉,修飾一下儀錶。

    所以,此時阮碧村已經不是船夫打扮,而是一位瀟灑文雅,風度翩翩的青年學
者了。

    姚六合從馬車上下來,急匆匆向阮碧村一招手,說:「雨舟,到書房坐。」姚
荔也要相隨,姚六合卻張開胳臂,攔道:「你不必與聞。」

    「你們的談話為什麼要背著我?」姚荔一貫任性,大發其火。

    姚六合嬌慣女兒,一見女兒生了氣,就想讓步,遲遲疑疑地說:「事關重大,
我怕你……不能守口如瓶。」

    阮碧村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快進書房去,然後牽著姚荔的衣袖,走到一簇花叢
旁,說:「有些事情,只能我和你父親知道,你不必過問;正如另外有些事情,只
能我和你知道,你父親不必過問,或者只能你和你父親知道,我不應該過問一樣。」

    「你很會花言巧語!」姚荔噗哧笑了,「我的事情,都可以讓你知道,你都可
以過問。」

    「不敢。」

    「我並不要求你對等交換。」

    姚荔那春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脈脈地仰望著阮碧村,阮碧村點了個頭,趕快離
開她,進入書房。

    姚荔抱著膝頭,寂寞惆悵地坐在陡岸上。天已大黑,河上沒有行船,一片平靜
的水面,閃跳著夜空的繁星;橙黃的半邊月亮,從河對岸的樹梢林角升上來,倒映
水中,波動著靜幽幽的光影。

    「喂!」阮碧村悄悄來到她的身後,輕輕喚她:「天不早了,你還沒有吃飯,
回家去。」

    姚荔扭過頭,只見阮碧村又換上一身船夫打扮,睜大眼睛問道;「你到哪兒去?」

    阮碧村戲謔地一笑,說:「上午從來處而來,晚上到去處而去。」

    「我不放你走。」姚荔一躍而起。

    阮碧村怕她落水,慌忙扯住她的胳臂,說:「我這個不速之客,今後免不了突
如其來,轉眼即去,你都不必介意。」

    「我知道你到哪兒去,哼!」

    「那就請你放行。」

    「你愛她嗎?」姚荔目光通視著阮碧村。

    「誰?」阮碧村出乎意外,吃了一驚。

    「不必跟我打啞謎!」姚荔慍怒地說,「瞞得過我的眼睛,卻瞞不過我的心靈。」

    阮碧村低下頭。沉重地答道:「愛她……」

    「你要娶她?」

    阮碧村搖了搖頭,說,「不……」

    「為什麼?」姚荔的聲音發顫。

    阮碧村歎了口氣,說:「我不想害她做寡婦。」

    「你對那個苦人兒也是鐵石心腸!」姚荔嗚咽著跑走了。

    阮碧村沿著通惠河的蓬蒿小路,奔點將台走去,半個月亮穿過一片片浮雲,伴
隨著他,河邊水草中聯噪的青蛙,被他的腳步聲驚嚇得紛紛跳河。

    眼看點將台越來越近,春柳嫂子的戀情又籠罩在他的心頭。想當年,他和春柳
嫂子私訂終身,曾有過花好月圓的夢想;後來參加抗日同盟軍,不辭而別,有情人
難成眷屬。抗日同盟軍失敗,他下了煤窯,孤雁離群,寂寞淒涼,也曾想托人捎信,
叫春柳嫂子到煤窯來跟他朝夕相伴,卻又找不到捎信的熟人;重新與黨接上關係,
革命生涯,動盪不定,再也無暇考慮個人私事;回到通州,春柳嫂子已經被迫出嫁
二年,身份變化,怎能越禮?可是,現在春柳嫂子拼死索得一紙休書,恢復了自由
之身,必定要跟他相依為命,生死與共,難道他真是一副鐵石心腸,殘忍地傷害她
那一片海枯石爛不變心的癡情麼?

