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虛證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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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走前跟我商量好在後天陶然亭的全班聚會上見,又滿不在乎地跟我愛人開玩笑:「大妹子瘦得可以!胃口不行吧?」把她說了個大紅臉。郭普雲走後,她斷定他不會死,她覺得這個漂亮的小個子男人很樂觀,也很幽默。 我多次設想,如果不用語言而用十幾個大嘴巴打消他對死亡的迷戀,再大吼一聲:「孬種!小丫頭養的!」效果不知是否會好一些?他會醒過來嗎?當然,如果耳光打後還是個死,那麼打人的人就不啻于殺人犯了。可見我當時沒有裝模作樣地揍他是對的。 陶然亭的聚會只到了二十幾個人,許多同學沒有來。郭普雲也可以不來的,但他早早地等在公園門口,在整個遊玩過程中活躍得幾乎可以說是上竄下跳。我想,他是把這次活動當作他人生的告別式了。 我們租了六條船,由北岸向南岸衝刺,比賽的負者需在交船後於山坡的草地上表演節目。同學們爭先恐後地挑選強壯的同伴登船,郭普雲遲了一步,也可能是有意的,那條船除了他便是三個弱不禁風的女同學。班主任覺得不公平,想給他換個男的,他不幹,女同學們嘰嘰喳喳地也不幹。最後決定讓他先劃五十米,別的船稍後啟動。 他劃得很穩,船頭筆直地切開水面。另外五條船待班主任一聲令下便發瘋般地追了上去。如果獨船獨槳他會保持相當的速度,在急迫的追逐之下他卻慌亂了,水花兒時大時小,耳朵脹得紫紅。第一條船剛剛超過他,他的船頭便忽左忽右地搖擺起來。又一條船超過去,一個大嗓門兒快活地吼道:「郭普雲,你小子今天輸定了!」 我乘的那條船最後一個擦過他的槳邊,他面朝船尾,額頭和發梢上全是汗水,兩眼全神貫注地盯著槳柄。對輸贏不在乎的女士們尖叫著,用水撩我們。但郭普雲似乎是想贏的,埋頭揮槳的樣子有些悲愴。 我向他打了個手勢。他不明白。 「往回劃……」 他苦笑了一下,對我提出的惡作劇不感興趣。不久南岸的勝利者發出一陣驚呼,我回頭一看,發覺他竟然真的那麼做了。船頭調轉一百八十度,有趣的是,他還摘下一片槳葉示威似的朝勝利者們揮舞,大聲嘲笑著:「你們中了鄙人調虎離山的詭計!你們輸了!孩子們,到北岸來吧……」 數船齊發,像追兔子一樣滿湖亂竄,終於把他那條船逼抵了南岸的碼頭。水仗打得很激烈,衣服和頭髮上大都淋了水,郭普雲拖著精濕的褲子上岸,一邊告饒一邊護著臉上那塊紗布,怕水滴濺上去。大家起哄讓他來個節目的時候,都覺得他肯定要推辭,萬萬沒想到他一口就答應了。出事後大家回憶這件事,都把它當作一個跡象,認為它透露了一種必死的信念和決心。 他演的節目叫《醉漢》,是個不到五分鐘的啞劇。草坪有坡度,他來回走了兩趟,把幾塊石頭扔到邊上去,然後佇立不動進入角色。從那兒開始,二十幾位同學鴉雀無聲,他們被他的認真態度驚呆了。 他做舉杯飲酒狀,再做一次,眼神飄忽起來,隨後開始踉踉蹌蹌地挪動,上身大俯大仰左右開合,似乎已不勝酒力。最後做了一個京劇的摔碑動作,又順著草坡來了兩個幾乎成直體的後滾翻,掙扎幾下之後終於靜臥不動了。掌聲四起,他敏捷靈活的肢體動作把大家震住了。他一定受了醉拳的啟發,但一千個喜歡醉拳的武術迷裡不准有一個能達到如此漂亮的表演水平。不愧是練過舞蹈的人!班裡愛出風頭的小子們可能在嫉妒他了。女同學們最衝動,叫著讓他再來一個。 他拍拍肩膀和袖子,得意地說了一句:「怎麼樣,小丑兒演得還像回事吧?」說完就默默地退到人圈後邊去了。 