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運河的槳聲

      

                                   一

    中秋節夜,月亮從東南天角不聲不響地爬上來,一下子把運河灘全照白了。

    銀杏從屋裡一跳,跳出門檻,朝北屋裡喊道:「娘!我到外邊玩去了,您給等
門哪!」

    北屋,富貴奶奶跟老伴兒正嘰嘰喳喳地說話,銀杏這一叫,她突然一驚,定了
定神,忙應道:「別回來太晚了!」

    銀杏早已經跑出院外,在月光下,她端詳了一下自己身上綠底兒小白點的新褂
子,按了按辮子上的桂花,害羞地笑了。

    富貴奶奶臉貼著玻璃往外看了看,院裡滿地是月光,沒有了女兒的影子。她籲
了一口氣,說:「這丫頭片子好容易走了,要讓她知道,又是一頓吵。」

    「我得走了!」富貴老頭從炕沿上坐起來。

    「一定要埋得深深的!」富貴奶奶神情緊張地囑咐,「不然秋後拖拉機一犁地,
就給翻出來了。」

    富貴老頭沒言語,把屋角落那刻著字的石柱子,裝進口袋裡,背起就走。

    「你站住!」富貴奶奶出溜下炕,追出來,又一再叮嚀,「打村後背靜小道兒
走,別咳嗽,腳步放輕,處處是眼。」

    富貴老頭也不答話,悶著頭出去了。

    銀杏到了河灘,在一塊漫長的柳叢地旁坐下,這是農業社的防風林。背後,運
河的波濤響著勻適聲調,銀杏沉在說不出的興奮裡了。

    她們家入社了,是昨天夜裡批准的。今天清晨她去飲牲口,春寶告訴了她,她
紅著臉,長長地吐了口氣,就急忙牽著牲口回家去了。

    可是她爹的臉色卻很陰沉,她想她爹一定是後悔了;這使她非常生氣。為什麼
這麼三心二意呢!

    她想起寫申請書的那晚上,全家都坐在院裡,只有小侄兒在嫂子的懷裡睡著了。
她伏在小桌上,桌上放個小黑油燈,全家推她當記錄,爹擺弄著老綠玉石嘴煙袋,
聲音低啞地說一句停一停,等大家默默地點點頭,然後才允許她寫在紙上,最後,
全家還都按了指印。

    一整天,銀杏都噘著嘴,想找碴兒頂她爹幾句,可是她爹一言不發,鑽進那布
滿蜘蛛網的土棚子裡,收拾那該送進社裡的家具,整晌都沒出來。

    等到她爹把那匹灰兔兒馬也牽到社裡,她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心裡涼爽起來,
於是她想起晚上到河灘去等春寶,胸膛裡就像流著一股清涼清涼的泉水,坐不安立
不安。
    一隻孤獨的夜鳥,在運河上寒栗地叫了兩聲,把銀杏驚醒了,月亮躲進薄雲裡,
河上很暗,沒一點響動。

    她想自己一定是等得很久了,春寶為什麼還不來呢?她很急躁,想走,又不敢
走,不走,一個人孤孤單單。又等了一會兒,春寶仍然沒來,她想,春寶也許開什
麼會去了,於是她站起身,到渡口告訴管船老張,要是春寶來了,就說銀杏等了半
天不見人來,走了。

    從管船老張那小裡出來,她急急地往回走,突然,她看見在不遠的地方,有一
個像野鳥一樣輕巧的人,彎著腰,在月色下行走。

    她看出是春寶。

    「喂!」她低聲叫。

    那人直起腰,凝了凝神,走過來。

    銀杏嚴厲地質問道:「你為什麼這麼晚才來?」

    春寶擺擺手,壓低聲說:「別出聲,看長壽老頭。」

    「我不看!」銀杏生氣了。

    「看吧,好看著哩!」春寶拉著她,躲進柳叢裡。

    不遠處,長壽老頭掄著大鎬,吭喲吭喲地創著地,一挺身,把上身的夾祆脫了
下來,扔在地上,照手心啐了口唾沫,又換了鐵鍬,吭吃吭吃地掘起來。

    銀杏看得眼都定住了,害怕地問春寶:「他幹什麼呢?」

    春寶輕輕地笑了出來,說:「春天他入社的時候,偷偷埋了個石頭界碑,眼下
要扒出來,明白不明白?」

    銀杏再看去,長壽老頭從地裡拔出個白東西,吃力地放在地面上,就坐在一旁
吸起煙,火亮一躥一跳的,卻看不見長壽老頭的臉。

    正在這時,大道上一個蹣跚的影子走來了,銀杏眼尖,她拉了一下春寶,低聲
說:「我爹!」

    富貴老頭在路旁坐下,用襖袖擦著臉,呼呼地喘氣。

    「誰?」長壽老頭熄滅了煙,驚嚇得從地上跳起來。

    「你是誰?」富貴老頭反問道,那低間的聲音裡也帶著意想不到的吃驚。

    「我是長壽。」

    長壽老頭走上前來,小心地問道:「你幹什麼來了?」

    富貴老頭翻著眼皮,也問道:「你幹什麼來了?」

    長壽老頭眨巴眨巴眼,看清富貴老頭身後的口袋,他笑著說:「給管船老張送
節禮去?來,我先打個秋風,嘗頭口兒。」

    富貴老頭沒了法了,也不攔他,也不看他,長壽老頭伸手一摸,硬梆梆,冰涼
涼的,是塊長石頭。

    「哈!」長壽老頭響亮地笑了,「你這是於什麼?是刨出的界石,還是去埋界
石碑啊?」

    銀杏一聽,斷定她爹是埋界石的,不由得氣得眼都瞪圓了,就要闖出去跟她爹
吵。春寶一把拉住她,說:「再等等!不許跟你爹頂嘴。」銀杏被春寶強制住,胸
脯一起一伏,嘴一張一合的。

    長壽老頭燃起一袋煙,遞給富貴老頭,「抽袋煙,歇口氣,今晚天氣真涼爽啊!」

    富貴老頭低著腦袋,不搭理。

    「老傢伙!別怕見不得人,跟你說真的吧。」長壽老頭狡黠地眨著眼,「我今
年春天也埋了,今天趁著夜深人靜又把它扒出來。」

    富貴老頭突然抬起頭,盯住長壽老頭,問道:「你為什麼扒出來?」

    長壽老頭爽快地說:「這是一塊心病啊!社裡人一說自私,你就臉紅,一說跟
社裡兩股心,你就心跳,真是受洋罪。再說咱們跟拖拉機站訂了合同,秋後拖拉機
一犁地,真要給弄出來,這張老臉怎麼見人?」

    「哪……」富貴老頭結結巴巴地,「啊……是呀!」

    「別埋了,埋了過年還得刨出來。」長壽老頭流露出老資格的神氣,「我比你
早走了一步,就先明白個道理,農業社是鐵桶江山!」

    「說得對!長壽爺爺。」春寶從柳叢裡跳出來。

    「誰?」長壽老頭一聲尖叫,嚇得一身冷汗。

    春寶頑皮地嘿嘿笑了。

    「春寶,好小子。」長壽老頭仍然止不住心跳。

    富貴老頭愣住了,趕忙悶悶地低下頭去。

    銀杏三步兩步槍上來,指著她爹,「您怎這麼不怕丟臉!」

    長壽老頭不高興了,沉下臉,教訓銀杏:「別罵你爹吧!上年紀的人,就要比
你們小孩子想得多。」

    「自私,落後,哼……」銀杏氣得直哆嗦。

    春寶笑著說:「銀杏,咱們給扛回去吧!」

    銀杏不動,從眼眶裡冒出眼淚來。

    春寶勸道:「給扛回去吧,反正是不埋了。」

    銀杏不情願地走到她爹身旁,富貴老頭虎起瞼,吼道:「不用你!

    長壽老頭也攔住春寶,「你倆玩去吧,我們怎麼扛來的,還讓我們怎麼扛回去。
不過有一宗得囑咐你們倆,不許滿處亂說,這不是什麼光彩事!」

    春寶笑道:「您放心,我們一定保密,您刨了半天也夠累的了,還是我們扛吧!」

    長壽老頭一拍大腿,大笑道:「你也別搶了,我也懶得扛了,乾脆扔他娘的大
河裡!」

    說著,他彎腰扛起石界碑,大步流星地走向河邊。富貴老頭正拿不定主意,冷
不防銀杏從後面一下子奪了過去,奔向河邊去了。

    運河裡,響亮地撲通一聲,這界碑就隨著浪聲沉人河底去,銀杏高聲笑了

                                   二

    黎明,在薄暗中紅英就掃完了院子。不一會兒,太陽升起來,一縷縷早飯的炊
煙,嫋嫋地伸向碧藍碧藍的天空。

    今天,紅英要請她爹跟全家吃飯,她的心裡像初汛的春水,洋溢著幸福和驕傲。

    婆婆點灶,她淘米做飯。

    突然,她丈夫根旺怒氣衝衝地從外面口來了,劈頭對紅英喊道:「你看你爹做
出的丟臉事!」

    紅英吃驚地問道:「怎麼啦?」

    「哼!真不怕丟人!」根旺臉發紫。

    紅英氣惱了,也喊道:「你要說個明白同!」

    「你爹昨晚偷著去埋界碑,讓春寶用長壽老頭撞見了,長壽老頭到處傳說,全
村都轟動了!我到街裡,張順跟虎興便笑我為什麼不幫助老丈人去埋界碑,反倒勞
累人家春寶。讓我也跟著他丟臉!」說到後,根旺氣得跳起腳。

    紅英聲音發顫地說:「你到他姥家去過了嗎?」

    「我還去?」根旺叫道,「乾脆別讓他們來了!」

    「那不行!」紅英要哭出來。

    根旺一摔簾子,進屋去了。

    根旺娘瞪著兒子,對紅英說:「你去請!居家過日子誰不留個後步,這有什麼
見不起人的。」

    紅英站起身,難過地到娘家去了。

    街上,籬笆跟前蹲著不少人,紅英感到大家的眼睛都在看她,她渾身就像起了
風疙瘩。她本是個快性人,平時總要親熱地-一招呼,現在只勉強淡淡一笑,就趕
忙過去了。

    到娘家,進了外院,裡院的門緊閉著,紅英聽見她娘在罵銀杏:「丫頭家,處
嚼舌根,全不顧臉皮!」

    銀杏受屈地喊:「您真會冤枉人,從清早起來我什麼時候出去過?」

    富貴奶奶氣糊塗了,說道:「你不是飲牲口去了!」

    「牲口不是牽到社裡去了!」銀杏抓住了理。

    富貴奶奶啞了口,沉了一會兒,說:「那一定是春寶說的,反正跑不出你們倆。」

    「娘!」銀杏的大哥福海攔道:「春寶是黨員,團支部書記,不會那樣,您不
能亂說。」

    紅英在外面說道:「怎麼大清早就拌嘴,快走吧!」

    福海給開了門,紅英進來,他皺著眉頭說:「你說這件事爹做得多說不過去,
連我也瞞著。」

    紅英問道:「爹呢?」

    「在屋裡。」

    富貴奶奶拉住紅英,低聲說:「去勸勸你爹,他是個死心窟窿,別憋悶出災枝
病葉來。」

    紅英說:「你們快去吧!俺婆婆怕都等急了。」

    一家走空了,紅英進了北屋,富貴老頭蜷曲著身子,抱著頭躺在炕角。

    「爹!」

    不言語。

    「爹!」

    富貴老頭蠕動了一下。

    「爹,起來!吃飯去吧。」

    富貴老頭閑著眼說:「你跟親家娘替我陪個禮,我不去了。」

    紅英笑道:「請的是您嘛,您不去怎麼說得過去?」

    富貴老頭睜開眼,「我不去嘛!」

    紅英知道她爹犯牛脾氣了,便給他蓋上一條被子,回去了。到晌午,她提了個
食盒來,富貴老頭還在昏沉沉地躺著,紅英也沒驚動他,就放在桌子上走了。

    富貴老頭醒來,吃過飯,心裡仍然很憋悶,他想去渡口找管船老張,管船老張
是個會說寬心話的人。

    拐過幾道籬笆,穿過一片小棗林,已經出村了。

    「富貴叔!」背後有人叫。

    他沒聽見,繼續向前走。

    「富貴叔,病了嗎?」

    富貴老頭站住了腳,叫他的那個人是麻寶山,一個富裕中農,出名的看風使舵
的人。

    麻寶山走上前來,惋惜地說:「您昨晚為什麼不在後半夜去埋呢?這讓人一知
道,怕再也埋不成了。」

    富貴老頭擰起眉頭,不高興所下去。

    「來!我告訴您個消息,」麻寶山拉著富貴老頭坐在一個籬笆根下,機密地說,
「您知道不知道?不老松村的農業社,土地一點不分紅了,叫做完全社會主義化,
跟蘇聯的集體農莊一樣了。」

    富貴老頭打了個冷戰,問道:「當真?」

    「千真萬確!」麻寶山急赤白臉地說,「這是我小舅子前晌來告訴我的,今天
不老鬆開了大會,縣委跟區委書記都是講了話呢!」

    「啊!」富貴老頭慌了神,「那咱村是不是也快了呢?」

    「我看,出不了一兩天,」麻寶山說,「您想,山渣村跟不老松兩個農業社,
是全縣兩杯大旗呀!」

    「也許不會這麼快吧?」富貴老頭脊骨冒著涼氣,自言自語地說。「今年有十
五六戶中農入社,劉景桂跟春枝也許不會這麼莽撞。」

    麻寶山歎口氣,搖搖頭,說:「誰知道會有什麼變化呢?大家看不老松跑在前
頭了,一不服氣,也許會轟地一下子幹起來!」

    富貴老頭的身體像抽了筋似的軟弱無力,腦袋混沌沌的,他咬著失去血色的嘴
唇,哆哆嗦嗦地說:「他們要是真的這樣做,我就退社!我就退社!」

    他不理麻寶山,獨自搖搖晃晃地,到河灘他那塊心頭肉的地裡去了。

    他一屁股坐在那還沒被砍去的地界--一簇柳叢下,雙手緊緊攥著土疙瘩,攥
得粉碎,他的心,撕裂了似的疼痛,鼻竅緊扇著,他幾乎要嚎出來。

    土地,他的命啊!

    黃昏,太陽慢沉沉落下去了。遠處,傳來青銅脖鈴叮叮噹當的聲音,放羊孩子
清亮的呼喚,河灘上,雪白肥大的綿羊出現了,追逐著,咩咩叫,農業社的羊群回
村了。

    天涼了,富貴老頭站起身,往渡口去,大路上揚起風沙。

                                   三

    夜,漸漸伸展開來了,像一張黑色寬大的布幕,嚴嚴實實地蓋住了運河灘。

    區委書記俞山松,黃昏才從不老松村趕來,看不清路,只得推著自行車走。山
楂村在黑夜中不見了,只有渡口小棚裡晃動著的那孤寂昏黃的燈光,招引著行人。
不!河邊一溜漁船上,還燃著幾堆煙火。

    「喂!請把船擺過來……」

    「喂!請把船擺過來……」

    在寂靜的夜裡,俞山松的聲音在遠處得到了回聲,就像曠野上有一個人在呼喊,
漸漸的微弱和遙遠了。

    但是,渡口小棚沒響動。

    俞山松心想管船的一定睡著了,於是又喊:「喂!請把船擺過來...回」

    「喂!請把船擺過來……」遙遠的回聲又消失了。

    小棚仍然不理,燈光挑逗地晃動著,秋夜很冷,俞山松還沒吃飯,肚裡直叫,
他真是惱火了。

    這時,漁船上跳下個黑影,跑到渡口小棚,跳上渡船,劃過來了。

    俞山松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腥氣,便問道:「你是哪村打漁的?」那黑影回
答道:「山楂村農業社漁業組的。」俞山松笑了,說:「劉景桂真是個找財的人。」
那黑影驚問道:「同志,您是縣裡還是區裡來的?」

    俞山松巧妙地回答道:「我是過路人,你們社的名聲可不小呢!」

    那黑影搖搖頭,「我們落後了,人家不老松農業社聽說土地已經不分紅,我們
社反倒要提高分紅比例呢!」

    「你們跟不老松的情況不太一樣。怎麼,你們要提高土地分紅比例?」

    「嗯哪!可是我不同意。」

    「你們社的領導思想有毛病嗎?」

    那黑影警戒地看了他一眼,拋了錨,回避道:「同志,下船吧!」

    俞山松跳上岸,小棚的亮光突然亮了一下子,他想一定有人於是便走了進去,
小棚的炕上,靠牆坐著個老頭,正對著燈火點煙。

    「老大爺,您為什麼不把船擺過去呢?」

    那老頭也不看他,悶聲悶氣地說:「我是擺你的麼!」說著,他吹滅了燈,說
道:「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俞山松壓住著怒火,說:「老大爺,夜裡也會有人過河,您得給擺過來呀!」

    那老頭冷冷地說:「你看看我是管船的麼!」

    俞山松知道碰上個怪脾氣的老頭,反倒感到可笑了,他跟在老頭腳後走出棚子,
看見老頭的身子搖晃著,腳步很沉重,他想,這老頭一定有很重的心事,從他腳下
的聲音可以聽出來。

    突然,老頭腳下一溜,俞山松忙扔下車子,一把扯住他。老頭一個趔趄坐在地
上了,他光顧想心事,踏在滑泥上,差一步就要倒在路旁的小溪裡。

    俞山松把老頭扶起來,問道:「大爺,沒摔著哪兒嗎?」

    老頭大口喘著氣,搖搖頭。

    「大爺,我打著手電,給您照個亮吧!」

    俞山松從口袋裡掏出手電筒,一道白光射出來,前面的路照明了。他一個人夜
晚行路是不肯打手電的,因為電池要公家供給。

    老頭感激地看了看這個年青人,問道:「同志,你這是到哪兒去呀?」

    「到山楂村,您呢?」

    「我就是山楂村的。」

    「您是哪一家?」

    「村東頭富貴家,」老頭說,「同志,你是找農業社的吧?」

    「對了。您是社員嗎?」

    「是啊!」老頭回答道,『稱是不是從不老松來?」

    「正是。」

    「二十裡路,怎這麼晚才到?」

    「在那裡開完會才動身,已經太陽平西了。」

    老頭放慢腳步,跟俞山松並肩走,急切地問道:「聽說他們那裡完全,完全……」
老頭選擇著恰當的名詞,「完全歸社會主義了?」

    「他們那裡條件好,全體社員一致同意,從明年起,土地不分紅了。」

    「我們這裡是不是也很快呢?」老頭痛苦地問道。

    俞山松心裡一動,說道:一這不能比賽,要看條件。」

    老頭不放心地問道:「要是一爭氣,轟地一下子鬧起來呢!」

    俞山松說:「不會。」然後試探地問道:「您願意爭氣嗎?」

    老頭不言語,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老頭問道:「同志,你說土地分紅為什麼少呢?」

    俞山松反問道:「您說種地打糧食,主要是靠人力還是靠地力呢?」

    老頭含含糊糊地說:「兩相宜唄!」

    俞山松不再問下去,他抓住老頭的話,反反復複地研究起來。他斷定,這老頭
一定是個中農,但是他想不出老頭的家。他從青年團縣委會調任區黨委書記剛剛六
個月,他已經熟悉重點社所在村各家各戶的情況,然而這個老頭的家為什麼想不起
來呢?想不出他的家,就無法更正確更深刻地分析這個人。

    「同志,人家的地要是好地呢?」老頭又問了。

    俞山松從深思中轉回來,笑著追問道:「大爺,你說的是哪一家?」

    老頭又啞口無言了。

    誰也不再說話,只聽見他們的腳步聲,還有俞山松的自行車那單調的車輪聲。

    猛地,前面樹林裡,一點燈火浮游過來,漸漸的,漸漸的,燈火大了,在大路
上停住了。

    「爹!」

    一個姑娘用清脆的聲音向曠野呼喚。

    老頭不安地咳嗽起來。

    「爹」

    姑娘的聲音是悠長的,焦慮的。

    老頭高喊道:「別叫魂了,我回來了!」

    那汽燈走近了,是一個美麗的姑娘,一手提燈,一手拿著杆巡夜的紅纓槍。

    猛地,那姑娘叫起來:「俞區委,你來了!」

    俞山松一驚,那姑娘已經跑到近前,「啊!銀杏,是你。」

    於是,俞山松把老頭和他的家連在一起了。

                                    四

    已經入夜,滿天的繁星都困盹了。

    山楂村中間,一個四圍滿是洋槐的小院裡,北屋透出明亮的燈光,動搖的人影,
激烈的說話聲。

    這是農業社副主任春枝家,正在開黨支部委員會,討論農業社擴社後的工作問
題。

    大家聽著支部宣教委員、農業社會計股長趙明福的發言。他是個瘦瘦的帶著一
股傲氣的人,眼睛裡總閃著譏消別人的光,薄嘴皮兒說話就像敲梆子。

    區委書記俞山松,坐在牆角落的一個扶手椅上,傾聽著其他四個人的發言。

    支部書記劉景桂注意地聽著,沉思著;副書記春枝托著下巴,流露出不耐煩的
神氣;組織委員是個模範互助組長,他聽得很細心;新選進支部委員會的春寶,做
著記錄,不時抬頭看一看趙明福,他的神情很緊張,看出是在壓抑著心裡的衝動。

    「一句話,我們要想團結中農,就得提高土地分紅比例!」

    趙明福說完了,急急地吞了一口冷茶,然後安然地把目光掃著大家的面孔。

    春寶迅速地抬起頭,想要發言,但看了看大家的臉色,又咽回去了,他很注意
保持冷靜沉著,學習劉景桂的樣兒。

    這時,春枝說話了:「趙明同志,你這個意見在上次支委會研究中農入社的會
上,不是沒通過嗎?」

    趙明福吸著冷茶,並不看春枝,說道:「你難道不知道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嗎?」

    「怎麼不同呢?」

    趙明福冷冷地笑道:「你當真不知道麼?富貴老頭埋界碑的事,不是嚷嚷遍了?
這說明中農在思想上並沒入社。」

    「這是中農的通病。」

    「嘿!你說得真輕巧,新入社的中農都想退出呢!他們說土地分紅太少。」

    春冷笑一聲,問道:「你是代表誰的利益說話的?」

    趙明福刷地漲紅了臉,「你懷疑我是為了自家?」

    「對了。」春尖銳地說,「你別忘了自家是富裕中農!」

    趙明福臉漲紫了,一把推翻了茶碗,喊道:「你這是污辱同志!」

    「何必發火呢!」春枝靜靜地說,「中農決不會退出。」

    「一定會退出!」

    「絕對不會!」春校堅定地說,「他們是看出農業社有利才申請入社的,嚷嚷
要提高土地分紅比例,不過是想能多撈一把就多撈一把。不錯,富貴老頭是埋了界
碑,可是你也不是不知道,長壽老頭扒出了界碑,他們都是中農啊!」

    這一番話,說得趙明福啞口無言,矜持的態度立刻變得有些慌張了。

    「我同意春校同志的意見,」劉景桂低沉地說,「咱們社現在是勞土四六分紅,
對中農跟多地戶已經很有利了。我們的方向是,隨著生產的增長,勞動效率的發揮
和群眾覺悟程度的提高,逐步而穩健地提高勞動報酬的比例。不過我們為團結新入
社的中農,今年還維持原來的分紅比例不動。明福同志卻提議增加土地分紅比例,
這就太右了。」

    春寶惶恐了一會兒,下決心說:「這是投降!」

    趙明福暴怒的含著敵意的眼睛,投向春寶,但卻碰見了俞山松對他的注視,他
便垂下了限皮。

    「縣委最近那個通報你們接到了沒有?」俞山松問景桂。

    「接到了。」春枝說。

    「拿出來念一念。」

    春枝從檔案夾子裡拿出那份通報,俞山松說:「請老趙同志念。」

    趙明福發窘地接過來,咬了咬嘴唇,停了一停,才低聲地念了。

    縣委的通報寫道:「在運河上游,牛欄山下的牛欄村農業社,因為黨支部書記
兼社主任的右傾思想,對社內三分之一的中農盲目退讓,提高土地分紅,並錯誤地
將超產部分勞土平分,致使中農與貧農嚴重不團結,富農分子混入社內,挑撥離間,
篡奪領導權,這個社已經陷於混亂、癱瘓狀態,縣委與區委決定組織緊急工作組,
前往整頓。……」

    念著念著,趙明福的聲音越發小了,手哆嗦了,春寶勝利地說:「老趙的意見,
正是這樣!」

    趙明福的臉蒼白,軟軟地垂下頭。

    劉景桂看看大家泅道:「誰還對這個問題發表意見?」

    大家都沒話說了。

    「現在我們研究選舉中農參加社務委員會的問題,」劉景桂把他的記事本又翻
了新的一頁,「社委會中農成分的委員,只有趙明同志一個人,還又是黨員,這就
不能很好團結中農,過兩天就要改選了,黨支部需要醞釀一下。」

    「我同意!」為挽回面子,趙明福第一個點頭,同時他報復地掃了春枝一眼,
「我一直有這個意見,不應該埋沒人材,春枝一直是反對我。」

    春寶喊道:「不能像你那麼無原則!」

    趙明福青筋鼓起來了,不能容忍這個年輕人粗暴的頂撞,正要反刺幾句,外屋
春枝娘低聲說道:「你們住一住討論吧,讓我把給俞同志做的飯端進去。」

    「您別忙碌了,我來端吧!」

    說著,俞山松趕忙去接,春枝微笑地望著他。

    這一來,好像是休息了一會兒,屋裡的空氣也稍微清爽一些了,劉景桂問趙明
福:「你剛才是不是要發言?」

    「我不想說什麼了,希望春寶同志對我不要抱成見,誤會我的意思。」這一霎
間,趙明福考慮了一下,他把諷刺話壓下去了。

    跟著,大家討論向社員群眾推舉哪些人,劉景桂提出福海,大家一致通過了。
會議一直開到後半夜,月色淡了,星星稀了。

    最後,劉景桂說:「俞山松同志,你談談吧!」

    俞山松這年青的區委書記,兩眼炯炯放光,笑著說:「一下車就亂發表意見,
毛主席早批判過哩!我還是別談了。」

    散會了,春技支起窗子,一股冷氣鑽進來,劉景桂笑著對俞山松說:「你就住
在這裡吧!黑更半夜也沒處號房去了。」

    俞山松碰到了春枝那熾熱的眼光,他遲疑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我住在
老趙家吧。」他迅速地看了春枝一眼,春枝沮喪地低下頭。

