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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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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工廠在周圍的山上拉出大隊人馬,像演習部隊的散兵線一樣,從山腳沖到山頂,又從山頂兜到山腳。戰果只是抓到一對亂搞男女關係的城裡人,一查卻是夫婦,只是旅遊期間一時性起罷了。這事把嚴峻的氣氛徹底沖淡,滿山嘻嘻哈哈地不住談那個倒黴男人的大白腚,郭普雲好一時都不在話下,人們似乎已經淡忘了他。校方根據郭普雲父母的提示,向四川和東北的親戚拍了電報。中文系草擬了尋人啟事,派人迅速送到日報社。趙昆跟著兵工廠幾位幹部去了北戴河,起因是郭普雲談到死的問題時,曾屢次向她提起大海。找人要緊,假如郭普雲提到過喜馬拉雅山,人們想必也會去的。他們馬不停蹄。憂心如焚。畢竟是為了挽救一條活潑潑的生命,不是為了找一隻離家出走的貓或愛犬。五月五日,兵工廠的掃蕩大隊在駒子峰山頂撿到了郭普雲的氣體打火機,那個乾淨的地方顯然就在附近,包圍圈迅速收攏,大規模的尋覓被小範圍的搜索代替。勝利在望,捉迷藏的遊戲眼看就要結束了。生者的智慧似乎總是略遜一籌,他們忽略了垂釣者雲集的水庫。徒勞地鑽進了附近被廢棄多年的礦區煤窯,在半人高的黑穴裡像狗一樣爬了好幾百米。他們對乾淨與否已經失去了判斷力,像挖掘寶藏一樣充滿幻想地尋找那個僵硬的可怕的屍身。他們都認為他肯定死了。 學校和家庭也都認為他肯定死了。他們對自己的肯定態度一點兒也不驚訝,而正是他們對郭普雲的死之表白不屑一顧,並且很直接地嘲諷了它。他們後悔嗎?他們不覺得什麼地方出了什麼毛病嗎?學校照常上課;講師仍舊滔滔不絕,讚美的是一位會寫詩的古人;公告櫥窗裡貼著吉它培訓班的授課時間表和對一位八四級本科生的處分決定,他到王府井書店竊書被罰款一百九十三元;傳達室的老頭兒在痛斥一位亂放自行車的學生,讓人疑心他想掐死那個窘迫的年輕人;籃球場有人在賣弄彈跳力;食堂門口,有人舉著灰不溜秋的饅頭罵大街;系裡的女秘書抖動著兩個鑰匙環似的耳飾一上午在走廊裡來回遛了八趟,塗了血似的嘴唇撅得活像紫色的肛門;剛剛粉刷的廁所牆壁上被一位天才刻畫出新的美術作品,起伏的山丘似的玩意兒顯示了欲望的騷動和不安。一切如常。一切都有條不紊。地球的引力沒有受到損害,按老德性轉動,很耐心地拖帶著它的億萬生物。 然而,郭普雲卻深潛在渾濁的水底,拿自己身上的肉悄悄地喂魚。 的確是出了毛病。但世界是健康的,生活是健康的,大家都是健康的。有毛病的是尋死的人,是郭普雲那個倒黴鬼。他以空前醜陋的狀態浮出水面的時候,加深並且豐富了人們的這一認識。 兵工廠醫療部門根據完美的醫學科學作出死亡鑒定:憂鬱症導致精神錯亂。這個結論與領導的意圖不謀而合,與死者朋友們的願望也恰好合拍。科學是通人性的。他們珍惜死者作為一個黨員的榮譽。他不可能是正常人,因為他不可能自絕於党、自絕於人民。作為一個瘋子,他的行為就或多或少可以理解了。朋友們愛他,尊重他,惋惜他,但是他們毫不含糊地把他看成一個精神紊亂的人。他們對他的理解在這兒畫了句號,友情已經無可挑剔。他們可以堂堂正正地為他開個追悼會,可以理直氣壯地為他豎個永垂不朽的大石碑了。 追悼會上有花圈,但是沒有哀樂。不是他不配,而是因為四號倉庫離廣播站太遠,電線一時拉不過來。四號倉庫是個廢倉庫,不在禮堂裡送別死者,是因為那裡正在籌備一個公司的會議,主席臺都籌備好了。好歹有個儀式,對郭普雲無知無覺的屍體來講,冷清的倉庫和廢墟似的氛圍不能算是對他的辱沒。人世對他夠慷慨的了,似應無憾。 學校給市報社去了電話,通知人已找到,尋人啟事不必登了。回答也乾脆,不登很好,但費用仍需交納百分之五十,因為擾亂了人家的排版計劃。派人去結帳,發覺欲登的啟事排著長隊呢,郭普雲不自己漂上來,那個啟事耗半個月也未必能見報。跑腿兒的教導處幹事回來以後直拍辦公桌:「這小子!這小子!幹的這叫什麼事!真膩歪……」 小子,是指郭普雲。 聯合大學分校的黨委書記到專修班來了。一個胖胖的很穩重的男人。他是第一次來,也是最後一次,直到畢業再沒有見過他,也再沒有聽到他嚴肅的很講原則的聲音。他不來很好,可惜不論你走到哪兒,都會發現他坐在某個麥克風後面侃侃而談。 「作為一個共產黨員,郭普雲採取的做法是非常錯誤的,也是難以原諒的!當然,考慮到具體情況,也有值得同情的因素,但是……我們……一定……」 洗耳恭聽。你必須洗耳恭聽。這裡有哲學,有辯證法,有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學問。古典文學可以不及格,形式邏輯可以考鴨蛋,這門學問不過關可就麻煩了。 「事情已經結束,過去就過去了。大家不要受干擾,要專心學習,目前面臨期中考試,希望大家取得好成績。班裡的黨員和骨幹同志們要起帶頭作用,不能因為個別人的行為妨礙正常工作。要相信組織,這件事一定可以處理好,而且它實際上已經解決了。我代表校黨委向大家提出以上要求。希望……」 態度認真、懇切、周到,這個胖子很可能是個脾氣隨和、工作賣力的好人。但是他的話給班裡憑空帶來一種緊張和壓抑,我覺得他是把面對教育局等上級機關時的驚惶情緒傳染給他的學生了。大可不必,事情確實已經結束,不用他叮囑,該過去的早就過去了。我甚至感到班裡壓根兒就沒有受到什麼干擾,班長不是在挨桌挨人地發電影票了嗎? 黨委書記是個值得尊重的人,他說什麼我都聽得進去,聽得有味道。我只為他擔心一點,他兒子上吊了怎麼辦? 當然,過去就過去了。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同學裡卻有人憤慨了。 「他媽的!真沒人味兒!」 「拍賣人道主義!誰要?」 「太冷酷了……」 有位同學遞給我一枝煙,皺著眉頭問我,似乎想探討一下。 「你覺得郭普雲的死因是什麼?」 「他殺。」 隨口蹦出一句,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看著我,連連搖頭。 「我懷疑他打杜冷丁上癮。」 「有證據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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