    而且,天真無邪卻又充滿羅曼蒂克情調的姚荔,少女初戀的愛情像二月的桃汛,
他怎麼能忍心連累這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所以,必須當機立斷,跟春柳嫂子正式
結合,斬斷姚荔的綿綿情絲。

    阮碧村打定主意,加快了腳步,春柳嫂子的小院,在朦朧的月色中已經隱約可
見了。

    突然,蘆葦叢中,有人咳嗽一聲,他急忙跳到一棵河柳背後,拔出了槍。

    「方先生,是我!」和合大伯咳嗽著走出來。

    「大伯,您怎麼蹲在這兒?一阮碧村問道。

    「春柳嫂子叫我攔擋你,先別回去。」和合大伯神色緊張地低聲說;「那個二
十九軍的馬連長,給春柳嫂子送來一大包補品,還沒有走。」

    「我正要見他!」阮碧村閃開和合大伯,走得更急。

    春柳嫂子門外,拴著兩匹馬,阮碧村剛要進院,院裡屋門響。走出兩個人。

    「大嫂,安心靜養!」馬名騅高聲說,「缺柴少米,打發高鯉的兄弟給我捎個
信,一概由我孝敬。」說罷,帶著高鯉向外走。

    阮碧村做岸地迎門而立。

    「什麼人?」高鯉喝道。

    阮碧村並不回答,身披月光,冷冷微笑。

    「你……你是……碧村!」馬名騅大叫一聲,跟阮碧村握手,又脫帽鞠躬,
「愚兄正訪摸無路,想不到你從天而降。」

    「我打聽到你的下落,就來找你。」阮碧村挽著馬名騅的手,「來,到八裡橋
下談一談。」

    「跟我到大黃莊兵營住幾天吧!」馬名騅拍了拍腰間雙槍,「我保障您的安全。」

    阮碧村搖頭一笑,說:「我身背緝捕文書,還是小心為上。」

    「你信不過我……」馬名騅臉色一暗,命令高鯉,「注意警戒!」

    馬名騅原是東北的流亡學生,父親是馬戲班的班主,他從小在馬戲班裡練出一
身本領超群的馬術;進關以後,曾在北平念過中學。他自幼生長在馬戲班裡,沾染
上不少江湖習氣,恃勇好鬥,喜歡傲裡奪尊,大出風頭,在同學中以三言兩語不合,
便出口不遜動手打人聞名。後來,被校內的一個反動分子告密,警察要來抓他,馬
名騅在憤怒之下,將那個反動分子打得七竅出血,割下了他的舌頭,逃到張家口,
參加察綏抗日同盟軍,與阮碧村相識;阮碧村對他導之以理,動之以情,建立了深
厚的友誼。不久,在奪取多倫的戰役中,他身負重傷,被送回北平醫治;傷癒,抗
日同盟軍兵敗,他又加人二十九軍,當上一名騎兵連長。

    阮碧村和馬名騅坐在八裡橋下的石頭坡上,坡下流水淙淙,星光月影,回首往
事,感慨萬端。

    「碧村,沒有你給我指識迷津,我就像在黑燈瞎火裡過日子。」馬名騅哭喪著
臉,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氣。「每日裡花天酒地,快要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了。」

    「哀莫大於心死,難道你甘心頹唐喪志。」阮碧村正色問道。

    「你帶我遠走高飛吧!」

    「我卻要腳踏實地,立足故土。」

    「那咱們就拉起一支人馬,重新打起抗日同盟軍的旗號。」

    「時機未到。」

    「鐘不敲不響,燈不點不亮,你就一錘定音,明人不說暗話吧!」馬名騅焦躁
而又痛苦地叫道。

    阮碧村這才轉入正題,說:「你利用合法身份,我進行地下串聯,互相配合,
開展通州的抗日救國活動。」

    「二十九軍撤防,不得越界,我在通州的身份也不合法呀!」

    「姚六合正在籌建冀東保安總隊,我舉薦你去投靠他,掌握一部份兵力。」

    馬名騅垂下頭,沉默不語。許久,他才說:「碧村,參加保安總隊,有損我的
名譽;可是,你的吩咐,我不敢不遵命。」

    「名雅,忍辱負重吧!」阮碧村深深感動地說。

    天色不早,馬名騅不得不跟阮碧村告別,起身回營。

                                   二

    馬名騅走出不遠,剛要拐彎,走上通向大黃莊兵營的陽關大道,突然從蒲葦叢
中跳出赤條條一絲不掛的解連環和楊芽兒,一人扭住他一隻胳臂,一人一把手叉頂
住他的兩肋。

    「冤家路窄!」解連環冷笑道,「天有陰晴,地有旱澇;也該我們時來運轉,
你走背字兒了!」

    馬名騅不敢呼叫,四下張望高鯉。

    「你那個馬牟,也叫我們撿啦!」楊芽兒搖頭晃腦地說。

    馬名騅山窮水盡,長歎一聲,說:「想不到虎落平川被大欺。你們打算把我怎
麼發落?」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解連環的手叉已經刺透了馬名騅的長衫,只隔一層
背心,就要紮進皮肉了。「看在你搭救春柳嫂子的情面上,饒你一死.可饒不了你
一刀。」