    他們走出院子,春枝默默地跟著,街上冷清清的,俞山松突然說:「老趙,你
頭前走一步,我跟春枝同志談個問題。」

    人們都走了,夜風穿過洋槐疏疏密密的葉子,簌簌發響。春枝的大眼睛,抱怨
地望著俞山松。

    俞山松笑了,說:「我要住兩三天呢!看你……」

    春枝默默地站著,突然,她疲倦地倒在俞山松的懷裡,輕聲地,像是自言自語
地說:「這一擴社,二百戶人家,我真感到自己能力不夠了,讓我到黨校去學習吧!
我真得好好地學習學習了。」

    「是啊!都得要學習。」俞山松拍撫著春枝。

    春枝忙說:「那就讓我去吧!」

    「應該在鬥爭中學習。」俞山松沉重地說,「你們社裡情況更複雜了,一些黨
員思想也很亂,今後你得跟景桂分工去獨擋一面,責任就更重了。」

    春枝無聲地靠在他的肩上。

    許久,俞山松輕聲說:「我還要跟趙明福談話,我得走了。」他把春枝送到門
裡,吻了她一下。

                                   五

    俞山松離開春枝家,月色很白,他踏著月色慢慢地走,留心著每個角落和樹影,
山楂村靜靜的,但是他知道,山楂村並不是真正靜靜的村莊。

    突然,他看見前面破牆後有個黑影一閃,他悄悄跟蹤追過去,那人鬼鬼祟祟地
隱在暗影裡,匆匆地行走。

    在一家門口,那人停下來了,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然後,「嗒嗒嗒!」地敲起
了門,院裡沒有動靜,就又「嗒嗒嗒!」緊急連聲地敲起來。

    俞山松猛地走過去,手電筒射出白光,問道:一你是誰?」

    那人吃了一驚,但跟著鎮靜地回答:「我姓田,就在這個院裡住。」

    「怎麼這麼晚還沒睡?」

    「串門子去了。」那人始終不回臉地回答。

    俞山松怕趙明福等得不高興,便記下這家院裡有一棵老虎眼棗樹,就走了。

    這個院子的北屋裡,高點著明燈,富農田貴跟麻寶山喝著濃釅濃釅的棗葉兒茶,
吸著煙,兩個面皮都是紅紅的,正在高談闊論。

    「寶山,只要多積肥,憑著咱們哥兒倆這兩隻手,趕不過社裡的產量,砍我腦
袋!」

    田貴興奮地在炕沿上敲著煙袋,然後端起茶杯,一仰脖兒「骨碌!」喝了下去,
打了兩個飽嗝兒。

    麻寶山悶悶地吸著煙,說:「是啊!咱哥兒倆是對心思的,恨的是我們那大小
子,讓社裡迷了心,總是橫三豎四地不聽話。」

    田貴敞開了懷,嘿嘿一陣笑道:「寶山,你也太吝嗇了,對他們小倆口兒別摳
得那麼緊,不然他們真要鬧起分家入社,你反倒損失更大了。」

    麻寶山點點頭,田貴又給他斟上一杯茶。

    就在這時,外面那個人敲著門,不過田貴沒聽見,他老婆正在炕頭奶孩子,聽
見外面門響,她不想打斷田貴那些迷惑麻寶山的甜言蜜語,就自己出去了。

    「誰呀?」田貴老婆走到影壁那裡,問道。

    「我!」外面那人含糊地應聲。

    田貴老婆聽不出那人的語聲,想口去報告田貴,卻聽見北屋田貴跟麻寶山高聲
大笑,她怕沖談他們那熱烈的氣氛,猶豫了一下,就開了門。

    門外那人矯健地一跳,跳進門檻,然後敏捷地反手插上門閂,田貴老婆嚇得要
叫出來,那人把頭上的破氊帽一揭,低聲命令:「別嚷!我是河西王六。」

    田貴老婆定了定神,心裡還撲通撲通地跳,笑著說:「六老闆,您怎麼深更半
夜趕到這裡,嚇死人了。」

    「別問了!」王六說著,一直就要奔上房去。

    田貴老婆一把拉住他,壓低聲音說:「上房有人,你在倉房等一等。」

    田貴老婆一步闖進北屋裡,胸脯緊張地一起一落,臉上一紅一白,她平靜了一
下心情,做出笑臉,玩笑地說:「寶山大哥!半夜了,該回家陪大嫂去了。」

    田貴正把麻寶山說得頗三倒四人了迷,不高興地轉過臉,瞪他老婆,但他一接
觸他老婆那報急的眼色,就連忙順水推舟地說:「喲!都這麼晚了?真是酒逢知己
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不知不覺說了小半夜。」

    麻寶山站起身,田貴又一把江住他的手,叮嚀道:「兄弟!不要三心二意,不
信社裡那些花言巧語,富貴老頭子有流眼淚的那一天。咱哥兒倆搭幫,你多積肥,
我手裡還有一點兒錢,咱們勞動力又不少,非鬧個平地一聲雷,嚇他們一跳!」

    麻寶山連聲答應:「是,是。」

    田貴不放心地囑咐道:「一言為定!明天我就把我家的那堆糞拉到你家去。」

    「是!是。」

    田貴把麻寶山送出門口,關上門,剛一轉身,從倉房跳出個人,手裡拿著把字
豬刀子,明閃閃的,站在當院。

    田貴嚇了一身白毛汗,走上前,低聲下氣地問道:「六老闆,您剛到?」

    王六老闆把尖刀子收起來,也壓不住心跳地問道:「剛才那傢伙是個什麼人?」

    「一個中農,落後的腦袋!」
                                                                       
                                                10

    進了屋,王六老闆搶上一步把燈吹滅了,月光斜照進來,青幽幽的。田貴小聲
問道:「六老闆,您出事了嗎?」

    「是啊!我現在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投靠你來了。」王六老闆脫著衣裳,
從身上取下東西。

    外屋有響聲,王六老闆問道:「誰?」

    「六老闆,我在給你做飯。」田貴老婆回答道。

    「不用,我就餓一頓吧!」

    田貴老婆也進來了,田貴膽怯地問道:「六老闆,您出了什麼事?」

    王六老闆飲牛似的連喝了幾大碗茶,抹了抹嘴唇,狠狠地說:「他們沒收了我
的糧食,我他媽的給他們倉庫點了把火,躲進青紗帳裡,又劫了幾個人,眼下收了
秋,沒處躲了。」

    田貴嚇得腿都發抖了,哆嗦著說:「六老闆,我這裡也躲不了啊!山柯村是有
名的鬼門關。」

    「你不用害怕,我決不連累你,眼下我是孤單一個人,等我跟國民黨地下的人
接上頭,我就遠走高飛。」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扔在炕上,說:「這
筆錢給你!我知道你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可是你不要忘思負義,想當年我在市場上
拉把過你,如今我遭了難,你收留我一下,日後忘不了你的好處,你要是告發了我,
我反正豁出這顆腦袋去了!」他把那刀子碰得叮噹響。

    田貴不言聲,王六老闆又逼問道:「你說吧!」

    田貴舌頭都麻木了,哪裡說得出話?他老婆卻是個膽大貪心的人,笑著說:
「六老闆,您放心吧!我們是君子,不是小人,一定把您藏得嚴嚴實實的,讓您平
平安安離開這裡!」說著,她把炕上那一疊鈔票收在懷裡,王六老闆又格外掏出幾
張給她。

    這時,炕頭那孩子醒了,哇哇哭起來,王六老闆嚇得忙抓起炕上的東西,田貴
老婆撲哧笑了,說道:「六老闆,你真是嚇得魂出竅了,你也睡吧!」

    「不!我不困。」王六老闆收拾起炕上的東西,說道:「我白天就躲在你們藏
糧食的地窖子裡,黑夜給你們打更,連你們這個吃奶的孩子也別讓知道。」

    田貴跟隨王六老闆去收拾牲口棚裡那地窖子,鋪了厚厚的乾草,扔了兩條被子,
拿了水壺、飯碗、便盆,王六老闆又威脅了他一頓,一句話,他是個犯死罪的人,
不定哪一天掉腦袋,反正是豁出命去了,要是田貴敢告密,殺了他全家,燒了他房
子。

    田貴像打擺子似的回到北屋,一頭倒在炕上,身子像篩糠似地抖,他老婆搖著
他,說:「別怕,他住不長。」田貴鑽到老婆的胳肢窩下,上牙打著下牙,說:
「他豁出死,我還想活呢!咱們山楂村是天羅地網,千層籬笆也得透風,早晚會被
人知道,我得挨槍斃。」

    田貴老婆一把推開他,說:「看你這個熊勁兒!沒家賊,引不進外鬼,咱們要
不露了馬腳,透出口風,誰也不會知道!」

    田貴身子仍然哆嗦嗦著,嘴裡不住哼哼唉喲地叫,第二天,他就嚇得不能起炕
了。
                                 八        

    第二天清晨,俞山松在趙明福家吃了早飯,就到劉景桂家來了。

    他故意路過昨晚引起他懷疑的那一家,這是一座藍生生的半灰半磚的小四合院
兒,棗樹的枝椏伸出牆外,門樓跟影壁都措了彩。這時,從院裡走出一個三十多歲
的陰沉的女人,一隻手提著柳罐鬥,一隻手牽著一頭高大的青騾子,一個三歲的小
男孩,跟在後面扯著她的衣角,到井臺去飲牲口。

    那女人望了俞山松一眼,冰冷的眼光一抖動,像是害羞似地低了頭,吆喝一下
牲口,趕緊走了。

    俞山松到劉景桂家,春枝已經在那裡,他第一句就問道:「你們村西頭有一家
姓田邊地頭的,院裡有一棵棗樹,那是誰?」

    「富農田貴家!」春枝漫不經心地回答,仍然繼續整理黨內與社內的文件和材
料。

    劉景桂卻聽出這突然的問話中有問題,他停了手,問道:「你發現什麼了?」

    俞山松把昨晚見到的事情說了一遍。劉景桂沉吟了一下,說道:「他一定是到
麻寶山家去了,他正拉攏麻寶山呢!」

    「黨支部應該嚴密注意富農的活動!」俞山松突然轉過臉,嚴厲地對春枝說:
「看你剛才那樣子,對這個情況一點不注意,好像天下太平了!」

    春枝羞愧得臉紅起來。

    劉景桂問道:「你對趙明福有什麼感覺?」

    俞山松皺皺眉頭,頓時了頓,說:「他的個人主義根子很扎實,驕傲自滿情緒
很濃厚!他犯了錯誤,只是支委跟他談一談話,他口頭上認了錯就過去了,這是不
行的!應該讓全體黨員批評他,讓黨外群眾也監督他!」

    劉景桂看看春枝,春枝也正看他。他滿面慚愧地說:「我剛才用春技商量了一
下,準備整個黨支部搞一次批評與自我批評,清理清理過去,由各支委帶頭檢查。

    「應該的。」俞山松在屋裡踱來踱去,「你們倆跟其他同志還不同,你們領導
著黨支部,黨在農村的戰鬥堡壘,就更需要敏銳的政治警覺性。」

    「我的思想已經上鏽了。」劉景桂沉重地垂下頭。

    「我決定在你們這裡住一星期,」俞山松坐下來,「我想在最後的一個晚上,
給同志們作一次過渡時期階級鬥爭的報告,要用你們村子的階級鬥爭事實,說明這
個問題!」

    俞山松在山楂村住下了。白天,他到各家去,到河灘田野上去,到天天坐滿老
頭閒談的管船老張的小棚那裡去,他走遍了各個角落;夜晚,他跟景桂、春枝研究
黨內黨外的問題,研究正在連夜激烈進行著的黨內批評與自我批評,有時到半夜,
有時到雞叫,他回去剛剛瞌上眼,東方已經呈現魚肚白了。

    突然,一天夜晚,俞山松在根旺的陪同下,到田貴家來住了,田貴哼哼唧唧地
開了門,面對著這兩個不速之客,嚇得一下子勝沒了血色,舌頭硬了,四肢也僵了。

    田貴老婆壓抑住恐怖的心跳,鎮靜地周旋著,她故意把俞山松安置在背靜靜小
跨院裡,那裡很難聽出院裡的響動。這女人像一隻狸貓似的,眼睛閃著磷光,隱藏
著敵意,溜來溜去。

    等俞山松睡下了,她囑咐田貴警戒小眠跨院的動靜,悄悄地拿起一個飯籃,到
牲口棚去了。

    搬開壓在洞口的簍子,地窯子裡冒出一股惡濁的臭氣,王六老闆伸出頭來,惡
凶凶地喝道:「怎麼這麼晚才送飯來!這洞裡又濕又悶,快憋死了!」

    「低聲!舊貴老婆跳進洞裡,「共產黨的區委書記來了。」

    「啊!」王六老闆叫了一聲,抓起刀子。

    田貴老婆撲上前,捂住他的嘴。

    「我跟他們不共戴天!」王六老闆惡狠狠地吹得牙齒咯咯響,「我去宰了他,
換他這條命!」

    「他有手槍,你是去找死!」田貴老婆嘶啞地小聲說,「我們也就讓你害了。」

    王六老闆的刀子從手裡落下來了,手心是冰涼冰涼的汗,絕望和獸性在他的身
體裡燃燒起來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三十多歲有著兩顆誘惑人的深眼睛的女人,她
的肉體強烈地吸住了他,一股女人熱汗的氣味從她的小褂兒裡散發出來,那隆起的
乳房恐怖地顫動……他像一隻饑餓的狼似地撲了過去,把她死死地壓在身底,她掙
了幾下,卻並不叫,用牙齒咬他的臉,沒有反抗……

    回到屋裡,田貴老婆一頭倒在炕上,呻吟起來,田貴懷疑地問道:「你怎麼啦?」

    「喝了幾口涼茶,肚子疼!」她用被子蒙住頭。

    「是不是他欺侮了你?」田貴一腔妒火,身子挪近老婆。

    「我跟他睡了,你管不著!」他老婆用腳踹開他。

    俞山松在小跨院一直沒睡,聽著院裡的響動,這時他聽見前屋的聲音,便從床
上起來,他輕輕地開了門,剛要踏出腳,猛地看見正當門口有一盆閃閃的泔水,他
敏銳地想到,這是報告他黑夜外出的信號。

    俞山松沒有聲音地到院裡來了,秋夜清冷清冷的,山楂村沒有一點動靜,他留
心看院裡的角角落落,他感到這個富農的家庭是陰森森的,突然,他看見黑咕隆咚
的牲口棚裡,飛起一個火星,像是煙頭熄滅了,他慢慢走過來。

    那大青騾子,也像它的狡猾的主人,看見俞山松在遠處,並不出聲,當俞山松
走近槽了,它就像報警似的嘶叫起來。

    「誰?」田貴像鬼叫一樣地喊。

    「我起來解手!」俞山松懊惱地回答。

    田貴老婆出來了,不怕羞恥地穿了一件小衣,謅媚地說:「俞同志,外面太冷,
別著了涼,給你個便盆吧!」

    俞山松被這個可恥的女人驚住了,他連看也不看她,冷冷地說:「不用了!」

    那女人仍然半裸體地站在那裡不動,俞山松只得回小跨院去了。

    第二天清早,在春技家裡,劉景桂問俞山松道:「住了這一夜,你對這個富農
有什麼印象?」

    「又陰險又無恥!」俞山松噁心地說。

    他的失眠的蒼白的面孔,陡地泛起血紅色,他狠狠地向桌上一擊,說道:「一
個敵人,一個狡猾的敵人!」

                                   七

    王六老闆躺在地窖裡,像落進陷井的狼,手裡老是攥著他那把雪亮的刀子,上
面,有老鼠跑跳,沙沙作響,一個小蠍虎子從上面落下來,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驚
嚇得一抖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透過通風的氣眼,望見外面是白花花的,棗樹上
的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夜還沒有降臨。

    漸漸的,太陽落山了,暮色蒼茫,夜像薄薄的輕紗,蒙蓋了村莊,月亮從東山
升起來了。

    牲口棚的騾子讓麻寶山拉走了,王六老闆嗖地跳出了地窖,一陣涼風吹進牲口
棚裡,他猛吸了兩口,打了個冷戰。

    北屋裡,田貴老婆正收拾飯籃子,田貴搶過來,說道:「我去!」

    田貴老婆惱怒地一甩手,罵道:「你要是不放心,就跟在我屁股後頭盯著!」
她搶過飯籃子,到牲口棚去了。

    王六老闆一見田貴老婆,問道:「什麼飯,炒沒炒雞蛋?」

    「你怎麼自個就隨便出來!」田貴老婆著急地低聲叫,「昨晚夜你一定是露了
頭,叫那姓俞的瞄上了,不是我從屋裡麻溜兒出來,你就給這走了。」

    「媽的!」王六老闆嘴裡濺著唾沫星子,「我想那小於一定睡著了,露出頭透
透風,抽口煙,他媽的沒想到那小子突然走過來了。」

    「你要加小心!」田貴老婆焦慮地囑咐,「山楂村處處是眼睛,處處有耳朵。」

    「我想讓田貴去打聽打聽,這個姓俞的小子到底為什麼來戶王六老闆用手遮住
煙頭的火光,皺著眉頭深深吸了一口。

    「他到哪兒去打聽?」田貴老婆沿海敝敝嘴,「在村裡奧得讓人捂鼻子。」

    「不!你去叫他來。」

    田貴老婆把飯籃子放下,王六老闆一步搶上來,說道:「他出去你就來!」田
貴老婆望了他一眼,臉燒到耳根子去了。

    田貴等他老婆前腳進牲口棚去,他後腳就躡手躡腳地跟來了,緊靠在外面偷聽。
聽到王六老闆讓他老婆去叫他,趕忙三步兩步假裝沒事地奔上房去了。

    「你賊溜溜的幹什麼呢?」田貴老婆像受污辱似的問道。

    「我問你,」田貴心頭一股酸溜溜的,「他跟你說了什麼私情話?」

    「他讓我叫你去。你把我鎖起來吧!不然你跑不了當王八。」田貴老婆咬著牙
噬噬地罵,氣哼哼地進上房去了。

    田貴走進牲口棚,王六老板正吧嗒吧嗒地吃著飯,他命令道:「你去找趙明福,
打聽打聽姓俞的那小子為什麼到你家來?」

    「我怎麼跟他打聽?」田貴發愁望著王六老闆。

    「他的鎖子骨讓我們掐著呢!」王六老闆臉上閃過一陣得意的笑影,「共產黨
是不許他們的黨員貪污、做買賣的,趙明福有一筆資金還押在我手裡,只要給他泄
露了,他就得從黨裡滾出去。怕他不說,哼哼!」

    「我怎麼跟他說?」田貴也覺著腰板兒硬了。

    王六老闆附在他的耳朵邊,眉飛色舞地說著,田貴不住地點頭。

    田貴從牲口棚裡出來,緊緊褲腰帶,興沖沖地就朝外走,剛出門檻,陡地又撥
回頭,進了北屋,對他老婆說:「你先睡吧!我出去一會兒,馬上就回來。」

    他老婆在黑暗中惡狠狠地瞪著他,鼻孔裡哼了呼,等他剛走出院子,這女人就
爬起身,溜進牲口棚去了。

    田貴急急忙忙到趙明福家去,路上,共產黨員三三兩兩的走過去,田貴不敢光
明磊落地露面,就隱在一棵槐樹的暗影裡,等人走完了,才迅速地間進趙明福家去
了。

    門沒有插上,田貴一直走進院裡,趙明福老婆在油燈下,哼哼著小曲兒,正在
補一隻粉紅色的襪子,田貴在窗根下低低叫:「三妹,三妹!」

    趙明福老婆是田貴的遠房叔伯妹子。她一抬頭,從玻璃窗看見外面那張瘦猴兒
臉,說道:「二哥,你進來。」

    「明福呢?」

    「開他媽的黨小組會去了。」趙明福老婆罵罵咧咧地說,「劉景桂跟春校帶頭,
姓俞的那區委撐腰,正雞蛋裡挑骨頭地找他的碴兒呢!」

    「什麼時候回來?」

    「得小半夜,」趙明福老婆看田貴一眼,「你找他什麼事兒?」

    。「一件重要事。」田貴隱秘地回答。

    「你就等等吧!」趙明福老婆繼續哼著小曲兒,補那只粉紅色的襪子。

    田邊地頭貴煩躁地等著,月亮往西一步步挪動,家家都睡了,田貴想他老婆不
知是在北屋裡,還是在牲口棚裡,很不放心。

    正在這時,外面門樓下的雞籠翻了,雞籠裡的雞吱呀吱呀叫起來,一個人甕著
聲罵道:「媽的!你當門口擺個埋伏,安的什麼心?」

    「我偷漢子哪!」趙明福老婆扔下粉紅色的襪子,迎出來,「你眼睛長在胯骨
上了,看不見那麼大的一個雞籠。」

    趙明福嘟嘟嚷嚷跟他老婆進屋來了,猛地,看見坐在椅子上的田貴,吃了一驚,
擰著眉頭子,喪門神似的問道:「深更半夜你跑到我這裡幹什麼?」

    田貴笑嘻嘻地站起來,說道:「王六老闆讓我問你好。」

    「什麼?他媽的王六老闆,不認得!」趙明福仰面朝天往炕上一躺,不理田貴。

    「嘿!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呀!」田貴走過來,坐在炕沿上,「你在他手裡還存
著十五石糧食呢!」

    「胡說!」趙明福從炕上鯉魚打挺坐起來。

    田貴詭秘地笑了,「你為什麼白白扔了這筆財呢?就是扔掉不要了,還不是也
有這麼回事兒。」

    趙明福又頹然地躺下了,他眼前浮起那個有一雙黑叢叢濃眉毛跟一對發綠光的
惡眼的矮胖子。

    那是他偷挪了社裡的公款,到鎮上倒買糧食,因為田貴報告了他的底細,王六
老闆不斷給趙明福甜頭吃,請他到飯棚吃飯,酒館喝酒,逛破牆頭的暗門子,趙明
福害怕出頭露面有危險,就暗中加人了王六老闆糧行的股。實行糧食統購統銷時,
因為王六老闆投機倒把,擾亂市場,破壞政府法令,被沒收了一百多石,趙明福的
十五石糧食也連同被沒收了,他怕黨支部知道,不敢聲張,也就放下了。

    「前幾天我在河西遇見了王六老闆,」田貴扯著瞎話,「他說一定要還你的糧
食,現在他破落了,沒臉見你,讓我給你捎個口信。」

    趙明福閉著眼,心猛烈地跳著,同志們尖銳批評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腦海裡
亂哄哄靜不下來,現在,田貴又刺破了他最害怕暴露的隱秘,他更喘不過氣來了。

    「我問你,」田貴小聲問道,「昨天那個姓俞的區委書記,為什麼到我家去,
你知道不知道?」

    趙明福眼也不睜,說道:「我又沒鑽進他的肚子裡,怎麼會知道他為什麼到你
家去?」

    「你是黨支部委員,怎麼會不知道?」田貴不相信。

    「他是區委書記,也用不著跟一個小支部委員彙報工作!」

    「這就奇怪了,」田貴自言自語地說,「他為什麼到我家去呢?還一夜沒睡。」

    「嘿嘿!這有什麼奇怪的,」趙明福像哭似的笑了兩聲,「過渡時期階級鬥爭,
要限制、消滅富農,要徹底清除黨內資產階級思想影響,一句話,要消滅你,要清
除我!」

    田貴渾身激起了雞皮疙瘩,嚇得忙問道:「是不是要拿我第一個開刀?」

    趙明福用白眼翻了他一下,鼻孔裡輕蔑地笑了笑,說道:「你他媽的別往臉上
貼金了,你臉子長得白,俞山松看上你了?」

    田貴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站起身,說了聲「明天見!」就匆匆忙忙回家去了。

    王六老闆在院裡輕輕地踱著,外面一敲門,他趕緊躲進牲口棚裡,田貴老婆打
著哈欠,從北屋出來,開了門,田貴搜尋地上上下下看了看他老婆,問道:「你剛
睡?」

    「是你把我敲醒了!」他老婆遮蓋地說。

    王六老闆從牲口棚裡走出來,斜了田貴老婆一眼,問田貴道:「怎麼樣?」

    「他說了,沒什麼,就是要普遍注意注意富農!」田貴輕鬆地說。

    「趙明福混得怎麼樣?」

    「很不得意,黨支部正整他。」

    「好,那我們就要抓住他!」

    王六老闆興奮地握緊拳頭,呲著牙,壓抑著,像夜貓子似的咯咯笑了。

                                   八

    古老運河的濤聲,驚動了平原寂靜的在,浮雲掩蓋了彎彎的明月,運河上是無
邊的銀白。從下游返回的船隻,逆著運河的急流向前進,河西出蜒的公路上,早行
的汽車已經從城市開來了。擦著運河的河面,像是秋夜流星的尾巴,從上游曳下一
道淡淡的白光,那是新建不久的發電廠的燈火的光輝。

    公路,新建的發電廠,日夜不停的槳聲,通向明天。站在運河平原的泥土上,
會聽見土地在震動,土地在行進!