我當時就感到這不像即興表演,他背地裡可能偷偷排練過。那種場合完全可以敷衍,何必把表演弄得那麼精確那麼不同凡響呢?怎麼也忘不了當時的情景:他嚴肅地走進草坪中間,面向山腳下碧綠的大湖,四肢躍躍欲試。 「我演的這個節目叫《醉漢》。」 他知道那是一生中最後的表演了,他是演給自己看的。他把自己的生命歷程濃縮成一個醉漢形象,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再現了一次,重溫了一次。節目完了,他也完了。他想以出色的表演證明:他根本就沒醉!除此之外,他還想說明什麼呢? 離開陶然亭的時候,他把自行車支在便道上,跟每一位同學招呼再見。我發現他身邊的趙昆有些悶悶不樂,便沒有多說什麼,揮揮手就道別了。 「哥們兒,好好活!」 我已經走出挺遠,因此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我還是說給身邊其他同學的。總之,這是他留給我們那幾個人的最後一句話。此分離競成永訣,我都記不清他站在便道上是怎麼一個姿勢,怎麼一副表情了。而我們在他眼裡,恐怕一個個都是冷漠無情的吧? 據說,也是在陶然亭門口,他提出和趙昆斷絕來往,對不起她呀,配不上她呀,廢話說了一大堆。把趙昆說得挺煩。具體情況怎樣不好說,但那兒也是趙昆跟他永別的地方,她再沒有機會見到活的他了。他們的分手一定很冷淡,而這恐怕是郭普雲希望的。他不忍心讓自己將要採取的行動給她太大的打擊。他明白自己不愛這個女人。他從第一天開始就沒有愛過她。他紛亂的情緒本來就無力承受這種感情的重負,脆弱的線索在死的決斷面前一下子就繃斷了。他對她沒有留戀,也許只有發自他本性的沉重內疚,和一種善意綿綿的祝福。 那天他沒有談到死。死已經成為顯而易見、轉瞬將至的事實,他無須也不屑提到它。據與他同船的女同學回憶,當那條小舟的落伍無法改變,而他已經劃得筋疲力竭的時候,曾聽到他啞著嗓子嘟囔了一句:「真他媽沒有意思呀!沒意思透了……」。她們當時頗感驚訝,因為他從來不罵人,話裡也沒有髒字。 那句話實際上闡明了一個老問題,一個生死攸關的重要思想。她們卻以為他只是厭煩划船追逐這種低齡人的娛樂活動。 她們本想接替他的,而他卻調轉了船頭。他在一群乍一看無憂無慮的男男女女面前咀嚼他的計劃,其心境是否充滿了清高的快意呢?他想嘲弄這些將繼續活下去的渾渾噩噩的人了嗎?他很清楚自己製造的懸念,以及他們將為此遭到的小小的衝擊。 他不露聲色是為了更好地玩味他們的愚蠢和麻木。我想,他既然已經瞧不上這個世界,要棄它而去,那麼他未必還瞧得上這個世界上的人。他藐視他們。陰冷悲壯的決心鼓舞了他,使他有權利這樣做。那些因廉價的娛樂而歡笑的同學們,在他眼裡都一一現出了小丑的本相,大街上還有無數小丑兒來去匆匆,被七情六欲所折磨的高級動物堵塞了城市的各條通道。是的,他瞧不起他們。他頑固的自悲感在自絕前一定昇華為輝煌的自負和自傲情緒,激勵他勇敢地踏上了人生的最後一段歸路。 五月一號是他戰勝自己從而也戰勝這個世界的永久紀念日。死亡成了他的戰利品。 從五月三號開始,人們陸續讀到了他的宣言。六封信表達了同一個主題:死是必要的、正當的、不可避免的。他選擇它是因為他比別人更迫切地需要它,而且,也比別人更正確更深入地理解它。 然而,他的宣言並沒有使哪怕一個人頓悟或慚愧,卻使所有人體味到一種突兀的荒謬感。這或許就是活人與死人最顯見的區別,也是活人與死人最重大的思想分野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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