    馬名騅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氣,說:「前胸後背,胳臂大腿,任你割下幾斤
肉,煎、炒、烹、炸,下酒吃。」

    「我要破你的五官!」解連環惡狠狠地叫道。

    馬名騅頭上腳下打了個寒噤,失聲叫了出來;他一向以美男子自居,最怕損壞
他的相貌。

    「名騅,你在跟誰說話?」河邊,阮碧村正要起身,聽見馬名騅的喊叫,大聲
問道。

    「雨舟三弟,請過來!」解連環的口氣一下子柔和了。

    「原來是連環大哥。」阮碧村快步走過來,一見這個情景,慌忙連連擺手,
「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不要誤會。」

    「那可不一定!」解連環的面孔又冷冰冰的了,「跟仇人的仇人能交朋友,跟
朋友的朋友未必能交朋友。」

    『你這個繞口令,言之有理。」阮碧村笑了一陣,臉色又嚴峻起來,「連環大
哥,日本鬼子是你的仇人,也是名雅的仇人,難道你們不能交朋友麼?」

    解連環一怔,瓷著眼珠兒想了想,憨笑著說:「雨舟三弟,你一張嘴說倒了千
張口。」

    「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是不是呢?」阮碧村追問道。

    解連環還不大心甘情願,說:知不信姓馬的真心抗日。」

    「名騅跟我在察北打過日本鬼子。」阮碧村一指馬名騅的身上,「他的前胸後
背,胳臂大腿,有幾處槍傷。」

    「好馬不配二鞍,他不該歸順了二十九軍!」解連環反倒雷鳴電閃地發火了。

    「名雅走了一年多的彎路,現在撥馬回頭,重上正道了。」阮碧村和顏悅色地
說,「不管是誰,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抗日之心,都要不念舊惡,化敵為友。」

    「怪不得你到姚六合家去。」

    「你怎麼知道?」

    「我在水裡跟著你。」

    阮碧村一驚,問道:「你信不過我嗎?」

    「有一點兒……」解連環難為情地笑了笑,「也是為了給你保鏢。」

    「那麼,剛才我跟名騅的談話,你也聽見了?」

    「聽見了。」月光下,解連環的臉脹得發紫,「偷看是剜目之罪,偷聽是割耳
之罪;雨舟三弟,你打也打得,罰也罰得。」

    「那你怎麼還不相信名騅是真心抗日呢?」阮碧村雙臂攏住兩人的肩膀,「你
們到底為什麼結冤?咱們心平氣和,桌面上解扣兒。」

    解連環抽回手叉,順手卻又摘下馬名騅的手槍,對楊芽兒說:「傳我的話,放
了那個馬牟。」

    「那個馬牟也不是外人。」阮碧村微笑著說,「他叫高鯉,是春柳嫂子的幹兄
弟,高鯽和高鰍兒的哥哥。」

    「唉呀,那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解連環慌了手腳,「芽兒兄弟,替我給
高鯉老弟作揖賠禮。」

    阮碧村、解連環和馬名騅三人,走進蒲葦叢中,在一道小小的泥鰍背土丘上坐
下來。

    「碧村,你問案吧!」馬名騅又氣粗起來,「該當何罪,聽你公斷。」

    「撒謊是剁舌之罪!」解連環氣哼哼地說。

    「名騅,今後你也要跟連環大哥一樣,改口叫我方雨舟。」阮碧村交代了這一
句,便從來龍去脈問起。

    原來,馬名騅指揮的那個連,警衛通州境內的運河河道。他藝高膽大,誇下海
口,要生擒活捉解連環。恰巧,解連環和他的弟兄們劫奪了一隻運貨大船,船上有
從天津運來的姚六合的貴重家具;姚六合十分心疼,跟二十九軍駐紮通州的團長大
發雷霆,團長限令馬名騅在三日之內將原物追回。馬名騅把他這個連兵分幾路,拂
曉出動,一連襲擊瞭解連環在幾處蘆葦蕩中的營寨。解連環身中馬名騅一槍,帶領
弟兄們跳水四散逃走;但是那些貴重家具已經存放在窩主家裡,沒有找到。