    戰鬥在最前列的,行進在最前列的,是共產黨員。

    在運河岸上的樹林裡,山楂村黨支部大會已經開了多半夜,已經接近尾聲了。

    「同志們!」

    三盞汽燈掛在低矮的杜梨樹枝上,劉景桂站在白亮的燈光下,他的臉非常嚴甫
峻,像一面浮雕。

    「我們為什麼在這裡開會呢?這是為了讓同志們回想一下過去,你們看!就是
在那棵大白楊樹下,1947年8月15深夜,我們有五個同志,被國民黨還鄉團用鐵絲捆
綁了,扔到運河的漩渦裡,今天.我們開會的同志裡,有他們的妻子,也有他們的
兒女!過去我們流血犧牲,是階級鬥爭,今天農業社會主義改造,限制。消滅富農,
也是階級鬥爭啊!為什麼我們麻木了呢?為什麼我們沒有戰鬥力了呢?」

    這高吭的聲音,在樹林裡迴響。聳立在運河高岸上的大白楊,在夜風裡像急雨
似的嘩啦啦響,大白楊樹下的漩渦,呼嘯著,拍打著河岸。

    「剛才俞山松同志作的報告說得對,我們的小農自私思想使我們麻木了,使我
們沒有了戰鬥力。我們不用社會主義思想把它消滅掉,我們就簡直不配稱為共產黨
員了!趙明福同志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幾天來,同志們批評得他掩蓋不住了,作了
個躲躲閃閃的檢查,那是不深刻的,不真心的!剛才俞山松同志把他的思想挖了根
兒,刨了底兒,趙明福同志要細細想想,你已經走到瞎道上去了!」

    劉景桂的聲音激動得發顫了,同志們的眼睛,都集中在這個意志堅強的人的身
上,只有趙明福低垂著頭。

    「同志們給我提了不少意見,我謝謝同志們!但是還不夠多,也不夠嚴厲。過
去党支委會裡,對同志們的批評沒有支持,對趙明福同志的錯誤容忍了,這責任得
由我擔當!對山楂村裡的階級鬥爭,我沒有分析過,俞山松同志只住了七天,卻發
現了這麼多問題,我這個黨支部書記,卻什麼也沒看出來,我是對不起黨的!」

    劉景桂哽咽了,流下了淚,他迅速地把臉問到暗影裡,抹掉了。

    「同志們!從今天起,我們要提高政治警覺性,時刻清醒著,不打噸兒,那麼
敵人不但破壞不了我們,反倒會一個不剩地被我們消滅掉!」

    劉景桂講完了。運河高岸上的大白楊,急雨似的山響,高岸下的漩渦,呼嘯著,
拍打著河岸。

    散會了,每個共產黨員的心裡,都充滿沉重的戰鬥感,他們默默無言地離開樹
林,從染過同志們鮮血的大白楊樹下慢慢走過,回村去了。

    「老趙同志,你在前邊等等我!」俞山松熱烈地、友情地喊。

    「我想再到趙明福家住一夜,推心置腹地跟他再談談。」俞山松望著劉景桂,
徵求他的意見。

    「不!」春枝噘起嘴,瞪他一眼,意思是讓俞山松住在她家裡。

    劉景桂沉吟了一下,說:「你讓他多想想吧!你說破嘴皮子,他的思想不作鬥
爭,只不過是空話。」

    俞山松想了想,點了點頭,「明天清早臨走時再囑咐他幾句吧!」

    趙明福拖著沉重的腿,走進村口,在一棵酸棗樹下,站著他的老婆。那妖冶的
女人,梳著個香蕉頭,一身淡色的褲褂兒緊貼著身,在朦朧的月光下像一條蛇6

    「你們的會要開一輩子呀!」那女人抱怨著,「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在家多害怕。」

    「你小點聲!」趙明福軟軟地說。

    「我不是黨員,他們可給我戴不了緊箍圈!走!」她動手拉趙明福的胳臂。

    趙明福不動,說:「區委書記還要跟我談話呢!」

    「就是那個姓俞的吧?我可不讓他到咱家住去了,讓他到春枝家去睡,那個假
道姑,跟他眉來眼去的,我比誰都看得透!」那女人噴著唾沫星子咒駡。

    趙明福又急又怕,央求道:一低點聲兒,別說了!」

    那女人還要罵,猛地看見俞山松他們走近了,她趕忙縮了舌頭。俞山松喊道:
「老趙!你回去睡吧,我明天清早臨走時去找你!」

    「走!」那女人架著趙明福,嘴裡低聲罵著肮髒話,回家去了。

    俞山松跟春枝回到家,門樓下的雞叫了第二遍了。

    春技問道:「你還睡嗎?」

    俞山松笑道:「天快亮了,不睡了。」

    靠著窗臺,春枝坐在俞山松身邊,望著外面,星星一個個消失了,月亮也西斜
了,但是天色突然濃暗起來,這正是黎明前。

    春枝沉醉在幸福裡,這些日子,她沒有在自己的愛人身邊坐一會兒,現在,一
切都是靜靜的,她輕輕地呼吸著,說不出話。

    突然,她感到肩頭沉重了,俞山松的頭垂在她的肩上,呼呼地睡著了。

    望著愛人清瘦的面孔,她的心疼痛起來了,她輕輕地吻著他,一動不動地支持
著愛人的身子,直到東山的樹林被太陽染紅,俞山松才醒來,她已經渾身酸痛酸痛
地直不起腰了。

    吃過春枝做的豐美的早飯,俞山松到趙明福家去了,趙明福膽怯地望著他,趙
明福老婆的眼睛裡,充滿敵意,但又不敢明顯地流露出來。

    俞山松讓趙明福送他,他們走出山楂村。運河裡,一隻只運貨船從上游下來,
船夫們唱著高亢粗擴的歌。

    猛地,俞山松激動地抓住趙明福的手,低沉地說:「老趙同志,要仔細考慮黨
支委會跟同志們對你的批評,從錯誤的道上轉回身來,跟同志們邁一個腳步。」

    趙明福低頭不語,他們陷人悶人的沉默中去了。

    一群大雁,哇哇地叫,從運河高高的天空,像大進軍似的飛過去了。

    俞山松抬頭望望遠去的雁群,他的心,也像跟著這群季候鳥在藍天下飛翔。

    失了魂似的趙明福,腳步重重地踏著地面,俞山松把心收回來,望望這個僵硬
的人,一股難過和急躁沖上心頭。

    「老趙,你是老黨員,不要辜負了党的長期培養啊!」

    這樣深沉誠摯的聲音,仍然沒有打動趙明福的心,他還是麻木不仁地不說話,
臉是死灰灰的。

    俞山松感到無可奈何了,到渡口,他站下來,說道:「趙明福同志,我們是共
產黨員,我的話,句句都是真誠坦白的,都是為了黨的,希望你多想想!」說完,
他一轉身,大踏步走了。

    趙明福望著那遠去的年青區委書記的背影,像是從枷鎖中解脫出來,他想長長
出一口氣,但是卻吐不出來,心裡像放上了一塊鉛。

                                   九

    俞山松走後,山楂村農業社社務委員會改選了,黨支部委員會醞釀的名單,完
全當選了。

    當晚,召開了第一次社務會議。

    趙明福那妖裡妖氣的老婆扭著屁股到社辦公室來了,隔著窗對裡邊說:「主任
哪!他病啦,不來了。」

    「什麼病啊?」春校在屋裡問道。

    「還沒請大夫呢!」趙明福老婆走遠了。

    春寶一腔憤怒燃起來,峻地追了出去。

    「喂!你站住!」春寶迫在後面叫。

    趙明福老婆站住了,叉著腰,望著這奔跑來的青年人。

    「老趙到底什麼病,你要說個明白啊!」

    春寶是個又漂亮又有才華的青年,山楂村人人喜愛他,趙明福老婆白瞪他一眼,
哧地笑了,說:「看你這麼不放心,沒多大的病。」』

    「沒多大的病,為什麼不開會來?」

    「讓他歇歇吧!這幾天他夠苦的了,」趙明福老婆輕怫地用指頭點點春寶的鼻
子,「哼!我知道,就數你對他厲害,是不是?」

    春寶一巴掌撥開她的手,「別廢話!回去叫他趕快來。」

    刁刻的趙明福老婆惱羞成怒,她失著嗓子喊:「我該你打啦!我該你打啦!」
坐在地上,踢蹬著兩條腿,幹嚎起來。

    春寶氣得束手無策了,喊:「走I別跟我耍賴皮!」

    「你罵人!」趙明福老婆撲向春寶。

    春寶一閃,躲了開去,趙明福老婆一骨碌爬起來,還在撒瘋潑野,這時,春枝
趕來了,遠遠就喊道:「狼嚎鬼叫的,怎麼啦?」

    趙明福老婆卻是最怕春枝的,頓時全身就洩氣了,裝得受委屈似的站在一旁嗚
嗚咽咽哭起來。

    「怎麼回事?」春技走到跟前,問道。

    「春寶兄弟,別生我的氣了,我就是那種一陣雷的脾氣。快開會去吧!」趙明
福老婆說著軟話,狡猾地溜了。

    春寶氣得呼哧呼哧地直喘氣,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罵道:「臭娘兒們!累折了
腰的破鞋!」

    「不要罵這些髒話了!」春枝阻止他。沉默了一會兒,她對春寶說:「這女人
是有階級立場的,她是毛坑裡的蛆,使趙明福蛻化了!那時候我們鬥爭趙明福亂搞
男女關係,卻又允許他跟這個地主破鞋結婚,咳!」

    會議沒有趙明福參加,非常順利地開完了,大家走出門來,山楂村剛人睡。

    春寶回到家,銀杏正在燈光下給他縫棉衣,他娘偎依著銀杏,雀盲眼眨巴眨巴
地。

    燈花一爆,銀杏抬起頭,春寶進來了,他笑嘻嘻地對銀杏說:「喂,要送你到
縣裡去學習呢!」

    「是嗎?」銀杏驚喜地停了手。

    「後天就動身。」

    「那可好了,我早就想當技術員呢!」銀杏抱著婆婆的肩膀,搖晃著,婆婆疼
愛地撫摸她。

    春寶送她回家,銀杏問道:「除了我,還有誰?」

    「你爹,還有……」

    「有他?」銀杏睜大眼睛,「他去我不去!」

    春寶裝得面孔冷冷地,拉長聲音說:「你不去,就另外找個人吧!只是你爹一
定得去。」

    銀杏用受了委屈的眼色望著他,說:「他為什麼這麼貴重呢?哼!」

    「他是老把式,再學了新技術,就是了不起的技術員呢!」

    銀杏無可奈何地不言語了。過了一會兒,她搖搖頭,說:「他不去。」

    「你勸勸他。」

    「我跟他搭不上話!」

    「往後你跟他都在油脂作物區,還要受他領導呢!」

    銀杏突然生氣了,一摔手,氣急地說:「我真兩頭作難!想到新農具組,又偏
偏有你,想學技術,又跟這個頑固爹在一塊兒。」

    春寶生氣地喊道:「我怎麼又招你厭煩啦!」

    銀杏忙抓住他的手,說:「你誤會了,不是我不願意跟你在一塊兒,我是想,
你會的我不會,也要我會的你不會呀!」

    春寶歎了口氣,「你呀!有時候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有時候心眼子又那麼重。」

    銀杏捂住他的嘴,央求道:「別說了,別說了!我讓我姐姐去動員他,我爹聽
她話。哼!還不是我姐姐結了婚,不沾他了。」

    過了兩天,銀杏跟那三個學習去的年輕人走了,富貴老頭卻沒走,銀杏從家裡
出來,臉氣得像白菜葉子,睫毛上掛著淚珠兒,咬緊嘴唇兒沒讓哭出來,人們斷定,
富貴老頭一定是不去了。

    送銀杏他們到渡口去的時候,福海一直非常沉默,他的臉蠟黃蠟黃的,他感到,
別人像是都不願意理他了。

    富貴老頭一直沒露臉兒。

    福海從渡口回來,遠遠就見村中老古槐下聚了很多人,到了近前,他的眼睛沒
有膽量投向那裡,就急急奔家去了。

    剛進院裡,就聽見外面愛說怪話的張順那大嗓子喊道:「乾脆請他出社,有他
不多,沒他不少!」

    福海站住腳聽,一個漫沉沉的聲音說道:「犯不上跟他求爺爺告奶奶,他媽的
我去!你們看看我夠格不夠格?」這是大個子虎興。

    大家嘩嘩地笑了。

    「走!找景桂去!」張順高喊,「我們不講這個團結!」

    「走!」大家呼喊著。

    福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踉踉蹌蹌地回屋去了。

    黃昏,富貴老頭家裡,福海跟他爹低低地吼了幾聲,富貴老頭暴躁地跳著腳,
卻不叫出來,不一會兒,紅英抱著孩子匆匆忙忙地來了,過了不久,劉景桂跟春枝
也來了,一切都非常神秘。

    第二天黎明,山楂村還沒醒來,富貴老頭就動身到汽車站去了,送行的有紅英
和福海,還有景桂和春枝。

                                   十

    立冬,銀杏跟富貴老頭他們到縣裡去學習,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們不斷寫信來,
當然得信最多的是春寶。

    春寶多麼想念銀杏啊!這個山楂村最美麗的姑娘,吸引著多少年青人,但是嚴
肅而又有些驕傲性格的春寶,卻沒有追求過她,並且對她很冷淡,春寶是團支部書
記,銀杏是團員,她很怕他。

    但是,突然在一個六月的夜晚,銀杏獨自從姐姐家玩回來,碰見了夜晚巡邏的
春寶,他們遇在一起,站在杜梨樹下,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說話,長久長久,銀杏
抬起頭,突然感到春寶的眼色冷得透骨,她哭了。

    「你怎麼啦?」春寶慌忙拉住她的手。

    「你看不起我戶銀杏哭得更凶了。

    「不是,」春寶結結巴巴地說,「我愛你,只是我不願意向你獻殷勤。」

    從那天起,銀杏這個姑娘,成了一個懂得深思的人了,她愛著春寶,順從春寶,
她越發美麗了。

    到縣裡去學習的臨別之夜,銀杏在燈下給春寶趕完冬衣,困倦得瞌睡了,針刺
破了她的手指,她便吮吸一下,直到做完最後一針。

    春寶思念銀杏,幾次想找個藉口到縣裡去,都被自己的責任感給壓下去了。

    這天,他正修理馬拉播種機,張順家的小兒子跑來,喊道:「春寶叔叔,春枝
姑姑叫你趕忙到辦公室去呢!」

    春寶心跳了,他想春枝是不是要讓他到縣裡去,抱著這個希望,他像飛似的跑
向社辦公室去了。

    春校正寫介紹信,一見春寶跑來,便把正在寫著的信掩蓋住了。

    「我知道你給俞山松同志寫信,我不偷看人家的秘密。」春寶笑嘻嘻地說。

    「哼!你假鬼頭,我給他寫信會到辦公室來寫?」春校對他就像大姐姐似的,
一點也不害臊。

    春寶笑了,「你真是老經驗,警惕性真高啊!」

    春枝眨眨眼,問道:「我要到縣農場去參加老農代表座談會,你有什麼事情嗎?」

    一瓢冷水潑在頭上,春寶完全失望了,他難過地舐舐嘴唇,從口袋裡掏出一封
信,低聲地說:「這是給銀杏的信,還沒寄出去,你給帶去吧。」

    春校接過信,放在手上掂了掂,沉甸甸的,她咯咯地笑了,說道:「你寫了這
麼長的信,算是白費了,也有你去呢!」

    春寶一聽,驚喜得臉上泛起光彩,忙搶過春枝手裡的信,跑去了。
   「明天就動身!」春枝在後面喊。

    第二天,春寶跟春枝,還有老農代表長壽老頭,一同坐綠色大汽車到縣城去了,
春寶一下車,跟春枝說了一下,就急著去看銀杏。

    這是城北一個大四合院,門前有一條小河,河兩岸是杏林,河上有一座小橋。

    春寶跑過小橋,進了門口,走近收發室的小窗口,敲著玻璃,說道:「同志,
我找山楂村的銀杏!」

    那收發員是個死悶死悶的人,他眼也不看春寶,拉長聲音說:「三點以前不會
客,現在是十一點十分!」

    這時,電話鈴響了,便不再搭理春寶。

    春寶想要等四五個鐘頭,又想起春枝一定會到縣委會去,他怕農場有事,使沿
著那條小河,走了四五裡,回到農場了。

    晚飯,春寶匆忙扒了幾口,便急急忙忙趕到油脂作物技術訓練班,又向小窗口
說要找山楂村的銀杏。收發室的值班同志說:「他們看電影去了,剛走一會兒!」

    春寶氣惱地喊:「那上午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那同志受了委屈地說:「上午不是我值班呀!」

    春寶也不答話,就朝外走,已經走過了小橋;這個同志卻是個好心腸的人,他
從院裡追出來,喊道:「同志!明天你也不要來,他們去參觀發電廠跟農業機械廠!」

    春寶垂頭喪氣地回來,長壽老頭逗他道:「『忍忍吧!七月七不遠了,早去喜
鵲也不給你搭這座橋。」

    春寶心裡正煩,長壽老頭這一打趣他,暴躁起來,剛要發火,忽然想起春枝囑
咐的話,一腔火頓時滅了,正經地說:「我是有公事呢!」

    長壽老頭不相信,撇撇嘴,「除了看媳婦兒,誰這麼急火流星的。」

    「誰還蒙您!我是去找銀杏爹,他們這兩天就結業了,也讓他參加這個座談會。」

    「什麼,誰讓他參加的?」長壽老頭瞪起眼。

    「景桂跟春枝。」

    「那為什麼還讓我來?」長壽老頭沉下臉來了。

    春寶溫和地解釋道:「倆人參加不是交流經驗更多嗎?」

    長壽老頭賭氣地往後一躺,說:「他發言我不發言!」

    春寶笑著說:「您還說自己是老社員覺悟高呢!難道就這麼不講團結,再說又
是出門在外,鬧得不和氣讓人笑話。」

    長壽老頭不吭氣。春寶繼續說:「您老哥兒倆又不是因為什麼大不了的事不說
話,景桂跟春枝囑咐我說,要是鬧不團結,先批評您,您是老社員嗎!」

    長壽老頭一聽景桂跟隨春枝這麼看重他,心裡感到非常舒服,翻了個身,坐起
來,說:「不是我鬧不團結,實在是富貴那老頭子……』」

    春寶知道他氣消了,搶過來說:「反正都應該檢討檢討自己。」

    長壽老頭不高興了,說道:「春寶,你看著吧!開會的時候我一定報官貴老頭
子和和氣氣,春枝才是公正人。」

    第二天是星期日,春寶卻忙碌起來了,因為他是著名的山楂村農業社的代表,
所以被選為一個小組的組長。

    晚上,天色已經很黑了,他從場長辦公室出來,路過收發室,就聽裡面很高的
拌嘴聲音,他站住腳。

    收發室那小鬼扯著嗓子喊:「現在過了會客時間,就不能給你找人,更不能讓
你進去!」

    「喲!好話跟你說了六車,你卻這麼凶,沒跟你一再說嗎?這是特殊情況,你
就不能通融一次嗎?」

    是一個姑娘急躁地、哀求的聲音。

    「這是制度!」那收發員小鬼叫道。

    春寶聽這聲音好熟,他向前走了幾步,正在這時,收發室的門忽地開了,一個
姑娘氣呼呼地出來,朝門外走了,從這苗條的身影,春寶一眼看出是銀杏,他追出
去。

    「銀杏!銀杏!」

    那姑娘站住了,春寶跑上前來,攝住她的手,問道:「你怎麼這麼晚還找我來?」
銀杏的怨氣全沒了,她勞累地長出一口氣,說:「我們天黑才從發電廠跟農業機械
廠回來,我們那收發員告訴我,說你昨天找我兩趟都撲了空,我怕你生氣,沒敢喘
氣就來了。你們那收發員真不懂情理,好話說盡了也不讓進去,一點兒也不如我們
那收發員!」春寶笑道:「算了吧!你們那收發員也不讓我進去。」

    他們沿著那條小河走,天空中灑下雪花來了,銀杏一點也不怕,讓冰涼冰涼的
雪花落在她那灼熱的臉上,心裡是那麼愉快,她。緊緊地靠著春寶,慢慢地走。

    春寶在她耳邊小聲問道:「住了這一個多月的訓練班,學習了好多東西吧?」

    「太多了,太多了!」銀杏激動地說,「又是技術又是政治,裝得滿滿的。有
一口還請來一位大學教授給講課,可是聽不懂,筆記也記不下來,討論了四五次,
才弄明白了,原來那是科學理論,從前聽也沒聽說過呀!」

    春寶感到銀杏已經不是那個簡簡單單的女孩子了,他輕輕地說:「這回真實現
你的願望了,你會的我也不會了。」

    銀杏激動地捏著他的手,說不出話……

    過了很久,春寶問道:「你爹呢,還鬧情緒嗎?」

    「不啦!」銀杏興奮地說,「住了不到兩三天,他就愛上這個訓練班了,我不
騙你,他的思想開通多了。」

    「那就好了。」春寶點點頭,「你告訴他,你們結業後讓他留下,到農場來開
座談會。」

    到杏林那裡了,銀杏戀戀不捨地看著春寶,春寶是小組負責人,不能違反農場
規定的作息制度,便對銀杏說:「我不送你了,明天記住給春枝打電話。」

    「臨回村前,我還再看你一回嗎?」銀杏望著春寶。

    春寶笑了,說道:「不用了,我們的座談會只開五天。」

    第二天清晨,電話鈴響了,收發員小鬼喊春枝去接電話。春枝拿起聽筒,就聽
銀杏焦躁地說:「我爹因為有長壽老頭,不肯參加,我說破了嘴皮,他就是不答應,
在訓練班裡我又不能跟他吵嘴,你看怎麼辦?」

    春枝皺皺眉頭,沉吟了一下,說:「讓你爹來接電話,我跟他說說。」

    過了一會兒,春枝聽出那邊的聲音,便問道:「喂!你是富貴大爺嗎?」

    「是啊!」富貴老頭那蒼老的聲音。

    「景桂問您好!」春枝親切地喊。

    「謝謝!」富貴老頭很受感動地說。

    「銀杏告訴您了吧?社裡讓您留下參加農場座談會。」

    「我不參加!」富貴老頭悶悶地說。

    「為什麼?」春技裝得很吃驚的聲音,「家裡一切都很好,您不用惦記。」

    「不是。」富貴老頭回答,「有長壽老頭子,我就不用去了。」

    「不能這樣,」春枝嚴肅地說,「您參加了訓練班學習,心胸一定開闊多了,
不能再計較這些小事,怎麼會……。」春枝故意沒說下去。

    許久,富貴老頭不答話,他在考慮是不是應該讓春校對自己失望,銀杏在他背
後盯著他。

    「您明天就結業了,用不用我去接您?」春枝估計他考慮成熟了,問道。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電話裡傳出富貴老頭的不平靜的聲音。

                                  十一

    天色灰沉沉的,像是漸漸地迫近地面,雪一團團飄落下來,慢悠悠地,沒有聲
音。

    風嚎著。

    大雪封了路,富貴老頭在過膝的雪裡,弓著腰,吃力地行走,頭腦被風雪吹打
和被寒冷凍僵得像是失去知覺了,兩腿只是機械地邁步。

    農場的座談會今天剛開完了,富貴老頭便一定要走,春枝跟春寶勸他不住,於
是他就獨自回來了。

    風不住,雪不停,他心裡真窩火。

    突然,從遠處森林裡升起一股狼煙,橫掃著一抹平的曠野,疾馳而來。越來越
大了,越來越近了,啊!是狂暴的風卷雪。

    富貴老頭忙蹲下身,嚴嚴實實地蒙住了嘴臉,合著眼,緊緊地蜷曲著。一霎間,
暴風雪撲過來,把富貴老頭掀動了,滾了幾個骨碌,他四面撲,掙扎著,反抗著,
好容易才在一個松林的古墳旁停住了,他靠住老古松喘氣。

    大風雪過去,雪花細碎了,富貴老頭站起來,頭昏了,迷失了方向,天黑下來。

    富貴老頭煩躁地走著,奇怪,卻不見一個村子,天完全黑了,再也看不清前面
的路,他麻木了許久,才在絕望中發現一個微弱得難以置信的燈火。

    富貴老頭摸著瞎走,漸漸的,模進了一個村莊,村莊寂靜無聲,那道燈光,是
從一個高臺上的小屋裡射出的。

    「屋裡的鄉親!」富貴老頭冷得直哆嚏,向小屋招呼。

    屋裡燈火跳了一下,「誰呀?」一個豁朗的聲音問道。

    「過路人。請問這是什麼村子?」

    「不老松!」

    「不老松!」富貴老頭驚叫起來,不老松距離山楂村二十裡路。

    無奈何,富貴老頭敲著窗子,問道:「鄉親,我是一個遠路出門的老頭子,天
黑了,不能走,能不能讓我歇一宿?」

    門開了,一個小個子的人走出來,熱情地說:「您先進來暖暖!」

    富貴老頭僵硬地走進了屋子,眼睛被照花了。

    「富貴大爺!」

    從燈影裡跳出一個人,富貴老頭緊眨巴眼,原來是俞山松,他迷惘了,俞山松
哈哈大笑起來。

    「我去叫飯,你們坐吧!」

    那小個子推門出去了。

    富貴老頭清醒過來,驚問道:「俞區委,你怎麼在這裡?」

    俞山松笑道:「我一直住在不老松。」

    一會兒,那小個子端進一碗熱氣騰騰的掛麵湯,還有兩塊烤熱的棗年糕,笑嘻
嘻地說:「大爺,壓壓饑吧!」

    富貴老頭感激得說不出話。俞山松站起來,說道:「我給介紹介紹,這是不老
松農業社主任關山茂,這是山楂村農業社的富貴老大爺,一家人。」

    他們坐在熱炕上,談起話。關山茂聽富貴老頭走迷了路,大笑道:「我們村子
跟您有緣,叫大風雪把您接來了,多住一天吧!等明天天晴我們要看電影,放映隊
已經來了。」

    「這回是什麼片子?」俞山松問道。

    「被開墾的處女地。」

    富貴老頭搖搖頭:「農場今晚放這個電影,我沒看。」

    「看一看,可開眼界呢!」關山茂勸道。

    俞山松想要富貴老頭看看不老松,腦筋動一動,於是也慫恿說:「看看吧,後
天我跟您一起回山楂村。」

    富貴老頭心一動,猛地想起這是不老松,他們社的土地已經不分紅了,便順水
推舟地說:「看就看吧!」

    第二天,是個晴朗朗的天氣,富貴老頭睡醒,已經遍地陽光,他昨天一路走累
了,所以起得晚。

    洗了臉,走到街上,撲面是冷颼颼的雪後寒風,村莊靜寂寂的,路上有許多腳
印,夜裡卻沒聽見腳步聲,他好生奇怪。

    他走著,卻不見一個人,忽然,他看見一棵棗樹上釘著個牌子:「技術研究組」,
便摸著進去了。

    這是一個小院,朝陽一溜五間矮棚子,他推門進去,一個戴花鏡的老頭兒,正
在收拾屋子。

    「老哥,你早啊!」富貴老頭呼。

    那老頭兒從老花鏡下看他,說:「早啊!老哥你從哪兒來?」

    「我是山楂村農業社的……」

    「坐坐!別笑話,屋子太髒了,我正打掃呢!昨晚是學習會,學習完了,那幾
個姑娘跟小夥子打撲克,剝花生,也不打掃就走了。」那戴花鏡老頭不等富貴老頭
說完,就打斷他的話,手忙腳亂地從泥砌的爐灶上給富貴老頭倒了一滿碗開水。

    富貴老頭在爐灶旁坐下,仰著臉問道:「老哥,西邊那三間棚子做什麼?」

    「那是溫室,試驗新品種的。」

    富貴老頭站起來,奇異地說:「『老哥,領我看看去吧!」

    溫室黑洞洞的,溫度很高,那戴花鏡老頭點起掛在牆壁上的汽燈,屋裡亮了,
啊!這屋裡是青色的夏天,密密茂茂的就像青紗帳似的,玉米吐纓了,穀子打苞了,
像是豐收的秋天就要到來,然而,外面卻是嚴寒的風雪天。