    「我們後來歸還原主了。」解連環趕忙說,「雨舟三弟,你可以親自去問姚六
合。」

    「既然劫到手,為什麼又歸還呢?」阮碧村納悶地問道。

    「這叫有恩必報。」解連環笑起來,「我打水裡逃走,血流不止,在北關外爬
上岸,倒在了水柳子地裡;姚六合那位千金小姐,大清早到河邊念外國書,看見了
我,菩薩心腸兒,回家取來雲南白藥,給我止住了血,還用荷葉給我包來幾樣吃食,
我才逃生。過了兩天,我叫弟兄們把她家裡的那些木器裝在一隻小船上,半夜劃到
她家門口,拴在河邊的水柳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清了賬。」

    「正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呀!」阮碧村笑道,「名騅,你打了連環大哥一槍,應
當賠禮。」

    解連環急忙攔道:「雨舟三弟,有你這一句話,我再叫姓馬的服軟兒,那算掃
你的面子。」

    「我寧可給你三拜九叩,也不欠你的情!」馬名騅粗脖子紅臉地說。

    「你不欠情了,可還虧著理!」解連環怒氣衝衝地說。「楊芽兒的表姐金彩霞,
雖是個賣臉賣唱的戲子,可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包占了她的原身,為什麼不明媒
正娶?」

    「我……我……」馬名騅長籲短歎,「我掏不起她的身價,班主怎肯白送呀!」

    「我劫一條船,給你湊夠錢!」解連環擂著胸膛,大包大攬。

    馬名騅卻高昂起頭,哼道:「馬某人不受不義之財。」

    「坐橋子嚎喪,不識抬舉!」解連環罵道,「我這也是劫富濟貧。」

    「連環大哥,今後除了鬼子漢奸的船隻,都不要劫了。」阮碧村沉吟了一下,
「名騅,我做保人,替你跟姚六合惜一筆款子,如何?」

    馬名騅只得點頭,說:「隨你安排。」

    「滿天雲霧散,握手言歡吧!」阮碧村各牽住解連環和馬名騅的一隻手,相握
在一起。「名騅,叫一聲連環大哥,連環大哥叫一聲名騅兄弟。」

    馬名騅張了幾回嘴,才硬著頭皮叫了一聲:「連環大哥。」

    「名騅兄弟!」解連環非常爽快。

    阮碧村又叮嚀道:「今後,名騅到保安隊,連環大哥要拉起抗日遊擊隊,明敵
暗友,更要心心相印。」

    馬名騅興沖沖地說:「抗日遊擊隊招兵買馬,槍支彈藥包在我身上。」

    於是,解連環還給馬名騅的手槍,馬名騅告別,帶著高鯉走了。

    「雨舟三弟,快去陪一陪春柳二妹吧!」解連環深情地低聲催道。「我一聽說
她給九花娘跟韓小蜇子抓進百順堂,渾身像起了火;正想帶著弟兄們從水下闖進通
州城,把她搶出來,又聽說她得救,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阮碧村感動地說:「你學上衣裳,咱們一同去看她,表一表你的心意。」

    「我不願送空頭人情。」解連環心神不安地說,「我帶弟兄們來,是為了給春
柳二妹看家護院;怕的是九花娘和韓小蜇子不肯善罷甘休,三更半夜找上門來欺侮
她。」

    「好個多情重義的大哥!」阮碧村熱淚盈眶。

    「你娶了她吧!她是世上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女子;別看不起她,別對不起她。」

    解連環說罷,大步走向通惠河畔,在八裡橋下下了水。

                                   三

    阮碧村走到春柳嫂子的屋門外,只見春柳嫂子正點火燒房;他急忙撲了進去,
劈手奪過火把。

    百順堂的一場風波,入死出生,春柳嫂子雖然遍體鱗傷,但是她就像那被暴風
雨抽打的水柳,雨過天晴便又挺起腰來。

    她被高鯽背到小船上,放躺在船艙裡,團著眼睛喘息。小船劃到一家藥鋪門前,
和合大伯上岸買來幾粒跌打丸,她舀起一瓢河水喝下去,一出城就躺不住了。路過
姚家藏廬東廂房窗下,她半支著身子,透過篷艙一縫,看見了正在窗口輕聲低語的
姚荔和阮碧村,不覺心中一動。

    回到家,春柳嫂子躺在炕上,無聲無息,似題非睡,前思後想,一個主意在心
中拿定了。她雖是個女流之輩,卻是個風來雨就到,快刀斬亂麻的人。

    馬名騅和高鯉到來,她起了炕,說說笑笑,一點不像剛遭過難,受了傷;她生
性爭強好勝,在外人面前不能流露出一丁點兒乏相。

    馬名騅告辭出門,她聽見柴門外阮碧村的聲音,心突然怦怦猛跳起來。阮碧村
跟著馬名騅走了,她連忙插上門閂,關上窗戶,洗臉梳頭。散開綿密的長髮,編起
一條水光油黑的大辮子;又翻箱倒櫃,找出當年未嫁時的舊日衣裳,換在身上。於
是,破舊菱花鏡中,姑娘時代的春柳又回來了。

    是的,一紙休書到手,她的身子又是自個兒的了,就像撞開了牢籠的鳥兒,又
可以伴隨心愛的人兒,雙宿雙飛了。

    一燈如豆,她坐在炕沿,背倚門牆,又像當年那個月黑夜在河邊、樹叢、葦塘
和城牆根下,等待情人相會的野姑娘;心如春水蕩漾,坐立不安地等候阮碧村。但
是,左等不到,右等不來,她一陣陣發躁,疑心重重了。她心中的那個主意本來早
已拿定,便一跺腳,到院裡撿來一把青柴,灑上半盞燈油,點起了火。

    這會兒,阮碧村忽然闖了進來,劈手奪過火把,投到地上,問道:「你要幹什
麼?」

    「火燒草料場,星夜上梁山!」春柳嫂子那一張桃花臉,紅光滿面,一雙豆莢
眼,炯炯有神,頗有林沖夜奔的氣勢。

    一股強烈的愛憐衝動了阮碧村的整個身心,他把春柳嫂子擁抱在懷中,笑道:
「好一個人面桃花的女豹子頭!」

    「唉喲!」春柳嫂子叫痛。

    「我忘了你身上有傷。」阮青村慌忙鬆開胳臂,「我看看,都傷在哪兒?」

    「你還是看看我這個人吧!」春柳嫂子退進屋裡,站立在半明不暗的燈光下,
把那一條水光油黑的大辮子攏到一起一伏的胸前,兩手拈弄著蝴蝶須似的辮梢兒,
眼角一閃一閃的頻送秋波。

    阮碧村的眼前一陣恍惚……當年,他拉著排子車到復興莊春柳嫂子家的小菜園,
給潞河中學的伙房買菜,野姑娘春柳也常常是這一副眉目傳情的神態,卻一直沒有
引起他的注意。有一回,趁老娘進院去拿秤,春柳啐了他一口:「石人石馬,看看
我!」他抬頭一看,心慌意亂了,毛手毛腳地上前抱住了春柳,春柳卻像一條水中
遊魚,溜出了他的懷抱,原來老娘扛秤出了門。等裝滿了排子車,春柳又故意說:
「我幫你推幾步,送你出村口。」車出菜園,看看前後左右沒人,春柳急切而又羞
怯地說了一句:「晚上……護城河邊……三棵柳樹下見。」