    「老哥,莊稼快熟了!」富貴老頭驚異地大聲喊叫。

    那戴花鏡的老頭兒微笑著,說道:「春耕前就熟了,我們好決定播哪些品種。」

    「不見太陽行嗎?」

    「天暖的時候,到晌午把外面的厚草簾子搬開,讓陽光照進來。」

    他們從綠色的溫室裡出來,富貴老頭噴噴不住聲地讚歎,他們又重回到爐灶旁
坐下,那戴花鏡的老頭給他點了煙。

    突然,談話轉了一個大拐彎兒,富貴老頭小聲問道:「聽說你們社的土地不分
紅了?」-

    「對了,今年完秋決定的。」

    「大家樂意嗎?」

    那戴花鏡老頭樂呵呵笑道:「不樂意誰還呆在社裡?」

    「就沒一個人不樂意嗎?」

    「有幾戶三心二意的中農出社了,」那戴花鏡老頭譏消地回答,「明年他們會
回來的,中農啊!……」

    富貴老頭瞼發燒了,怕他再說下去,忙打斷他的話,問道:「你們不老松的人
呢?」

    那戴花鏡老頭哈哈笑起來:「都下地堆雪去了。」

    富貴老頭又一驚奇,一堆雪?」

    「把雪往地裡堆,免得明年春旱啊!」

    「怎麼沒一點兒響動?」

    「社主任昨夜一見出星星了,怕天亮化雪,連忙喊醒大家起五更就去維,你看!」
那戴花鏡老頭甩手一指曠野,「他們口來了!」

    富貴老頭望去,原野上,男女老幼,扛著鐵鍁,搭著抬筐回來了,他看見俞山
松也在人群裡。

    這天夜裡,富貴老頭看了電影,第二天黎明,他和俞山松起身到山楂村去。

    坐在冰排子上,俞山松笑著問富貴老頭:「大爺,您有什麼印象啊?」

    富貴老頭蜷曲在老羊皮襖裡,低聲說:「人家是走在我們前面哩片

    冰排子像脫弓的箭頭,迎著金色的朝陽,在鏡子似的運河河面上飛奔。

                                   十二

    冰排子在山楂村渡口停下來了,俞山松跟富貴老頭跳上岸,劉景桂正在運河岸
上的雪地裡行走,一眼看見他們,連忙跑過來。

    太陽高高升起了,運河灘是一片銀白世界,閃射著刺眼的金光。

    「唉呀!雪要化了,我們得趕快堆雪。」富貴老頭喊道。

    俞山松跟劉景桂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倆會意地笑了,俞山松說:「富貴大爺,
咱們從不老松學來的經驗,得讓全社都信服了,才能動手。」

    富貴老頭焦躁地說:「那雪也化淨了!」

    劉景桂笑著說:「整個冬天又不是光下這一場雪。」

    果然,到中午太陽又不見了,天空陰沉沉的,雪片像撕碎的棉花團子似的降下
來。

    富貴老頭回到家,紅英特意給買來一壺接風酒,坐在熱炕上,富貴老頭喝著酒,
正跟大家談著城裡的見聞,突然,他一眼看見窗外又下起雪,就放下酒盅,說道:
「我得去找景桂,回來再吃飯。」

    他下炕就穿鞋,富貴奶奶一把拉住他的胳臂,嚷道:「『你著魔了!大冷的天
往外跑,風一嗆,剛喝的幾口熱酒都得吐出來。」

    「我有要緊事!」富貴老頭擺脫開他的老伴兒,往外就走,一低頭,鑽進大風
雪裡去了。

    富貴奶奶摸不著頭腦,全家也都愣住了,半天,大家忘了吃飯,富貴奶奶長歎
口氣,「著魔了!」

    外面,雪下得正緊,。富貴老頭趕到景桂家裡,景桂老婆告訴他,剛一飛雪花,
景桂就到辦公室去了。

    富貴老頭折口頭再到辦公室,遠遠地,就聽見辦公室裡人聲嘈雜,他推開門,
撩起棉門簾子,屋裡的熱氣迷了他的眼,他站了站,仔細一看,角角落落坐滿各生
產隊的隊長跟小組長。富貴老頭明白了,當他想到堆雪的時候,景桂已經想到過了。

    「這是哪兒來的洋辦法呀!」在濃重的煙霧裡,張順揮動著胳臂喊叫,「地皮
本來就凍得硬棒棒的,再加上堆雪,我看到過年開春絕對化不了,要是耽誤了春種,
賺的反倒夠不上賠的了!」

    「大冷的天氣……」趙明福低低地應聲。

    他沒說完,突然接觸到景桂那嚴厲的眼色,趕忙垂下眼皮去了。

    「張順、你說的不對!」富貴老頭大叫道:「這不是洋辦法,這是人家不老松
的先進經驗,我跟俞區委從那裡學來的。瑞雪兆豐年,多堆雪,明年就不怕春旱,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咱運河灘年年是正月十五元宵節開化,要是誤了春種,你砍
我的腦袋!」

    劉景桂站起來了,說道:「富貴大叔的話滿正確,現在我們就動手」

    「不過那顆腦袋我可賭不起!」張順俏皮地冒出這一句,大家嘩地笑了。

    虎興跳起來,怒衝衝地嚷道:「願去的馬上就動手,不願去的回家躺在熱炕頭
上,摟著老婆,蓋三床大被子睡覺去!」

    張順火了,指著虎興:「你別指桑罵愧的,我說不去了嗎?」

    虎興怕張順,嘟嚷著說:「我沒說你,我說那些怕冷的原蛋包呢!」

    「別打架啦!趕快去喊人。」景桂大喊道。他聽了虎興最後的話,望了趙明福
一眼。

    大家蜂擁著出了辦公室,分頭喊人去了,趙明福卻溜回家,插上門,沒去堆雪。

    富貴老頭匆匆忙忙回到家,一進屋,就命令道:「走!堆雪去。」大家都驚住
了,富貴老頭抓起桌上的酒壺,一仰脖兒,咕咚咕咚連喝了幾口,扭回頭又跑出門
去了。

    第一個跟出去的是銀杏,第二個是紅英……

    一會兒,山楂村堆雪大隊組織成了,風停了,雪卻沒住,大家踏著大雪,到原
野上去了。

    正在這時,從渡口那裡,長壽老頭氣急敗壞地跑來了。前天因為大雪封路,昨
天又因為農學院那個教授跟他們舉行了一次小型座談會,所以沒能回來,今天一清
早,雪雖然停了,但汽車要等雪化了才開車,他們等不得,就步行回來了。

    遠遠地,長壽老頭就看見他們秋麥似的黑壓壓一片人,走近了,看清是富貴老
頭指手劃腳地,指揮大家在倒雪,一股怒氣轟地沖上頭,也不理身後的春枝跟春寶,
就大著步趕來了。

    長壽老頭一步搶上前,抓住富貴老頭老羊皮襖的前胸,聲嘶力竭地喊:「你要
破壞我的秋麥地,你要把它凍死!」他用力搖晃著富貴老頭的身子。

    富貴老頭掙扎著,喊道:「放手!你管不著,這是社裡的命令!」

    「胡說!」長壽老頭跳著腳,向大家高聲叫,「都給我住手!你們是在破壞豐
收,這是犯法!」

    正在緊張堆雪的人們都嚇住了,看著這兩個怒吼的老人。劉景桂扔下自己的挑
子,跑過來,喊道:「怎麼啦?怎麼啦?住手!」

    長壽老頭並沒鬆手,他的手抓得過緊,死死地,還在哆嚷著,他紅著眼睛叫道:
「這是誰下的命令?這是破壞!」

    景桂平靜地說:「長壽大爺,您定定神,消消氣。這是從不老松學習到的經驗,
堆雪為了防備春旱。」

    長壽老頭回不出話,大口地喘氣。

    春枝跟春寶也急忙趕來,到了跟前,問了原因,景桂簡單地告訴了他們,春枝
笑道:「長壽爺爺,您的忘性可真大,那個老教授不是告訴咱們,堆雪還能消滅病
蟲害嗎?」

    長壽老頭臉陡地紅了,手鬆軟地放下來。富貴老頭蔑視地擠著眼,報復地說:
「別假冒行家啦!這先進經驗是我跟俞區委從不老松學習來的。」

    長壽老頭又羞又惱,大喊道:「別不嫌害臊吹牛皮啦!你埋界碑是不是從不老
松學習來的先進經驗?」

    「你埋過!我跟你學的!」富貴老頭被揭了瘡疤,氣惱了。

    大家看著這個笑話,嘩嘩笑了。

    看他們又舊事重提,景桂跟春枝連忙勸住這兩個老人,把長壽老頭安慰著送回
家去了。

    富貴老頭心裡一陣子懊惱,問了一會兒,這股懊惱消失了,充滿了勝利者的驕
傲,向曠野上高聲喊叫:「快堆啊!又防備春旱,又能消滅病蟲害啊!」

                                   十三

    運河的春天到來了。

    晌午,春枝從辦公室出來,身子非常疲倦,而且感到很困盹。突然,青色天空
中一聲清亮的觸動心弦的啼叫,她仰起頭,啊!第一隻布穀鳥已經到運河灘了。

    她像從瞌睡中被驚醒似的,仰臉望著天空,布穀鳥已經飛過去了,她低下頭,
猛然看見自己身上穿著一件肥大的毛藍褂子,她氣惱地笑了,這褂子是她娘的,清
晨景桂喊她,就匆忙穿上了,她苦惱地感到,自己在同年的姊妹中,好像蒼老了,
這念頭刺痛了她。

    但這念頭一瞬間就消失了,因為油脂作物實驗地的問題還沒解決,她吃完飯還
要去找根旺。穿過一片小棗林,根旺迎面來了,她正要叫,根旺已經看見了她,但
卻仰著脖子爆發出一陣大笑。

    「春枝,看你這打扮,就像拉扯著幾個孩子似的。」

    春枝懊惱地望瞭望他,笑道:「別說笑話了,你們那實驗地選定了沒有?」

    根旺隨隨便便地回答:「選定了。」

    「哪兒?」

    「銀杏家的園子。」

    春枝驚詫地問道:「那是他家的自留地,富貴老頭同意了嗎?」

    「老頭子學習日來,腦瓜子開了凍了,不會不同意。」

    春枝皺起眉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你還沒問過他,怎麼就敢肯定了?這
園子是他的寶貝心尖子,你跟他婉轉商量一下,不行就算了,不許動火。」

    根旺瞪起眼,賭氣地一甩胳臂,說道:「你看著吧!」就走了。

    根旺家吃的是糖豆包,他端了滿滿一碗,給富貴老頭送到園裡去,富貴老頭過
晌請了假,忙自家的園子。

    這園子有三畝,四周是很高的籬笆,籬牆外滿是護牆的楊柳,中間一眼青磚井,
一頭叫驢拉著水車叮噹響,富貴老頭拿著把雪亮的瓜鏟,跑到這裡跑到那裡,弄得
滿身是泥。

    「您嘗嘗這新鮮東西!」根旺走進園子,笑嘻嘻地喊。

    富貴老頭看見姑爺送來吃食,樂了,連忙跑到水眼那裡洗了手,接過來。他晌
午飯是囫圇吃的,現在肚裡已經咕咕叫了,於是狼吞虎嚥風卷荷葉似地吃起來。

    根旺探問道:「這園子撒了菜籽兒沒有呢?」

    富貴老頭笑道:「你是外行,節氣還沒到。」

    根旺吆喝了一下偷懶的叫驢,慢吞吞地說:「可也不早了!」

    「是啊!」富貴老頭急躁地一點頭,「可是咱們的實驗地還沒選定,要緊著催
景桂跟春枝,不然會誤事。」

    根旺用樹枝劃著地皮,沉默了一會兒,用商量的口氣問道:「您看,就用這個
園子行不行?」

    「什麼?」富貴老頭瞪了眼,剛吞進嘴裡的半個豆包,骨碌咽了下去,「這園
子不行,再說,菜籽兒我已經預備好了。」

    根旺試圖再勸勸,說道:「這園子地又肥,又有水車,能行,菜籽兒就由社裡
折價收下來。」

    富貴老頭的臉刷地陰沉下來了,重重地說道:「這塊地沒入社啊!」豆包也不
願再吃了。

    根旺看出老頭子根本就不願意,心頭起火,但勉強壓抑住了,假裝笑臉說道:
「我這是一時想起,跟您隨便一提。」

    「得趕緊催景桂跟春枝,不然會誤事!」富貴老頭拉長聲音說。

    根旺走出園子,心裡非常氣悶,真想回頭去跟富貴老頭髮一通脾氣,但他終於
壓下了那爆竹性子,因為春校對他的脾氣一點也不遷就,批評起來又失又硬,他不
滿意春枝,但是他怕她,佩服她。

    正低頭生氣,迎面,福海挾著個算盤,匆匆忙忙地來了,根旺又升起一股希望,
喊道:「福海!你到哪兒去?」

    福海站住腳,笑道:「到辦公室去撥算盤!」他把算盤舉起來一搖,算盤珠子
嘩啦一陣響,他裝得淒苦地搖搖頭:「算啊算啊沒個頭兒,咱們景桂跟春枝主任真
厲害,他們要把地皮榨出油,銅錢攥出綠水!總要挖潛力,腦瓜子不肯歇一歇,睡
夢裡還聽見算盤響!」雖是這麼說,他臉上流露出對景桂跟春枝深摯的敬佩。

    「你們社務委員會只顧著撥算盤,可是我們的實驗地還沒選定,你們也不管!」

    福海作為一個社務委員,關心地問道:「還沒有個影子?」

    「影子是有了,」根旺走過來,小聲說:「我想用你們的園子,你看呢?」

    「啊!」福海眼裡的亮光熄了,慢聲地說:「這園子是我爹的心頭肉,不能動。」

    根旺熱烈地說:「你勸勸他。」

    福海搖搖頭:「我們爺兒倆為社裡的事不知吵多少回了,我看,還是你去跟他
說吧!」說罷,急急地走了。

    根旺望著福海的背影,氣恨地低聲說:「原來你也是個假積極!」

    這一天,根旺整天都非常氣忿,臉像黑鍋底,連紅英也不理。晚夜睡覺,紅英
小心地問他:「你怎麼了?陰沉著臉,誰是跟誰吵嘴了,是不是?」

    根旺幹硬地叫道:「還不是你那自私的娘家,一窩子小氣鬼!」他一腔怒氣全
發洩在紅英身上了。

    「你說明白。」紅英輕輕搖著他。

    於是根旺前前後後說了一遍,越說越火,最後氣哼哼地說:「你看,你哥哥原
來也是個假積極!」

    紅英貼近他,央求地說:「別生氣了,我明天去說說。你一定是急赤白臉沒說
明白,我哥是社務委員,還能為自己的利益,不顧社嗎?你總要跟我爹搞好關係啊!
我終究是他們家門檻出來的人,女婿也是半個兒子。」

    根旺轉過臉,不去聽。

    第二天清早,紅英沒洗臉,也沒梳頭,就到娘家去了,路過春枝家,春枝正跟
她娘拾授她家門口那小園子。

    「『早啊,春枝!」紅英招呼。

    春枝仰起臉,笑著說:「看你大清早就滿處跑,什麼事?」

    紅英走近她,低聲說:「我去找我哥去,為油脂作物實驗地的事。你知道,他
又生我爹的氣呢!」

    「你不用去了。」春枝攔她。

    「為什麼?」紅英迷惑地望著春枝。

    春枝低低地笑道:「他要同意,早就自動拿出來了。」

    當天,太陽落了的時候,村中老槐樹下,農業社敲鐘的地方,那裡離富貴老頭
的園子很近,長壽老頭揮動著胳臂,大嚷大叫「我不怕吃虧,我願意拿出我那二畝
園子做實驗地,一心為社麼!」

    其實,他是算計了兩天兩夜,才去找春枝的。

    漸漸的,老槐樹下聚攏了很多人,他的聲音越發響亮,像個大喇叭。正在園裡
忙碌的富貴老頭,從蒼茫的暮色中,看見長壽老頭那得意忘形的神氣,胸膛冒煙,
想跑過去跟他扭打,但他自知欠理,又不敢去,氣悶得也無心收拾園子了。

    「我挑戰,把園子入社,誰應戰!」長壽老頭怪聲叫著。

    富貴老頭再也忍不住了,他拿起瓜鏟,紅著眼奔過來。正在這時,他聽到一個
清脆地聲音喊道:「長壽爺爺,回家吃飯去吧!您這是做什麼宣傳呢?」

    富貴老頭聽出這是春枝的聲音,登時,長壽老頭的大喇叭啞了,人們也一聲轟
笑走散了。

    富貴老頭望著搖搖擺擺的長壽老頭的後影,狠狠地把瓜鏟插入地裡,吐口唾沫,
罵道:「老狗日的!你表功,壓下我,走著瞧吧!」

                                   十四

    清明節,運河上游的山谷水庫放下水來了,太陽光下,白茫茫的,但卻是安靜
地向下流,幾隻水鳥飛上飛下,捕捉水裡的魚兒。

    運河岸上青鬱鬱的楊柳,被河風吹得輕輕搖擺,鳥雀更加嘻鬧地歌唱。

    像嬰兒吮吸母親的乳頭,一道道銀流,從運河的身體流向乾渴的土地裡。

    一條曲曲折折的水溝分兩股岔兒,東邊流到油脂作物區,西邊流到張順那一隊
的玉米地。富貴老頭跟張順都管水溝,倆人隔著一道小水岔兒,對臉兒站著。

    不遠處,就是富貴老頭的園子,小叫驢兒拉著水車,叮叮噹當地轉井臺,富貴
老頭拆了根柳枝兒拿在手裡,吆喝著牲口。

    富貴老頭一會兒低頭看看小水岔裡淙淙的流水,一會兒望望不遠處自己那響著
水車聲的園子,臉上流露出滿意的神氣。張順看他這個樣子,就覺著喉嚨癢癢,想
說幾句諷刺話。

    張順正要張嘴,突然,聽到富貴老頭園子裡的水車,「撲!」地一聲響,小叫
驢兒站住了,富貴老頭知道水車出了毛病。

    「受累!你替我看一會兒。」富貴老頭對張順匆忙說了一聲,就開腿奔自家那
園子跑去了。

    「我不管!」

    富貴老頭猛地站住腳,又慢慢地走回來,心中冒火。

    張順用鐵鍬把頂著下巴,幸災樂禍地望著富貴老頭。富貴老頭這下子可給引火
了,隔著水岔兒,指點張順,「你三十幾歲的人,怎麼連鄉親的情面都不講?」

    「算了吧!」張順冷笑道,「全社為了豐產實驗地,請你讓出園子,你都不賞
臉,還讓我跟你講什麼情面。」

    富貴老頭紅了臉,大叫道:「讓不讓是自願的,景桂跟春枝都說過!」

    「是啊!」張順拉長聲音,「我替不替你看水岔子,也得是自願的才行。」

    富貴老頭旺起眼,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水岔邊,喊道:「你為什麼跟我找碴兒
打架?」

    張順也圓睜兩眼,挽起袖子,暴雷似地嚷道:「你說得對!就是要找碴兒跟你
碰一碰。社裡有困難,你是一個社員,卻自私打小算盤,不肯幫忙,你算什麼東西!
我跟你說明白了,你要再這麼自私自利,就乾脆出去,我們社裡有你不多,沒你不
少!」

    張順這一番冰雹似的話,引起虎興的怪叫:「對!」

    「著哇!」長壽老頭也興高采烈地叫。

    在井臺上急得團團轉的富貴奶奶,見老伴一動不動,正想要罵他,但一聽張順
跟老伴兒的吵架,嚇得舌頭都直了,連小川驢偷吃井臺上的豆角秧她都沒管。

    銀杏也在這塊地裡,聽到吵的是園子問題,不好插一嘴,同時也對她爹不滿,
索性就低著頭裝沒聽見。

    富貴老頭感覺出自己處在孤立的被嘲弄的地位,氣得身體打哆嗦,他嘶啞地叫
道:「你們都欺侮我,你們都欺侮人哪!」抱著頭,瘋子似地奔村裡跑去了。

    富貴奶奶也叫喊著,拐著小腳追老伴兒去了。

    在河拐彎的地方,田貴跟麻寶山坐在地界的柳叢旁喝茶,欣賞著這場吵架。

    等富貴老頭跑得沒影兒了,田貴瞥了麻寶山一眼,冷笑道:「你看出來沒有?
這是劉景桂跟春枝使的鬼兒,借張順的嘴罵富貴老頭子,他們這明明是故意排擠中
農!」

    麻寶山喝著茶,默默不語。

    「你難道不信嗎?」田貴盯著麻寶山。

    聽田貴這一問,他抬起頭說道:「福海不是當著社務委員,還不是劉景桂跟春
枝支持的?」

    「你真糊塗!」田貴用白眼斜了他一下,「劉景桂跟春枝是拿福海當傀儡,好
迷惑中農,他們的心我都看透了。」

    麻寶山不言語了,低著頭,用手指捏碎著土疙瘩。

    「喂!」田貴靠近他耳邊,壓低聲音,「趁這個時機你去勸勸富貴老頭,讓他
乾脆退社,參加咱們這互助組,他家有好幾個勞動力呢!」

    麻寶山搖搖頭,「這怕不行,就算富貴老頭願意,福海跟銀杏也不會答應。」

    「你去試一試,不行就拉倒,咱們也不抱太大的希望。」田貴慫恿著。

    等到吃完晌午飯,麻寶山知道富貴老頭不放心水車,一定在園子裡,於是他就
直奔富貴老頭的園子去了。

    果然,富貴老頭爬在井臺上,吭哧吭哧地修理水車。麻寶山叫道:「富貴叔!」
富貴老頭一心撲在水車上,沒聽見。

    「富貴叔!」麻寶山又叫。

    這回富貴老頭聽見了,但是因為憋著一肚子氣,沒搭理。

    麻寶山走到跟前,笑嘻嘻地說:「您的氣還沒消呢!」便脫下褂子,幫助富貴
老頭檢查水車。

    一會兒,水車修理完了,富貴老頭就請麻寶山吸煙,麻寶山跟他坐在井臺上,
悶悶地坐了好久也不出聲。

    「富貴叔,我看張順那小子那麼蠻橫不講理,肺都要氣炸了。」還是麻寶山先
開了腔。

    富貴老頭悶悶不語,但已經被麻寶山挑撥得又燃起憤怒來了,他的肩腫骨氣得
一扇一動的。

    「得虧我沒入社,受不著這種肮髒氣。」麻寶山帶著幸運的口氣說。

    「他們要再這麼騎人脖子上拉屎,我他媽的就退社!」

    突然,富貴老頭像悶雷似地吐出了心頭怨恨的話。

    「這可真是騎人脖子上拉屎!」麻寶山憤憤不平地一邊幫腔,一邊撥火,「景
桂和春枝跟貧農是親骨肉,口頭上跟咱們中農甜言蜜語,內心卻是假的。」

    富貴老頭抱著頭,難過地透著氣。麻寶山靠近他,親切地說:「大叔,我勸您
還是退社,參加我們的互助組。您看見沒有?我們也買了新式犁杖,大家又一團和
氣,誰也不欺侮誰,您要肯加人,我們才歡迎呢!」

    富貴老頭像昏昏睡去似的,不說話。麻寶山說:「您想想吧!前前後後想一想。」
就站起身,悄悄離開了。

    當富貴老頭抬起頭。睜開眼,麻寶山已經不見了,他像做了一場夢,渾身酸痛
地站起來,就像著了魔似的到辦公室去了。

    劉景桂、春枝、春寶以及其他社務委員,連福海也在內,正在開碰頭會,研究
今天澆地的情況。富貴老頭一腳闖進來,昏頭昏腦地喊道:「我退社!」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把大家嚇了一跳。劉景桂鎮靜地說:「大叔,您坐下,出
了什麼事?」

    「我退社!」富貴老頭出溜在門檻上坐下了。

    福海也摸不著頭腦,但臉陡地紅了,他吆喝道:「爹!您這是怎麼回事?」

    「我退社!」富貴老頭頭也不抬。

    劉景桂搬過一把椅子,扶富貴老頭坐下,問道:「大叔,您跟誰拌嘴了吧?」

    「讓我退社吧!」富貴老頭像是哀求地小聲說。

    福海皺起了眉頭,說道:「爹!您要是退社得全家同意了呀!」

    「我退出自己那一份兒。」

    突然,窗外有人喊道:「退讓你就趕緊退,有你不多,沒你不少!」是張順那
粗暴的聲音。

    「你欺侮人,你欺侮人!」富貴老頭跳起腳,就要衝出屋子,福海一把拉住了
他。

    張順敞著褂子,露著胸膛,一腳踏進屋子來了。

    「都不要吵。」劉景桂嚴肅地說,「春枝你去陪富貴大叔回家去。春寶跟福海
兄弟你們到地裡去照管放水,張順兄弟留下。」

    會立刻散了。

    劉景桂想了想,又追出去,喊回春寶,叮嚀道:「到河灘時,跟大家把情況了
解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人挑撥。」

    張順面對著劉景桂,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低著頭。

    「你把事情前前後後說一說。」劉景桂給張順倒了碗水。

    張順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抹了抹嘴,便氣憤憤地說起來,嘴裡直濺唾沫星子。
最後,發洩完了,噘著嘴說道:「我知道你會批評我是破壞團結!」

    「檢查得對!」劉景桂笑著說,「那你怎麼還跟富貴老頭吵呢?」

    「我忍不住氣了!」張順直衝衝地說。

    劉景桂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和藹地說:「兄弟,這是你的不對。富貴老頭讓
不讓園子,就得看人家自願不自願,不能強迫人家,因為這園子是社務委員會允許
他自留的。你知道你這一喊叫,不光是打擊了富貴老頭的情緒,還給破壞分子造成
挑撥離間的藉口,你難道看不出來,富貴老頭背後一定有人挑撥他。這一來,中農
不安心了,那些有自留地的人家也不安心了,你看影響多大?」

    張順垂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汗珠子從腦袋上一滴一滴往下掉。

    「走!給富貴老頭認個錯去,我陪著你。」

    張順不情願地站起來。劉景桂笑了,於是兩個一前一後相跟著到富貴老頭家來
了。

    富貴老頭一向最相信春枝,回到家,對春枝連鼻涕帶眼淚地訴起委屈,嗚嗚地
哭起來了。

    春枝給他端了盆水,擰了把手巾,讓他擦了擦臉,安慰他說:「這是張順的不
對。他是個直腸的人,是個老煤油桶點火就著的脾氣,我們一定讓他檢討。您千萬
不能聽信壞蛋分子挑撥離間的話,咱們全社都是親骨肉,走的是一條道兒,壞蛋分
子恨社會主義,看見咱們的勝利紅了眼,所以想破壞咱們的團結,您不能上這個當!」

    富貴老頭不吱聲了。

    春枝問道:「大爺,告訴我,是誰背後說了壞話?」

    富貴老頭想張嘴,但中途又咽回去了,掩飾地說:「閨女,沒誰挑撥,是大爺
一時沒想開,你這一點撥,心裡就豁亮了。」

    正在這時,院裡劉景桂大聲喊道:「富貴叔,張順藤摸瓜給您認錯來了!」

    隔著玻璃看見,張順低著腦袋跟在劉景桂後邊來了,春枝拉著富貴老頭趕緊迎
出來。

    劉景桂一閃身,張順向前跨了一步,低聲說:「大叔,您別生氣了,是我的錯
誤。」

    富貴老頭慚愧得臉熱了,說:「也是因為我的老腦筋,想不通。我不生你的氣,
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跟你爹一樣是爆竹脾氣。」

    張順點頭應著:「是是。」春枝看他那尷尬樣子,托嘴笑了,說道:「張順哥,
你下地去吧!」

    張順巴不得離開富貴老頭家,春枝的話解脫了他,他走出院外,一陣春風迎面
吹來,真清爽啊!吹醒了混沌沌的頭腦。

    到河灘,就見那美麗的姑娘銀杏,站在水岔邊,手叉著腰,像是對著遠遠的河
拐彎地方,大聲叫:「誰想挑撥我們社內的團結,我們跟他進行堅決的鬥爭!」

    張順愉快地笑了,心裡說:「這個小姑娘多坦白多潑辣啊!」

    銀杏看見張順跑來了,她喊道:「張順哥,我爹有自私思想,我向你道歉!」

    張順又興奮又激動地回答:「銀杏妹子,我已經給富貴叔認錯了。我們全社要
團結得像大碾盤似的,氣死狗日的壞蛋挑撥分子!」

    「對!」銀杏清脆地高喊。

    這聲音,在空曠的平原上,傳得遠遠的,遠遠的。

                        十五

    夜晚,田貴的孩子睡了,他也已經躺下。

    王六老闆從牲口棚的地窖裡爬出來,他用暗號敲敲田貴的窗櫺,然後就在窗根
下等候回聲。他的頭髮和鬍子又硬又長,站在那裡毛森森的像個怪物。

    田貴知道又是讓他黑夜去跑腿,便做出鼾聲,裝做睡得死死的,不回答。

    王六老闆又敲了幾下,同時煩躁地低聲步喝:「起!」

    「啊!」田貴像是在睡夢中似的。

    「出來!」王六老闆命令。

    田貴硬著頭皮,披上衣裳出來了。王六老闆拉長臉,不高興地說:「睡得太死
啦!」田貴小心陪著,假笑道:「白天在地裡累乏了。」

    「你連夜趕個路,到那幾處朋友家走一趟,告訴他們四月初四晚上,在運河青
燕灣見面,風雨無阻!」王六老闆皺著眉頭,非常簡短地命令著。

    田貴很怕去冒險,推委說:「明天我還得跟麻寶山插種呢!突然出門了,人家
會疑心。」

    「沒關係!」王六老闆固執地一搖頭,「麻寶山來,讓你老婆回他話,就說你
丈母娘得了暴病,你小舅子連夜把你叫走了。」

    田貴還想擺脫,便問道:「事情是不是很急,很重要?」

    「現在不用打聽,到時候就知道了!」王六老闆威嚴地一揮手,「你馬上就動
身吧!從渡口坐船過河,免得劉景桂他們調查出你是趟過河的,窮追起來。」

    田貴口到屋裡,囑咐他老婆幾句話,恐怖地說:「這個病魔什麼時候才能離開
咱們這裡呢?我真怕被調查出來,要掉腦袋。」

    他老婆安慰他說:「咱們藏得很嚴密,沒人會知道。我想這趟讓你去招集他那
些朋友,一定是準備遠走高飛了。」

    田貴突然爬在他老婆身上,用手掌攏住她的嘴,微細地、發顫地說:「我想這
次他再不走,就把他告了吧!免得吃他的掛累。」

    「不行!」他老婆推開他,搖搖頭,「他給咱們好多財物,要是告下來,不用
說財物全沒收了,你也難免要跟著蹲監獄。再說他的朋友很多,要替他報仇,把你
暗害了呢?」

    田貴打了個冷顫,讓老婆這番話說個透心涼,無可奈何,只得遵照王六老闆的
命令出發了。

    田貴前腳剛出門檻,王六老闆便狠狠地插上門,躡手躡腳地進屋來了,田貴老
婆在炕上吃吃地笑,他饑渴地撲上去,田貴老婆閃躲著,抓他,咬他……

    「你該剃頭了。」田貴老婆說。

    「嗯!」王六老闆枕著她的胳臂,疲倦得要睡了。

    田貴老婆貼近他耳朵,小聲問道:一告訴我,你讓他找那些人有什麼事?」

    「我要讓山楂村不能這麼安安靜靜!」王六老闆在昏迷中咬牙切齒地說。

    「你為什麼不這麼老老實實地躲著,這多危險哪!」

    「我能老老實實的麼!」王六老闆睜開眼,射出綠色惡毒的光,「我躲到哪一
天才能見天日呢?我跟共產黨有著深仇大恨,我豁出這條命去了。可是只要我有一
口氣,我就不能讓他們安靜?」

    「你不能死!」田貴老婆紮進他的懷裡。

    許久許久,王六老闆在昏迷中,他像是說夢話似地問道:「告訴我,田貴想出
賣我嗎?」

    田貴老婆的身體哆嗦了一下,顫抖地說:「沒有。你為什麼問這話?」

    「我宰了他!」在黑暗中,閃著王六老闆的白牙。

    炕頭的孩子哭了,王六老闆陡地被驚醒,身上出一陣冷汗,連忙坐起來,搖搖
晃晃像喝醉酒似地回地窯去了。

    這天後半夜,落了一場小小的春雨,雞叫時候就住了。地皮溫濕的,正得播種,
麻寶山天不亮就起來了,帶著兒子到田貴家來,想披星戴月去搶種。

    麻寶山在牆外喊了幾聲,田貴老婆揉著眼出來了,答道:「孩子他爹讓他舅舅
連夜叫走了,俺娘的病重。」

    麻寶山吃了一驚,問道:「那播種怎麼辦呢?」

    田貴老婆眼珠子一轉,心想田貴不在,讓他們爺兒倆去播種不見得靠得住,便
說:「再等一天吧!」

    「唉!剛下過雨,要搶種,不然地皮就幹了,不能等。」

    麻寶山想了想,說道:「那麼我們先給自家的地播種吧,您去照看一下,我們
套車來拉糞。」

    田貴老婆一想,自家沒種上,也不能讓麻寶山播種,說道:「我不知道糞應該
怎麼分配。」

    「這沒什麼,您只要記著數目就可以,田貴兄弟回來再對證。」

    「他不在家,我做不了主。」

    『』您放心,一切我負責任。」

    「我不管!」田貴老婆索性關了門。

    麻寶山氣得身子晃了兩晃,低低罵了聲:「臭娘兒們!」

    麻寶山在田貴家院外徘徊著,這時,農業社的社員一隊隊下地去了,劉景桂特
意走過來,玩笑中帶著諷刺地說:「你真是真心保主啊!天不亮就在門口伺候著。」

    麻寶山哭喪著臉,說道:「他老丈母娘得了急病,讓他小舅子叫走了。」

    「那趕快給自家地裡播種吧!」

    「他老婆不讓拉糞。」麻寶山怯懦地說。

    劉景桂看了看他,歎了口氣,說道:「你真是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你去找
福海,先借社裡兩車糞,不然地皮幹了,再錯過節氣,你哭都哭不出調兒來。」

    麻寶山像得了聖旨似的,立刻開腿奔社裡的糞場跑去了,劉景桂望著他的後影,
又可憐地歎了口氣。

    農業社調配管理肥料的是福海,麻寶山自以為有劉景桂的命令,便很大氣地說:
「福海兄弟!景桂讓我從這裡借兩車糞,你給調配一下。」

    福海因為昨天他爹喊叫要出社,很是掃面子,下晚悄悄埋怨了他爹一頓,並且
問出是麻寶山的鼓動,肚裡憋著一股悶氣,現在麻寶山大模大樣地找上前來,正得
發洩。他眼一瞪,冷冷地說道:「你別這麼哈三喝口的,把主任的條子拿過來!」

    麻寶山一看不對頭,馬上軟了,賠笑道:「兄弟,我不是說瞎話,真是景桂答
應下的。」

    福海見他硬的吃不開又使軟的,更是憎惡,喊道:「你給富農當肉頭,卻讓農
業社幫你的忙,就是有主任的條子,我也不借!」

    麻寶山忍住火,連聲說道:「好,好!我去找景桂來。」

    他跑到河灘,把劉景桂找來了。福海是個非常愛面子的人,板起臉,說道:
「社裡的糞是有計劃的,不能隨便外借!」劉景桂很熟悉福海的脾氣,便笑道:
「他眼巴巴不能從富農朋友手裡要出糞來,咱們就先救救他的急吧!」

    「行吧!」福海順水推船,但是卻威嚴得像是他批准了似的。

    「等田貴回來,馬上就還,馬上就還。」麻寶山彎著腰,低聲下氣地對福海說。

    吃晌午飯的時候,田貴疲憊地回來了,他一頭倒在炕上,一直睡到太陽落了山,
就趕緊到麻寶山家去了。

    麻寶山剛從地裡回來。田貴笑嘻嘻地說:「今天讓你受累了。丈母娘又犯了心
口疼,他舅舅連夜跑了來,說得好蠍虎,就像馬上要咽氣似的,把我拉走了,其實
是老病重犯,死不了。」

    麻寶山臉灰溜溜的,不高興地說:「這倒沒關係,可是你老婆不讓我拉糞,幸
虧社裡借了兩車,不然就眼巴巴不能播種。」

    田貴吃了一驚,他老婆不讓拉糞倒沒意見,可是招惹來社裡的幫助卻非常可怕,
他趕忙想籠絡住麻寶山,裝得氣憤憤地罵道:「你別生氣,我非揭這臭娘兒的皮!」
說著,拔腿就往外走。

    麻寶山一把拉住他,說道:「算了,我不跟娘兒們家一般見識。現在就得還社
裡的糞,不然福海該不答應了。」

    「好!我去裝車。」田貴很積極地走了。

    麻寶山到田貴家裡,田貴已經裝了半車,麻寶山一看,都是最次的土肥,他忙
制止道:「不能還這種次糞,人家不要!」

    田貴一翻白眼兒,說道:「他們社裡的糞頂次了,還給他們這種糞咱們還吃虧
呢!」

    麻寶山也想把好糞留下,也就不再堅持。等裝得快滿了,田貴卻鏟了幾鐵鍁圈
肥,說道:「給他們出點兒利息,便宜他們了!」

    大車拉到社裡,福海提著盞罩燈,拿著把小鏟子,上了車,三翻五鏟,就露出
了土疙瘩,福海氣惱地跳下來,壓住火,一揮手,「拉回去,換好糞來!」

    「這是好糞呀!跟你們的糞一樣成色。」麻寶山狡辯著。

    「混蛋!你忘思負義!」福海一把手抓住麻寶山的前胸,搖了幾搖,咬著牙狠
狠地說:「社裡的貨都是上等成色,你要是再狡賴,我把你的腦袋打碎了!乖乖地
給我換去。」

    沒奈何,麻寶山耷拉著腦袋又把車趕回去了。

                                   十六

    清明節過後,一個春雨的夜裡,春枝開完黨支部委員會回來,急急忙往家跑,
密密的細雨,落在棗樹鮮嫩鮮嫩的葉片兒上,滿村發出簌簌的響聲。

    猛地,她想起每到這個季節,劉景桂都要到村莊四周巡邏,現在劉景桂到縣裡
開人民代表大會去了,看這陰黑的夜,她預感到可能出事,而她正在例假裡,腰很
酸疼,不能激烈地行動,她急轉身去叫春寶,春寶卻已經回家去了。

    她在春雨中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要巡邏去,便回家拿起槍,披上油布,穿
上膠鞋,到村外去了。

    她在已經生出嫩葉的樹叢中悄悄行走,突然,看見有人在田野上走動。她隱在
樹叢中看,見他們賊溜溜地奔跑,但是看不清有幾個人,春枝彎著腰,尾隨著他們。

    這些傢伙到了水壩那裡,一個個跳了下去,另外的巡風,春枝知道他們要挖堤,
讓運河水淹沒田野,於是她瞄準一個巡風的大腿,「啦!」地一槍,那傢伙倒下了。

    春枝匍匐追上前,迎面來了冰雹似的一陣青石子,春枝見他們跑上河堤,忙急
起直追,卻不防被一顆青石子打在肚子上,倒了下來,那些傢伙跳下河去了。

    她忍受著撕裂般的疼痛,爬到河堤那裡,在那裡警戒著蹲了一夜。

    黎明她回來,看到村邊的幾個實驗園子被踐踏得稀巴爛了,氣憤極啦,又因為
跟著大家挑燈連夜搶種,受了寒,過後就下不了炕了。

    這天,大夫給她紮了針,正躺著靜靜地休息,隱約聽見外屋有人說話。

    「……她剛睡著……」是她娘。

    「那我就過一會兒再來吧。」

    春枝恍惚覺出是俞山松的聲音,於是她微弱地叫:「你進來!」

    果然是俞山松進來了,春枝問道:「你剛來麼?」

    「嗯,剛到。」

    「你坐過來!」春枝拍著炕沿。

    俞山松靠近她坐下,俯下身,柔聲問道:「不礙事麼?」

    春枝蠟黃的臉上泛起兩朵紅暈,低聲說道:「大夫說,坐不下症候。」

    「大家都太麻痹了!」俞山松沉重地說。

    「要是景桂哥在,不會這樣的。」春枝眼皮兒紅了。

    「這不能怪你,」俞山松安慰她說,「區委會議上,表揚了你,說你總還保持
著警惕性呢。」

    「可是這件事不簡單啊!」春枝盯著俞山松的臉。

    「昨天鄉里開了會,決定加強民兵巡邏哨,」俞山松壓低聲音,機密地說,
「區委決定,對地主富農分子跟被管制的反革命分子,加強活動記錄調查。」

    春枝憐愛地望著他,眼裡燃著火,她小聲問道:「你能多住兩天嗎?」

    「住三天,」俞山松長長地親吻了她一下,「我到四處走走去。」

    俞山松走到辦公室,福海正給各隊分配追肥數目,一邊撥著算盤子兒,俞山松
在外面站住聽。

    「完了!」福海叮嚀道,「各自拿著自己的條子,到老鄭頭那裡去領豆餅跟醬
渣子,別光哄他高抬秤,不然社裡又得補買,預算上沒這筆錢。」

    等人走了,俞山松進了屋,笑道:「你真像個大管家,幹剝響脆,有條有理。」

    「啊!俞區委,」福海笑著站起來,「你說哪裡話。」

    俞山松坐下,問道:「出了這件事,大家的信心沒動搖嗎?」

    「多少是有點兒喪氣,」福海眉頭鎖個疙瘩,「現在春寶正跟大家開會呢!」

    「不能洩氣,咱們洩氣就是敵人勝利了。」

    「是啊!」福海激動地說,「想到春枝那麼一心為社,感到自己差得遠,我們
家鄭園子,咳……」

    俞山松從山楂村黨支部給區委的報告裡知道這個故事,他銳利地看了福海一眼,
他看出,福海的心裡隱伏著矛盾與苦惱。

    他跟福海一起出來,想到田野上走走,剛巧,一出門就碰見了富貴老頭子,他
穿著油巴老棉套褲,上身是露了膀子的破夾襖,拐地走來了。

    「大爺,您好!」俞山松笑著招呼。

    「俞區委,你來了!」富貴老頭親熱地走過來,拉住俞山松的手。

    福海一旁不好搭話,便說道:「俞區委,過響我再陪你。」俞山松點點頭,福
海走了。

    俞山松跟富貴老頭在一個籬笆根旁坐下,他端詳著富貴老頭,富貴老頭靦腆地
笑了。

    「大爺,工作上有困難嗎?」

    「怎麼會沒有呢?」富貴老頭嘿嘿地笑了,「不過痛快!」

    「咱們的油脂作物區一定要豐收呢!」

    「大家的心氣兒就像點著火似的,沒問題!」

    「大家對油脂作物的初步技術,都能掌握嗎?」

    富貴老頭答不上來了,他莫名其妙地望望俞山松,說道:「反正大家拼命幹唄!」

    俞山松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又問道:「豐產實驗地出了這件事,爭取最高產
量的信心冷沒冷?」

    富貴老頭皺了皺眉頭,沉默了很多,低沉地說:「這是意想不到的事!剛才開
了會,春寶給大家鼓了氣,不過根旺要增加化學肥料,他不給,吵起來了。」

    「我去看看,」俞山松站起身,攥住富貴老頭的手,「大爺,我們一定要完成
豐產,敵人想破壞我們的豐產,我們決不能讓他們達到目的!」

    「決不能讓敵人達到目的!」富貴老頭硬骨節的手發顫,低啞地說,「我們要
對得住春枝。春枝是個好姑娘,她是知人心的,年紀輕輕的得了這麼重的病,我不
放心!」老頭子乾巴巴的眼角,掉下兩顆淚。

    俞山松離開富貴老頭,他感到這個老頭的身上,新的東西已經萌芽了,已經不
完全是去年深秋夜裡他碰見的那個孤獨固執的老人了。

    到技術組,他撲了個空,門上了鎖,沒有一個人,這裡靠近村口,他想在村莊
四周遛遛,然後到春枝家去吃飯。

    他正要穿過一個密茂的小叢林,忽然聽見裡面有激烈的爭吵聲,他趕忙在一棵
白楊下止了步,看出爭吵的人是春寶和銀杏。

    「你為什麼不答應增加化學肥料?」銀杏氣勢洶洶地質問。

    「根旺從前跟春校要求過,碰了釘子,眼下趁著春枝在病裡,想訛我一下子,
不行!」

    顯然,春寶對根旺的餘怒還沒消失。

    「社裡又不是沒錢!」

    「錢!一個嘣子兒也不能亂花,景桂哥跟春校都這麼主張,不能在我代理這幾
天破壞了原則!」春寶激怒得面孔都蒼白了,孩子氣完全消失了,他指著銀杏,
「你是根旺的尾巴,你們光顧自己,不管全社,你們!」

    銀杏看著春寶氣得瘋狂了似的樣子,心疼了,她的口氣趕緊變了,央求著說:
「你別生氣了,你別生氣了!」

    春寶呼呼喘氣,不理她。

    銀杏拉過他的手,放在胸前,哺哺地說:「我意你生氣了是不是?我再不讓你
著急了,看你鐵青著臉,別氣出病來。」

    春寶氣怒地摔開她的手,銀杏一陣傷心充滿胸膛,她倒在春寶懷裡,哀痛地哭
了。

    「你不能對我這樣,你不能對我這樣!」她的清秀的身子,可憐地抖動。

    俞山松趕緊從叢林裡退出來,他的心裡充滿一股說不出的激動。

    運河平原上,一片新生的綠色的萌芽,沐浴在初春金色的陽光裡!

                                   十七

    春寶跟銀杏從小叢林裡走出來,走到河堤那裡,河堤上下,壞蛋的腳印還清晰
地留在地面上。

    「我要請求處分」,春寶沉痛地說,「為什麼我在春雨裡不去巡邏,這是可恥
的逃兵!」

    銀杏默默地望著他,他的臉嚴峻得多了,誰會相信他是剛剛二十歲的青年呢!

    春寶突然問道:「你們離田貴家近,他們有什麼動靜沒有?」

    「沒有,」銀杏淡漠地說,「他們那家是蒺藜狗子,沾不得!」

    從上游來的一隻船上,發散著午飯炊煙的香氣,一個調皮的小夥子,朝著河堤
上的春寶跟銀杏,「嗚!」地打了個長長的口哨,銀杏低低罵了一聲,春寶臉紅了。

    這一來,他想起春枝囑咐他,要把社裡的拖拉帳目清理了,因為在春枝病倒以
前,劉景桂對趙明福工作上的拖泥帶水就懷疑過,她這一病倒,就更難說了。

    「我去查趙明福的帳,你回家去吧!」

    「對!趙明福的帳不許別人打聽,我們也疑心。你要想調查田貴,問問他,一
定會知道。他老婆常到田貴家去。」銀杏沿著田間的小道跑走了。

    突然,她在田野的小道上站住腳,用手卷個喇叭口,喊道:「我養那幾隻雞,
下二十幾個蛋了,一會兒給你送去!」

    春寶甜蜜地笑了,他感到非常疲倦,想睡。

    到辦公室,趙明福已經提前一個鐘頭下班了。春寶只得硬著頭皮到他家去。

    趙明福跟他老婆包餃子,他老婆一邊搭皮兒,一邊咦叨著:「他二舅媽送來這
鮮嫩鮮嫩的肉,正得包餃子吃,我這兩天受了夜寒,腰像刀割似的疼,你卻不想早
點兒回家幫個手,只知道吃現成的,懶骨頭!」

    趙明福對他這個又懶又刁的老婆,怕到骨頭裡,不回嘴,只是悶著頭包餃子。

    春寶憎惡趙明福老婆,便在他家門外站下,問道:「明福哥在家嗎?」

    「沒在家!」趙明福老婆母夜叉似的回答。

    春寶知道這女人是說瞎話,追問道:「他剛從社裡回來,怎麼不在家呢?」

    趙明福想他老婆的話會把春寶堵回去,沒想到春寶卻不甘心,只得親自搭腔:
「你嫂子跟你鬧著玩呢!我在家,你進來吧。」

    「你出來吧!咱倆到辦公室把帳目清理一下。」

    趙明福著了急,支晤道:「吃完飯再清理吧!」

    「不去!」他老婆挑起稀溜溜的淡黃眉毛,「不理他。」

    春寶見趙明福磨磨蹭蹭不出來,他氣洶洶一直走進院裡,說道:「還沒到下班
時間,你不能隨便扔下工作回來!」

    趙明福紅著臉,強詞奪理地說:「我上午的工作全完了,難道就不許提前一會
兒回家?」

    「我要檢查檢查!」春寶固執地喊。

    「你檢查吧!」趙明福惱羞成怒,跳下炕,跟春寶到辦公室來了。

    辦公室裡,坐著福海,手裡拿著幾張收據等候報帳,他以為趙明福出去小便了,
所以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

    一見趙明福進來了,福海忙站起身,「我報帳來了。」

    「你等一等!」趙明福連看也不看他。

    福海很奇怪,他看了一下春寶,春寶臉上像蓋上一層霜:「把帳拿出來!」他
催趙明福。

    趙明福的手哆嗦著,啼哩嘩啦開了鎖,拿出帳簿,打開了一頁,遞給春寶,他
的臉突然漲紅,漸漸又白了。

    春寶咬著嘴唇,一頁一頁地掀著,陡地眉頭擰起來了,生氣地把帳簿放在桌上。

    「怎麼上月還沒結帳?」春寶控制著情感,把聲音放平靜。

    趙明福在這一刹那間低下了頭,突然一個念頭沖了上來,春寶是個黨齡比他短
得多的青年,他不能容忍這種污辱,於是他猛地抬起頭,眼裡充滿驕傲和蔑視。

    「我今天就把它完全清理出來!」

    春寶憤怒地喊道:「你這叫什麼工作態度!每天完不成任務,卻領的是滿分。」

    「不許你對我這麼沒禮貌!」趙明福蠻橫不講理拍著桌子,「你算什麼官兒,
你管得著我!」

    春寶氣得抖了,「我代理春枝工作。我對党負責,對全社負責,我就管得著你!」

    「你管我,嘿嘿!」趙明福驕橫地冷笑,「連春校都算上,你們不配!我的黨
齡,我的革命歷史比你們長得多,現在你們得了勢,就要騎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受
這個!」

    福海是個老好人,忙打圓場說道:「明福,不能這麼說話,春寶雖說年輕,可
是他現在是領導人。」

    「你少插嘴,這是黨內事!」趙明福兇惡地瞪起兩隻眼,「我知道你會拍馬屁
溜溝子,自以為是社務委員,有頭有臉,我把你看得一錢不值!」

    福海氣得出不來氣,臉憋得焦黃。春寶嘴唇都失去血色了,喊道:「趙明福,
你就是這樣破壞黨,党不饒你!」

    「你不用拿黨支部嚇唬我,頂多不過是開除黨籍,也沒有死罪!」趙明福一扭
身,怒氣衝衝地走了。

    春寶氣得要昏過去,他從辦公室跑出來,一直跑向春技家。

    春枝跟俞山松正在吃飯,俞山松把他在村外小樹林中遇見春寶跟銀杏的事說給
春枝聽,春枝笑個不停,她第一次感到,俞山松是這麼溫柔的一個人。……

    正在這時,春寶闖進來了,進了門就喊了一聲「春枝!」便嗚嗚哭起來,說不
出話。

    「怎麼啦?怎麼啦?」春校放下筷子,拉著春寶的手,問道。

    「怎麼啦?」俞山松把春寶按坐在炕沿上,問。

    春寶像個小孩子似的,伏在炕上哭個不住。春枝像個姐姐,搖著他的肩膀,問
道:「是不是跟誰吵嘴了?別咧著大嘴哭,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兒?」

    「趙明福……」春寶噎得胸膛發脹,坐起來,哭哭泣泣把這件事情的過程說了。

    春校越聽越惱,蒼白的臉氣得像白茶葉子,「不能再容忍他了,他這麼一而再,
再而三,一點兒共產黨員的氣味也沒有了!」她捧著胸口,激烈地咳嗽起來。

    「冷靜!」俞山松想了想,「我到他家去看看。」

    俞山松到趙明福家裡,趙明福老婆迎了出來,拉長臉說道:「同志!您明天再
來吧,他氣得胸口疼,不能說話。」

    「不!我要跟他談談。」俞山松接住火,口氣很婉轉地說。

    「不行!」趙明福老婆張開胳臂,擋住俞山松,惡狠狠地說,「殺人不過頭點
地,你們不能把他逼死。」

    俞山鬆動火了,他咬了咬嘴唇,站定了盯著這個女人:「大嫂!你躲開。現在
趙明福還是我們党的黨員,我是區委的負責人,我有權力跟他談話。對於他,黨要
比你的權力大!」說著,就一直沖進屋裡去了。