    「柳子!」阮碧村百感交集地叫了一聲,毛手毛腳又要擁抱她,猛想起她滿身
是傷,雙臂停在了半空中。

    「石人石馬!」春柳嫂子卻一頭撲到他懷裡。

    生離死別,終於聚首,泥棚茅舍,重圓舊夢……

    「剛才要是燒了房,難道咱倆到蘆葦蕩中去做野鴛鴦?」枕邊,阮碧村玩笑著
說。

    「我正要入連環大哥的夥!」黑暗中,春柳嫂子的眼睛進放著火花,「這三間
鴿子籠,是韓家的祖產,韓小蜇子早晚要來把我掃地出門,還是我一把火燒個乾淨,
出一口惡氣。」

    話音剛落,只聽見大黑狗妞子在房脊上汪汪吠叫,吠聲緊急而又暴怒。

    「果然不出連環大哥所料!」阮碧村披衣坐起,從枕下抽出手槍。

    鬼影幢幢,一夥歹徒闖進小院。

    「臭娘兒們,快爬出來接駕!」韓小蜇子嘶叫,「大太保今夜晚要拿你請弟兄
們涮鍋子……唉喲!」韓小蜇子忽然鬼叫連天。

    原來大黑狗妞子從房脊一躍而下,本想一口咬斷他的喉嚨,韓小蜇子扭頭就跑,
只咬住了他的腳脖子。

    院子裡,這一夥歹徒驚叫著鳥獸四散,有個貓叫春一般刺耳的尖聲,那是九花
娘。

    「你快走!」春柳嫂子推揉著阮碧村,「我掩住你的身子,一出屋門你就跳籬
笆,鑽青紗帳。」

    「咱倆同生共死!」阮碧材軋上子彈。

    「你是金子,我是黃土,你的命比我貴重。」春柳嫂子悲咽地說,「我今晚跟
你團圓一夜,死也不冤。」

    「我要跟你白頭到老!」阮碧村把放在炕腳的魚叉,遞給春柳嫂子。

    「我命小福薄,配不上你。」春柳嫂子辛酸地一笑,「我替你相中了姚家那個
荔枝子姑娘。」

    「昏話!」阮碧村臥倒在窗臺下,槍口瞄準院裡的歹徒。

    「膿包!尿種,窯姐兒養的……」九花娘氣急敗壞地跳腳叫駡,「你們還算是
百順堂的四大台柱,我看不如一條打狗棒!」

    她一抬手,砰!槍響了,大黑狗妞子慘叫而死。

    「妞子!」春柳嫂子手握魚叉,哭喊著沖出屋門,「九花娘,我跟你魚死網破。」

    「哈哈!」九花娘身穿夜行衣,腳站丁字步,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我的二姆指一動,就叫你跟你的妞子搭伴兒見閻王。」

    「娘,打死她,打死她!」韓小蜇子被大黑狗妞子咬爛了一條腿,蜷縮在九花
娘的膝下。

    「便宜了這個小蹄子!」九花娘一揮手,吆喝那三根台柱,「上!老娘我要親
眼看看你們涮鍋子。」

    唆!一道流星,春柳嫂子的魚又出了手,向九花娘刺去;吧!阮碧村也從窗口
射出一顆子彈。魚叉刺進了九花娘的胸口,子彈打中了她的腦殼,撲通倒地,嗚呼
哀哉。

    三根台柱見勢不妙,奪路而走;解連環帶領他的弟兄們攔住去路,投出匕首,
甩出魚刀,三根台柱的身上都落下四五個透明窟窿,步九花娘的後塵而去。

    「把這仨公一母扔下河去喂老圓!」解連環命令他的弟兄們。

    只剩下一個韓小蜇子,站不能站,爬不能爬,磕頭搗蒜,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
哭道:「春柳,看在死去的爹娘面上,饒……饒我

    解連環叉開大手,掐住韓小蜇子的脖子,把他從地上拎起來,眼盯著春柳嫂子
說:「二妹,你來發落!」

    春柳嫂子一陣作嘔,憎惡地轉過臉去,說:「我不願髒了我的手。」

    「韓小蜇子,你這個狗東西!」解連環吼道,「我春柳二妹吃了多少苦,受了
多少罪?我要把你大卸八塊,替我二妹報仇雪恨。」說罷,把韓小蜇子拖了出去。

    阮碧村從屋裡走出來,催道:「柳子,收拾東西,趕緊跟連環大哥撤走。」

    解連環發落了韓小蜇子,喜氣洋洋地從河畔回來,一進柴門,就打躬作揖高聲
地說:「三弟,我這一支小小的人馬歸順了你;你是龍頭二妹是鳳尾,大哥甘當你
倆的嘍羅。」

    阮碧村把解連環攙起來,莊嚴地說:「我以京東抗日救國會特派員的身份,宣
布成立水路抗日遊擊隊。解連環同志為隊長,春柳同志為副隊長。」

    「遵命!」

    解連環跪下來接令,他的弟兄們趕忙跪在他的身後;春柳嫂子也不由得跪下來,
和合大伯帶著高鯽和高鰍兒剛進門,眾星捧月跪在她身邊。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阮碧村愴然泣下,「日寇,殷汝耕!京東愛國者將
紛紛揭竿而起,二十二縣必將燃起連天大火,把你們燒成灰燼。」

    他們分乘八隻小船,八隻小船像一溜走馬荷燈,順流而下,直奔運河下游一處
蘆葦蕩中的營寨。

                                            1980年5月寫起
                                            1981年2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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