    趙明福老婆軟軟地放下胳臂,嚇得不敢動了。

    俞山松進了屋,趙明福躺在炕腳,嚴嚴實實地壓著兩床厚棉被。俞山松揭開被
子,趙明福眼死死地閉著。俞山松連聲叫道:「老趙,老趙!趙明福同志,趙明福
同志!」可是他眼也不睜,口也不應。

    俞山松也就不再管他,便嚴厲地批評他目中無人,對黨不滿的情緒;打擊群眾,
破壞党的威信的言論行為;並且指出,這是黨的紀律不能容許的。

    趙明福一直閉著眼,俞山松的喉嚨說幹了,他也不出聲。俞山松最後說道:
「趙明福同志,擺在你面前需要解決的一個問題,那就是你還想不想做一個共產黨
員。」說罷,他又等了一會兒,但趙明福仍然沒有動靜,於是失望地走了。

    一直坐在窗根下偷聽的趙明福老婆,等俞山松出了院裡,她望著那遠去的身影,
吐了一口唾沫,跺了一腳,「眼嘟」一聲把門插上了。

                                   十八

    俞山松走後,趙明福恐怖地哭起來了,他的身體發冷,在熱炕頭上瑟瑟地發抖。

    天不黑,趙明福老婆就上炕睡了,這一晚,她第一次對趙明福低聲下氣,特別
的溫存。趙明福已經一天沒吃飯了,她憐惜地輕聲問道:「不餓嗎?我給你做點吃
吧。」

    趙明福像是處在昏迷狀態中,也沒回答餓不餓,他老婆卻也沒去做飯,脫衣躺
在他身邊。

    「不怕他們!誰還敢拿刀殺了你?」趙明福老婆摟住他,安慰他。

    趙明福像死屍似的,手腳冰冷冰冷的,一動不動。

    「依我說,」趙明福老婆灼熱的身體貼緊他,「乾脆退黨退了社,做個自由人,
自個兒幹自個兒的。他二舅不是跟麻寶山搭夥,咱們也加人進去。」

    趙明福還是不吭聲。

    「當個黨員,就像戴了籠頭的牲口,聽著吆喝走,有什麼當頭?想想你,土改
的時候,起五更爬半夜,風裡雨裡,鬥地主搞農會,也是個紅人。眼下過了時候,
人家像傷風的鼻涕把你甩了,為什麼還揪著他們的尾巴,有什麼貪戀的?退出!」

    趙明福戰慄地哆嗦了一下。

    他老婆越說越氣,聲音也大了,「一定退出!他們是做出圈套欺侮你。昨天他
二舅跟我說,春校還疑心是你把豐產實驗園子破壞的呢!你看看,這不是硬給你栽
髒,一心想害死你!」

    「田貴他胡說!」趙明福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前天黨支部會上春校還說
過,這個破壞事件一定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幹的,讓全體黨員黑夜要秘密巡邏,
一點也沒疑心我。」

    他老婆一聲冷笑,「春枝疑心你還能對你說!人家他二舅是一片好心,讓你防
備有人暗算你。我跟你說,不許你拿他的話當禮物,到黨支部說了,好給你免罪。」

    趙明福側過身,背朝著他老婆,這一夜,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昏昏迷迷做
了許多惡夢。有時是一隻狼追他,跑到懸崖,走投無路,跌了下去;有時是一個魔
鬼似的人扯著他的腿,扯進一個黑漆漆的深穴裡。……

    他出著冷汗,有時失聲喊出來,心砰砰地跳。窗戶外漸漸白了,他的神智清了,
想到自己是山楂村黨齡最長的黨員之一,也曾經過風霜雨雪,出生人死。自從跟他
這個老婆,當時的地主女兒發生不正當的關係懷了孕以後,便消沉下去了。自己耕
種著自己那一塊土地,還經營個小買賣,日子像火盆似的旺起來了,買了幾畝河灘
地,又在河西偷偷放了幾處高利貸。一九五二年冬天整黨,他也作了一次嚴格的思
想檢查,像是從濃霧中走出來,加人了劉景桂領導的農業社。但是不久,自私自利
的思想又萌芽了,挪動公款去販糧食,跟田貴發生了曖昧的關係,遠離了党和同志,
漸漸地發黴,一直爛到根兒了。

    想到這裡,他帶著悔恨、委屈、患得患失的心情哭了。

    就在這時候,後院小矮牆『撲通」跳下一個人,爬到他們富根下,輕輕敲著窗
欞,低低叫道:「明福,明福!」

    「誰?」趙明福老婆被驚醒。

    「妹子,是我。」

    趙明福老婆拖著鞋開了門,田貴像一陣旋風問進來,一直進屋,踏灑了尿盆子。

    田貴坐在炕沿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明福,黨支部要整你是不是,你為什
麼不給我送個信?」

    趙明福霍地坐起來,瞅著牙,罵道;「要把我清洗出去了,你他媽的!」

    田貴嘿嘿一陣冷笑,說道:「你定定神,對春寶說幾句軟話,向春枝低頭認錯,
老老實實,恭恭敬敬,就混過去了。」

    「混過去?」趙明福絕望地冷笑,「我的帳目不清,逃不出他們的眼睛,貪污
的事一定會被檢查出來。」

    「我就為這事找你來的!」田貴陰森森地說道,「你只承認最近星星點點的貪
汙,決不能說出過去的挪用公款,跟王六老闆倒賣糧食。你要說出來,我們就會蹲
監獄,你還得退贓,鬧個傾家蕩產,共產黨也要把你清洗出去。不說呢!神不知鬼
不覺,誰也不會知道。」

    趙明福就像被一根腐朽的繩懸在萬丈深淵上,失去知覺了。

    「好,我走了。」田貴又一陣旋風似的閃出去,跳過那後院小矮牆,在樹叢中
匍匐爬行,口到家。

    清晨,劉景桂從縣裡趕回來,他先到河堤那裡,尋找著已經模糊的腳印,他發
現敵人跳到河裡,又從遠遠的地方爬上岸來,在田野上又找到幾個零零落落的腳印,
顯然是分散著逃向山楂村或山楂村附近的村莊去了。

    他見到俞山松,俞山松已經到那裡調查過,也是這麼判斷。俞山松傳達了區委
的決定,就離開山楂村了。

    黨支部委員會,在劉景桂主持下,再一次慎重地研究了趙明福問題,會後,劉
景桂領導著幾個青年會計,查對帳簿,徹底清理完了,發現許多可疑處,他連夜跟
趙明福談了話。;

    第二天夜晚,黨支部大會舉行了。

    開會前兩個鐘頭,景桂跟春枝想找趙明福再談一次話,趙明福自己卻主動來了。
他哭喪著臉,在靠近春枝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春枝抑制不住憤怒,厲聲地問道:「你好好反省沒有?」

    「反省了……」趙明福的聲音小得聽不見。

    「你怎樣認識自己的錯誤呢?」

    趙明福不言語了,他顯得那麼可憐、渺小,春枝直直地盯著他,他不敢抬頭。

    「景桂,會不會開除我的黨籍?」過了很久,他終於恐怖地問了這句話。

    「這就要看你是不是真心悔過。」

    大會開始了,春枝家小院裡,坐得黑壓壓的,但是沒有說話聲,沒有咳嗽,沒
有低低地耳語,偶爾在角落裡跳起煙鍋的火亮,照見了一張嚴肅的臉。北房臺階下,
擺著一張長條桌子,放著一盞煤油燈,春枝包著頭,穿著她娘厚厚的棉襖,坐在一
把墊軟的椅子上,她瞥了一下旁邊的春寶,記錄已經準備好了。

    「同志們!現在開會。」春枝鐵青著臉宣佈。

    春枝簡要地敘述了趙明福的錯誤事實與發展過程。

    「我們山楂村全體共產黨員,全體擁護黨關心党的群眾同志們,必須跟他的錯
誤思想行為進行無情的鬥爭!」

    趙明福慢慢地到燈前來了,連夜的失眠,他的臉腮塌了下去,臉灰白。

    「同志們,」他泥像似地站了很久,終於微弱地開口了,「這幾年來,我的思
想變質了,一天天地沒有共產黨員氣味了。自私自利,自高自大,躲避著同志,跟
黨離遠了,黨以前對我的教育批評,我都是口頭認錯,混了過去,思想上一點兒沒
動,行動上一點沒改,發展到不服從領導,打擊別人,還偷用了公款,一天天陷進
臭泥坑裡去了。……」最後,他聲音顫抖地說:「同志們,我錯了,請黨給我處分,
但我請求黨不要開除我的黨籍,給我一個侮過自新的機會。」他坐下來,抱緊頭,
哼哼卿卿地哭了。

    「現在請同志們發表意見!」春校很鎮靜地說。

    小院裡沒有一點聲音,幾點煙鍋的火亮也熄滅了。

    運河上,夜晚行駛的船,在山楂村邊慢下來。船上的姑娘小夥子嘻鬧著,唱著
粗擴高亢的歌,不讓運河平原沉睡。

    「我發表意見!」根旺在人群中站起來。「趙明福的檢討沒挖根子,我不信他
只貪污了這麼星星點點兒。我提議開除他出黨,我們黨內不能留這個不於淨的人!」

    「對!」像暴雷似的一聲轟起。

    根旺說完,坐在前排的銀杏激動地站了起來,說道:「我們青年團員,正在學
習黨員標準的八項條件,按照這八條檢查趙明福,他都不夠格兒,他不配做我們的
榜樣!」

    「銀杏是代表我們說話的!」青年們同聲喊道。

    跟著,一個個共產黨員發言了,有的揭露出趙明福更多的錯誤事實和可疑問題,
有的幫他挖思想根子,也有的檢查了自己。但對趙明福的處分問題上,意見卻分歧
了,有的主張開除出黨,有的主張留黨察看。

    「書記同志,我說幾句話!」在背靜的角落,一個蒼老的低沉的聲音說。

    劉景桂舉起燈,大家看出是山楂村的第一個共產黨員段老大,他已經六十多歲
了,在護地鬥爭中,被地主匪徒用石灰揉瞎了兩隻眼,但是仍然擔任社裡的養豬員。

    「同志們,我是山楂村第一個共產黨員,我這不是擺老資格。由我介紹人党的
有兩個人,那就是劉景桂和趙明福。他們從前都是一般勇敢堅強,可是現在呢?景
桂同志是我們大家熱愛的領導者,趙明福卻成了人人看不起的小人,這是為什麼呢?」
他的蒼老的聲音高昂地喊道,「這是因為趙明福的階級骨頭變顏色了,他站到資產
階級那邊去了!」

    他難過地喘著氣,大家都體會到這個老共產黨員的心情。過了一會兒,他平靜
下來了,「我的意見是給他留黨察看二年的處分,給他一個侮過自新的機會。不過
要是像根旺同志懷疑的,他還在隱瞞欺騙,調查出來,就堅決清洗出去!」

    趙明福渾身劇烈地一震,把嘴唇都咬破了,但是他狠了心了,沒說出跟田貴的
密約。

    夜深了,天很涼,景桂看了看小座鐘,已經後半夜兩點了,他站起來,說道:
「同志們!天很晚了,現在我代表黨支部委員會發言。」

    大家屏住氣,聽候黨組織的意見。

    「剛才我們敬愛的段老大同志的意見,是跟黨支部委員會的意見完全相同的。
支部委員認為,趙明福」的錯誤是農村資產階級的富農思想在黨內的反映,發展下
去,必將反黨叛黨,成為黨和勞動人民的敵人。但是由於趙明福向黨起誓保證悔過,
黨為了挽救他,建議給他留黨察看二年的處分,請同志們考慮;同時建議社務委員
會撤換他的會計股長職務!」

    劉景桂發言完了,春技宣佈表決,全體共產黨員完全贊成黨支部的建議。

    「現在散會!」春技宣佈。

    「中國共產黨萬歲!」銀杏那銀鈴般的嗓子,激動地領著大家高呼。

    「永遠跟著共產黨走!」福海心頭默默對自己說的話,脫口而出地喊出來了。

    這聲音像奔騰呼嘯的河流,像千軍萬馬向前挺進的腳步聲,大家高唱起「沒有
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這支歌。

    山楂村響起第一聲雞叫,天快亮了。

                                   十九

    當春枝的病好了,已經是夏天。

    整整一個月,春校關在屋裡,透過玻璃窗,她看見天井裡的葫蘆架,已經開放
白茸茸的小花,影壁後面的石榴樹,長出了小青疙瘩似的果子。

    儘管在她的屋裡開黨支部委員會,開社務委員會議,但是她仍然感到自己像是
被封鎖著,感到自己是個殘廢的人,想著想著,一股辛酸就湧上心頭。田野上,飄
送來清亮的笑聲和歌聲,她的心急得撕裂了似的疼痛!

    終於大夫允許她可以出外走動了,她剛出門,就被初夏明澈的光線弄得目眩眼
花了,她走到村外,田野是濃重的天青色,閃動著人影,她真想跑過去。

    但是她已經感到累了,病後的身子非常虛弱,喘著氣,肩腫骨鼓動著,她在一
棵杜梨樹下坐下來,閉著眼歇息。

    「唉呀!春枝你好啦!」一個女人喳喳喊叫,奔跑來。

    春枝睜開眼,是紅英。

    紅英捧起春枝的臉,用她那婦人的眼光端洋著,春枝羞得臉紅了。

    「你瘦了,可更漂亮了,什麼病也不能折磨你!」

    春枝輕輕地擺脫開紅英,問道:「你怎麼蹲在家裡,難道也病了?」

    紅英搖搖頭,輕聲說道:「不是,我身上又有了。」

    春枝撲哧笑了,指著紅英的鼻子,「你雖然蹲在家裡,比別人生產更積極呢!」

    紅英狡黠地眨眨眼,說道:「哼!你們結了婚,那真是一根蔓兒兩個瓜,年年
豐產。」

    「別胡說!」

    紅英用指頭羞她,:「還瞞著蓋著,你們瞞得夠長的了。」

    春枝不願把玩笑開得過火了,她看見紅英手裡拿著一本講玉米人工授粉的小冊
子,想起俞山松臨走時指示,要在各生產隊普遍展開技術學習,社裡已經開始了,
但她在病中,從沒聽過一次,便問紅英:「你們今晚講技術課嗎?」

    「我們隊是昨晚講的,今晚上他們油脂作物隊講課。」

    「你們昨晚上是誰講的,講的是什麼?」

    「長壽老頭跟春寶合作講的,講的是玉米人工授粉,我正複習呢!」

    晚夜,春枝穿上厚厚的棉褲棉襖,到小學教室去聽課,她悄悄地坐在一個背燈
影的角落裡,誰也沒看見她。

    沒想到,走上講臺的是銀杏,她羞怯地咬著嘴皮兒,眼睛看著腳面,下面有人
嗤嗤地笑了。

    「不許笑!」很旺扭過脖子,粗暴地喊。

    銀杏仰起頭,這一霎間,她像一枝春雨過後的海棠花,聲音發顫地說道:「我
今天講怎樣保護芝麻莢兒,說不周到的,根旺同志給補充。我有點害怕……。」

    下面哄堂大笑起來,春技把嘴對著袖子,也咯咯地笑了,她望望臺上的銀杏,
臉白了。

    「銀杏!沉住氣,別怕!」坐在最前排的根旺高喊,像是個導演似的。

    銀杏結結巴巴地講起來了,前言不搭後語,慢慢地,她鎮靜下來,說話也清脆
了,人們都驚奇地注視這個美麗的小姑娘。

    講課完了,春枝跟在大家後邊走,大家都稱讚銀杏。這時,她看見在井臺上,
一個粗大的影子正對銀杏說:「講得好,可事先你爹還看不起你呢!」

    春枝聽出是根旺的聲音,她走過去。

    「誰?」根旺問道。

    「我!」

    「春枝!」根旺走過來,瞪起眼睛,「誰讓你出來的?」

    「大夫。」

    「可是黑夜出來走動要受寒!」

    春枝拍拍身上,笑著說:「你看!」

    「應該慎重,過兩天再出來!」根旺急躁地說,「病再重複了,得給社裡帶來
多大損失?社裡需要你工作。」

    「我明天就開始工作!不,現在就開始,」春枝說,「我問你,富貴老頭講過
課沒有?」

    根旺不耐煩地一搖頭,「沒有!他不想講。」

    「為什麼?」

    「他說講不了。」

    「嘿!這是笑話,富貴大爺多少年老經驗,又到縣裡學習過,農場還請他去座
談,怎麼會講不了?」

    「他就是死不願意,有什麼辦法?」

    「一定是你沒好好動員他。」

    「你別冤枉人!」根旺發起脾氣,「銀杏可以作證,我跟他把嘴皮子都磨破了。」

    春核問道:「你跟他談了幾回?」

    「兩回。」

    「一回多大工夫?」

    「……」根旺語塞了。

    春枝諷刺他:「我看你的嘴皮子不是磨破的,一定是你上火燒破的!」

    第二天,春枝見過劉景桂,就到富貴老頭的園子去了,富貴老頭已經請了幾天
假,蹲在自己園子裡。

    「大爺!」

    富貴老頭正在井臺上,扔下瓜鏟,就跑過來:「我的好閨女,你可好了,大爺
真為你日夜牽腸掛肚地不放心。」

    春枝感動地拉著富貴老頭的手,說道:「我知道您惦念我,大家都惦念我。」

    富貴奶奶眨巴著小眼睛,也拐拐地從園子角來了,「瞧!春枝子,你瘦了,可
越發秀氣了。」

    「春枝,要結婚了是不是?」富貴老頭笑呵呵地問道。

    「完秋。」春校對紅英隱瞞的秘密,這時候像初汛的春水,在心裡流動,脫口
說出了。

    「娶走不娶走?」富貴老頭不放心地問道。

    「娶到哪兒去呀?」春枝響亮地笑了:「他沒爹沒娘,四海為家。」

    富貴奶奶急忙問富貴老頭:「我們送點什麼禮物呢?」

    「越說越遠了!」春枝笑著喊叫,「我是找富貴大爺談工作的。」

    富貴老頭呵呵笑了,「我知道你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春枝問道:「昨晚上銀杏講課,您怎麼沒去聽?」

    「我困得厲害,睡了。」

    「您對她講的有什麼意見?」

    「我沒聽,怎麼會知道她講的什麼?」富貴老頭露出一副尷尬的神氣。

    「組裡沒討論過?」

    「沒有,」富貴老頭淡漠地說:「雌講,誰就跟根旺商量,別人不管。」

    「這不好!」春枝發了火,「為什麼不聽聽大家的意見,為什麼不跟您研究研
究呢?」

    「我這個老頭子懂什麼!」富貴老頭裝得冷淡地說,「自己不能看書,組裡技
術學習,得讓別人念給自己聽。」

    「您有頂貴重的經驗!」

    富貴老頭「咳!」了一聲,低著頭不言語了。

    「大爺,」春枝溫和地說,「您應該講一回。」

    富貴老頭像貨郎鼓似地搖頭,「不行,不行!嘴笨舌頭沉,肚裡又沒貨。」

    「別假客氣了,」春枝半玩笑半鄭重地說,「大爺,您要不講,大家都會說您
藏私,我也要說您技術保守了,人家長壽爺爺已經講過了。」

    「長壽那老傢伙油嘴滑去,你大爺是個悶葫蘆。」

    「沒關係,」春枝笑著說,「咱爺倆兒瞎子背瘸子,就像說相聲似的,我給您
打下手兒!」

    富貴老頭也笑了,用他那硬骨節的指頭點點春枝的鼻子:「你丫頭真會發明,
天下的聰明都讓你占去了,可是咱們爺兒倆怎麼說到一塊兒呢?」

    春枝說道:「這不是我發明的,人家春寶跟長壽爺爺已經表演過了,咱們就請
春寶當導演。」

    富貴老頭長出一口氣,笑道:「大爺就是個榆木疙瘩,也會讓你點化了,就聽
你擺佈吧!」

    「大爺,一言為定!」春技站起身,「往後您有什麼意見,就跟我或是景桂說,
我們有意見,也對您說,不許憋在肚裡,您得趕快把園子整出來呀!不然在社裡的
工分就少掙多啦!」

    「對!對!」富貴老頭心眼地連連應聲。

    她出了園子,跑上高高的河堤,河堤下的田野,像是無邊綠色的海洋。她望見
那兩個老人又彎下腰,匍匐在地,孤獨地蠕動著,小叫驢兒困噸地打著響界兒,水
車沉悶地叮噹響。

                                  二十

    夏天,是運河灘最美麗的季節。

    青色的天空,白茫茫的大河,一望無邊的青紗帳,掩蓋了村莊。

    天空,蒼鷹在盤旋;河上,行駛著白帆運貨船,青紗帳裡,有勞動的歡笑聲;
茂密高聳的樹林中,布穀鳥不疲倦地在歌唱。

    夏天,是生命力最飽滿的季節,是充滿強烈希望的季節!

    富貴老頭家,正在葫蘆架下吃飯,銀杏風卷荷葉似地吃著,一口飯還沒咽下去,
就站了起來。

    「銀杏,咱們組過晌沒事啦。」富貴老頭說。

    「我有事!」

    銀杏在房檐下洗臉。她要去看春寶,他那兒有很多俞山松借給他的文藝小說,
她想靠著河邊的大白楊,一邊做鞋,一邊看書。

    「什麼事?」

    「您就別打聽了!」銀杏白瞪她爹一眼。

    富貴老頭慢悠悠地說:「福海,你們社務委員會過晌要開會是不是?」

    福海慢吞吞地用筷子往嘴裡撥飯,點著頭,不抬眼。

    富貴老頭對銀杏說:「你看!」

    「哼!反正我不跟您賣菜去。」

    「不賣,就爛在地裡了!」富貴老頭急得像要哭出來。

    「誰讓您種的?」銀杏圓瞪著黑溜溜的眼睛,「院牆後種個小園,就夠全家吃
不了的。」

    「銀杏,」福海用哀求的口氣說,「過晌你沒事,就去幫幫爹,這塊園子怎麼
處理,秋後全家再核計。」

    銀杏平日跟哥哥不多說話,很客氣,拘著情面,不得不答應,說道:「那我只
管摘,讓我挑著擔子,東村西店的去吆喝,撒謊做買賣,我可不去!」

    「好吧!依你。」富貴老頭壓住了火氣說。

    等銀杏跑出院子,富貴老頭憂愁地對福海說:「你看,咱們的園子怎麼辦?豆
角跟黃瓜都快老了,不趕緊賣就算白扔了。」

    「過晌您不是去賣嗎?」福海悶悶地說。

    「那大的園子,我一個人怎麼能賣得過來?」

    富貴奶奶看老伴兒火燎似的著急,自報奮勇說道:「我去賣!」

    「你懂什麼,連秤都認不准!」富貴老頭斜瞪她一眼,冷硬地說。

    富貴奶奶被頂得乾咽唾沫。

    「讓銀杏她嫂去賣,怎麼樣?」富貴老頭看看福海。

    福海老婆正在屋裡扔孩子,聽見公公的話,拉長聲音口答:「我不去!」

    福海趕忙進到屋裡,「你就賣一回吧!」

    「我不去,」福海老婆陰沉著臉,「下地掙分是自己的,賣菜得歸家裡。」

    福海拉著她的胳臂,央求道:「去吧!籃子不用裝得太滿了,太陽不落就能回
來。」

    「我就不去!」福海老婆一甩胳臂,扣著懷走出來,「銀杏怕難看,我的臉皮
也不是鐵打的!」

    富貴老頭氣得揪揪鬍子,到土棚裡挑起擔子,氣哼哼地到園子去了。

    銀杏在園裡,靠著爬滿豆角蔓兒的籬笆,聽著樹上的知了叫,眼皮兒發澀,漸
漸睡著了。

    突然,鼻孔裡一陣鑽心的癢癢,她打了個噴嚏,猛地醒了,背後,一個小孩子
咯咯笑起來。

    銀杏回頭一看,是張順那剛五歲的小兒子,光溜溜的身子,一絲兒不掛,胳臂
上挎著個小籃兒,站在那裡盯著她,頑皮地嘻嘻笑。

    銀杏看他那抹得像小花瞼似的臉兒,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睛,忍不住要撲哧笑了,
但馬上又裝出冷冰冰的面孔,說道:「你跟我搗蛋,我讓你爸爸揍你屁股!」

    那孩子緊眨著眼皮,眼淚像房檐雨似地落下來,「銀杏姑姑,不是我搗蛋,是
那幾個叔叔逗春寶叔叔,叫我這樣幹的、」

    銀杏笑了,連忙抱起他,「別哭,別哭,姑姑逗你玩呢!你幹什麼來了?」

    「給我媽買黃瓜,我媽又發瘧子了,想吃拌黃瓜。」說著,從竹籃裡拿出兩個
雞蛋。

    銀杏鑽進黃瓜架裡,挑了幾條鮮嫩的大黃瓜摘下來,給那孩子,說:「拿去給
你媽,你們不要在家裡亂鬧,讓你媽靜靜地養病。」

    「姑姑,給您這兩個雞蛋。」

    銀杏擺擺手,「拿回去,留給你媽吃吧。」

    「不!我不拿回去。」那孩子把雞蛋放在地面上。

    銀杏疼愛地望著那孩子,一陣南風吹來,瓜地裡冒出一股濃香,銀杏跑去摘了
兩個圓溜溜的甜瓜,放在他的竹籃裡,叮嚀說:「一個你吃,一個給你媽吃。」

    富貴老頭氣哼哼地挑著空擔子來了,正碰上那孩子挎著沉甸甸的竹籃,跑出圈
子。

    「那一籃黃瓜跟甜瓜賣多少錢?」富貴老頭板著臉,問銀杏。

    銀杏知道她爹一定不高興,忙解釋說:「張順嫂子病了,想吃拌黃瓜,讓孩子
拿著雞蛋來買,我想同在一個社裡,她病著,也吃不多,就白給了她,又順手摘了
兩個甜瓜,那孩子偏把兩個雞蛋扔下了。」

    富貴老頭一聽,把空擔子一摔,罵道:「他媽的!你倒會施捨。」

    銀杏也變了臉,喊道:「您為什麼罵我,難道鄉里鄉親一點情分也沒有?」

    「我不懂什麼情分!現錢交易,我的園子不是為救濟別人種的!」富貴老頭大
嚷大叫。

    銀杏也跳起腳:「我是隨便亂扔了嗎?我是為了盡一份人情。」

    富貴老頭拍著胸脯叫:「你懂得人情,我是老混蛋!」

    「您就自我檢討吧!」銀杏譏消地說。

    「你們爺兒倆劈雷暴閃地吵什麼呀?」

    青紗帳裡,走出春枝,站在籬笆外問道。

    銀杏叨叨地說開了。春枝擺手止住她,笑著說:「你去追那孩子,把雞蛋還給
他,要回那籃子黃瓜跟甜瓜。」

    銀杏起初愣住了,但一接觸到春枝那眼光,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拔腿便跑。

    「你回來!」富貴老頭急赤白臉地吆喝。

    「銀杏!」春枝叫道,「你別亂跑了,趕快到河灘玉米地,幫助第一生產隊去
人工授粉,春寶也在那裡。」

    「好咧戶銀杏應聲著,跑走了。

    「你看,多急死人,滿園子就這麼曬著。」富貴老頭愁苦地對春枝說。

    春枝笑著說:「富貴大爺,您也別挑著擔子滿世界轉去了,還是幫一幫他們,
落雨季就要到了,玉米人工授粉要趕時候,他們隊有了幾個病號兒,缺人手。」

    「我的園子也不能扔啊!」

    「明天社裡的船進城,您花個腳錢,把園子裡的出產全裝了去,社裡寫封信,
縣供銷社會留下。」

    「一準?」富貴老頭喜得不相信。

    「一準!」春枝靜靜地說,「可是這個瘰瘍疙瘩也得割了,這園子分您多少心,
少掙多少分啊!」

                                 二十一

    七月,是運河平原的落雨季節。

    天放晴,碧藍碧藍的像大海,太陽又出來了。

    林間的小道,常常被雨後的小溪割斷了,銀杏挽著褲腿兒,赤著腳,一隻手提
著鞋,一隻手拄著青林棒,蹚著林間的小溪流走。

    雨剛剛住了,她就跑到地裡去檢查芝麻花落了多少,在青紗帳裡鑽了很久,衣
裳被玉米葉子上的雨水弄濕了,緊緊地貼在身上,現在她回家去。

    雨後的樹林太誘人了,寬大的白楊葉子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光,布穀鳥飲著樹
葉上的存水,然後仰起脖兒,悠長地清脆地叫,黃鵬兒、山鴿子、花胡不拉鳥也從
避雨的濃密枝葉中鑽出來,抖動抖動翅膀,又盡情地歌唱。

    銀杏是一個還有些頑皮氣的姑娘,她望見不遠的樹葉下,有一個長尾巴的花胡
不拉烏正在飲小溪流的水,便想悄悄地走過去捉住它。但當她躡手躡腳地走到近前,
猛地撲過去時,花胡不拉鳥「禿!」地飛上樹了,她的腳卻深深陷進泥裡。

    她吃力地從這腐葉混合著泥土的粘糊中拔出腿,已經累得「呼斷呼味」大口地
喘氣。忽然,她發現樹林的廣大空地,在太陽的蒸發下,冒著濃濃的白氣,就像飄
浮在地面上的炊煙。而且,更令她驚奇的是,在白煙裡有一棵高大的玉米,長著三
個肥大沉重的玉米棒子,這引起她強烈的好奇心。

    「這是誰種的呢?」

    「是哪個淘氣的孩子吧?」

    「恐怕不是。平時孩子們不到這裡來呀!」

    銀杏反復地推測著,但想不出線索。

    「哇!哇!」大白楊樹上的烏鴉叫起來。

    銀杏剛一抬頭,老烏鴉拉的屎落下來了,銀杏趕忙躲閃,但是卻正巧落在玉米
葉子上了。銀杏恍然大悟,「啊!一定是老烏鴉嘴裡落下來的玉米粒兒!」

    跟著,她想這棵老玉米沒人照管,卻長得比豐產地的玉米還茁壯,這是為什麼
呢?一定是這裡的土質肥了。

    想到這裡,她的心猛烈地跳起來了。

    這兩天,社務委員會正為追肥問題激烈地爭論,劉景桂、春枝和春寶,反對不
顧供銷社的供應計劃去硬買肥料,因為這樣一來,供銷社為了照顧旗幟社,就可能
減少其他小社的肥料供應,同時社裡也要花費一大筆錢,不如多用壓的綠肥。但大
多數社務委員卻不管別人有沒有肥料,山楂村農業社一定要買,至於多花一些錢,
反正收穫多了會補回來的。關於這個問題,今晚社務委員會議上就要表決了,銀杏
是支持景桂他們的意見的,可惜她不是社務委員。

    現在發現了這個富厚的腐植土,是不是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呢?

    她赤著腳往辦公室跑,穿過樹林,鑽出漫長濃密的柳子地。這時一個聲音喊住
了她:「喂!你怎麼啦?」她站住腳,一看,是春寶。

    『哦在樹林裡看見一棵老玉米!」她喘著氣,大聲叫著。

    「什麼?」春寶摸不著頭腦,望著她。

    銀杏不回答他,拉著他就往大樹林跑,樹林裡,太陽穿過層層的樹葉的空隙,
射在地面上,煙霧似的熱氣更濃了。

    銀杏指給春寶,『你看!那棵老玉米!」

    「哪兒?啊!看見了,真奇怪!」春寶驚訝地喊出來。

    「你說,為什麼這塊地長出這麼壯的莊稼呢?」銀杏臉上是莊重的探討研究的
神氣。

    春寶嚴肅起來了,他脫了鞋,走過去,兩腿立刻被陷在粘糊裡,他並沒拔出,
兩腳卻在裡邊踩著。然後,他抓起一把粘稠的、有一股刺鼻的惡臭氣的泥漿,放在
鼻子下聞著,沉思著。

    半天,銀杏不放心了,喊道:「你快出來吧!」

    春寶拔出腿來,皺著眉頭,想了想,又聞了聞腐爛的粘泥,然後問銀杏道:
「你還記得不記得,農學院那個老教授講的天然肥料腐植質?」

    「這種粘泥恐怕就是。」春寶又聞了聞。

    「這下子就不用買肥料啦!」銀杏興奮得跳起來,「咱們趕快去告訴景桂哥。」

    「別忙,咱們把它的面積量一量。」春寶沉著地說。

    他們走遍整個樹林,凡是冒白煙的地方,都是這樣的粘泥,春寶默默地記在心
裡。他們在小溪裡洗了腳,穿上鞋,就一直到辦公室去了。

    劉景桂跟春枝正在辦公室裡,他倆研究怎樣在今晚的會上說服大多數委員。春
寶推門進來,他壓抑不住過度的激動,聲音發抖地說:「這個問題解決了!銀杏在
樹林裡發現了大片腐植質!」

    「腐敗植質!」銀杏也忍不住喊了一聲。

    景桂跟春技驚訝地互相望了一眼,問道:「腐植質?」

    「咱們到樹林裡去看吧。」春寶提議。

    他們走進樹林裡,圍著那棵老玉米。

    「這樹林,自從1951年冬天政府提出育林護林號召以後,又出了一隻狼,咬傷
長壽家老四,此後就沒人再進這樹林子了。三年的樹葉、鳥糞、死鳥落在地上,又
混合著雨水跟泥土,就完全爛在地裡,現在已經成了最好的肥料,這棵老玉米就是
證明!」

    春寶根據他聽老教授的報告裡,以及他自己鑽研通俗農業科學書籍得到的知識,
詳細地分析著。

    「你分析得對!我們今晚在社務委員會上就提出來。」劉景桂果斷地決定了。

    「這是一筆多大的收人啊!」春寶用手指著這寬廣的大樹林。銀杏愉快地望著
他那興奮得放出光彩的臉。

    夜晚,在社務委員會議上,春寶非常生動地講述了這個發現,劉景桂跟春校熱
烈地支持他,許多主張購買肥料的社務委員動搖了。

    「我們不應該不顧兄弟社提高產量,硬要搶買肥料。現在發現了腐植質,就完
全解決這個問題了。」劉景桂說。

    「我不信春寶的科學知識靠得住,我也不想得這筆意外之財。」新被補選參加
社務委員會的、堅決主張購買肥料的根旺,激烈地堅持自己原來的意見,「只有購
買肥料,才能確實保證再增產一成!」

    春枝用眼瞟源春寶,鼓勵他再發言。

    春寶沉靜地站起來,紅著臉說:「你不信沒關係,我明天可以到縣農場去找那
位老教授,請他化驗化驗,他正帶著農學院的學生在那裡實習。」

    會議沒有表決就散了。

    第二天黎明,春寶背著一桶封嚴的粘泥出發了。劉景桂跟春枝送他到渡口,囑
咐他:「快去快口來,追肥的季節就要到了。」

    銀杏隨他一直到汽車站,銀杏深情地說:「替我問老教授好,他教給咱們多少
知識啊!」

    春寶帶著爭取勝利的信心上了汽車,綠色的汽車開動了,沿著曲曲折折的公路,
朝運河上游的縣城駛去。

                                 二十二

    黃昏,銀杏就跑到渡口去了,她坐在管船老張的葫蘆架下,眼巴巴地望著運河
上游的公路。一個黑點點出現了,漸漸聽見震動的馬達聲,然後大汽車近了,但是
汽車在對岸只站一站,有時連站也不站就走了。

    太陽下山了,晚霞消散了,運河灘一片月色,長長的公路完全模糊了。

    管船老張勸銀杏道:「傻閨女,別等了,回家去吧!」

    「大爺,您知道最後一趟車什麼時候到嗎?」

    「就在這個時候。」

    「您擺我過去吧!不,我自己擺。」銀杏跳上船,拿起篙頭。

    「不行!我來。」管船老張不放心跑來攔擋。

    但是小船已經離岸了。

    運河在即將到來的落雨季前,就開始微微漲水了,河面比從前寬,銀杏鎮靜地
撐著小船,有時篙頭打不著河底,她也不害怕。等她在對岸掛了樁,背已經濕透了,
夜風一吹,好涼爽啊!

    遠方一個燈光駛來了,她趕緊跑,但這個光亮像天空曳過的流星似地過去了。

    「他今晚一定不回來了。」銀杏想,「再等一輛吧!」

    但是又一輛汽車過去了,還是沒站。

    「再等一回就不等了!」銀杏坐在公路下的一塊石頭上,自言自語地說。

    好久好久,銀杏瞌睡了,突然一陣隆隆響,她跳起來,站下的汽車又開走了,
她揉揉眼,發現前面有一個黑影。

    「喂!你是春寶嗎?」她莽撞地喊。

    那黑影站住了。銀杏跑過去,喊道:「化驗了嗎?成不成啊?」

    春寶跑過來,他一把抱住銀杏,搖晃著她,「成功啦!成功啦!」

    銀杏像是疲倦了似的扒著他的肩膀,說不出話。春寶喘了一口氣,說:「老教
授一化驗,說這種腐植質可寶貴啦!什麼碳、氮。硫、磷、鉀……唉呀呀!寫滿了
一篇紙。然後又到縣委會,縣委書記馬上就批准了。老教授說不止咱們山楂村有,
可能運河灘各個村莊都有,縣委指示各鄉要系統調查。」

    「快拿那張紙給我看看!」銀杏從他的懷抱裡掙脫出來,喊道。

    「月亮下看不見。」

    「你打起手電。」

    「不!得趕快告訴景桂哥,別讓他掛念了。」

    他倆手拉手跑著,跳上小船,銀杏拼命地撐,不多一會兒就攏了岸,也顧不得
告訴正在睡覺的管船老張一聲,就一直往山楂村跑。

    深夜,召開了社務委員會議,春寶朗讀了老教授的科學分析材料,劉景桂念了
春寶帶回的縣委指示信。縣委指示,不僅要開發使用,而且要注意保護養育。

    第二天,山楂村就開始大量地追肥了。

    一清早,人們就都奔這個多年寂靜的樹林裡來了,貪睡的鳥兒被驚醒,嚇得昏
頭巴腦地從窩裡擠出來,紛亂地飛上天空,笨重的喜鵲盤旋了幾遭,又落在白楊枝
頭,不安地咬喳叫。

    美麗的銀杏,手提著鞋,挽起褲腳,露出飽滿的小腿,跑在前頭,帶領著大家
穿過一簇簇的柳叢,衣服濕了,跑得喘了,她的臉泛起紅霞,處女的堅實的胸脯,
激烈地起伏。

    太陽還沒照進樹林,樹林裡很昏暗,銀杏高喊道:「你們看!就在那裡!」

    大家的眼睛,都順著她的指頭去尋找那奇跡,「哪兒?哪兒?」

    「就在那裡!」銀杏像一隻布穀鳥,跑向大白楊樹下。

    突然,她的頭像挨了重重的一擊,身子搖了搖,帶著哭音說道;「怎麼沒有啦?」

    大家也全愣住了,說不出話。

    「你是不是真看見過那棵老玉米?」有人懷疑地問道。

    「當然看見過!」銀杏又羞愧又著急地哭了,「不知道哪個斷子絕孫的給砍走
了。」

    大家徘徊著,歎息著。這時,春寶跟根旺氣喘喘地跑來了,大喊道:「大家別
懷疑,偷這棵老玉米的賊捉住了!」

    「誰呀?」大家同聲問道。

    「告訴我,是哪個該死的,我去跟他算帳!」銀杏氣恨地喊。

    春寶說道:「現在大家先幹活兒,一會兒景桂哥就會把他帶來。」

    在社辦公室裡,屋角落放著那棵高大的老玉米,劉景桂跟春枝坐在椅子上,正
叮問那個耷拉著腦袋的田貴。

    「不要躲躲閃閃,打開天窗說亮話,你為什麼要砍這棵老玉米!」春枝厲聲地
問道。

    「春枝妹子,」田貴抬起頭,裝出受委屈的面孔,但遇到春枝那犀利的目光,
又垂下頭。「『我起誓,真是清早拾糞經過樹林子,看見這棵老玉米,想給孩子砍
去燒吃,沒想到社裡會有用。我要是說一句瞎話,你掏出我的眼珠子當泡兒踩!」

    劉景桂冷冷地問道:「真是這樣嗎?」

    田貴可憐地說:「景桂兄弟,你的眼能看透人心,我敢在你面前說瞎話嗎?」

    「好吧!」劉景桂那似箭的眼光,停留在田貴那油光的臉上,「就算你無心。
不過這影響很壞,因為沒了這棵老玉米,大家就會對腐植質起懷疑,你得當眾說明
一下。」

    田貴急於擺脫這種窮追,站起身,虛偽地乾笑道:一好,好,我檢討,我檢討。」

    「我們到樹林去吧!」

    田貴在劉景桂和春枝的中間,低著頭走。

    樹林裡,正在遍地挖著腐植質,忙著裝車,根旺一眼看見景桂他們,喊道:
「大家都住手,景桂哥來啦!」

    大家的眼光都投向從柳叢進入樹林的小道上,劉景桂跟春技帶著田貴來了,大
家擁上前來,擠在一起。

    劉景桂只得站在小道上,拿著那棵不幸的老玉米,說道:「這棵老玉米,是非
常重要的,它證明樹林裡的腐植質是上等肥料。田貴把它砍走了,不管他是無心,
還是有意,都起了破壞腐植質威信的作用,現在就讓他出面說明白!」

    田貴的腦袋耷拉得快要鑽進褲襠裡,嘟囔著說:「是我偷砍了的,我倒不是想
破壞,我是想拿回家給孩子燒吃。」

    「吃了得噎嗝!」銀杏狠狠地罵道。

    劉景桂又說話了:「咱們大家都要提高警惕性,注意破壞活動,不管他是無心,
還是有意,反正都是破壞,都對人民不利!」

    「你走吧!」春枝對田貴說。

    田貴的臉委黃,腿像麵條兒一樣軟,一步三挪地回家去了。

    於是,劉景桂跟春校也都脫了鞋,挽起褲腿,跟大家一起投進開發腐植質的戰
鬥中去了。

    銀杏悄悄問春寶:「田貴是誰逮住的?」

    「景桂哥,」春寶耳語道,「他每天夜裡都要各處巡邏。」

    「他的警惕性真高啊!」銀杏深受感動地歎了口氣,含著敬愛地望著劉景桂那
高大的身影。

    晚上,支部委員會在劉景桂家召開了,劉景桂目光炯炯的,嚴峻地說:「我們
不能被田貴蒙哄了,他是有意破壞,只是我們還沒抓住真贓實據。今後我們要注意,
有的支部委員黑夜不巡邏,這是要不得的麻痹作風!落雨季到了,秋收也不遠了,
地主、反動富農以及一切反革命分子的活動也會加多,一不小心,讓敵人鑽了空子,
我們就會吃大虧,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的勞動,就會被淹個淨光,燒個淨光,留下的
是一把灰,一把淚!」

                                 二十三

    八月,運河平原的落雨季,到了最後也是最兇惡的階段了。

    有時,夜晚瓢潑大雨,天明,太陽升起,平原上泛著金光,冒著清香的濕氣,
新洗過的青紗帳綠油油的像要滴下綠滴來。

    有時,暴雨在白天突然撲天蓋地急襲來了,一時天昏地暗,整個運河灘都被淹
沒在呼嘯著的暴雨裡,但是不久,暴雨過去了,又露出一抹無雲青色的天空,野花
吐著濃烈醉人的香氣。

    劉景桂和春技帶領著山楂村的青壯年男女,日夜住在河堤的窩棚裡,時刻監督
著咆哮的運河,巡視著這保衛運河灘居民的生命與豐收的河堤,警戒著破壞分子的
活動。

    一連三天沒下雨了,這是一個喘息機會,但也是一個更危險更嚴重的戰鬥前夜,
因為最後也是最兇惡的一次山洪就要到來了。

    這是一場決鬥!

    但是必須抓緊利用這短短的喘息時間,排除窩存在青紗帳裡的雨水,農業社的
小水渠,嘩嘩地濺著水花,流進運河的支流和山楂村的大水池裡。

    麻寶山像昏頭蟲似的,在屋裡跳來跳去,他的地是出名的蛤蟆坑。

    「怎麼有臉去求人家農業社,您那種過河拆橋的行為,把人家得罪透了!」他
那窩囊兒子,也急得跟他喊叫起來了。

    麻寶山暴躁地一擺手:「你住嘴!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車到山前必有路。」

    晚上,麻寶山找回貴去了,田野上,青紗帳裡蛤蟆像大合唱似地喧叫,麻寶山
聽得出,這是從分那蛤蟆裡發出的聲音,他的心就像被熱油煎著。

    到了田貴家,院裡沒有乘涼人的說話聲,想是都已經睡了,麻寶山只得煩惱地
回去,但剛走幾步,又轉身回來,狠命地敲門。

    這急驟的敲門聲,嚇壞了正在北屋裡悄悄商量破壞活動的田貴和王六老闆,王
六老闆像一隻耗子似的,慌慌張張鑽回牲口棚,跳進那潮濕發黴的地窖裡,心還不
住狂跳,手裡握緊那把尖刀子,望著黑洞洞的馬棚外面。

    田貴裝得剛從睡夢中醒來的神氣,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問道:「誰呀?這麼
晚還串門來,我都睡了。」

    「你倒無憂無慮,我也得睡得著啊!」麻寶山在外面嚷叫。

    田貴踏下心來了,他開了門,麻寶山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外,瞪著眼睛喊:「我
的地裡像水窪子了,你倒想辦法幫助我排水啊!」

    「我有什麼辦法?咱們講下的互助條件,只有種地,沒有排水這一項。」田貴
沉下臉來了。

    麻寶山氣瘋了,叫道:「你過河拆橋,我們爺兒倆給你做了多少工啊!」

    「我也沒白支使你們,」田貴骨碌著三角眼,「我買了肥料跟新式農具,你們
做的工我給工錢!」

    麻寶山一把抓住田貴,狠狠地說:「白眼狼!你給我們工錢。」

    「明天算帳,我欠不了你多少!」田貴掰開麻寶山的手,「砰!」地一聲關了
門。

    麻寶山氣得頭蒙了,腿也軟了,他照田貴的門上陣了幾口唾沫,一步一挪地往
家走了。

    「寶山!」背後一個開闊的聲音。

    麻寶山回過頭,見是劉景桂,他站住腳,默默地垂下了頭。

    「怎麼樣,需要幫助吧?」劉景桂真誠地問道。

    「需要。」麻寶山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似的。

    「寶山,」劉景桂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說,「你跟田貴搭夥,就是跟白眼
狼交朋友,你能鬥得過他的鬼點子?眼下不是明明白白,莊稼快熟了,用不著你了,
就翻了臉。」

    麻寶山蹌蹌踉踉回到家,躺在炕上,心裡很亂,反反復複睡不著。

    麻寶山走後,王六老闆又從地窖裡出來了,他一聽田貴說到剛才跟麻寶山吵嘴,
就點著田貴罵道:「你他媽的就會壞事!丟了麻寶山,不光是沒人死牛似的給你幹
活,還少了一個掩護。明天給麻寶山賠禮去!」

    田貴被罵得說不出話。

    跟著他們又繼續討論破壞活動的問題。

    「現在河堤看守得像天羅地網,要去執堤就是去找死,等完秋給他們放把火就
是了。」田貴說。

    「你膽小怕死!」王六老闆鄙視地說,「好吧!就不去執河堤,你去把村東的
大水池子扒個缺口,雖說淹不了多少地,村子得讓水泡了。」

    田貴吭吭哧哧地說:「這怕也不行,水池子的堤上堤下也埋伏著民兵,不容易
找到漏洞,我看還是別冒這個危險。」

    「你試試看看去嘛!」王六老闆暴怒地一跺腳。

    田貴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他怕這個魔鬼似的王六老闆,他後悔留下了他。

    第二天傍晌,他等麻寶山給排水隊員回家燒水喝,追到他的家裡,麻寶山一見
他,臉耷拉了下來,像蓋上一層霜。

    田貴做賠罪的笑臉,低聲下氣地說:「昨晚上我剛睡醒,昏頭巴腦說了那些沒
心肝的話,我知道你生氣了。你走後,清醒過來,感到真對不住你,現在我給你認
錯賠罪來了。」

    麻寶山眼也不看他,說道:「你不用說這些甜言蜜語了,我看透了你,你是個
過河拆橋的人。」

    「寶山哥!我跟你發誓,」田貴受屈地叫,「我要是那種黑心的人,你挖出我
的心喂狗!」

    麻寶山搖搖手,說道:「你也不用多說了,咱們現在就算帳。」

    「寶山哥,咱們等完秋再結帳,」田貴委婉地說,「我已經看出苗頭,咱們的
莊稼比社裡的強得多,不能因為我這幾句狗屁話傷了和氣,破壞了咱們的互助組。」

    這一番話,打動了麻寶山的心,他臉上的態度變了。

    田貴溜溜回外,然後彎下腰,詭秘地說:「有一天我悄悄聽見根旺跟張順說,
他們要提高公積金,減低土地分紅,這明明是劉景桂跟春枝慫恿他們,拿他們當傳
聲筒。我知道他們在勸你入社;我也不是阻攔你向前發展,我是提醒你,看清腳步
再下腳。」

    麻寶山心猛地一跳。他看了看田貴。田貴親熱地說:「你跟農業社的換工,問
他們能不能折錢,我給你出一半吧!」

    這一來,麻寶山對田貴的氣恨完全消散了。

    晚夜,月亮藏在薄雲裡,山楂村沉浸在的朦朦朧朧月色中,田貴拿著把小鐵鍬,
賊溜溜地往村東水池去了。

    他的心,咚咚跳得山響,就像要不緊閉著嘴,就會跳出喉嚨來。他隱在水池旁
邊樹林的大白楊背後,劇烈地大口喘氣。他望望水池子,水池子在月光下閃著白光,
堤上靜靜的,沒人走動。

    田貴剛要往堤上去,突然,他背靠著的白楊樹嘩啦啦一陣亂響,就聽附近樹叢
中一個青年厲聲喊道:「誰!」田貴嚇得死死地抱住白楊,躲在黑影裡。

    「你他媽的喊叫什麼!兩個山喜鵲打架。媽的!有破壞分子也讓你喊跑了!」
也是在不遠的一個樹叢裡,一個人吆喝。

    田貴膽子都要嚇破了,他身體哆嗦著,死命才鎮靜下來,又順著原路,躡手躡
腳地隱在黑影裡跑出樹林,像夾尾巴狗似的跑回家去了。

    王六老板正跟田貴老婆鬼混,田貴剛進院子,他一步搶出來,問道:「怎麼樣?
順手不順手?」

    田貴已經神智不清了,斷斷續續地說:「天羅地網,天羅地網!」就跌跌撞撞
地進屋去了。

    王六老闆望著田貴的後影,惡狠狠地低聲罵道:「媽的!(外屍內從)蛋包。」

                                 二十四

    運河灘的落雨季過去了,平原安然地度過與運河氾濫鬥爭的考驗。

    看!金色的運河灘,穀子在秋風裡搖擺著鳳尾似的穗兒,撲籟籟響著的鮮紅的
高粱,感到疼痛似地甩掉了爬上尖端的小螃蟹;像孿生兄弟似的大玉米棒子,長在
一棵稈子上,飽滿得鼓著肚的豆莢兒,躲在毛茸茸的豆葉下。

    那黑綠黑綠的花生葉子,緊緊地掩藏著地底下的累累的果實;爬得滿滿的芝麻
莢兒,裂開了嘴兒;黃金色的向日葵,發散著濃郁的香氣。

    誰看見誰不眼紅,誰看見誰不流涎水啊!

    秋風吹來,原野上的芳香飄進村莊,送進每個門戶,人們呼吸著這種香氣,帶
著微笑香甜地人睡了。

    鄉政府組織各村民兵,開始聯合嚴密地護秋了。富貴老頭不放心,夜晚他也拿
著紅纓槍,到田野上巡邏。

    月亮在浮雲裡移動.運河灘忽明忽暗,富貴老頭坐在窩棚口像是瞌睡了似的.
忽然.他聽見一聲輕微的響動。他睜開眼,見一個人張皇地彎腰走來,他剛要喊,
那個人搖搖手,走到近前,是麻寶山。

    「大叔,讓我進窩棚裡去。」

    麻寶山鑽進窩棚深處,富貴老頭聽見他大口喘氣,上下牙咯咯磕打著。

    富貴老頭往裡爬爬,問道:「深更半夜,你到外邊來幹什麼?」

    麻寶山口舌不清地說:「我掰了你們社裡幾個老玉米,揪了幾個谷穗兒,讓民
兵盯上了。」富貴老頭勃然變了臉,說道:「你怎麼也於這個見不起人的事!」

    「大叔,不是。」麻寶山趕忙解釋,「我們那孩子眼下又鬧著要入社了,所以
我夜晚掰幾個拿回去比比。」

    富貴老頭驕傲地呵呵笑了,有興致地說:「要是你的莊稼比不過社裡,入社不
入社?」

    「不一定。

    「為什麼呢?」

    「我不能上了圈套……」麻寶山吞吞吐吐地說。

    富貴老頭氣忿地喊:「你這叫什麼話!」

    「您聽著,」麻寶山緊眨巴著眼,「社裡是不是要改為三七分紅?」

    「誰說的?」富貴老頭的心「咯噔!」一跳。

    「您聽著,」麻寶山說,「社裡是不是要提高公積金?」

    「誰說的?」

    麻寶山不回答,只顧說下去:「這麼七折八扣,還能落下什麼?羊肉是肥,只
能聞味兒到不了嘴!」

    「我問你,你這是聽誰說的!」富貴老頭用威嚇的口氣,但掩飾不了他的焦急。

    「您真不知道麼?」麻寶山乾笑著:「入了社的人,對社外的人事事都保密。」

    「我真不知道!」富貴老頭急著表白。

    麻寶山小聲說:「根旺跟張順他們商量好了,社務委員會不通過,就提到社員
代表大會上去,我看這是要動手整治中農了。」

    富貴老頭歎口氣,「我怎麼一點兒不知道,你聽誰說的呢?」

    「田貴!」麻寶山機密地壓低聲音,「我跟張順探口氣,他嘴很嚴,可也能聽
出一點兒意思。」

    富貴老頭頹然地垂下頭,說道:「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是社裡的人,我就
隨大流了。」

    「大叔,我走了!」麻寶山說著,掩緊懷,爬到窩棚口,朝四外望望,就急急
地走了。

    夜很涼,他打著冷顫,腳步很急很碎。

    「寶山哥!你站住。」

    「啊!」麻寶山後脊骨嗖地一股冷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恐怖地站住了。

    從茂密的防風林裡,閃出春寶。

    「啊!」麻寶山嘴唇麻痹了,動了動,再也說不出。

    春寶笑嘻嘻地走上前來,遞過幾個老玉米,說道:「給你帶回去比吧。」

    麻寶山害怕地望著春寶,不敢接,月光下,他的臉非常蒼白。

    春寶溫和地笑道:「你在富貴大爺窩棚裡說的話,我全聽見了。」

    麻寶山顫抖地伸出手,老玉米很沉,落在了地上。

    「寶山哥,」春寶問道:「你在窩棚裡說,好像田貴偷聽了什麼?」

    麻寶山哺哺地說不清。

    『「寶山哥,」春寶挨近他,「在你背後跟著個人,你看見沒有?」

    麻寶山驚慌了,搖著頭,說道:「我沒看見,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們發現了個鬼鬼祟祟的人,」春寶說,「你回去吧。」

    麻寶山連驚帶嚇,跌跌撞撞地走了。

    這時,樹林中,田野裡,走出一夥人,很快集合一起。

    「他看見了沒有?」銀杏急著問道。

    「沒有。」

    「他心裡有鬼,說瞎話!」虎興喊道。

    「我看這傢伙深更半夜出來,一定是有人指使!」張順就要去追。

    春寶一把拉住張順,冷靜地搖搖頭,說道:「麻寶山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不會。
他正考慮入社不入社,黑夜跑到咱地裡掰幾個老玉米拿回家比。壞蛋是有的,咱們
得多加注意!」

    春寶他們,又分頭隱蔽在田野裡、樹林裡、墳圈裡。

    在清冷的初秋之夜,平原的村莊靜靜地沉睡著,但是有人終夜不眠,保衛著勞
動果實,保衛著一年的心血。

                                 二十五

    像是一隻被燒焦尾巴的老鼠,田貴從青紗帳裡鑽出來。運菏高岸上的大白楊,
在夜風裡像急流瀑布似的嘩啦啦一陣山響,嚇得田貴一個筋斗摔在了酸棗叢上,衣
裳撕扯了,臉皮刮破了,兩手紮滿葛針。

    他匍匐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捧著胸口,害怕劇烈的心跳聲音,會把他暴露
出來。半晌,並沒有追趕的腳步聲,他才顫抖著爬了起來,突然,在不遠處,夜貓
子咯咯咯陰森地笑了,田貴嚇得汗毛眼兒都張開了,尿撒在了褲襠裡。

    他咬了咬牙,掙扎著跑回家去了。

    田貴家牲口棚裡,王六老闆蹲在一個角落正在吸煙,他的眼睛像鬼火似的閃著。
田貴已經不止十次地催他走了,他也害怕田貴會不顧他的威脅利誘告了密,趁著青
紗帳還沒倒,他準備今晚就動身,田貴便是去踩道的。

    現在,他在煩惱地沉思,他又要去流浪了,但是,哪裡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呢?

    昏昏沉沉的,王六老闆睡著了,他的眼角掛著兩顆淚,煙頭落在了地上,閃著
奄奄一息的光。

    這時,田貴氣急敗壞地跑進來,王六老闆像獵狗一樣機警,立刻醒了,他睜開
眼,瞪著呼哧呼哧喘氣的田貴。田貴一腳踩滅了煙火頭,說道:「抽完煙不想踩滅
了,燒著了棚子,就要了我的命!」

    王六老闆壓住怒火,問道:「怎麼樣,能走嗎?」

    「你小聲點兒,隔牆有耳!」田貴低聲吆喝。

    「到底能走不能走?」

    「天羅地網!」田貴說到這裡,想到那陰森恐怖的樹林,又一股透心涼。

    「那就不走啦!」王六老闆輕鬆地仰在牆上。

    「你害苦了我!這十一個月,我吃不甘味,睡不踏實,提心吊膽,擔驚受怕。
落雨季前讓你走,你死賴著不動,現在可讓我怎麼辦?」田貴抱著頭,跳著腳。

    「你這忘恩負義的小人!」王六老闆一步搶上來,抓住田貴的前胸,惡狠狠地
瞪著他,「想當年我王六在糧食市場上翻江倒海的時候,你給我溜溝子拍馬,恨不
得把你的娘兒們給我睡,你說,你從我手指縫兒裡得了多少錢?如今我有家難奔,
有國難投,你卻不肯幫搭一下,你個沒良心的黑心賊!」

    王六老闆越說越氣惱,聲音也高了。正在上房奶孩子的田貴老婆,慌忙跑了出
來,那孩子卻像炸窩蜂似的哭了。

    「小點兒聲,提防牆外有人!」

    看出田貴跟王六老闆中間的恐怖局面,她假笑了笑,婉轉地說:「六老闆,您
放寬心,我保您平平安安離開這裡。不用跟他一般見識!他是個掉下樹葉兒也怕砸
破腦袋的人。」

    王六老闆也就順臺階下,他松了手,說道:「弟妹!你是個有義氣的人,我姓
王的知恩必報。吃飯給飯錢,住店給店錢,拿著!」說著,從他那破捎馬子裡,掏
出一疊票子,但是他猶豫了一下,抽出了半疊兒。

    貪財的田貴老婆,趕忙伸出手來。

    王六老闆拿出一枝煙,點著了,用手遮住火光,深深吸了一口,然後長歎口氣,
說道:「我不想連累你們,收完秋我就走,遠走高飛!」

    牲口棚裡,死靜死靜的,上房的小崽兒還在哭。

    「六老闆,您歇著吧。」田貴老婆柔聲地勸他。

    「我走,我走到哪兒去呢?哪兒去找安身的地方,監獄!」王六老闆前南地說,
他著了魔似的陰森一笑。

    「六老闆,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保佑您。」田貴老婆安慰他。

    「我要燒!燒他個一千二淨!」王六老闆惡毒地笑了,「等收了秋,從山楂村
起,我要走遍運河灘的村村莊莊,一連放他幾十把火,然後我去報案。撕了龍袍也
是死,打了太子也是死,反正是跑不了一個死,我為什麼不鬧個天翻地覆!」

    田貴像觸了電似的哆嗦起來。

    「你別怕!只要你不告密,我至死也不會說出你來。咱姓王的是不惜生死的好
漢,要是出賣朋友,是驢打種的!」

    他說得過於興奮,完全疲倦了,他跳下地窖去,倒頭便睡了。

    田貴的話的確不錯,果真是隔牆有耳。劉景桂這個最有警覺的人,當田貴從樹
林裡跑出,劉景桂就已經盯准了他,但是相距太遠,沒有追上,看著他進家了。

    他靠著田貴的院牆,屏住氣靜聽,牲口棚裡似乎有人談話,但聲音很小,聽不
清,他想聽個水落石出,於是便輕輕攀緣著爬上田貴家的牆頭。

    正在這時,他看見一個輕靈的身影,躲躲閃閃地走過來,他趕忙隱蔽在棗樹枝
下,那人走近了,卻是春枝。春枝警戒地望望四外,也站在劉景桂站過的地方,聽
著院裡的動靜。

    在牆頭上,牲口棚裡的說話聲仍然聽不清楚,也不知是誰跟誰說話。一會兒,
田貴跟他老婆從牲口棚裡出來了,走進了北屋,劉景桂便又輕輕下來。

    劉景桂落了地,嚇了春枝一跳,她一摸槍,看出是劉景桂,相對點了點頭,無
聲地笑了。

    一路上,他們沉默著,很快就回到了辦公室,劉景桂點著燈,說道:「我們要
立刻組織一批党團員,加強對田貴家的監視。」

    「嗯。」春枝心情沉重地點點頭,「怕就在他的身上,隱藏著一個大陰謀呢!」

    「我們要打主動仗!」劉景桂握緊拳頭,激動地一擊桌子,「快收秋了,今年
又是五穀豐登滿堂紅,敵人早恨得眼紅了,一定要放火燒場。馬上召開支部委員會!
現在我們就去分頭找支部委員。」

    他們走出門,月色正濃,平原上吹著初秋清涼的夜風,發于巴的葉子,「唰啦
啦!唰啦啦!」響。

    「嗚哩哩!」夜鳥啼叫著。

    運河灘村村莊莊,狗沉悶地吠著,驢也在叫。

    運河上沒有船。……

    鬥爭的夜!

                                 二十六

    山楂村裡,處處是金色的小山丘,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穀香氣,跟濛濛的水霧混
合在一起。

    經過幾天連明帶夜的戰鬥,莊稼已經進場了,然而,這雖然是一年勞動的尾聲,
但卻是最緊要的關頭,只有把糧食送進囤裡,送到國家的糧庫中,才能喘一口氣。

    每天夜裡,村裡村外的各個角落,樹影后,牆拐角,靜靜地站著崗哨,但卻並
不走動。大場裡,金色的小丘下,搭了窩棚,住著人,但也不出聲音。

    劉景桂是那麼精力充沛,他每夜很少睡,總是避在暗影裡,在村莊內外遊動,
誰也不知道他。

    夜很黑,沒有月亮。在村南大場裡,東邊窩棚住的是富貴老頭,西邊窩棚住的
是長壽老頭,他們各自守衛著本隊的糧食垛,誰也不理誰。

    富貴老頭靠窩棚口坐著,他望望西邊那窩棚,那窩棚口的火亮一跳一跳的,他
知道,長壽老頭子這幾天的熬夜,已經熬乏了,收割的時候,他吆喝喊叫,罵這個
罵那個,結果他們生產隊提前完成了任務。富貴老頭從前恨他,現在恨不起來了,
但是卻產生了嫉妒,他認定長壽老頭肚裡有鬼點子,他鬥不過他。

    西窩棚口,火亮一明一滅,富貴老頭知道,老頭子支持不住了,用吸煙刺激困
噸的頭腦,他想,應該勸老頭子回家歇息。但突然想到,老頭子一定是在表現自己,
好被選為模範工作者,領社裡的一筆獎金,於是他又嫉妒起來了。

    他想到不久的分紅,金色的糧食,像河水似的,流進他們的門檻,流進他們的
囤裡。

    他又想起,銀杏要嫁出去了,她的糧食是要帶走的,他查過帳,銀杏的工分比
他多,他的心疼了。……

    漸漸的,他的眼睛模糊了,腦海裡也像煙霧似的,眼前,好像還跳動著長壽老
頭煙窩裡的火星。

    突然,一聲尖利的嚎叫:「著火嘍!」

    富貴老頭跳起來,揉揉眼,西邊窩棚那裡,冒起一股濃煙,跟著躥出一道血紅
色的火,嗆人的喉嚨,刺人的嗓子。

    他看見長壽老頭在火裡跳來跳去,一面帶著哭聲地叫:「著火嘍!快來救火呀!」

    富貴老頭提著窩棚旁邊救急的水,跑過去,往火裡直倒下來,火焰猛地暗了,
冒了一股黑煙,但跟著又兇惡地躥出來,他也發狂地喊:「快救火來呀!」

    村裡的狗咬起來,家家都亂了,突然,就聽十字路口劉景桂那堅強嘹亮的聲音
喊道:「各家各戶不要害怕,也不要出門,咱們的救火隊出動了!」

    果然,春枝跟根旺率領幾十個青年人,各個挑著水桶來了,於是水像瀑布似的
傾瀉下來,火焰登時像受了致命傷的惡獸似的,微弱了,熄滅了,場裡散佈著焦糊
的氣味,穀垛的一個小角,被燒禿了。

    長壽老頭的鬍子燒得蜷曲了,他抱著頭嗚嗚地喊叫:「都怪我,打了個盹兒,
給社裡造下這個損失!」他瘋狂地抓著自己的胸膛。

    劉景桂一把拉住他,說道:「大爺,別難過,狗日的沒燒多少,他太不合算了!」

    「啊!」富貴老頭猛醒了似地叫道,一大家還愣著幹什麼,快追放火的呀!」

    「大叔,放火的已經抓住了!」劉景桂冷冷地笑著說,「狗日的點著火,剛出
場門口,就讓春寶一槍托子把他按倒了。」

    「誰呀!?」大家驚訝地問道。

    正在這時,村西頭一股黑煙直起,小豬子在圈裡吱呀呀亂叫,就聽一個女人鬼
似的尖叫:「鄉親們!快來搭救我們呀!」

    大家又亂了,忙跑到井臺,挑著水朝村西頭跑去,劉景桂冷笑一聲,也跟著大
家去了。

    村西頭,田貴家的場裡冒著火焰,田貴老婆披散著頭髮,一隻奶頭露在沒扣懷
的褂子外面跳動著,她拍打著手,「瞎眼的老天爺,你是要餓死我們家!」

    「別哭了!」劉景桂厲聲地命令,一不是老天爺放的火,放火的人我們抓住了。」

    「抓住了!」田貴老婆陡地止住了乾哭,失聲驚叫。

    春校應道:「是啊!你去看看吧。」

    「啊!」田貴老婆身子搖了兩搖,無奈何,只得心驚肉跳地跟著大家走去。

    村政府點著燈,外面站著拿槍的人,田貴老婆一推門,「啊!你

    ……」她渾身發抖,但立刻鎮靜下來,罵道:「你黑夜遊逛什麼!家裡著火了,
你要讓全家燒死!」

    田貴垂頭喪氣地吸著煙,疲倦地挑起眼皮,從牙縫裡哼哼著說道:「別他媽的
作假了,你放火放晚了!」

    「胡說!你瘋了!」田貴老婆逼進一步,尖厲地喊。

    田貴猛地站起來,掄圓巴掌,「啪!」地一聲,揍了他老婆一個響亮的嘴巴,
兇狠地罵道:「臭娘兒們!是你害了我!」說著,又用腳踹。

    劉景桂一把揪住他,說道:「田貴!一人有罪一人當,你犯不著打老婆,還是
坦白了吧!」

    田貴渾身像篩糠似地顫抖,他怯懦地跪下來,說道:「景桂兄弟,我坦白,我
是個混蛋哪!我讓一個壞蛋給騙了,我後悔也晚啦!」

    「是什麼人?」劉景桂把他從地上拉起,問道。

    田貴哭道:「你們跟我去抓吧!」

    「在哪兒?」

    「在我們家牲口棚的地窖裡。」

    「有槍沒有?」劉景桂盯緊問道。

    「沒有,只有一把宰豬刀子。」

    大家擁著田貴,奔他家去,田貴老婆昏倒了。

    田貴掌著燈,來到牲口棚裡,照見牲口棚角落的一個黑窟窿,田貴哆哆嗦嗦地
把油燈端到洞口,火苗兒跳著,變綠了,田貴低低叫:「六老闆,六老闆!」

    「順手麼?」裡邊一個沉悶的聲音。

    「順……你出來!」田貴上牙磕打著下牙。

    一個毛團團的東西爬上來,根旺一拉槍栓,「不許動!」

    那傢伙一愣,跟著猛地擊了田貴一拳,「媽的……你出賣了我!」

    油燈落在了地上,摔碎了,牲口棚裡一團漆黑,但立刻幾道手電光射出來,張
順跟虎興早把那傢伙摔在了地上。

    手電光照下,這傢伙滿臉毛紮紮的絡腮鬍子,兩隻眼睛發綠,閃著賊光,一身
衣服漚得發黴了,發出令人噁心的臭氣。

    「帶走!」劉景桂命令。

    村政府裡,俞山松和區鄉公安工作人員全來了,大家退了出來,只留下景桂和
春枝。

    俞山松問道:「田貴!你怎麼跟他勾結在一起的?」

    田貴半邊臉浮腫起來,嘴角和耳根凝著血,他捂著臉,嗚咽著說:「他早先是
還鄉團裡一個隊長,解放後押了他三年,放他出來,他做投機生意,囤積糧食,就
跟我認識了。糧食統購統銷時,他破壞政府法令,被沒收了一百多石糧,他恨死了
人民政府了,去年完秋,他在他們那一帶作賊放火,捉拿得緊,就跑到我這裡躲避
來了。」

    「你為什麼收留他?」

    「我不想收留他,他拿起把宰豬刀子跟我拼命,又花言巧語哄騙我老婆,我老
婆財迷了心,我又怕他,就留他住下來了。」

    「那麼春天破壞豐產實驗地,一定是你們幹的了。」

    「是他逼我幹的!」田貴哭喪著臉。

    「那幾個人呢?」

    「有槍茶棚的富農王三,松子鋪的糧食販子刁麻子,還有一個人,我不認識,
住在王三家裡。如田貴說完,抱著頭嚎啕大哭起來。

    俞山松轉過臉,眼光正碰上那傢伙的一雙惡眼,那傢伙堅持了一會兒,低下了
眼皮。

    「你說!」

    那傢伙眼裡閃著惡毒的光,他冷笑幾聲,說道:「您別信他的話,都是我們倆
幹的,他是主謀,寫信叫我來的。」

    「你胡說!你胡說!」田貴捧著腮幫子,跳著腳。

    「你別蒙人了,」春枝走上前來,「那次我跟著你們,看見有好幾個人。」

    那傢伙笑了笑,說道:「您沒記錯吧!那天夜裡下雨,天很黑,恐怕您看差了。」

    春枝氣得漲紅了臉,「你狡猾!」

    「他狡猾,是還有三個人呢!」田貴謅媚地作證。

    俞山松一揮手,「帶到區裡去!」

    第二天,是晴得藍盈盈的天,山楂村昨夜那緊張的空氣消失了,農業社在太陽
光下打場,遠遠就聽見扇車的嗡嗡聲,風乾了的金色的小米,像急流似地流瀉下來。

    劉景桂和春枝從區上回來了,離山楂村不遠,他們看見野地裡的一個稈秸垛後
面,坐著躺著許多人,他倆非常奇怪,便加快了腳步。

    快走近了,一個人站起身,迎著走過來,是麻寶山。

    「景桂,你們回來了,」麻寶山聲音低得聽不見,「我們都受了田貴的騙。」

    劉景桂看稈秸垛後面,都是那些曾經表示過要入社的中農。他溫和友愛地說:
「是啊!以後只聽党的話,萬不能信富農的謠言了。」

    「一定記住!」麻寶山歎息著,「我想問你,社裡是不是要把公積金提高到百
分之十?」他眼睛盯著劉景桂。

    「今晚上社務委員會討論這個問題。」

    「按照黨的指示呢?」麻寶山仰臉問道。

    「黨的指示是,必須堅持根據社員自願,根據逐年生產發展的結果,並在確實
保證社員的實際收人有一定增加的前提下,採取由少到多的方針。」

    麻寶山不放心地追問道:「你的意見呢?」

    劉景桂笑了,「我完全按照黨的指示辦事。」

    這時,那群中農完全圍上來了,他們個個都露出喜色,像乾渴喝了口清泉水,
聽著劉景桂的話。

    「還有一件事要問你,」麻寶山高興地咽了口唾沫,「明年勞股地股是不是要
改為三七分紅?」

    劉景桂說:「也是今晚上討論。」

    「按照黨的指示呢?」一個在圈外伸著脖子的中農搶著問道。

    「黨的指示,要在全體社員自覺自願的同意下,逐漸降低土地分紅的比例。」

    「你的意見呢?」

    「我跟黨的意見一樣。」

    大家長出一口氣,「這回我們就放心了,謝謝你,景桂!」

    等劉景桂和春技進了村口,他們又跑回林秸垛後面,開起小會來。

                                 二十七

    又是一個中秋節!

    金色的秋天,運河平原的田野是望不到邊的,原野伸展著,伸展著,一直跟碧
藍碧藍的天空連在一起了,平原上的村落。一個個像是奔跑著似的,遠了,小了。

    運河靜靜地流著,河水是透明的、清涼的,無數隻運糧的帆船和小漁船行駛著,
像是飄浮在河面上的白雲。

    瓦藍瓦藍的天空,高高的,高高的,一群群發肥的季候鳥,向運河告別,劃過
運河的河面,像一道紫色的閃電,飛向南方去了。

    中午,區委會突然把劉景桂叫去了,春枝感到非常突然,她在辦公室一直等到
深夜,但劉景桂仍然沒有口來,她只得回家了。

    春枝剛剛躺下,就聽見院外有腳步聲跟說話聲。

    「你就住在春枝家吧!明天清早咱們三人就趕緊開會。」

    「恐怕春枝難免要鬧情緒哩!」

    春枝聽出說話的像是俞山松跟劉景桂,便趕緊穿上衣裳走出來,從漸漸遠去的
腳步聲她知道劉景桂已經走了,她拔開門閂,俞山松正要敲門,一見春枝,他吃了
一驚,問道:「你怎麼沒睡!」

    「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俞山松撲哧笑了:「好伶俐的耳朵!」

    春枝插上門,轉過身,問道:「區委會找景桂哥有什麼事呀?」

    「一件重大的事。」

    「啊!」春枝吸了口冷氣,「快告訴我。」

    「你思想上要做戰鬥準備。」

    春枝想到一定是跟破壞分子做鬥爭的問題了,她立刻沉靜下來,點點頭。

    俞山松沉了沉,說道:「我們決定讓景桂同志到地委黨校去學習。」

    「什麼?」春枝完全出乎意料,她驚訝地望著俞山松。

    「造景桂去學習!」俞山松又重複了一次。

    春枝不平地喊道:「為什麼讓他去,我更需要學習呢!」

    「最需要的不是你,是景桂。」

    「不!不是這樣。」春枝急赤白臉地說,「景桂哥黨齡長,鬥爭經驗多,比我
勝過十倍呢!」

    俞山松搖搖頭,「往後鬥爭一天比一天更尖銳更複雜,他是領導人,不趕快學
習,怎麼能擺佈得開?所以必須讓他到地委黨校去學習一年。」

    春枝焦急地問道:「他走了,社裡怎麼辦?」

    俞山松緊緊攥住她的手,「沉重的擔子,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

    春枝幾乎驚叫起來,「我怎麼行啊!」但她剛要出聲,就意識到不能這麼說,
便趕緊捂住了嘴。

    俞山松愛撫地、責備地說道:「害怕了嗎?」

    春枝望著他,那眼光是嚴厲的,她輕輕搖搖頭,低低地說:「我知道自己比景
桂哥差得多,可是我知道,有黨……」

    俞山松貼近她身邊,撫摸著她,輕聲說:「別害怕,不鍛煉不行啊!明天景桂
交代工作的時候,咱們要好好研究研究社內外跟黨內外的問題。你們社裡中農成份
增多了,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就會更隱蔽更陰險,這就是說今後的鬥爭一天天更尖
銳更複雜了。」

    春枝低聲哺哺地說:「我知道,我不怕!」但是她哭了。

    俞山松激情地捧起她的臉,那美麗的面孔混合著痛苦和期待,她閉上眼,俞山
松低下頭,吻著她,他感到,春枝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慄。

    第二天晚上,劉景桂就要啟程了,因為山楂村的十幾隻大船要連夜順流而下,
把糧食運到縣城,劉景桂隨同坐船走。

    臨行之前,劉景桂留戀不舍地到辦公室去了,辦公室裡,點著一盞小煤油燈,
春枝正靜靜地研究剛剛送到的一份通知,是縣委會發下的工作總結提綱。

    劉景桂無聲地站在她的背後,默默地望著她,許久,春技才發覺背後有一個影
子,忙回過頭,看見是劉景桂,她淒苦地笑了笑。

    「安下心去了嗎?」劉景桂笑著問道。

    「心是安下去了。」春枝憂愁地說,「只是害怕自己太年輕,沒經驗,擔不起
這份沉重的責任。」

    「不!要有信心,黨把責任放在你的肩膀上,就是信任你。」劉景桂激動地說,
「春枝!你是我介紹人党的,幾年來,你在黨性上跟工作上進步得很快啊!只要按
照縣委區委的指示,按照黨支部委員會的決定,依靠群眾去做,就不會出錯。」

    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了,跟春枝親切地談起來。

    突然,遠遠地許多人呼喚:「景桂哥,快走吧!要開船啦!」

    在渡口,月光下站滿送行的人,俞山松跟劉景桂同大家-一握手,走上了船。
春枝鼻頭酸了,但是她強力壓抑住胸膛內的激動,輕輕地對景桂說:「景桂哥,你
要常來信啊!」

    「我一定不會忘!你也別忘了,把通過的明年生產計劃寄給我一份。」

    他們默默地、堅定地握了手。

    春寶跳上船,景桂拉住他的手,囑咐道:「你的責任重了,要好好幫助春技工
作。」

    春寶低下頭,小聲說:「我怕不行……」

    「怕困難?」

    春寶一抬頭,望著他那嚴厲的但很慈愛的眼光,低低地,卻是非常堅定地回答:
「景桂哥,我知道自己工作能力差得多,但是我不怕,有黨,有春枝做出的榜樣讓
我學習,我不怕!你放心。」

    劉景桂握住他的手,小弟弟的幼嫩的一雙手,緊緊地,緊緊地。

    起錨了,船動了,春枝跟春寶跳下船。

    十幾隻大船的桅燈一齊亮了,俞山松跟劉景桂站在桅杆下,雪白的桅燈照亮了
運河灘,照見了運河的遠方。運河裡,響起一片行船的槳聲。

    這是運河平原前進的腳步聲!

    這是運河平原向社會主義前進的腳步聲!

                            1954年6月夏夜到1955年5月初夏清晨
                              潞河中學--儒林村--北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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